楊紅玉

漢字在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愈用愈豐，積累豐富。它是形音義的結(jié)合體，一個字有多音、多義、多形，不斷地滾動發(fā)展。一個漢字，幾乎就是一部文化史。下面僅以讀音為例，探討其文化內(nèi)涵。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夸父追日”條，“父”音fù（去聲），較第5版加注了“舊音fǔ（上聲）”。古代漢語常常通過漢字的不同的聲調(diào)來區(qū)別詞的意義。讀去聲的“父”是父親的意思，讀上聲的“父”，是對男子的美稱，多用于人的字?！洞呵铩冯[公元年：“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薄稑b梁傳》隱公元年：“儀，字也。父，猶傅也，男子之美稱也?！眻驎r有“巢父”?！段倪x》注引《古史考》：“許由夏常居巢，故一號巢父。”此許由、巢父為一人。“巢父”即居巢男子。最有名的是“夸父”?！渡胶＝?jīng)·大荒北經(jīng)》：“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薄渡胶＝?jīng)·海外北經(jīng)》：“夸父與日逐走，入日?？视蔑?，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辈⑿纬伞翱涓竾薄翱涓干健薄h代出使西域的張騫的隨從叫“堂邑父”。又寫作“甫”。許慎《說文解字》：“甫，男子之美稱也?！笨鬃拥淖譃橹倌岣?，也作尼甫。唐代大詩人杜甫字子美。今人陳獨秀字仲甫。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音辭篇》說：“甫者男子之美稱，古書多假借為父字。北人遂無一人呼為甫者，亦所未喻。唯管仲、范增之號，須依字讀耳?！蓖鯂S《觀堂林集·女字說》：“男子字某父，女子曰某母，蓋男子之美稱莫過于父，女子之美稱莫過于母?！薄锻趿艥h語字典》將“對男子的美稱”的義項置于“方矩切”下，厘定今音讀fǔ上聲。

在古代楚國方言中，“父”是對老年男子的尊稱或?qū)τ屑妓嚨娜耍▽ｉT從事某種職業(yè)）的尊稱。揚雄《方言》卷六：“艾，長老也。周晉秦隴謂之公，或謂之翁;南楚謂之父，或謂之父老?！薄妒酚洝ゑT唐列傳》：“文帝輦過問唐曰：‘父老何自為郞？后又曰：‘父知之乎？”“父老”一詞后來成為通語中的常用詞，專表“一國或一鄉(xiāng)的長者”?！斗窖浴肪砣骸俺|海之間亭父謂之亭公。卒謂之弩父?！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漢家因秦，大率十里一亭。亭，留也。蓋行旅宿會之所館。亭吏舊名負(fù)弩，改為長，或謂亭父?！睔v代文獻(xiàn)多見此詞，基本上是古楚國疆域內(nèi)的作者和楚疆域內(nèi)的紀(jì)事。有“教父”。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釋文》：“故人之所教，夕議而教人。故強良者不得死，我將以為教父?！敝熘t之《老子校釋》：“‘教父即‘學(xué)父，猶今言師傅。”有“歌父”。盛弘之《荊州記》：“臨賀馮乘縣有歌父山。傳云，有老父少不娶妻而善于謳歌，聞?wù)吣粸I，年八十余而聲愈妙。及病將死，因命鄉(xiāng)里六七十人輿上穴中。鄰人辭歸，老父歌而送之，聲震林薄，響遏行云，余音傳林，數(shù)日不絕。”臨賀馮乘縣即今湖南江華瑤族自治縣，是為故楚地，“歌父”是唱歌的老人，用楚方言義有“漁父”。《楚辭·漁父》：“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間，憂愁嘆吟，儀榮變易。而漁父避世隱身，釣魚江濱，欣然自樂。”“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屈原慨嘆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就勸他隨波逐流，與時推移，但屈原要留清白在人間，終于赴水而死?！冻o》中的“漁父”就是捕魚的老人。中學(xué)語文課本特別將“漁父”之“父”，注音上聲。不只是屈原用過“漁父”?！妒酚洝の樽玉懔袀鳌罚骸爸琳殃P(guān)，昭關(guān)欲執(zhí)之，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漁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劍曰：‘此劍直百金，以與父。父曰：‘楚國之法，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zhí)珪，豈徒百金邪！不受?！边@也是發(fā)生在楚地的事。有“田父”。《史記·項羽本紀(jì)》：“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辈恢獮槭裁催@個農(nóng)夫不喜歡項羽，故意指錯路，項羽的人馬陷于沼澤之中，最后敗亡。事發(fā)的地點是陰陵，即今安徽定遠(yuǎn)，屬于楚邑，“田父”是司馬遷用的楚國方言。唐人亦用。杜甫《從驛次草堂復(fù)至東屯二首》：“峽內(nèi)歸田客，江邊借馬騎。非尋戴安道，似向習(xí)家池。峽險風(fēng)煙僻，天寒橘柚垂。筑場看斂積，一學(xué)楚人為。”“短景難高臥，衰年強此身。山家蒸栗暖，野飯謝麋新。世路知交薄，門庭畏客頻。牧童斯在眼，田父實為鄰?！痹娒鑼懙某爻恕！逗场罚骸疤锔敢匀ィ徏音[不違。地偏相識盡，雞犬亦忘歸?！薄对馓锔改囡嬅绹?yán)中丞》：“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鳖}目用“田父”，詩中用“田翁”。杜甫祖籍襄陽，出生河南鞏縣，屬于楚人，受的是北方文化的教育，“田父”“田翁”的使用反映了楚文化與北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元人馮子振小令《鸚鵡曲》有漁父、樵父、耕父、愚父、農(nóng)父、蜂父、傖父、田父、釣叟綸父、園父、槎父、白頭父、釣魚父、跨牛父、船父、村父、津父、鄰父、牧羊父、倚闌父、驛亭父、褐衣父。如“儂家鸚鵡洲邊住，是個不識字漁父。嵯峨峰底移家住，是個不唧溜樵父。朱門空宅無人住，村院快活煞耕父。年年牛背扶犁住，近日最懊惱殺農(nóng)父?！瘪T子振是湖南湘鄉(xiāng)人，一說湖南攸縣人，是楚人書楚語。后世有“師父”，指傳授技藝的人?！段饔斡洝纷鳌皫煾浮?，如第二十七回：“行者道：‘師父，你教我回哪里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p>

追日的“夸父”和屈賦的“漁父”的“父”都讀fu的上聲。“夸”是美、大的意思，“父”取通語的“男子的美稱”義?！翱涓浮庇媒裉斓脑捳f就是“大帥哥”。“漁父”之“父”是古代楚國方言，是對有技藝的人或老者的尊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師傅”的意思。這些舊讀具有文化內(nèi)涵，值得玩味?！冬F(xiàn)代漢語詞典》中“漁父”“田父”之“父”都注上聲，“夸父”之“父”也應(yīng)是上聲，但現(xiàn)在都讀去聲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也只有從眾從俗?，F(xiàn)在的新版本加注了舊讀上聲，我覺得是一個進(jìn)步，它保留了傳統(tǒng)文化，使人們能認(rèn)識到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增強我們的文化自信。在語文教學(xué)中把“夸父”讀作去聲是可以的，但個別學(xué)生深問起來，教師還得有所準(zhǔn)備。筆者也曾碰到過學(xué)生問為什么“漁父”之“父”讀上聲的問題。

再如“教”字，在古代有兩種讀音，讀去聲的時候是“教育、教誨”之意。如杜牧《贈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近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里的“教吹簫”之“教”要讀去聲，是教誨的意思。如果讀平聲，就成了近體詩最忌諱的結(jié)句“三平調(diào)”，因為“吹簫”二字都是讀平聲的。讀平聲的時候有“使、令、讓”的意思，如唐代金昌緒《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薄敖獭弊x平聲，“莫教枝上啼”是莫讓鳥兒在枝上叫。表示“使、令、讓”意思的“教”，現(xiàn)在也讀去聲了。但新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也注了一筆“教舊也讀jiāo”（平聲）。

“騎”作動詞用，表示騎馬，讀作qí，作名詞用，表示所騎的馬或騎馬的人，舊讀jì（去聲）?！冬F(xiàn)代漢語詞典》也標(biāo)注舊讀jì（去聲）?！妒酚洝ろ椨鸨炯o(jì)》：“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王。”白居易《長恨歌》：“九城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倍际亲xjì。唐太宗李世民《還峽述懷》：“慨然撫長劍，濟世豈邀名。星旗紛電舉，日羽肅天行。遍野屯萬騎，臨原駐五營。登山麾武節(jié)，背水縱神兵?！边@首詩押平聲韻，“騎”在上句末字，意義是名詞，應(yīng)讀去聲無疑。再如杜甫《石鏡》：“蜀王將此鏡，送死置空山。冥寞憐香骨，提攜近玉顏。眾妃無復(fù)嘆，千騎亦虛還。獨有傷心石，埋輪月宇間。杜詩“千騎”對“眾妃”，“騎”是名詞，按平仄規(guī)律，應(yīng)讀去聲。

古代漢語某個詞在使用過程中，意義和詞形有變化，讀者可以通過改變讀音（主要是聲調(diào)的變化）的形式以體現(xiàn)這種變化，在古書里叫做“破讀”。古代詩詞中為平仄和諧需要，有些字音要讀破，才能領(lǐng)會到作者的苦心孤詣，才有一種韻律感，一種書卷氣，從而給人以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