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40余年,與家人一起過除夕的日子,算起來也只有10多年,近30年的春節(jié)是在外面工作服務(wù)。心中愧對家人,但是我無愧于我的崗位和追求,這就是我不一樣的春節(jié)。
兒時,姥姥家住在天津河北區(qū)醬房胡同一個寬寬的四合院內(nèi),三個舅舅、舅媽、表哥表姐表妹很多人都在一個院里住。除夕年夜飯就在姥爺?shù)谋蔽菡坷飻[了一個大大的桌子,一家人十幾口圍坐在一起。姥爺最疼愛母親,也很喜歡父親,更是寵愛我,竟然讓我坐在姥姥姥爺中間的正座,我有幾分得意,表哥表姐妹們幾縷羨羨的目光。姥爺讓小舅舅爬上院子里一棵高高的大樹,把一串好長好長的鞭炮掛在上面,小鞭炮兒一寸長,比筷子頭還細。桌上擺滿了好吃的飯菜和熱氣騰騰的火鍋,還有我最愛吃的松花、豬耳朵。小舅舅點燃了那串鞭炮,聲音不大,噼噼啪啪,時斷時續(xù),增加了過年的喜慶。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品酒吃菜,互致問候,晚輩們祝福姥姥姥爺春節(jié)愉快健康,我們幾個孩子跪下給姥姥姥爺磕頭拜年,姥姥姥爺拿出幾個小紅包分給我們幾個孩子,我知道我的最厚!
屋外飄起了大片的雪花,年夜飯吃完了,我站在姥姥的大床上,趴在窗臺上看著外面屋檐下的一對燈籠紅紅的,地上的雪白白的。舅舅們點起了兩響和煙花,院子里照得亮亮的,煙花爆竹的響聲真大,我嚇得捂著耳朵,看著舅舅們被煙火映紅的笑呵呵的臉,他們真開心啊。放完了鞭炮,姥姥喊著舅媽、媽媽、表姐包餃子,姥爺、爸爸和舅舅在那喝茶、聊天、下棋。院子里和大街上安靜下來了,屋里暖融融的,我有些睜不開眼睛了,迷糊了。那院子里樹上的小鞭炮兒還在噼里啪啦的響著,真好玩,過年真好!那小鞭炮兒一直在我的記憶中響著,響著,它怎么那么長呢……
上世紀60年代初,又是一個春節(jié)之夜。吃過了年夜飯,父親帶著我去音樂廳觀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觀眾坐得滿滿的。那個晚會很有意思,是綜合性的,前半場有京劇、相聲、雜技魔術(shù)、歌曲演唱,最后是通宵電影。我高興極了,多難得呀!后半場電影開始了,第一部放了不到一半滿場的觀眾多半睡著了,鼾聲四起。我卻坐在那里瞪大眼睛,津津有味地看了《北國江南》《哥倆好》《冬梅》和《牛虻》,四部連放呀??!盡管故事情節(jié)不是十分明白,但我依然是興奮不已,毫無睏意。直到天亮散場,父親領(lǐng)著我迷迷糊糊地走出劇場,天上飄著小雪,很冷,我們走進一家早點鋪,買了熱氣騰騰的面茶和剛剛炸好的糖皮,我意猶未盡地給父親講著電影的情節(jié),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吃著,讓我覺得這春節(jié)之夜過得太有意思了!抬頭看看父親,好家伙,還沒醒盹呢。嘿嘿嘿!真哏兒呀。
國家計劃經(jīng)濟時期,市場供應(yīng)緊張,人們在布衣粗食的年代更是企盼著春節(jié)的到來。母親是個很會計劃過日子的人,每每到了春節(jié),再困難也要給父親和我們兄弟幾個每人準備一套新衣服,雖無呢絨革履,僅布衣線襪,但依然是熨燙整潔,里外全新,今天想起來,實屬難為了她。那時市場計劃供應(yīng),吃穿百貨都是憑本憑證,就是為了除夕午夜那頓團圓飯,除了買足憑人頭供應(yīng)的肉蛋副食、米面食油之外,媽媽費勁心機,托人拜友,買來沒有我們供應(yīng)的那一斤羊肉,還要跑到郊區(qū)農(nóng)家,求人買一個小小的西胡,一定給父親包上那頓年終歲末盼著的、饞了一年的羊肉西胡餃子。我們幾個和媽媽就是豬肉少白菜多的年夜餃子了。為了多一點可口的葷腥,媽媽每年把憑本買來的二斤帶魚,用粗鹽腌制,蘸上面糊,炸到焦脆,晾涼后放入一個小小的缸里,用紗布封好,放在院子里通風的地方,留在春節(jié)的晚上上桌。父親早起排了幾個小時的長隊買來兩只小雛雞和幾個芥菜疙瘩,潲水、切絲、剁碎、炒熟,放在一個鋼筋鍋里,也是為了除夕晚上吃。我們幾個像饞嘴的貓兒,看著、聞著這鮮香的炸魚、滴油的雞絲芥菜,還有那僅有的幾個沉沉的松花蛋、掛在廚房門邊那紅紅欲滴的一根火腿腸、悶在鍋里香氣四溢的一小盆紅燒肉,再看媽媽幾個夜晚蒸出來、平日十分難見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棗塔、豆包和糖三角,小面刺猬,哥兒幾個饞涎欲滴、抓耳撓腮、丑態(tài)十足。
還不到三十兒年夜,我們幾個晚飯后,跑到外面和街坊小朋友玩捉迷藏,神不守舍,心里總是想著那炸帶魚、芥香雞絲,心里癢癢的。身不由己的,躡手躡腳,走到我家廚房的外面,輕輕地揭開母親小瓷缸上的紗布,抓了幾塊炸帶魚,又偷偷到父親的鋼筋鍋里抓了兩把芥香雞絲,小弟弟偷了兩個棗塔,生怕屋里的父親母親聽見,一通猛跑,在大街上幾個人一面“分贓”,一面大快朵頤,笑聲在夜空里那么刺耳,又是那么開心。幾次“作案”,還是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屁股上幾個巴掌,一頓笑罵,我們抹抹嘴上的油漬,心里美滋滋的不以為然。終于到了大年夜,母親把這些我們偷嘴剩下的魚和菜端出來,一家人圍坐共享,雖然這些東西只是一頓,顯得那么少,但依舊香甜。吃過了午夜餃子,我們幾個迫不及待地去放鞭炮,家里雖不富裕,但是父親往往在這個時候還是要滿足一下我們幾個新年的娛樂渴求,因為這是一年最最刺激、也是最最熱鬧的一項室外活動。兩響、小鞭、呲花,每人一份,舉著一根線香,悻悻的跑到煙霧彌漫、藥味刺鼻的大街上,炮聲、笑聲、喊聲響成了一片,聽不見誰在說什么,也不想聽誰的了,火光、煙霧、雪花、寒風攪在了一起,盡情的在我的春節(jié)里歡樂,釋放。我們因為鞭炮數(shù)量少,舍不得一次放光,事先把鞭炮從整編的炮排上拆下,放在口袋里,一個一個地燃放。想不到,二弟誤把拿著那點燃的香頭那只手伸進口袋,里面的小鞭炮一下全炸了,他嚇得捂著新棉衣在雪地上打轉(zhuǎn)轉(zhuǎn)兒,像一個冒著濃煙的拔火罐,手炸黑了,衣服炸糊了,我們幾個卻捂著肚子笑著蹲在地上,那么無知,那么放任,忘了寒冷,忘了黑夜,忘了回家母親的那頓責罵。這樣的春節(jié)過得很簡單,吃的更談不上豐盛,而那份愜意,那種簡約中的快樂,那種平淡生活中的釋然,令我終生不會忘懷。
1970年,我去了黑龍江大興安嶺支邊插隊,在林業(yè)局煤礦工作。當時礦黨委號召年輕人要為邊境建設(shè)貢獻力量,倡議我們堅持三年不回家,以表示扎根邊疆的決心。畢竟是年輕,我毅然決然的堅持了三年,也就是說三個春節(jié)都在寒冷的邊疆度過的。由于食品的匱乏,我們幾個同在煤礦堅守的知青,在除夕之夜沒有鞭炮,沒有年夜飯,沒有新衣服,只是食堂做的二米飯和略見一點肉絲的炒白菜。回到宿舍,躺在土炕上,回想著家里面那熱乎、噴香的年夜餃子,那紅火熱鬧的放鞭炮。這里聽著窗外凜冽呼嘯的北風和汽油桶改的火爐中噼啪作響的柴火柈子燃燒的爆裂聲,沉沉地入睡了,等待著那報春的第一個黎明的到來。
幾年后,我被選調(diào)到地區(qū)文工團。1976年春節(jié),奉沈陽軍區(qū)和黑龍江省委指示,文工團組成小分隊慰問邊防哨所和軍區(qū)邊防農(nóng)場以及呼瑪縣少數(shù)民族牧民。除夕之夜,在一個軍區(qū)農(nóng)場為邊防戰(zhàn)士和農(nóng)場軍工演出,我患重感冒,高燒不退,渾身無力,隨隊軍醫(yī)給我喝藥打針,不見緩解。但是我的節(jié)目有兩個,一段京東大鼓《送女上大學(xué)》,一段相聲《林海新歌》,領(lǐng)導(dǎo)讓我不要上臺了,我堅持要演,征得帶隊的指導(dǎo)員同意,軍醫(yī)為我在舞臺側(cè)面打了一針強心劑,我毅然精神飽滿走上舞臺。寒冬歲末的大禮堂,沒有暖氣,只有幾個汽油桶改造的大鐵爐燒柴取暖,但是室內(nèi)依然只有零度左右,看演出的近千名戰(zhàn)士不時的在跺腳取暖,我一段大鼓演唱下來,竟是渾身大汗。稍微休息之后,第二針打過,再次上臺演出相聲,待走下臺口,一個踉蹌癱軟在地上,隊員們把我抬回休息的營房。演出結(jié)束,部隊給我們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烤羊腿、燉牛肉、燒雞,連炒雞蛋、炸花生都是用大臉盆裝著,隨吃隨上,管夠!特別是為我們上來了久聞不見的汾酒和紹興花雕,可是我索然無味,頭昏無力,只喝了一小碗棒渣粥,什么也不能吃,就這樣又過了一個除夕。
兩天后,我們到呼瑪縣一個鄂倫春牧民村慰問演出。有意思的是演出結(jié)束后,住宿出了問題。村子很小,我們?nèi)硕?,村里僅有兩間教室的小學(xué)校,10多個女演員住進去,男同志無法安排了。一會兒,村長和幾個牧民抱來了很多獸皮,告訴我們,他們打獵在外面就用這個睡覺。原來,是用狍子皮做的睡袋,四面封口,中間一條長拉鏈,里面毛茸茸的,我們目瞪口呆。指導(dǎo)員一聲令下,男同胞!脫衣服鉆進去,睡覺!原來這種東西,和衣服摩擦?xí)裘?,只有脫光?nèi)外衣,只一條短褲光身鉆入,拉上拉鏈,只露著鼻子和眼睛。我們在雪地上,脫光衣服,每人喝了幾口牧民帶來的自釀白酒,戰(zhàn)戰(zhàn)兢兢鉆進睡袋,圍著一個大大的火堆躺下,天空落著雪,耳邊呼呼的風聲,我們說著笑著侃著,竟然都睡著了,有人還打起了鼾聲。直到天明,雪花蓋滿了全身和四野,一片潔白,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躺在雪地上,零下近二十度的寒夜,個個睡得渾身大汗,好神奇的狍子皮?!好神奇的春之夜!
1980年代,我調(diào)到了北京東城區(qū)工作。享譽海內(nèi)外的北京春節(jié)地壇文化游園廟會,是我工作后參與的第一項任務(wù),我被安排在游園活動指揮部,負責演出團隊協(xié)調(diào)和安全工作。春節(jié)前,近一個月的準備工作,搭臺、美化環(huán)境、團隊排練、場地安全,大家工作有序又十分緊張,直到大年三十兒的晚上,整個公園才算安靜下來,一切就等待著初一早晨的開園了。領(lǐng)導(dǎo)強調(diào)夜班值守和安全防火工作的重要性,決定留下15個人在園內(nèi)做安全保衛(wèi)值守,我們指揮部的3個年輕人理所當然的留在園里了。由于地壇屬于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不能動明火,更不能使用電取暖、做飯,這大年夜的晚飯就困難了。穆森最鬼機靈,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幾包方便面,我們3人如獲至寶,用暖瓶的開水沏泡之后,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這頓最簡單的年夜飯,耿軍調(diào)侃著說“真想吃一個肉丸兒的餃子呀”,我打趣說“小心凍腳吧”,我們在冰冷的大殿里使勁地跺著雙腳。半個小時一次的巡視,不能馬虎,在大雪紛飛、異常寒冷的古園之夜,再一次讓我感受著春節(jié)的另一番意趣和不同。
1990年代初,調(diào)入天津電影公司,做電影發(fā)行放映和宣傳管理工作。春節(jié),新型的電影消費理念是影院黃金創(chuàng)收的好機會,很多影院紛紛舉辦除夕通宵夜場電影放映,夜查通宵影院又成了我們的一項新任務(wù)。不記得哪一年了,我和同志巡查影院歸來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馬路上午夜時刻燃放的煙花爆竹聲遠去,地上白白的雪映著紅紅的炮屑甚是好看,飄飄的大雪也預(yù)示著來年豐收的喜悅。夜深了,雪更大了,出租車艱難地打著滑,好歹算是到了小區(qū)附近的路口,遠遠望去,雪地里站著一個人!我驚呆了,竟然是妻子!在沒膝的大雪中,手持一把雨傘,寒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可是她依然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在等我???我的眼睛濕潤了,聲音也有幾分顫抖,“快回家吧!太冷了!”“我在等你,怕你到咱家樓門口滑著不好走!”我半依半挽著妻子,一步三滑地走向樓門。天很冷,風很大,但是家人給我的溫暖,妻子的愛讓我暖如三春。
我在中國大戲院工作14年,有11個春節(jié)是伴著午夜的爆竹聲,在空寂、靜謐的劇場里度過的。以往鼓板絲弦鑼聲與觀眾掌聲交錯起伏、粉墨裙裾漫舞與喝彩叫好的歡呼和鳴,戲院此時卻是寂靜異常,我就在這安寧中待年、值夜、守歲。老母親已經(jīng)臥床多年,我很少盡孝床前,我往往是傍晚前趕回家,與她老人家見一面,陪她坐一會兒、說說話兒。此時,家里面肉香菜美的誘惑,無以顧及,遠處稀疏的鞭炮聲像是催促我趕緊動身,人們就要端起酒杯的時刻,我匆匆地趕回單位,讓白班的同志快快回家團圓。還有一些初一要演出的院團同志在除夕晚上做準備,待他們完成拉運道具、燈光布景以后,常常是華燈初上了。伴著飄落的雪花,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此時游走在空曠的劇場里,一個人坐在某個座席,那寧靜,那超脫,那釋然,放松,靜氣,淡然,無我,等著舊歲的離去和新春的第一縷曙光。我的除夕之夜,也算是一份獨享和奢侈吧。
(萬里,知名文化學(xué)者、戲劇學(xué)者,天津市南開區(qū)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獲文化部全國系統(tǒng)先進工作者、全國文化產(chǎn)業(yè)先進個人、天津市五一勞動獎?wù)碌葮s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