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
丁 力? 安徽人,居深圳。工程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深圳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吉首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2001年開始寫小說,出版《跳槽》《商場官場》《高位出局》《職業(yè)經(jīng)理人手記》《為女老板打工》等長篇小說三十余部。榮獲2007年度中國書業(yè)最佳商業(yè)圖書·新人獎,2013年第六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獎。
1
有家上市公司在《深圳特區(qū)報》登招聘廣告,很大,很夸張,正版套紅。
感覺他們很浪費。登個招聘廣告用不著那么大版面,四分之一足矣。要是我們創(chuàng)業(yè)中心能像他們這樣做廣告,沒準我們的新產(chǎn)品早就推廣開了,那么,總經(jīng)理李衛(wèi)就不用回美國,我這個總助也不需要出來應聘了。
但是,最終吸引我去的,正是這種“浪費”。因為我從“浪費”看出他們很有錢,因此也就認為該公司很有實力。李衛(wèi)的黯然離去讓我頓悟:我們雖然都稱“某總”,但本質(zhì)上仍然是打工的,既然打工,當然要考慮老板的實力,沒實力,老板連發(fā)工資都困難,不跳槽怎么辦?
應聘者來自全國各地。競爭相當激烈。但我居然被錄用了。與我一起被錄用的另外兩個分別來自最高檢和中國人民銀行。他們來頭比我大,在原單位的級別也比我高。我在北京有色院是“光頭”工程師,而在深圳科技園的一切都不作數(shù)。連總經(jīng)理李衛(wèi)都不作數(shù),我作為他的助理能作什么數(shù)?而那兩個人在最高檢和央行分別是正科級和副處級,看著就像領導。我能與他們一起被錄用,除了一大堆論文和獲獎證書,最關(guān)鍵的是我臨時抱佛腳,搶在面試之前看了兩本關(guān)于公司上市和資本運作的書。
遞交應聘資料后,我直接到書店挑書。就是深南大道地王大廈對面的“深圳書城”。
其實不能說“挑”,只能說“找”。因為當時這類書很少,好像只有兩本,全部被我買了。
在中巴上我就看起來。但不能仔細看,否則頭暈。彼時深南大道正在拓寬,竹子林一帶還在拉直,華僑城大坡正在鏟平,因此道路極不平坦,上下顛簸左右搖擺,在車上僅僅看看目錄瀏覽大概,回到住所才仔細閱讀。幸虧我小時候被關(guān)在圖書室里實在無聊看過一大堆工程技術(shù)書籍,如今看不懂的內(nèi)容也能硬看下去,現(xiàn)炒現(xiàn)賣,居然脫穎而出。
第一關(guān)是資料審核。我通過。
第二關(guān)是筆試,在進入考場前,突然有女聲叫“丁總”。我沒意識到是叫我,因為我對這個稱呼還不習慣,以為考官中的某位老總恰好也姓丁,是我宗親,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怎么與該“丁總”套近乎。
女聲由遠及近,我才反應過來。
“我管青啊?!彼裏崆榈卣f。
管青?
想起來了。是被我忽悠進科技園的靚女之一。但管青好像沒幾天就自動消失了,所以印象不深。
管青很熱情,我卻有一種被當眾揭穿的難堪。單位“老總”也出來應聘,不丟人嗎?更怕她當眾罵我騙子。
謝天謝地,管青沒有當眾揭穿我,甚至沒有跟我提及科技園和創(chuàng)業(yè)中心。我暗暗感激她。產(chǎn)生愧疚感。想幫她。打算把自己臨時抱佛腳讀的兩本書快速灌輸給她,讓她也順利通過這一關(guān)。但人腦不是電腦,哪里能在幾分鐘之內(nèi)灌輸兩本書?盡力而為吧。我抓緊時間告訴管青什么是股份制,什么是股份有限公司,什么是上市公司,以及企業(yè)的本質(zhì)是盈利機構(gòu),股份有限公司與有限責任公司的區(qū)別等。本以為她根本聽不懂,誰知管青聽了笑,說這些她知道。
知道?
我問她學什么專業(yè)的。管青回答工商管理。
那一刻,我才醒悟自己招聘的時候多么急功近利。女人只看臉蛋,男人光看學歷,連她們所學專業(yè)都沒搞清楚。之后見到學長鮑艾生,說起這件事,他居然說沒錯啊,招聘人才,女人當然看是不是討人喜歡,男人看學歷是不是顯赫了。
鮑艾生是我同專業(yè)的高一屆學長,我是七七級,他是最后一屆工農(nóng)兵,但他學習成績相當突出,畢業(yè)后考上研究生,如今在一國企當老總。
2
最后一關(guān)是面試。
因為看了《資本運營》和《上市公司財務報表分析》,所以我脫穎而出。
考官問:“既然你在科技園當總經(jīng)理助理當?shù)煤煤玫?,為什么要跳槽??/p>
我心里想好個屁!嘴上卻回答:“我從北京來深圳,就是向往這里的市場經(jīng)濟制度與環(huán)境。沒想到深圳科技園仍然沿用計劃經(jīng)濟運作方式,我連給產(chǎn)品做廣告和給業(yè)務員提成的權(quán)力都沒有,蠻失望,所以希望換個新環(huán)境。最好能來上市公司。因為這是一種全新的經(jīng)濟形式,沒有‘上級,以資本大小決定話語權(quán),我覺得這是中國企業(yè)未來改革的方向。所以我十分向往貴公司。希望各位考官能給機會。謝謝!”
考官之間相互看了一眼,有個不易察覺的輕微點頭動作,然后問我對本公司的未來發(fā)展有什么建議,還鼓勵我大膽暢想,不要怕。
我當然不怕,面試官陣勢雖然龐大,但肯定不比我在北戴河做學術(shù)報告面對的聽眾水平高。略微思考一下,我說:“做什么生意也不如直接做‘上市公司本身。建議充分利用本集團在資本市場的成功經(jīng)驗和資本優(yōu)勢及人脈關(guān)系,大力參股甚至‘制造新的上市公司。除了一本萬利,將來還可以進行關(guān)聯(lián)交易,在資本市場采取聯(lián)合行動,收獲實體經(jīng)濟無法比擬的超額回報和社會影響?!?/p>
我說得頭頭是道,其實是虛的。畢竟只看了書本,毫無實戰(zhàn)經(jīng)驗。沒想到他們竟然認為我對股份制與資本運作有深刻理解,因此錄用,安排在董事局負責與證券和資本運作相關(guān)的工作。
彼時上市公司稀罕,能被錄用我相當高興,不禁想起了上次筆試遇到的靚女管青,后悔當時只顧灌輸而沒有來得及留下聯(lián)系方式,估計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竟有些失落。誰知上班之后才發(fā)覺管青也被錄用了。只不過她錄用的是普通員工,我是所謂高層,面試的時間和地點不同罷了。
來自央行的付道海被任命為集團財務總監(jiān),來自最高檢的鄭齊國任法律室主任,我的職位相當于董事會秘書。但彼時《上市公司章程指導》還未頒布,人們不認為董秘屬于上市公司的核心高管,覺得董秘與普通秘書差不多,是低層職員,但我應聘的是高管,他們沒理由對我降格使用,所以就安排我做董事局辦公室主任。既然是主任,就意味著與財務總監(jiān)和法律室主任平起平坐,也屬于“高層”了。
上市公司確實有錢,除了招聘廣告采用整版套紅,機構(gòu)設置也盡量就大不就小。比如通常意義上的董事會在我們集團被叫成“董事局”。我之前對上市公司的全部了解僅限于《資本運營》和《上市公司財務報表分析》,而這兩本書中并沒有出現(xiàn)“董事局”的說法。在我的見識里,“局”是政府機構(gòu),如公安局、稅務局、城建局、司法局等,哪想到企業(yè)內(nèi)部還有一個“局”?如此,企業(yè)不是比政府高一級了嗎?
通過查資料和多方打聽終于明白,“董事局”稱呼來源于香港,因為香港有上市公司把董事會的日常機構(gòu)稱“董事局”,所以我們也這樣設置。
既然是董事局,那么董事長就該叫“局長”,可這一稱呼顯然與公安局局長、工商局局長沖突,有“犯上”之嫌,再說如今“局長”太多,不稀罕且極易混淆,所以就干脆把董事長稱作“董事局主席”。聽上去確實比“董事長”高一級。就我自己來說,在職場生涯的相當一個時期內(nèi),凡見到“董事局主席”的,就條件反射地認為對方是一家大企業(yè),反之則認為是小公司。直到有一天,接到某皮包公司的小老板呈遞的“董事局主席”名片,才改變認知。
高配置的直接的好處是高薪水。在科技園,我每月給老婆的“高額匯款”是五百元人民幣,到上市公司后,每月三千。老婆因此再不嘀咕我去美國了,我的心理負擔和壓力頓時減輕。走在深圳的馬路上,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卻有煥然一新的快樂。
星期天,我忍不住再去“貴族學?!笨纯?。就當是兒子已經(jīng)在那里上學,我是去看兒子。
中巴路過科技園,居然有一種回到故鄉(xiāng)的感覺。有些惆悵,甚至后悔,想著自己如果膽子大一點,接替李衛(wèi)當創(chuàng)業(yè)中心總經(jīng)理,沒準已經(jīng)渡過難關(guān)。又一想,渡過難關(guān)又怎樣?我每月給老婆的匯款能從五百一下子變成三千嗎?
過了科技園就是南頭關(guān),離西鄉(xiāng)不遠了。我仿佛已經(jīng)看見“貴族學?!?,甚至看見我兒子了。只嫌車子太慢,恨不能下車自己跑。
到了“貴族學?!?,仿佛一瓢涼水從頭潑到腳。因為,入學費已經(jīng)從五萬元漲到八萬元。
這才幾個月啊,難道他們平均每月漲一萬?照這個漲法,我兒子一輩子也成不了“貴族”。
回來的時候感覺路途漫長,不要說回到羅湖,僅僅從西鄉(xiāng)到南頭關(guān),來的時候一眨眼,回去的時候怎么半天都沒到?頭暈,感覺要吐,趕緊喊“咬撈”,申請下車。
倒沒真吐。立在路邊喘氣,吸入的全是汽車尾氣。一輛輛大車小車呼嘯而過,急吼吼奔向特區(qū)。掀起的風似要把我吹倒。忽然冒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感慨。我當然不是劉禹錫,但也不甘心做沉舟和病樹,雖然不能讓兒子成為“貴族”,但也好過去美國洗盤子,也比在有色院不死不活強,畢竟,收入提高了嘛。
3
上市公司也稱“公眾公司”,就是“大家的公司”。這點,我在應聘備考階段就從書本上獲悉。所謂股份有限公司,就是把公司的股權(quán)等量分割,比如分割成一億的股份,然后由公眾去認購這些股權(quán)。某人買了一萬股,他就擁有公司萬分之一的股權(quán),獲得參與公司萬分之一的決策權(quán)和收益分紅的權(quán)利。這非常公平合理。出多少錢,說多大話,分多少利。我面試時說自己十分向往上市公司,是心里話。我確實認為股份制的設計順應人性。在有色院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同時買的自行車,一年之后,私人的自行車還是新的,公家的車已經(jīng)不能騎了。這不是具體哪個人覺悟的問題,而是人性的必然。就說我自己,騎自己的車見到油污一定繞開走,甚至下車把車提過去,如果是公家的車,才不管那么多呢,呼啦一下沖過去。這就是人性。國有企業(yè)為什么搞不好?因為企業(yè)是公家的,私營企業(yè)雖然好,但改革開放之初私人資本有限,單獨一個人做不了大項目,比如開發(fā)一個樓盤,就是當時著名的“傻子瓜子”大王年廣久,估計也承擔不起。怎么辦?只能大家合伙。股份制就是規(guī)范化的“合伙”。既然是合伙做事,當然誰出的錢多誰說了算,這樣才合理。
但是,規(guī)范是外國人設計的,用到中國就水土不服。譬如認購股份,公眾必須用真金白銀,而發(fā)起設立的法人機構(gòu)則可以用所謂的資產(chǎn)入股。資產(chǎn)的價值由評估公司說了算,而評估費用按估值大小收取,他們當然希望評估值越大越好。于是,發(fā)起機構(gòu)與評估機構(gòu)達成默契,共同把資產(chǎn)放大,形成漏洞。股份制推行之初先試點,本意雖好,卻造成上市指標成了稀缺資源,因為供不應求,股價被炒上天。那年月誰能搞到原始股就等于中頭彩,有人趁機把一些根本不具備上市條件的公司包裝成股份有限公司,還正兒八經(jīng)印制股票,溢價“內(nèi)部認購”,老百姓托關(guān)系走后門花高價買來這些“原始股”,最后成為廢紙。
我們集團倒沒有經(jīng)此遭遇,我們是貨真價實的“公眾公司”,比后來蜂擁而至由老國企改制過來一股獨大的上市公司更加接近設計者的初衷。不過,正因如此,又引發(fā)新的問題:大家都是散戶,誰說了算呢?
我們老板其實并未控股,甚至在前十大股東中都沒有出現(xiàn)他的名字,他是通過職工內(nèi)部股的委托而成為董事局主席的,因此,老板的執(zhí)政地位岌岌可危,本公司的控制權(quán)之爭始終存在。因為每位董事都代表各自的利益,所以董事局內(nèi)部斗爭錯綜復雜。我作為董事局辦公室主任,正好處于各種斗爭的交匯點。
必須有立場。堅持中庸就被認為是“庸才”。上市公司不養(yǎng)閑人,集團高層更容不下庸才。但有立場就有對立面,就必須做好四面樹敵的思想準備。
忽然發(fā)覺高薪不是白給的,既然拿了內(nèi)地“光頭工程師”十倍的工資,就必須付出十倍的努力做出十倍的貢獻。
不懂可以學。我擅長的學習方式是看書,但沒有這方面的書。當然,我也沒認真找,覺得那樣做太書生氣,要想“參與斗爭”,就不能書生意氣。
我的動機很卑賤,好不容易謀得一個高薪職位,決不能輕易丟掉。
可以向人學習。首先向鄭齊國和付道海學習。因為他們是我的同類,有參考性。
這兩位舍棄最高檢和央行的職位來深圳,估計原因與我差不多。也是不安分,或在原單位遭遇什么挫折,以為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出來闖闖。誰知跳出圍城之后才發(fā)現(xiàn)深圳并非理想國,上市公司更不是一片凈土,但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沒臉再走回頭路,回去也沒有自己的位置,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沖。眼下,他們的心態(tài)應該與我相似,先保住位置再說,因為收入高,起碼有一個安慰老婆和自我安慰的理由。
我按照職場禮節(jié)主動拜訪他們。
或許他們也想拜訪我,但董事局辦公室在頂層,無特別蒙召,誰敢到這里串門?我下去相對方便,作為董事局辦公室主任,別人還以為我是傳達老板的重要指示,或代表老板下來巡視。這就是在最高領導身邊工作的好處,即便不敢假傳圣旨,起碼也能狐假虎威。難怪曹操當年把落魄的獻帝看得比寶貴的玉璽重要。
我事先做了鋪墊,二位來董事局開會或上來匯報工作的時候,我都盡量用語言或眼神與他們打招呼,意在表達我對他們另眼相看,以防我突然造訪搞得他們詫異。
4
我先拜訪法律室主任鄭齊國。
鄭年長于我。十分沉穩(wěn)并有分寸。我一露面,他馬上站起來,讓正在討論或匯報工作的兩個手下先出去,他專門陪我在沙發(fā)上并排坐下。
寒暄之后,鄭感嘆:“沒想到集團會有這么多燙山芋。”
口氣完全是知心朋友之間推心置腹,絲毫沒有抱怨和訴苦的意思。
我立刻意識到他不僅把我當兄弟,更把我當成了老板的耳目。
我順著他的話說:“那當然,樹大招風嘛,很多人把上市公司當唐僧肉,都想來咬一口。我們董事局辦公室快成專業(yè)防騙機構(gòu)了,幾乎每天都有人來送錢?!?/p>
他說:“可有些錯誤本可以避免的?!?/p>
我警覺了一下,但不露聲色,鼓勵他說。
他說:“比如多元化,集團下面的子公司孫公司多如牛毛,不是臭蟲就是螞蟥,叮在集團公司身上吸血,想甩都甩不掉,當初的合同不規(guī)范,如今對我們很不利。”
我說:“盡力而為吧,好在主席知道這些麻煩不是你惹的。做得好,是你的功勞,做不好也不是你的錯?!?/p>
鄭齊國苦笑了一下,說:“做得好也未必有功,做不好肯定罪過?!?/p>
我說:“要相信老板,主席雖然沒上過大學,但肯定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心里明白得很,有些話故意說得嚴厲,是怕你懈怠,萬一真沒做好,也一定不會怪罪你?!?/p>
鄭看著我,有點發(fā)愣,似猜測這話是我的意思,還是老板的意思。
當然是我的意思,老板肯定不會這么說。而且我的意思也沒任何根據(jù),只是按常理推測安慰仁兄而已。
仁兄似獲得安慰,不再糾結(jié)臭蟲與螞蟥,說還有比這更棘手的麻煩。
我問什么麻煩。
他說:“公司正在開發(fā)和已經(jīng)完成的地產(chǎn)項目,許多手續(xù)不全,房子做好了,甚至賣出去了,房產(chǎn)證卻辦不下來,業(yè)主怨氣很大,經(jīng)常鬧事。香港的業(yè)主文明,不鬧,但維權(quán)意識更強,請律師打官司,更麻煩。”
我說:“手續(xù)可以補辦呀?!?/p>
他說:“一直在補辦。我們對外就是這么說的?!?/p>
“事實呢?”我問。
“事實是補辦需要補繳更多的稅費,老板哪里舍得?一方面敦促我們盡快落實補辦,另一方面又不給錢,讓我們怎么辦?”
我說:“不會吧?公司挺有錢啊?!?/p>
我想起我們漂亮的寫字樓,想起公司規(guī)定高層管理人員出差必須入住當?shù)刈詈玫木频?,想起我們對外大筆贊助和造勢活動,怎么會沒錢呢?
鄭齊國似不解地看著我,但他沒有聲辯,仿佛是盡量不冒犯我的觀點,然后說,可能是老板心里不平衡吧。如果補辦,費用比當初高許多。因為稅費的標準提高了,現(xiàn)在補辦手續(xù)要按目前的標準。
我理解。如果按當初的標準,可以,但必須補繳滯納金,通常是每天萬分之五,累計起來更嚇人。
在鄭齊國主任看來,按照眼下的稅費標準補辦手續(xù)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但老板希望按當初的標準補辦,又不愿意支付滯納金,法律室做不到,所以壓力山大。
“這還不是最棘手的?!编嶟R國說,“有些房產(chǎn)永遠辦不了房產(chǎn)證?!?/p>
“?。俊蔽页泽@,“違建?”
鄭搖搖頭。
“那是什么?”我問。當時還沒有“小產(chǎn)權(quán)房”的概念,我想象不出除了違建還有什么房子永遠辦不了房產(chǎn)證。
“軍產(chǎn)房?!彼f,“就是在軍事用地上蓋的商品房。”
“軍事用地還能建商品房?”我?guī)缀跏墙兄鴨枴?/p>
鄭齊國倒沒吃驚,相反,他笑了。
我還是沒明白,希望他說清楚。但仁兄不說了。可能是他不想這些對公司不利的話從他嘴巴里說出來,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也說不準確。鄭齊國最后說:“有機會你自己去看看吧,看看就明白了?!?/p>
我沒有照鄭齊國說的“自己去看看”。主要不想興師動眾。如果我去看看,必須叫車。不叫車,我也找不到地方啊。連打出租車都說不清去哪里。所以,如果要去看看就只能叫車。我們董事局有全集團最好的車,但董事局的車并不歸我這個辦公室主任管,這些車是專門為老板服務的,其他人包括我如果用車則必須另外向行政辦申請。我的職位高于行政辦主任,高層能向低層開口“申請”嗎?當然,如果我真的申請,只需一個內(nèi)線電話,甚至都不要我自己填寫用車單,他們肯定立刻派車,但下來之后,司機肯定會好奇地盤問,問我要車去哪里,去做什么事情。如果他們獲悉我是去“視察”公司地產(chǎn)項目,那么,分管地產(chǎn)的副總裁會怎么想?地產(chǎn)公司老總會怎么看?由于地產(chǎn)開發(fā)是本集團的主營業(yè)務,所以那兩位也是集團的高層,他們沒準因為我的突然“視察”而懷疑老板對他們不放心。我這不是無事生非沒事找事嗎?
我想查閱資料。這是我所擅長和習慣的做法。但本集團卻沒有資料室。甚至,連報刊室都沒有。那么,相關(guān)的資料會保存在哪里呢?我不便公開問,只能瞅準時機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得到的答復是:各部門自己保管??晌也豢赡芘艿降禺a(chǎn)公司去調(diào)閱這些資料。如果那樣,還不如直接叫車去工地了,或干脆把地產(chǎn)公司老總叫來當面問問。但我相信,集團總部應該有重要合同原件備份。同樣,經(jīng)假裝不經(jīng)意打聽,獲悉這些資料就保存在董事局辦公室。歸我管。
歸我管?我怎么不知道?幸虧我用非正式方式打聽,如果正式詢問,不是要鬧出天大的笑話來嗎?
可是,整個董事局辦公室并沒有資料室啊。
按說這個問題很簡單,直接問一下我手下的人就可以??蓡栴}沒有這么簡單。
理論上我手下有三個人。一個是老板的專職秘書,坐在老板辦公室的外間,說起來歸我管,實際上他只對老板負責,我根本管不了,也不敢管。另外兩個屬董事局辦公室工作人員,坐在我辦公室的外間,明顯是我的部下,但這兩位是老板的同鄉(xiāng),學歷比我高,分別是中山大學和暨南大學碩士畢業(yè),來公司的時間也比我長,熬了這么多年沒混上高層,卻讓我當了主任,心里不服是肯定的,嘴上雖然沒說任何話,但看我的眼神不對勁。我作為他們的上級,甚至不知道該與他們怎么相處??隙ú幌氲米锼麄?,但也不能刻意與他們改善關(guān)系,那樣顯得心虛且容易滋生他們得寸進尺的情緒,只能盡量與他們保持距離,不卑不亢,注意分寸,逮著機會,能照顧就盡量照顧他們一下,賣個人情??裳巯虏]有賣人情的機會,他們沒有任何事求我,我只能不招惹他們,當然不會詢問他們相關(guān)資料存在哪里。
我決定先放一放,冷處理。說不定放著放著,就出現(xiàn)轉(zhuǎn)機。我決定先去拜訪財務總監(jiān)付道海,像拜訪法律室的鄭齊國一樣與付道海聊聊,說不定聊著聊著,就自然把心中的疑惑打開。
5
我一出電梯,管青就立刻“丁總丁總”地叫著跑過來,生怕別人不知道我與她的特殊關(guān)系。
說實話,我不習慣甚至不喜歡管青的這種做派,放在往日,說不定給她一個冷臉,但我在頂層“冷藏”了多日,今天突然遭遇陽光,盡管感到灼熱,卻也禁不住春暖花開。干脆對她說:“走,帶我去見你們主任?!?/p>
管青的辦公室在電梯口,付道海的辦公室在最里面,管青一邊領著我走一邊向我介紹:資金部、財務部、預算部、結(jié)算部……沒想到付道海手下管著這么多部門,我頓時理解這些天自己為什么不爽了,因為鄭齊國和付道海手下都有兵,而我說起來也是高層,并且看上去職位更高于他們,但我手下沒有部門,職位再高,也相當于光桿司令,下面沒有“腿”,是空的,心自然是懸的。爽不了。
這種感覺在鄭齊國那里還不明顯,到了付道海這里經(jīng)管青一燦爛,顯山露水了。
繞了半個圈,終于來到付道海的辦公室。與鄭齊國的有禮有節(jié)不一樣,付道海熱情奔放。這從他臉上的表情和夸張的肢體動作就能看出來。他對我的態(tài)度不像是同僚,也不像是對上級,而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老同學或損友。他握住我的手不放,另一只手也沒閑著,在我的手臂上拍拍打打,很興奮。
對,是興奮。付道海見到我就是很興奮的樣子,不像鄭齊國那樣太有分寸中規(guī)中矩。
我高興,這才像自己人嘛。
管青幫我們張羅了茶水,自覺地告辭了。她一走,付道海就問:“你們之前認識?”
我進一步感覺他的真實與自然,估計換成鄭齊國,是不會這么問的。于是笑著回答:“是。在科技園同事幾天?!?/p>
“哪個科技園?”付道海問。
“深圳科技園啊?!蔽艺f,“還有哪個科技園?”
“你不是從北京來的嗎?”他問。
“是。”我說,“是從北京來的。北京有色金屬設計研究院。但我離開北京來深圳先在科技園干了幾個月,然后才來這里的?!?/p>
他“哦”了一下,問:“你是學工科的?”
我說:“是,有色金屬冶煉專業(yè)?!?/p>
他說:“那你在科技園不是很好嗎?剛才聽管青喊你‘丁總,你在科技園當老總?”
“總經(jīng)理助理?!蔽艺f。
“那也不錯啊。”他說。
我想說是不錯,但就是工資太低。但臨到出口,卻說:“那只是表面,其實不怎么樣,否則我也不會跳槽了?!?/p>
付道海表情嚴肅了一些,聲音也隨之降低不少,估計是怕旁人聽見,說:“一樣,我們集團不也一樣嗎?表面風光,其實……”
正說著,有人敲門。
門是開著的,所謂敲門,就是來人立在門口伸出一只手在敞開的門上象征性地拍打幾下。
是位中年女人。也不到中年,三十多歲吧,但在集團總部清一色青春靚麗的女孩中,顯得“中年”。
女人先是抱歉地對我笑笑,算打招呼,然后對付道海揚揚手中的一沓紙,聲音不高卻眼睛睜得很大口型明顯地說:“這個等你簽。”
“很急嗎?”付道海問。
女人大幅度地點點頭。
付道海對我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動作,示意女人把單據(jù)拿過來。
這可不是一份單據(jù),而是一大沓,如果一張一張仔細看認真簽,沒十分鐘不行。
我不能要求財務總監(jiān)馬馬虎虎地看,潦潦草草地簽,于是對付道海說:“這樣,你先忙,我們下次再聊?!?/p>
付道海略微思索了一下,說:“下班我請你吃飯?!?/p>
我差點就說好。感覺付道海與鄭齊國不一樣,真想與他吃頓飯好好聊聊,但如果那樣,我就太刻意了,搞得好像我真有什么事情找他了。不行,我必須表現(xiàn)出其實沒有什么事就是隨便走走的樣子,于是說:“不行啊,誰知道老板有什么應酬?下次吧,下次我做東。”
付道海說還是他做東。我說一樣。
真一樣,到我們這層次的人,誰還在乎一頓飯???只是想聊聊。
中年女人等在那里,我不能耽誤人家的工作,趕緊走。
付道海堅持把我送到電梯口,揮手告別。
本來就在樓上樓下,卻搞得像千里送客。
6
其實老板當日不在公司,下班后即使有應酬也不一定叫上我。雖然我是董事局辦公室主任,是離老板最近的所謂高層,但好像不是老板圈子里面的人。老板的圈子基本上是他老鄉(xiāng)潮州人,他們在一起說家鄉(xiāng)話我根本聽不懂。但潮州人比上海人謙虛,上海人在一起只說上海話,才不管旁人是不是能聽懂呢,而潮州人在一起,只要其中有像我這樣說普通話的,他們就盡量說普通話,所以,我還是不參加他們的應酬為好,免得老板費勁說普通話難受。
回到住所,面對空空蕩蕩的三房兩廳,心里也空落落的。這是我當時住過的最大最好的房子,常常感覺過分浪費而于心不安。但這是上市公司給高管的待遇,免費,我即使申請換一套小房子,公司也不退我錢,搞得其他同僚不好做人。浪費就浪費吧,我不就是沖著他們的“浪費”才來的嘛。
真希望老婆帶著兒子立刻過來。住這么大的房子,兒子可以撒開跑,老婆一定很開心吧?想起老婆開心的樣子,寂靜的夜晚感受到溫暖的光。
但遠水解不了近渴。我于是想起了“近水”?!敖本褪枪芮?。因為只有管青才是眼下唯一有可能與我親近的異性。
可能嗎?
可能。雖然女人對男人的熱情并不表示她愛你,更不表示她愿意跟你上床,但至少表明她不反感你。像管青這樣的靚女,有資格任性,如果她討厭我,不可能一直裝著對我那么熱情,那么……我想立刻給管青打電話,問她在干嗎,要不要一起出來吃夜宵。估計她接到我的電話會高興。白天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那么熱烈地待我,這時候接到我的電話一定同樣大呼小叫,生怕旁人不曉得她有一個集團高層的朋友。
算了吧。女人善變,即便接到電話歡天喜地與我出來吃夜宵,也未必愿意跟我回宿舍,來宿舍也不肯定情愿與我上床,上床了或許更麻煩。這傻靚女,如果上了床,沒準明早能挽著我的手去寫字樓,想甩都甩不掉,后果更糟糕。
打住。趕緊打住。千萬不要剛剛溫飽就迫不及待思淫欲。要有定力。要經(jīng)得起考驗。要有“高層”的樣子。
我強迫自己投入工作。斜靠在床上看一份份招股說明書。
又有一批公司拿到了上市指標準備上市了。其實他們根本不需要做任何招股說明,只要能上市,哪怕是狗屁公司,股票也立刻被一搶而空。這幾天在搞新股抽簽,居然引起群體事件,老百姓為了爭一張抽簽表就能你死我活,何況原始股呢。但我手上的這些說明書不是已經(jīng)拿到上市指標的公司,而是還沒有拿到上市指標的公司。因此風險很大,需要仔細研究。
說實話,從資料上判斷不出它們是將來有可能上市的公司還是根本不可能上市的公司,抑或就是騙子公司。因為,越是行騙的公司,材料印制越是精美。但我仍然要看,這是我的工作。
我的思路很清晰:先熟讀他們的招股說明書,然后當面或打電話詢問,三問兩問,就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破綻。如果在一份材料中連續(xù)發(fā)現(xiàn)兩處破綻,就能基本肯定這家公司不靠譜。
當然,更多的時候是不用打電話更不用當面詢問,僅僅從印制精美的資料本身就能找出漏洞,直接排除掉。
忽然理解老板很有眼光,我可能最適合做此項工作。打算上市的公司涉及各行各業(yè),除了我,還有哪位從小就碰巧看過一個圖書館工程技術(shù)書籍能了解那么多不相關(guān)的行業(yè)?關(guān)鍵是我對任何文字都不排斥,完全不懂的內(nèi)容也能看得下去。又想,其實我這崗位并不需要主任,專員就可以,之所以安排我當主任,一是因為這項工作非常重要,能勝任的人很少,不給高層的待遇招不到合適的人。另一方面,必須賦予我否決權(quán),不當主任,哪里能有否決權(quán)?
我這么一邊想一邊看,漸漸從“近水”中擺脫出來,進入正經(jīng)的工作狀態(tài)。
突然,有份招股說明書讓我眼前一亮。公司的名字叫“金燦”,是從一家國有金礦和黃金冶煉廠改制過來的,與我所學專業(yè)對口。打開材料,天呀,公司法人代表居然是鮑艾生??隙ㄊ俏夷俏粚W長,同名同姓還同專業(yè),錯不了。我恨不能立刻給他打電話。但資料上留下的是座機號碼,估計這時候就是打過去,鮑艾生也不會正好在電話旁邊。哪有國企老總大半夜守值班電話的?只能忍到明天再說。
7
召開集團高層會議而不是召集董事會,是老板的謀略。由于董事代表各大股東的利益,與老板并非全部一條心,所以遇上重大決策,老板總是繞開董事會而召開所謂的集團高層會議,因為高層都是老板欽點的,能與他保持一致。
這樣的“擦邊球”會議不能經(jīng)常召開,一旦召開,就集中討論許多重大問題。這次討論的問題包括法律室主任鄭齊國事先對我說到的“臭蟲與螞蟥”和“軍產(chǎn)房”問題,也包括我分管的股權(quán)投資問題。
我對其他問題興趣不大,基本上是老板支持的我就支持,老板反對的估計也上不了會。
大家的心態(tài)與我差不多,說起來是討論,其實是看老板臉色。所謂的發(fā)言,也是唱贊歌。我沒有那么淺薄,沒跟著唱贊歌, 也就沒說話。雖然睜著眼睛,但與打瞌睡差不多,只是輪到財務總監(jiān)付道海匯報的時候,我才提起興趣。一方面,他是我的同類,另一方面,他說到公司成立資金部,招聘一批公關(guān)能力很強的靚女,專門對口與各大銀行分管信貸的副行長和信貸部負責人打交道,效果不錯,最近幾筆到期貸款展期工作順利。我立刻想到管青,難怪管青能被集團錄用呢,原來所謂的資金部其實是做金融公關(guān)的。
老板聽了付道海的匯報點頭贊許。這樣的匯報當然不需要討論,大家齊聲叫好就可以。但我卻暗暗吃驚,上市公司這么有錢還要貸款嗎?而且從付道海的口氣看,貸款量很大。難怪鄭齊國抱怨老板不愿意拿錢解決“臭蟲與螞蟥”和“軍產(chǎn)房”問題,看來集團的財務狀況不如外表那么光鮮。
正想著,輪到鄭齊國發(fā)言。
他主張快刀斬亂麻,集團公司寧可經(jīng)濟上吃點虧,也不要這樣拖而不決。既然我們當初簽了不利的合同,就應該勇于承擔后果,拖是拖不過去的,越拖問題越多,麻煩越大,不如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趁早花錢一刀切。
因為是鄭齊國發(fā)言,所以我聽得非常認真,并觀察大家特別是老板的反應。
老板臉上無表情,也不看大家,仿佛現(xiàn)在輪到老板睜眼打瞌睡了。
老板態(tài)度不明確,大家就不好表態(tài),無人附和,會場氣氛顯得沉悶。
我是贊同鄭齊國的,不僅僅是我與他同期招聘進來而視為自己人,更主要是我認為他說的有道理。但我畢竟是新人,大家都不表態(tài)的時候,我不能搶著發(fā)言。
沉寂了一會兒,終于有人咳嗽。會場的空氣被攪動了一下,激活了氣氛。有人提出不同看法,說不能動不動就用錢解決問題,不能助長光腳漢的壞習慣。
老板仍然沒說話,但眼睛珠子開始轉(zhuǎn)。
接著,有人提出負責制,說這些于我不利的合同當初是誰簽的,就由誰負責擦屁股。
不文明的比喻引起笑聲,連老板都笑了一下,分不清老板是贊同負責制而笑,還是僅僅聽了“擦屁股”覺得好笑。
因為有不同意見,更因為老板的態(tài)度不明朗,所以該話題討論的時間比較長,不少人發(fā)言,基本上都是否定意見。我意識到自己該發(fā)言了,但我的意見是支持鄭齊國,所以不敢輕易出口。我鼓勵自己,要相信老板是個聰明人,也希望聽到不同聲音,否則還“討論”什么?我覺得在無傷大雅的議題上自己偶爾發(fā)出一點雜音應該不會引起老板很大反感。但既然是“雜音”,就要掌握分寸,既要堅持原則,支持鄭齊國的觀點,又不要明顯與其他人唱反調(diào)。我判斷老板對鄭齊國的意見是不贊成的,只是沒有明確罷了。
我在打腹稿,午飯時間到了。老板宣布休會,先吃飯,吃飯之后下午接著討論。
高級寫字樓不允許生火做飯。集團總部的午餐由下屬企業(yè)代為加工專程送來。自助餐,八菜一湯。
老板有專門的膳食房,也是八個菜,但湯是專門煲的,是那種廣東人喜歡喝的老火湯,放了許多名貴的補藥。
老板不是一個人單吃。有客人的時候,他與客人一起吃,或與外地分公司回深圳總部請示匯報工作的一把手一起吃。沒有客人的時候,老板偶爾也會叫上一兩個高層共進午餐。我們剛進公司的時候,三個人蒙召與老板一起吃過一次。
今天老板破例沒有進他的專用膳食房,而是與民同樂。幾個高層自己取了飯菜之后湊到老板那一桌。我當然不會往上湊,與付道海相視一笑。鄭齊國也沒往老板桌上湊,但他離我和付道海比較遠,也沒有與我們交流。
下午繼續(xù)上午的話題。大多數(shù)高層已經(jīng)在上午發(fā)言過了,少數(shù)上午沒有來得及表態(tài)的高層中午也湊到老板的桌子上表達過忠心,下午輪到我發(fā)言。
在鄭齊國與老板之間,不用掂量我也明白孰重孰輕。但是,我不想被看成馬屁精,倒不是為了幫鄭齊國,我確實認為從集團公司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考慮,鄭齊國的意見值得重視。什么是“上市公司”?除了融資功能,更重要的是規(guī)范管理,要不怎么把股份制改造稱作建立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鄭齊國的意見,從本質(zhì)上說就是規(guī)范管理,就是建立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這些馬屁精土老帽不懂,我也不懂嗎?如果我也不懂,老板費那么大勁花那么多錢把我們招聘來干什么?所以,我必須講真話。當然,肯定鄭齊國不一定要否定馬屁精,經(jīng)過一中午的思考,我找到了平衡二者關(guān)系的說法。
我說:“關(guān)于這個議題,事先我向鄭主任了解過情況。上午又聽了各位的意見,讓我一個新來的人對這個老問題有比較全面的了解。我的想法是分三步走。第一步,把所有的案子歸類,簡單明了的,按照鄭主任的意見快刀斬亂麻,立刻切割。第二步,稍微有點麻煩的,盡可能協(xié)商解決,當初誰牽的線,誰出面協(xié)調(diào),雙方各退半步,盡量不傷和氣把問題解決。第三步,對少數(shù)確實屬于癩皮狗的‘臭蟲和‘螞蟥,我們也不怕,可以先放一放拖一拖。拖了對我們不利,但對他們也未必有利。我相信我們集團公司比他們能拖,拖到最后,說不定他們撐不住了主動求我們和解。總之,我的意見是具體案例具體對待,好解決的先解決,難解決的后解決,最難纏的不如晾一晾,財務部門再不給他們投一分錢,法律部門搜集證據(jù)備足材料,準備打官司。我不相信我們一家上市的集團公司斗不過幾個‘臭蟲和‘螞蟥?!?/p>
最后是老板表態(tài)。
老板說得比我多,扯得比較遠,但最后的意思與我差不多。
我心里暗暗得意,遠遠看見付道海對我眨眼睛,似稱贊我的意思。鄭齊國的臉上也有些光亮,不像之前陰沉沉的。但他沒有與我對眼神,感覺在刻意回避我。為什么呢?另外,我不明白關(guān)于房產(chǎn)證難產(chǎn)這么重大而且亟待解決的問題鄭齊國為什么只字不提。難道有什么難言之隱?或者是老板特別囑咐不讓他說的?
8
最后一個輪到我匯報。
我做的是關(guān)于公司對外股權(quán)投資的情況匯報與說明。但我臨時做了兩項“創(chuàng)新”。一是把材料中所有“股權(quán)投資”臨時改成“戰(zhàn)略投資”。我覺得股權(quán)投資是“戰(zhàn)略投資”的一種,而我匯報的內(nèi)容中,除了一般意義上的股權(quán)投資,還涉及整體并購等問題,所以叫“戰(zhàn)略投資”更準確。二是匯報中我把所有對“老板”的稱呼一律改成“主席”,因為老板的正式職務就是我們集團“董事局主席”,平常喊“老板”可以,但在這種正式的場合,用“主席”更嚴謹。另外,“老板”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東門小商鋪的個體戶,而“主席”則喚起我們的偉大記憶,孰大孰小孰輕孰重不言自明。
果然,當“主席”的稱呼在會場一次又一次不斷響起時,會議室的氣氛也悄悄地產(chǎn)生一種升騰。最明顯的是老板本人,不,應該說是主席本人,他的腰板直了,表情威嚴了,真像主席了。
關(guān)于集團的戰(zhàn)略投資,我的基本觀點是目標瞄準即將上市的股份有限公司。思路沒錯,但操作甚難。因為真正即將上市的公司股票根本買不到,送上門的基本上沒好貨。有些公司說得很好,資料也漂亮,但“即將”幾年甚至十幾年也沒正式上市。最離譜的是海南一家公司,都煞有介事在報紙上刊登招股說明書了,黑市上原始股也被炒到十幾元一股,最后也沒上市成功。我們老板,不,應該說我們主席,顯然有這方面的教訓,所以才把我專門招進來把關(guān)。
我主張先定原則,也就是定紀律。原則確定之后,任何人都不能違反。包括主席本人。
我知道主席聽了這話起初會不高興,但他很快就能明白我這是在幫他。因為主席是個要面子的人,在搞多元化的時候,有些合作他也感覺不好,但礙于情面不好意思拒絕,結(jié)果不是被“臭蟲”咬了一口就是被“螞蟥”叮上了。我提出定原則表面上限制了主席個人的權(quán)力,實際上是幫他把不好意思拒絕的投資婉拒掉。
我相信主席是個聰明人,也是一個能從公司大局考慮的人,他一定能理解并最終支持我的主張。
我主張的原則有三條。第一,任何戰(zhàn)略投資都必須上會??梢允嵌聲部梢允墙裉爝@樣的集團高層會,還可以是主席臨時召集的專門會議。總之,未經(jīng)會議討論不能投資。第二,在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即將上市”的情況下,只能注重對投資標的的行業(yè)和背景分析考量,對金融機構(gòu),如證券公司、信托投資公司等可大膽入股,這類機構(gòu)即使不能上市也有投資價值。對于某些處于壟斷行業(yè)或稀缺資源類由國企改制過來的股份有限公司,也可以優(yōu)先考慮。我承認我有私心,這最后一項是我準備專門為投資鮑艾生的金燦公司做鋪墊的。第三,杜絕盲目投資,特別杜絕為了擴張而進行的投資和兼并。我認為集團公司眼下的主要任務不是擴張,而是盤活現(xiàn)有的存量資產(chǎn),降低公司的負債率,提高凈資產(chǎn)增長率,為增發(fā)創(chuàng)造條件。
我自以為自己的發(fā)言水平在前面所有發(fā)言者之上,卻沒想到已經(jīng)得罪人了,而且得罪的是集團重量級大佬。
大佬與主席同鄉(xiāng),還同姓,估計他們也是同宗本家。關(guān)鍵他是華南理工大學畢業(yè),“硬件”不比我差,與老板的私人關(guān)系和在集團的資歷遠在我之上,我這個職位該由他坐。事實上,我來之前,這項工作確實由他分管。
注意,是分管,因為他的職位在主任之上。該大佬是集團黨委書記兼集團副總裁。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一個“臨界職位”,再高就高過主席了。
其實他是夸大其詞了。股份公司的黨委書記是虛職,與國企不一樣,他的職位其實排在總裁之后。這,難道也是老板舍他用我的原因之一?
我不認識他。我被招聘前后他在上海督導成立華東公司。這次是專程回深圳參加集團高層會議的,因為議題涉及他推薦的一項整體并購項目。
我不知道并購案的來龍去脈,所以,第一關(guān)就把它否定了。按說,根本不用上會議討論,老板可能是考慮到書記的面子,才特意囑咐我在會議上說一說,并專門把他叫回來,讓他當面聽聽,抑或當面辯辯,這樣,得罪人的就不是老板而是我了。
可這些情況當時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集團還有一位黨委書記。我當著大佬的面,把這個并購案說得一無是處,就差沒說我懷疑向集團推薦該項并購的人是不是拿了對方好處。
該項目的最大“亮點”是凈資產(chǎn)負債。就是集團不出一分錢,只按照標的企業(yè)的凈資產(chǎn)承擔相應的債務,這家老國企就全部無償歸我們集團了。
不花一分錢就整體兼并一家縣團級的老牌國企進來,那么,我們集團通過兼并不是立刻升格為地市級了?我們的黨委書記不是相當于市委書記了?我們集團董事局主席不就相當于市長了嗎?
我說:“胡鬧!”
第一,這是一家嚴重虧損企業(yè),已經(jīng)半年發(fā)不出工資了,我們兼并過來,第一件事情不是升格為“地市級”,而是要為上千職工補發(fā)工資和退休金,并且以后月月如此,一個月都不能少,一天都不能拖。
第二,雖然兼并的時候一分錢不用掏,但承擔了幾千萬元的債務,報表上資產(chǎn)負債率上升,年終凈資產(chǎn)收益率下降,還怎么增發(fā)或配股呢?
第三,該企業(yè)拖欠銀行幾個億借債,現(xiàn)在是國企,通過當?shù)卣畢f(xié)調(diào),銀行沒找他們麻煩,年年用新貸還舊貸,一旦我們整體并購,對不起,銀行馬上找上門,我們集團打算幫他們償還銀行幾個億貸款嗎?
第四,對外擔?!?/p>
第五……
我在陳述的時候,黨委書記明顯坐不住了。起初是喝茶,故意把茶杯與茶杯蓋碰得很響,企圖含蓄地打斷我,但我正說在興頭上,沒理會。隨后是咳嗽,使勁大聲地咳嗽,希望提醒我注意,哪知道我不知趣,照說不誤。最后是拍灰,黨委書記在自己的大腿和身上拍灰。但我們寫字樓很干凈,董事局會議室更是一塵不染,而他身上的名牌西裝是嶄新的,估計是第一次穿,根本沒灰。后來,據(jù)付道海說,我把集團的“臨界人物” 徹底得罪了。
“連殺你的心都有?!?/p>
聽得我毛骨悚然。
我很后怕。如果我事先知道該項目是“臨界人物”負責的,至少我不會那么慷慨激昂,可以用疑問句,不用肯定句。忽然發(fā)覺最可怕的禍不是殺人放火,而是自己為出風頭和標新立異而故意口無遮攔,假裝“正直”和“有水平”。我不能把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按付道海所說,老板把我招聘進來就是針對“臨界人物”的。我則以為,即便如此,老板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而我自己愿意被人家當槍使,怪誰?
9
我在集團混不下去了。
老板并沒有炒我,還提拔我兼任董事局主席助理。表明老板很仗義,更不是一個卸磨殺驢的人。但我自己感覺待不下去了。直到此時,才意識到“臨界人物”的影響力。他的高明之處在于,除了會場上碰茶杯、大聲咳嗽和在很干凈的西裝上無中生有地拍灰,自始至終沒有與我說過一句話,而且,會議結(jié)束立刻飛上海,我連當面解釋表示俯首稱臣和效忠的機會都沒有。然后,書記坐鎮(zhèn)上海,就能神不知鬼不覺讓整個集團所有的潮州老鄉(xiāng)認為新來的丁主任咄咄逼人要整他們潮州幫了。
我哪有這意思?潮州人也沒得罪我,我惹他們干什么?再說,老板就是潮州人,我也惹不起啊。但是,誰也沒有當面說,大家對我依然客客氣氣甚至畢恭畢敬的,而我自己卻做賊心虛一般地感到不安與恐懼。
周末,我約管青喝早茶。并非打算與她出軌,我現(xiàn)在沒心思出軌,只想了解更多的情況。感覺從管青這里或許能聽到更真實的聲音。如果找鄭齊國和付道海,就有點興師動眾了,說不定把他們也牽扯進來。
在廣東,“喝茶”與“吃飯”的界限并不是很清楚,在我看來,廣東人喝茶的過程其實就是“吃飯”過程。區(qū)別在于正經(jīng)的“吃飯”菜品是炒的,而喝茶的菜品大部分是蒸的。分量小,品種多,同樣的肚皮容量,喝茶吃的更豐富。
我要了一碗稀飯、一碟菜心和一籠蝦餃。對管青說:“盡管點,別客氣?!?/p>
她真沒客氣,歡天喜地點了滿滿一桌。有春卷、開花饃和叉燒包這樣的早點,也有鳳爪、排骨和豬手這樣的大點,還有花生米、蒸芋頭、腸粉這樣的“中點”。我早上沒吃飯,空腹,所以早茶的胃口不錯。管青估計頭天晚上就沒吃,專等著今天享受“免費的早茶”,她居然那么能吃。我不擔心錢,一頓早茶無論怎么點也不會讓我破產(chǎn),只擔心管青的肚子。怕她吃撐了。早茶連著午餐自不必說,不可能連晚餐也包括吧?我希望她適可而止。若有必要,我可另外再請她吃晚餐。但她不斷地吃,我也不能阻止。相反,還提醒她多吃點。
管青“多吃”了不少。但吃得再多,也有停下的時候。這叫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我問她要不要再來點。她打著飽嗝搖頭。
我問她怎么樣。她說很好吃。
我不是問這個。
等她飽嗝打完了,我再繼續(xù)問她對集團的感覺怎么樣。
她說很好啊,至少比科技園好。
我尷尬地點頭,承認集團公司確實比我當初忽悠她們加盟的科技園創(chuàng)業(yè)中心好。
“你也很好啊。”管青說,“聽說你在高層會議上把書記駁得啞口無言?!?/p>
“你也聽說了?”我問。
“嘁,誰沒聽說?”
我一想,也是,資金部全是靚女,哪個靚女背后不站著一個高層?估計這邊會議還沒結(jié)束,那邊消息就已經(jīng)短信發(fā)到資金部了。我進一步問:“還聽說什么?”
“聽說你高升了,成老板助理了?!?/p>
“這些都是虛的,”我說,“也不一定漲工資。”
“那不一樣,”管青說,“之前都是主任,分不出高低,現(xiàn)在你比其他主任高出半級了?!?/p>
“是嗎?”我問。心里想,我比鄭齊國和付道海高出半截了?我怎么沒有感覺到?
“是的。”管青肯定地說。
好吧,就算是吧??赡怯衷趺礃??不還是下面沒腿,仍然像光桿司令?忽然想到把管青調(diào)上來當我的助理。但這是不可能的,我自己只是助理,哪能再配一個助理?
不過,經(jīng)管青一說,我感覺好像確實有點變化。比如集團總裁,一個從廳長位置“高臺跳水”到集團來的前官員,之前對我不咸不淡,如今見到我明顯客氣許多。我甚至感覺他多少有點討好我?;蛟S,是總裁對“臨界人物”本來就有看法卻不敢惹,這次我?guī)退鰵饬耍偛脧膬?nèi)心感激我;或許,總裁擔心我哪一天會用同樣的方式轟他一頓,所以趁早與我拉拉關(guān)系,讓我嘴下留情。不管哪種情況,反正從表面上看,總裁把我當個“人物”了。
還有我手下的三個兵,老板的專職秘書變化不大,另外兩個之前根本沒有把我當領導,現(xiàn)在每天早上喊“主任早”了。
我心情被管青說得好了一些。但我請她喝茶的目的不是為了聽好話,恰恰相反,我是想聽對我不利的話,便于我了解下面真實的反映。于是我直接問管青:“下面有沒有對我的負面反映?”
“負面反映?沒有啊。都說你很能干,敢說真話,說老板很信任你呀?!惫芮嘁贿呎f,一邊晃腦袋。
我認真觀察了一下,看不出她在故意隱瞞我或敷衍我,于是猜想有兩種可能。一是資金部幾個靚女沒一個是潮州人,圈子不同,所以信息來源不一樣,沒聽到我的負面反映。另一種可能別人以為管青是我的人,所以故意不在她面前說。不管哪種情況,看來我從管青這里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于是推說我還有工作,有一大堆資料要看,早早地分手了。
不完全是推脫,我確實有太多的資料要看。每家公司的資料都像一本書那么厚,我必須一本一本一頁一頁認真看,今天急于要看的,是鮑艾生金燦股份有限公司的材料。
10
我已經(jīng)與鮑艾生取得聯(lián)系。他現(xiàn)在是金燦股份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該公司的前身是國營金川黃金冶煉廠,最近通過股份制改造,把當?shù)氐慕鸬V“捆綁”進來,組成“金燦股份有限公司”,尋求整體上市。公司質(zhì)地不錯,畢竟是金礦嘛,但正因為是金礦,所以才很偏僻,典型的老少邊窮地區(qū),當?shù)卣€準備從老國企身上拔毛呢,哪里能拿出現(xiàn)金支持金燦?可是,包裝是需要成本的,上市更需要花費,沒有幾千萬現(xiàn)金怎么玩得轉(zhuǎn)?所以,必須對外招股,如果能募集幾千萬現(xiàn)金,憑他們的行業(yè)和地緣優(yōu)勢,說不定真能忽悠上市。一旦上市成功,古老的金礦和黃金冶煉廠就能實現(xiàn)整體“騰飛”。
“我們有政策。”鮑艾生電話里面對我說,“如果你們集團愿意以現(xiàn)金入股的方式作為共同發(fā)起人,我們對你個人有獎勵?!?/p>
真的呀?難怪我否決整體并購案像挖了“臨界人物”的祖墳,他是不是已經(jīng)拿了標的公司的好處要吐出來???
這事我可不能干,事情做不成,我一分錢好處也不敢拿。
我想緩一緩,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急,于是故意把話題岔開,問他怎么跑到那里當總經(jīng)理了。
鮑艾生愣了一下,似乎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或者說他根本沒打算要談論這個話題,鮑艾生更關(guān)心的是我能不能說服本集團現(xiàn)金入股,成為金燦公司上市的共同發(fā)起人。
我理解他的心情,但更知道好事不能忙中取。公司與公司的合作,首先是人與人的合作,我們集團公司是不是入股金燦公司,是以我與鮑艾生之間的相互信任為基礎。不錯,我們是老同學,當年在學校的時候我因為發(fā)表論文成為“榜樣”而與他結(jié)識,我們算老朋友,但自打我畢業(yè)他考上研究生之后,雙方就再沒聯(lián)系,我不能憑十多年之前的印象和交情說服老板入股金燦公司,起碼得敘敘舊,重新聯(lián)絡感情,了解鮑艾生本人和他們公司的現(xiàn)狀嘛。
見他沒準備,我就先說我自己,算是拋磚引玉吧。
我剛說一個開頭,鮑艾生就聲稱他知道我的情況,因為有色院有許多礦冶學院的校友,最近有色院與他們黃金冶煉廠有一項技術(shù)合作,雙方有走動,所以他聽說了我的一些情況。
我問他具體聽說了什么。
鮑艾生笑了一下,說:“你把有色院鬧得天翻地覆,大家等著看結(jié)果呢,結(jié)果,你自己一拍屁股跑了,把大家晾在那里?!?/p>
“結(jié)果?”我說,“還能有什么結(jié)果?成了臭狗屎,混不下去唄。”
“不一定?!滨U艾生說,“聽說這次部里在你們院搞民主選舉試點,還有人推舉你當院長候選人。”
“我?院長候選人?開玩笑吧?”
“不完全是開玩笑,”鮑艾生說,“你當時那樣折騰,確實有些老同志反感,但也有許多年輕人心里是支持你甚至佩服你的,只是嘴上不敢說罷了?!?/p>
“是嗎?”我問。
“是的?!滨U艾生說,“他們還說你跑到深圳混得不錯,發(fā)大財了?!?/p>
“我?發(fā)大財了?”我說,“別說發(fā)大財了,就是發(fā)個小財,我也把老婆孩子接來深圳了?!?/p>
“你老婆孩子沒跟著來?”他問。
我說是。
他問為什么。
我說因為沒發(fā)財。
他笑。
我說不要笑,是真話。接著,我就把老婆擔心深圳的教學質(zhì)量不如北京,我想讓兒子上“貴族學校”,可又上不起的情況簡單說了。
鮑艾生說會好的。
我心里想,確實會好的,如果我能說服老板入股你們金燦股份,你能兌現(xiàn)我的個人獎勵,或許就真好了。
突然,我意識到跑題了,我是打算聊聊鮑艾生的,怎么聊著聊著就真聊到我自己身上了?即便拋磚引玉,我這“磚”也太大了,把“玉”都遮擋看不見了。
“不說我了。說說你。你老兄怎么跑到那地方當老總了?”
“我簡單,”鮑艾生說,“研究生畢業(yè)后,自然不會‘社來社去了,但第一學歷仍然是‘工農(nóng)兵,脫不掉,終身制,想進你們有色院這樣的好單位得求人,還要看臉色??杉亦l(xiāng)卻把我當成寶,市長親自給我寫信,我就回來了?!?/p>
“你是西北人?”我問。
“你不知道?”他問。
我哪知道?我說:“好的結(jié)果說明好的一切。你回家鄉(xiāng)是對的。現(xiàn)在,上市公司總經(jīng)理了?!?/p>
他說:“還沒上市?!?/p>
我說:“指日可待。”
他說:“托你的福?!?/p>
我問:“你們都已經(jīng)完成股份制改造了,我們還能作為共同發(fā)起人嗎?”
他回答:“可以置換。”
我問是什么意思。
“當?shù)亟?jīng)濟落后,”鮑艾生說,“實在找不到有實力的公司作為共同發(fā)起人,我們不得不收購一家空殼小公司,包裝成有實力的樣子,充當共同發(fā)起人,相當于自己放血自己喝。等你們一來,立刻替換。”
“可以嗎?”我問。
“可以,”他說,“把空殼公司變成你們集團的全資子公司就行?!?/p>
長見識。我還想進一步討論細節(jié),鮑艾生說:“當面聊吧。我正好要去深交所,到時候見面好好聊聊?!?/p>
也行,不是還有“個人獎勵”嘛,電話里面不方便說,當面一并聊清楚吧。
我問他哪天來。
他說下周。
我希望越早越好,不是我心急,而是擔心憑我眼下的處境,隨時被擠走的樣子。
11
第一個離開集團公司的居然不是我,而是法律室主任鄭齊國。
鄭是悄悄離開的。也可以說是灰溜溜走的。
據(jù)付道海說,我把“臨界人物”得罪了,而鄭齊國卻得罪了老板,所以,我雖然感覺到了危險,但還不至于打鋪蓋卷,鄭齊國則立刻走人。
我問他,鄭齊國怎么得罪老板了?
付搖頭,說他也不知道。
我相信付道海確實不知道。我天天守著老板都不知道,付道海怎么會知道?但是,我又覺得鄭齊國的離去似乎有某種必然,別的不說,就說我自己對他的感覺,就不如付道海親切。也不是說鄭齊國有什么不好,只是他性格有點封閉,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顯得傲慢且不識好歹。比如在集團高層會議上,只有我一個人替他解圍,他好像一點都不領情,甚至連個感激的眼神都不給。就算我心胸寬廣不計較,但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我還能為他挺身而出嗎?對我如此,對其他人估計也差不多。這樣的性格,其實不適合在“階級斗爭”如此激烈的上市公司生存。早走也好。最好能回到最高檢。我覺得他這性格或許最適合當一名正直的檢察官??伤氐萌幔?/p>
鮑艾生來了。
他是住下之后才給我打電話的。
見面時間是晚飯后。地點是他下榻的賓館房間。
我說請他吃飯。他說不行,已有安排。
我說晚上請他去消費。他猶豫了一下,說還不如房間說話方便。
去了之后才知道,他房間帶有小酒吧。
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帶小酒吧的客房。
應該很貴吧?
肯定。
但我沒有問。問了顯得自己太土。盡管我確實很土,卻也下意識地掩飾。
我生活在深圳,怎么會比鮑艾生土呢?他那地方不是老少邊窮嗎?他們公司不是很困難嗎?又一想,什么是“土”?窮就是土。我雖然在深圳,但我沒錢,連老婆兒子都不能接到身邊,哪里敢高消費?所以我土。鮑艾生那里雖然是窮鄉(xiāng)僻壤,但他是國企老總。廟再窮,窮不到方丈,國再窮,窮不到國王。國企老總來深圳出差住一間帶吧臺的套房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相反,如果他住的太差了,我還怎么相信他能兌現(xiàn)我的“個人獎勵”呢?
在鮑艾生的豪華套房襯托下,我忽然覺得談這個問題一點也不羞愧了,理直氣壯。
我最關(guān)心的是安全性。
鮑艾生說:“這個你放心,我們的獎勵不是給錢,而是讓你優(yōu)先認購原始股,你花錢買我們的原始股,不犯法吧?”
確實不犯法。但買少了沒意思,買多了我沒錢。就是有錢也不敢買,萬一你們沒上市成功,我不等于花錢買廢紙?
鮑艾生仿佛能讀懂我的心思,他說:“放心,我們給的是認購協(xié)議,不是股票。憑協(xié)議,你隨時能到我們公司按原始價一元一股兌現(xiàn)我們的職工內(nèi)部股?!?/p>
這倒不錯,不要我掏錢,萬一上市不成,我不去認購就行,沒有任何損失。但這也意味著他們給我的是空頭支票,必須等股票上市了才能兌現(xiàn)價值。
鮑艾生又看出我的疑慮,說:“如果你急等著用錢,也可以直接在黑市上連同身份證一起轉(zhuǎn)讓出去。目前黑市上金燦股份的‘認購協(xié)議價已經(jīng)賣到四塊錢一股?!?/p>
那還不錯。比如他們獎勵我二十萬股,我可以先在黑市上賣出十萬股拿回四十萬現(xiàn)金再說,剩下的十萬股慢慢等,等到他們公司果真上市了,就能變成一百萬甚至幾百萬,萬一沒有上市成功,我也已經(jīng)賺了四十萬。
四十萬呀,立馬就可以打電話讓老婆帶著兒子過來,別說一個兒子,就是兩個兒子,照樣把他送進“貴族學校”。
但是,我不能連自己的身份證也賣出去啊。我就一個身份證,賣出去了,剩下的一半怎么辦?我要乘飛機怎么辦?補辦一張身份證要回北京,也不會那么簡單和迅速吧?
鮑艾生說他們從邊緣地區(qū)的山民手上買了一批身份證,認購協(xié)議連同身份證一并“獎勵”,不是一份,而是用幾個身份證制造幾份協(xié)議,方便被獎勵人分批出手。
真周到啊,沒想到鮑艾生變得這么精明。
鮑艾生說:“哪里是我精明?都是下面證券部的人跟你們老大哥學習來的?!辈⒄f當年我們集團公司上市的時候也肯定這么搞過,只不過我來得晚沒趕上,所以不知道罷了。
我確實沒趕上,所以不知道。難怪來深圳之后,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來晚了。原來這句話中藏著這么多的奧妙啊。
我確實來晚了。不僅來深圳的時間晚了,而且進上市公司的時間更晚了,沒趕上集團公司上市的時候享受“職工內(nèi)部股”,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說服老板入股金燦股份,按照鮑艾生他們的“政策”拿到認購協(xié)議,然后立刻從黑市上出讓一部分,剩下的耐心等待金燦股份上市。
我們開始討論資料的細節(jié)。
我挑出許多毛病。目的不是否定他們,相反,是想幫他們潤色,至少從資料上,讓金燦股份金光閃閃天衣無縫。
鮑艾生很謙虛也很有耐心,認真解答我的每一個問題,實在解答不圓的,就被我們認定為漏洞,然后一起討論堵塞的辦法。
另外,我對他們資料的文風也提出批評,太啰唆,重點不突出,尤其是前面的摘要,應該簡短、明確、亮眼。
見鮑艾生露出疲憊,我趕緊打氣,解釋說:“我們老板雖然沒上過大學,但他絕頂聰明,往往通過幾句話就能判斷出一個人的深淺,看幾行字就能掂量出材料的分量。”
鮑艾生看著我,認真點頭。
我提出:“要化不利為有利,把你們公司那地方‘老少邊窮說成是優(yōu)勢,正因為貧困,所以符合上市條件的企業(yè)少,金燦股份成了‘獨寶,按照國家上市指標條塊分割的分配原則,貧困省份也有上市名額,而且無人可爭。這就是優(yōu)勢,是你們金燦股份最大的優(yōu)勢?!?/p>
鮑艾生被我說得兩眼放光,仿佛一介丑女突然當了選美冠軍。
我最后說:“其實老板不關(guān)心你們公司的質(zhì)地,只關(guān)心你們能不能上市,只要能上市,臭狗屎也行,不能上市,金疙瘩也沒用?!?/p>
鮑艾生立刻對我作揖,說:“求你。求兄弟親自操刀,幫我們重寫。不寫多,就寫摘要?!?/p>
他又補充:“這是額外勞動,有勞務費。我先給,現(xiàn)在就給?!?/p>
說著,鮑艾生打開密碼箱,取出一沓人民幣硬塞給我。
我第一次最真切地體味到了“一字千金”。
12
說服老板的過程比我預想的簡單。簡單到我只說了一句話:“這公司肯定上市?!?/p>
本打算說估計上市,天曉得一出口怎么就成肯定了。
肯定就肯定吧。反正話已經(jīng)說出口,覆水難收,不如聽天由命。
我以為肯定要上會。不是上董事會,就是上集團高層會議,再不濟,也要組織一個小規(guī)模的會議討論一下。這是原則。該原則是我自己提出的。當時并沒有人反對。連主席也沒反對。既然無人反對,那就算通過,寫進會議紀要。今后凡是對外重大投資這樣的決策,就一定要研究決定。
我有點心虛,擔心一旦上會就會遭遇強烈反對。即便“臨界人物”不出席會議,他那些老鄉(xiāng)也會替他出氣,雞蛋里面挑骨頭也能挑出金燦股份的毛病。
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老板根本沒有召集任何會議就同意了。忽然發(fā)現(xiàn)上會是一種手段而不是目的。當老板認為該項投資不可行的時候,根本不需要上會,立刻槍斃;當老板認為該項目非常值得投資的時候,也不需要上會,大筆一揮直接通過;只有像上次整體并購虧損國企那樣,老板明明心里反對卻又必須給書記面子的時候,才需要上會。
老板讓我給金燦股份公司打電話。
我明明有鮑艾生的大哥大號碼,但當著老板的面,卻假模假樣地按照資料上提供的座機號打過去。
電話打通,接電話的自然不是鮑艾生本人。因為我沒想到老板無須上會就自動通過了,所以來不及跟鮑艾生約好。我只能告訴接電話的人,我們是深圳的某某上市公司,我們集團對入股他們金燦公司有興趣,讓他們老總盡快給我們老板打電話,并告之我們集團董事局主席的直線號碼。
電話沒有立刻打過來。估計是接電話的人素質(zhì)不夠,掂量不出輕重,或者是老國企的人都自以為是企業(yè)的主人,完全沒有打工意識,接到任何電話都按程序記錄并逐級上報,說不定等到明天才能匯報到鮑艾生那里。
我擔心夜長夢多,假裝上廁所出去一會兒,回自己的辦公室把門關(guān)上,撥打鮑艾生的大哥大,讓他現(xiàn)在、立刻、馬上給我們老板打電話。
折返老板跟前,鮑艾生的長途正好追進來。
我們老板,也就是我們集團董事局主席,顯示了非凡的魄力。我和鮑艾生的目標是爭取集團出資兩千萬,至少一千萬,沒想到我們主席嫌少了,說不做則已,要做至少入資三千萬。
我能聽見我們老板說話,也隱約聽見那邊鮑艾生的聲音,但我看不見鮑艾生的表情。估計此時他聽我們老板如此豪邁的答復,一定激動得張著嘴巴說不出話。
協(xié)議簽訂后,鮑艾生立刻兌現(xiàn)我三十萬內(nèi)部職工股認購協(xié)議。我很淺薄,沒見過大錢,不要說這三十萬認購協(xié)議黑市價值一百二十萬了,就是一股作價一元總值三十萬元,對我也是天文數(shù)字。
不但膚淺,我還缺乏遠見和耐心,居然感覺不兌換成人民幣不放心,電話里都不敢對老婆說。
不行。這樣我會被憋瘋的。我常常半夜驚醒,查看那些認購協(xié)議連同山民的身份證到底還在不在。每檢查一遍,安全感非但沒有增加,反而變本加厲,竟懷疑起認購協(xié)議的真實性。最后,決定先兌現(xiàn)一張再說。
總共六份,每份五萬股,我拿出一份認購協(xié)議連同山民的身份證跑到紅嶺路一帶,在黑市上轉(zhuǎn)讓出去。價格居然不是每股四元,而是四點二元,總共獲得二十一萬元。實收。無人收稅。
下周,再次來到黑市,發(fā)覺金燦股份的認購協(xié)議又掉回到每股四元,后悔上周沒多賣出一些。如果上周全部賣出,即使本周再買回來,也多賺幾萬啊。于是,趕緊再賣出兩份。如此,還沒等上市呢,我手上的金燦股份認購協(xié)議就所剩無幾了。
但我沒有后悔,相反還很慶幸,因為最終由于種種原因,金燦股份并沒有上市,如果我不是那么膚淺地急于出手,如今手上抱著的不果真一堆廢紙嗎?
我賺了“第一桶金”,自認為沒有損害本集團的任何利益,因為那不是本集團的原始股,只是金燦股份的認購協(xié)議。我也沒有損害金燦股份的利益,因為該公司最終并未上市,因此我也根本沒有去兌現(xiàn)“認購”,他們給我的認購協(xié)議最終成為一張廢紙。至于那些從我手上買走認購協(xié)議的人,我只能用官方標準提醒語奉告:股市有風險,投資須謹慎。
唯一感覺對不起的是學長鮑艾生。如果不是我,他肯定會另尋一個投資人,那樣,金燦股份或許就上市成功了。
并非我們老板是掃把星壞了鮑艾生的運氣,而是他太把自己當“主席”,遵循一切寡人的秉性,讓對手也讓自己的屬下始終捉摸不透。雖然簽訂了入股三千萬白紙黑字的合同,但他實際只出資五百萬,剩下的兩千五百萬不是不給,而是拖著不辦。始終沒翻臉,客客氣氣地拖延,每次都有充足的理由,每次都態(tài)度誠懇,每次都讓鮑艾生繼續(xù)抱有希望,希望我們明天就兌現(xiàn)兩千五百萬,至少再兌現(xiàn)五百萬。
我明白,主席是想走一步看一步,等金燦股份果真上市了,主席一定會提前一天把剩下的兩千五百萬全部注入。說不定還要求多入資一點。但這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古老命題,鮑艾生手上沒有充足的“彈藥”,每次出擊都要顧及“彈藥”的合理用量,結(jié)果,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打折扣,累積下來,可不就是掉鏈子嘛。
鮑艾生并沒有怪罪我。并非他通情達理或看重我們的情誼,而是因為金燦公司并非他的私營企業(yè),是國家的,所以,損失也不是他個人的。
鮑艾生甚至調(diào)侃地對我說:“你們主席真是天才。每次我都忍無可忍抱定翻臉的決心給他打電話,每次都被他說得充分理解差點倒過來給他錢。”
我想笑。但是不敢笑,苦著臉說:“對不起。”
“不怪你?!滨U艾生說。
確實不怪我。但如果不是我,學長不會找到我們老板,我們主席也不會關(guān)注到那老少邊窮的金燦股份,如果那樣,鮑艾生盡管費些周折,但最終肯定能尋得另外的投資人。對方肯定不如我們主席“豪邁”,不會一開口就是三千萬,但只要對方實際出資兩千萬,再不濟只有一千萬,就能讓鮑艾生手中的“彈藥”增加一倍,金燦股份或許就上市成功了,至少成功的概率增大一倍。
我有時候想,精明過分就是傻。如果我們老板當時真出資三千萬,確保金燦股份上市,那該是多大的收益啊。
不僅收益巨大,而且可以關(guān)聯(lián)交易,兩家上市公司成為一致行動人,再聯(lián)手組建或收購另一家上市公司,將是一種什么局面呢?若果那樣,我們集團還能退市嗎?
“不一定。”鮑艾生說,“我們金燦沒能上市原因很復雜,你們集團最終退市原因更復雜。”
我仰臉看著鮑艾生,突然想起電影《教父》里面的臺詞:“有些人,交談半分鐘就能看出對方是什么來路;有些人,琢磨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屬于什么人?!?/p>
難道鮑艾生是前一種人?難怪他能當國企老總。那么我呢?我自己屬于哪種人?
我不能確定。
所能確定的,就是我們老板像“教父”。主席并不控股,甚至在前十大股東中都找不見他的名字,他沒有高學歷也沒有家族背景,一個來自潮州鄉(xiāng)村的退伍兵,僅憑一己之力就能牢牢掌控一家在深圳和香港兩地上市的集團公司,不是“教父”可能嗎?
13
在集團高層的最后階段,我的主要工作是為公司尋求救世主。
退市的直接原因是財務狀況惡化。一是負債大于資產(chǎn),也就是資不抵債。二是公司缺乏現(xiàn)金流,也就是入不敷出,每月的經(jīng)營收入應付不了集團公司的龐大開銷,更無法償還銀行利息。但這不是我們集團公司退市的根本原因,因為當時像本集團這樣資不抵債和入不敷出的上市公司比比皆是,比如深圳另一家上市公司,財務狀況比我們更糟,當時我們每股凈資產(chǎn)負一元,他們是負六元,就是說,他們比我們糟糕六倍。但他們是由國企“改制”過來的股份有限公司,大股東是國資委下屬的投資管理公司,并且“一股獨大”,因此,國資委有責任為他們充當救世主,經(jīng)過資產(chǎn)重組,剝離不良資產(chǎn),置換成能產(chǎn)生大量現(xiàn)金流和利潤的優(yōu)質(zhì)資產(chǎn),一夜之間烏鴉變鳳凰,不僅摘帽,去掉ST和星號,而且二級市場股價飆升,一飛沖天。但我們是真正的“公眾公司”,國資委下屬的投資管理公司沒有義務拿他們的優(yōu)質(zhì)資產(chǎn)來置換我們的不良資產(chǎn)。
找社會上的“救世主”也可以。深圳另一家同樣老牌的上市公司也是真正的“公眾公司”,他們找到一家香港的財團以一元人民幣的價格把整個上市公司“購買”過去,然后在財團內(nèi)部進行資產(chǎn)置換完成“重組”。大財團看中的是“上市公司”這個“殼”,可以拿這個“殼”去做更大的運作,但既然是“殼”,就必須分量輕,而我們集團曾經(jīng)在“多元化”的大旗下惡性擴張,不僅體量龐大,而且問題多多,這樣的“重殼”誰敢“接盤”?此時我才想到,當年鄭齊國的悄然離去,并非傳說中的那樣得罪了老板,而是他看到了本集團的諸多司法隱患,怕將來承擔司法責任,所以斷然離去。
既然甘愿充當“殼”都沒人要,最后只能自己救自己,必須編造一個所謂的“財團”出來,對外聲稱該財團來“重組”我們了。
編造的任務落在我頭上。此時我的心態(tài)與當初鄭齊國差不多,擔心承擔法律責任。我想開溜,但當了多年集團的高層,哪能一點情面不講?再說,既然“多年”,就不可能一點把柄沒有,“硬脫鉤”比如今的英國“硬脫歐”更危險。于是我對老板表決心,聲稱要站好最后一班崗,不為集團創(chuàng)造出一個理想的“救世主”絕不離開公司。主席說:“行。只要你把救世主整出來,就可以去深造了?!?/p>
說“深造”而不說 “逃離”,體現(xiàn)了主席的格局。他主動給我一個臺階,我不得不識抬舉。于是,就創(chuàng)立了“太平洋集團”來充當救世主。
所有證照一應俱全,沒有絲毫造假。您要是懷疑本集團都資不抵債了,怎么還有十億美元完成資本注冊呢?說明你思想不夠開放。我們之所以不遠萬里跑到太平洋的小島上去注冊公司,就因為該島國十分開放,注冊公司只收手續(xù)費而沒有“驗資”環(huán)節(jié)。我算保守的,只填寫“十億美元”,與我同去的另一家上市公司仁兄比我貪,直接注冊一家資本為百億美元的超大“財團”。名稱也比我們更保險,叫“百慕大”。就是飛機輪船經(jīng)常出事的那個神秘區(qū)域。因為經(jīng)常出事,所以監(jiān)管部門也斷然不敢去核查,因此更保險。
在一個隆重的場合,太平洋集團愿意充當救世主,與本集團正式簽訂整體收購意向書,并就資產(chǎn)重組的具體細節(jié)達成諒解備忘錄。
消息一出,本集團的股票立刻在二級市場火了一把。我趕緊拉高出貨。不僅把手上的股票拋得一干二凈,而且自己也趁機從集團公司抽身。
受老板隨口一說的啟迪,我并不是跳槽或自己創(chuàng)業(yè),而是真去了一家著名的管理商學院接受所謂的EMBA教育了。學到什么東西不敢說,卻結(jié)識了一大幫赫赫有名的大企業(yè)家和超級美女。
我不敢說出同學的名字。說出來怕你們不信。但可以說其中的一個,就是當年差點被我當作近水的管青同學。我們曾經(jīng)在科技園同事幾天又恰巧一起應聘集團公司,可謂緣分不淺。當年我很在意“高層”的職位,努力克制賊心沒敢釋放賊膽,等在高層的位置上坐穩(wěn)了,卻發(fā)覺她已經(jīng)離開集團另攀高枝了。估計管青怕我傷心,抑或是瞧不起我的瞻前顧后,走時居然連招呼都沒跟我打,而我作為集團高層,更不便向人力資源部打聽一名異性低級職員的去向,于是斷了聯(lián)系,沒想到多年之后,在著名商學院的EMBA班,居然又成為同學。這次我不會那么瞻前顧后了,班上那么多叱咤風云的大人物,我算不上“高層”,可以無所顧忌,可是,既然我算不上“高層”,管青還能瞧得上我嗎?
我決定試試。因為,我是敢于創(chuàng)造“救世主”的人,還怕什么?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