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基
文學界有個段子:某作家見幾位文友茶室閑聊,走去一聽,錯愕不已。隨后哂笑:呔,竟然談文學!
這段子固然有些夸張,卻也反映了一個較為真實的狀況:對于文學本身,文友私下間一般不會涉談,覺得那是頗為迂腐也有點幼稚的行為。
儲福金是個例外。和福金相處,三句話還沒有觸碰文學,那就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即便“今天天氣哈哈哈”,隨后也該是“陰晴雨雪乃佛道圓融之態(tài),與圍棋一樣,和文學是相通的”。
在福金的感覺里,什么都和佛道相通,和圍棋相通,當然更和文學相通,或者什么都相通,這大概就是他說的“圓融”。
《紫樓十二釵》《柔姿》《雪壇》《彩、苔、愴》《梔子花開十三頭》——這些都是福金小說的名篇。初看到這些作品,一些人可能不會很以為然,因為很長一段時期里(甚至延續(xù)至今),受矚目的往往都是那些具有著“突破”“創(chuàng)新”“重大”“深刻”等等主題詞的東西。論家也靈捷地覺得,唯有注力此類東西方能酣暢地揮灑諸多新奇的見地,而引發(fā)廣眾精神荷爾蒙的大量分泌——“解構了整個時代頑固堡壘而起始了有著巨大前瞻意義的目光投射”“契合了筆者多年對沉淪的不甘而勃發(fā)出的狂暴悲呼”——這個多好,多帶勁。福金的作品提供不了這些可予醍醐灌頂振聾發(fā)聵的由頭。
某次,一位文友突然來訪,我恰巧有事要外出一會,便建議他看下福金的一本小說。待我回返,只見他神情很怪異地安謐著,合卷時,那么壯實的一個漢子竟然還不由自主地翹起了蘭花指。
蘭花指很了不得。那不只是一個手勢,而是一種情愫,一種心境。玄乎些說,是浸淫了中國式溫婉雅致后不知不覺形成的一個心理的姿態(tài)和觀照的神情,就像“方流涵玉潤,圓折動珠光”的昆曲一樣。福金長得那么溫厚而又俊朗,但在很多時候,我卻總會忍不住偷偷觀察他會不會也有蘭花指。
由此看來,福金的小說是個黑洞,是裝飾得優(yōu)雅溫婉的一個無底的陷阱。倘若跌入,其被俘獲感不會是錐心刺骨的,而是無知無覺飄兮忽兮悠然怡然宛若游園,一旦醒悟則早已是百絲纏身,無由掙脫也不想掙脫了。丁帆曾針對福金的創(chuàng)作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說了這樣一句話:“難覓知音”成為他始終的遺憾。這是對福金很見友情也十分敏銳的一個見解,但我覺得可能只說對了一半。因為即便福金知音多多,但由于那纏絲實在是“說不清理還亂”,說了這頭丟了那頭,扯了這絲亂了那縷,最后很可能自陷羅網難以自拔,于是干脆就不說了。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而大譽則往往無辭。
《黑白》是福金創(chuàng)作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部作品,獲得了極大的反響和普遍的贊譽,許多論家都說是福金創(chuàng)作上的一大提升。我卻不這樣認為。我覺得,就福金追求的那種飄兮忽兮的文學意境和難以名狀的人文況味而言,此前的創(chuàng)作與《黑白》相比毫不遜色,甚至更見純粹,更為深衷,更有一種清操獨秉的高蹈,而《黑白》因了故事情節(jié)羅織的需要和某些玄奧意味的無奈泄漏,反而顯得稍稍有些媚俗了——這顯明的標志便是,竟然有那么多的人開始有自信予以言說了。能被言說已經是一個不妙的兆頭,而倘若還被言說得井井有條鞭辟入里天花亂墜,那就有點危險了。在我的感覺里,福金的小說最好一直能夠保持那種“大譽無辭”的狀態(tài),任何世俗的花紅柳綠花都不該施以最屑小的青睞,更不能流露絲毫受寵的炫意,因為福金的創(chuàng)作已經到達了此等的境界。福金可能同意,也可能不同意,還可能不同意之后又同意了,更可能同意之后又不同意了。
其實,寫福金這樣的好友,應該很放松的,相交相知幾十年了,該有多少趣事可以隨手拈來,可以無所顧忌地調侃調侃。不料,一扯下來竟然又是“陰晴雨雪乃佛道圓融之態(tài),與圍棋的一樣,和文學是相通的”了。細想起來,還是福金害的。因為,面對福金那衣冠正肅一臉莊敬的樣子,你不正襟危坐著說說文學總感覺有些別扭,甚至有些不恭。就像進了某個氣氛肅然的殿堂,再粗糲的人都必須脫帽一樣——對于這點,我對福金是有意見的。
編輯 茉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