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偉

1

眾多的面孔出現(xiàn)。那么多的面具，被掛在那個鄉(xiāng)村小集市里，風一來，所有的面具在風中擺蕩，眾多怪異的面孔相互碰撞在一起，風聲、撞擊聲、集市的喧鬧聲混雜制造了另外一種聲音，就像是那些怪異的面孔在發(fā)聲。他能賣掉多少個面具，它們的怪異與平時我們所見到的那些動物面孔的面具不一樣。那個賣面具的人，在他所謂的工坊里近乎曠日持久地制作著面具。他在制作的時候，腦海里想象著各種怪異的面孔，他說自己是在制作著鬼神，制作著我們自己。我們在其中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那時，我們出現(xiàn)在那個熱帶叢林之中，植物繁茂生長，世界充滿生命力。我們能肯定這是在熱帶叢林里沒錯。出現(xiàn)在那個煩熱的集市上，那么多怪異的面具似乎與植物世界的生長之間形成一種呼應。在那個世界里，一切的生長都應該是那個樣子（我所認為的，只是有些時候現(xiàn)實并不如此）。那些面具背后是一個人，或者是一個世界的想象力，只是這時想象力附在了那些怪異的面孔之上，有些甚至是青面獠牙，讓人感到懼怕。

他就在熱帶叢林里，被熱氣騰騰的想象力折磨著，他開始在想象中制造著數(shù)量眾多的鬼神，他說那是自己的鬼神，也應該是那個世界里的鬼神。很多個黑夜，他在火堆的光亮中戴上面具，在暗夜中舞蹈，他說那時的自己不再是自己。他的講述滔滔不絕，但總是讓聽的人們感到不真實。世界變得不再真實。

【當許多的面孔在風中擺蕩，即便這些面孔并不是怪異的，依然會讓我們的內(nèi)心緊皺，而更何況這些面孔都是怪異的。怪異的面孔在風中擺蕩。怪異的面孔正等待著一些人來買。一些人出現(xiàn)在了那些面孔前面，他們認真打量著它們。一些人只是看看就離開了。一些人駐留的時間長些，你知道他們可能會買一個讓自己滿意的面孔。你無法說清他們心目中滿意的面孔將是什么樣子，畢竟眼前的所有面孔都是怪異的。你總會牽強地把這些怪異的面孔與怪異的心靈聯(lián)系在一起。但現(xiàn)實之中，這些怪異的面孔存在的意義，恰恰是要驅(qū)除那些怪異的，已經(jīng)變異的心靈，它們是一種治療心靈的重要工具。面孔成了工具，似乎真成了工具?！?/p>

【他是制作那些面具的人。他在內(nèi)心里面制作著鬼神的面孔，以及人的各種面孔。你想說那些面孔為何都是那般怪異。但看到他的沉默，你便不知道和他該如何進行對話。你感覺他應該是更喜歡與內(nèi)心對話的人，你無法進入他的世界。你離開了那個熱帶河谷。你的另外一個朋友，卻輕易就進入了另外一個制作面孔的人的世界，他們滔滔不絕地談論著面孔，談論著那個熱帶河谷，談論著一切真實與虛幻。你感到很好奇，那個朋友說你在那個熱帶河谷，至少要放開和他們喝酒，你一定是拘束了，那個世界的真實并不是拘束的，而是敞開的，是那種魔幻而詭異地敞開。當朋友跟你說起時，你想起了那個沉默的工匠身上釋放著酒的因子。你不清楚，是否真如朋友所言酒會打破那種沉默。那時，你已經(jīng)離開那個喧鬧的市集，他也離開了那個市集，他那簡陋的工坊就在一個安靜的世界之內(nèi)，雖然那時天氣燥熱，但他的工坊周圍都是繁茂的樹。你羨慕他能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工作。你想到了曾聽說過的一些人，他們在那樣自然繁茂的世界里，記錄著那個世界和世界之內(nèi)人的心靈史。他在制作那些面孔的同時，又何嘗不是在以另外的方式記錄著一個世界的心靈史。一個面孔，又一個面孔，一個心靈又一個心靈，一個抽象而變形的面孔，一個又一個變形的心靈。那個工匠的面孔？但想不起，你想到的都是那些在風中飄蕩的怪異面孔，你似乎看到了他那沉默之下的靈魂。你總覺得那是適合談論靈魂的世界?！?/p>

2

在密室中，遇到了一些讓人慌亂的面孔。走出密室，準備進入另外一個世界。在進入那片熱帶叢林前，我就有預感會見到在這之前不曾見到過的面孔。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遇到了那個制作怪異面孔的人，他是祭師嗎，他說自己是，從別人口中，我們也知道他是。那個集市上，只是他在賣那些怪異的面孔。怪異的人，怪異的不只是人，但我們還是能一眼就看出他制作的只是人的面孔。當我把這樣的想法說出來，他那黧黑的面孔里透露著黧黑無法隱藏的惱怒，但他還是努力讓自己安靜下來，惱怒的神色只是出現(xiàn)了一瞬。他跟別人多次說起自己制作的是怪異的人的形象，但那些形象其實并不是人，更多是鬼神，鬼神就是那個樣子，就應該是那個樣子。在后來，當我從那個叢林離開，出現(xiàn)在另外一個世界，我看到了一些端莊優(yōu)雅的人的形象，幾乎沒有經(jīng)過任何的變形，但在那個世界的人看來那同樣是鬼神，是他們的信仰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顯影。

回到他的那些面孔之上，那時我暫時把有關(guān)信仰的東西忽略（我也知道這無法忽略，如果忽略的話，這些面具將沒有存在的理由了，難道真沒有理由了嗎，難道它們就不能只是以美學的意義存在于那里？它們?nèi)绻皇怯忻缹W意義，那些初看讓自己感到有些不舒服，甚而是有些丑陋的粗線條的夸張的面孔，就是要讓你不舒服。在進入這個世界時，你感覺到了太多美好的東西，而面具是為數(shù)不多的丑陋的東西，那果真是丑陋嗎？你不禁會懷疑自己的判斷。在那個熱帶叢林里，我們要無數(shù)次與自己的想象對話，當那些無法抑制的想象在那些叢林里如穿過熱帶叢林的河流流淌時，你早已偏離了現(xiàn)實）。想象中，那個人繼續(xù)在暗夜中起舞，他繼續(xù)在幽暗的光線中制作那些怪異的面孔，那些面孔里還有著動物的面孔，有老虎，有豹子，有大象，但這些動物的面孔從未被他拿到那個集市中賣。那些動物的面孔與那些鬼神的面孔不一樣，動物的面孔里，我們一眼就可以感覺到美的東西，但也一定不止于美，就像那些怪異的面孔不止于丑一樣。

【在你出現(xiàn)在那些熱帶叢林中時，你曾聽聞一些人在某個集市上販賣虎的面孔，那是一只真實的虎。你出現(xiàn)在了那個集市，寥落的人，一些熱帶水果被擺放在竹子編織的籃子里，人們穿著民族服飾，講著一些你聽不懂的方言，你感覺在那個世界里是會發(fā)生像賣虎這樣的事情。一些人指著其中一個空地，曾經(jīng)就在那里賣過虎皮賣過虎骨賣過虎面。而現(xiàn)在，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可能發(fā)生了。那是前兩年的事情，有人獵殺了一只虎，然后擺在了那個空地上，但有人把他帶走了，同時把那只虎帶走了，據(jù)說現(xiàn)在那只虎被擺放在一個博物館中。你每次出現(xiàn)在那些熱帶叢林，你總覺得自己進入的就不再是現(xiàn)實的時間之內(nèi)，而是進入了時間之外。你看到的那些很現(xiàn)實的面孔，你自己也忍不住會懷疑只是看到了一個世界的幻象。你離開熱帶叢林，你又出現(xiàn)在熱帶叢林，你再次離開熱帶叢林，但每次在回想時，你總覺得自己是在夢境中出現(xiàn)在了那里，而根本不是發(fā)生在現(xiàn)實之中，似乎你已經(jīng)離那些熱帶叢林足夠遠，即便你確實是有好幾年生活在那些熱帶叢林之中?！?/p>

【他想再次回到那個熱帶河谷。雖然燥熱，但在熱帶河谷生活的那幾年時間里，是他感覺最自由的，那是在他看來真正的自由。他回到那個世界，只是想看看那個熱帶河谷是否有了一些變化，是有了變化，即便他暫時還沒回到那里，但還能通過別的方式知道那個世界的變化。他想知道的是那個世界的內(nèi)核是否也真發(fā)生了變化。他一直遲遲沒有行動。他只是無數(shù)次在想象中，在夢中回到那個世界。他以無數(shù)個另外的自己，回到那個世界。在這種類似魂牽夢繞般的情感中，他感覺那個世界慢慢變得不再真實，慢慢地那個世界真成了幻象一般。他滿足了自己對于那個世界的感覺，幻象是美的，有著那種幻象般的美就可以了。他也曾在那個世界里，感受過那種純凈的真實，依然如幻象般的美?！?/p>

3

那時，烏鴉沒有意識到有人正在觀察它。那時，烏鴉的數(shù)量就只是一只。烏鴉出現(xiàn)在了城市中某個水泥建筑之上，它出現(xiàn)在城市里，這多少讓人不可思議。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很少再見到烏鴉了，烏鴉的數(shù)量已經(jīng)不是自己一直熟悉的那樣多，它們也不像過往那般出現(xiàn)得那么頻繁，那時它們還可以大聲叫著飛過一片山崗，飛過一個村莊。

烏鴉消失后，它所具有的隱喻性也隨之淡化。我們需要想想才會猛然意識到，烏鴉還具有那樣的隱喻性，還具有那種會在心理上造成一定慌亂不安的東西。我們早已經(jīng)習慣了那種慌亂不安的感覺。我們在那個村莊里，或者在那片山崗上，想象著一個又一個的生命的終結(jié)，思考著生命的真正意義，那時我們拒絕著烏鴉，我們不希望它們經(jīng)常出現(xiàn)，我們更不希望它們一直哇哇哇叫著。但我們越是拒絕，烏鴉也越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

我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烏鴉便消失了。它們的暫時消失，對我們而言，是由烏鴉引起的不安感的暫時淡化。隨著它們很長時間不出現(xiàn)之后，我們才意識到它們并沒有為它們的命運哇哇叫過（或者是曾有過，我們不斷回想著，但記憶中并沒有發(fā)生過那般詭異的事情）。它們便以悄無聲息的方式消失，許多生命的個體也在以一樣的方式悄悄地消失。

烏鴉消失的過程里，同樣有著很強的隱喻性。烏鴉消失了，我想起的是“二十座雪山，唯一動彈的，是烏鴉的一雙眼睛”，一切的世界都變得僵化凝固了，一切的目光都變得僵化凝固了，連烏鴉都沒有動彈一下它的眼睛，畢竟在那個世界已經(jīng)找不到一雙烏鴉的眼睛。世界的隱喻性，隨著烏鴉的消失，隨著其他與烏鴉一樣極具有隱喻性的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有時，隱喻性的東西也是那些被遮蔽的東西的一部分，有時，隱喻性和遮蔽性是可以對等的，遮蔽性和模糊性也是可以對等的。

當烏鴉似乎從你的世界和想象中徹底消失時，現(xiàn)實又跟你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烏鴉再次出現(xiàn)了，但這次僅此一只。印象中都是一群一群的烏鴉在飛，在叫，在撕扯著一些動物正在腐爛的尸體。此刻，如果是面孔，那也僅此一個。相隔有些遠，你無法真正看清它的面孔，唯一能看清的是它的黑，與周圍的那棵樹的陰影一樣暗，它的黑完全可以是那棵樹的陰影的一種延伸，你只能看到它清晰的輪廓，但要繼續(xù)往細微處的話，你無法做到。它在那個水泥墻體上行走了一會，它的眼睛是你無法看清的，它并沒有在那個暗影中發(fā)出亮麗的光。整體的黑，那是一只失明的烏鴉，但這樣的假想沒有任何意義，我曾假想過一匹野馬的失明，假想過后，后悔多日，那樣的假想里有著太多殘酷的東西。而此刻，只是因為離那只烏鴉有點遠而已，模糊的面孔上模糊的眼睛，模糊的面孔上可能不斷動彈著的眼睛。烏鴉在墻體上輕盈地行走著，并最終輕盈地飛走了。

我總有這樣的預感，烏鴉從此真要從我的世界和想象里消失，這次當一只烏鴉出現(xiàn)在一個堅硬的墻體上之后，想象將會變得有些堅硬，在這之前的多少時日，我陶醉在想象的柔和之中。在那些柔和卻明亮的光線里，我不想走出來，我就想讓那些光暫時把內(nèi)心的幽暗照亮一些。此刻，要與一只烏鴉對視，這樣的想法也是不成立的，烏鴉沒有擺出任何與人對視的姿態(tài)，它擺出來的姿態(tài)更多都是失神的，或者是它望向了別處，它的精神在別處，這是我唯一能肯定的。烏鴉與那些墻體之間竟是和諧的，此刻，它們就是一體的。

【現(xiàn)實中的烏鴉，而不是被藝術(shù)化的烏鴉，那些被藝術(shù)化的烏鴉也將會出現(xiàn)，這是我能預感到的，這也是我有意要讓它們不斷出現(xiàn)的。當那只現(xiàn)實中的烏鴉出現(xiàn)，我還是有些激動。已經(jīng)有太長時間，烏鴉沒有出現(xiàn)在你的世界之中了。你一直在內(nèi)心深處為它們留了一個位置。它們出現(xiàn)的時間，雖然有點點遲了，但至少它們還是出現(xiàn)了。你遠遠看著那只烏鴉。你擔心自己離它哪怕近那么幾步，它就會消失，它就會讓那些墻體只是成為墻體。而有著烏鴉的墻體，給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這是你能肯定的?！?/p>

【他總覺得自己是一只烏鴉。他總覺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應該與烏鴉一樣，即便他對烏鴉的認識還浮于表象，他在感覺著的那只烏鴉，卻一直還存在著，它已經(jīng)在他的內(nèi)心里筑巢，他能感覺到它的呼吸。烏鴉成了屬于他自己的烏鴉。當所有的烏鴉，都從他的世界里消失，屬于自吸與疼痛。他無數(shù)次想象過自己是烏鴉的樣子，那時他的眼前就有一些烏鴉，那時他的眼前就只有一只烏鴉，那時他眼前的烏鴉都已經(jīng)消失不見，就只剩下他。他感覺自己就像是為那些從世界里飛走的烏鴉存在著一樣，他甚至感覺自己就是在替那些烏鴉活著。他不知道有著這樣一些奇異的感覺之后，他是否早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但他早已變得有些不管不顧。他真正感覺自己是一只烏鴉，他真正感覺自己是有些懂烏鴉了。他開始像曾經(jīng)在很多世界里，到處找尋著廢墟一樣，他開始到處找尋著烏鴉的影子，但讓他感到有些遺憾而頹喪的是，現(xiàn)實中早已沒有了烏鴉的影子，他想起了從村莊上空烏壓壓飛走的烏鴉，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見到烏鴉了?！?/p>

4

那個藝術(shù)家一定是懂烏鴉的，在他看來烏鴉一定比人更容易懂，那應該是深瀨昌久，或者是深瀨昌久一樣的人。深瀨昌久的烏鴉，曾出現(xiàn)在某個廢墟。我曾見到過真實廢墟上的烏鴉。當再次想起深瀨昌久和他的烏鴉，烏鴉與廢墟暫時無關(guān)，烏鴉出現(xiàn)在了那些街道，那是現(xiàn)實的烏鴉。如果對深瀨昌久有所了解，且對他的烏鴉出現(xiàn)的時間有所了解的話，就知道烏鴉便是某一時間段的他。深瀨昌久的烏鴉出現(xiàn)，黑色的街道，街道上的天空非藍非白，是混濁的灰色調(diào)，從灰色到暗灰，再到暗黑，烏鴉是暗黑色的。攝影的機器，似乎只能完成對于那些色調(diào)的捕捉，色調(diào)有些單一，有些晦暗。但那時，機器不再是占據(jù)著最重要的位置，重要的還是深瀨昌久。那些時間里，藝術(shù)家的內(nèi)心深處籠罩著晦暗的色調(diào)。

無論是近距離，還是遠遠望著那些烏鴉，他自己都早已成了其中一只。他的面孔里透出的一些東西，像極了那些烏鴉。面孔在相似，面孔同時在交疊。陰霾，眾多的烏鴉，以及烏鴉所處世界的色調(diào)。陰霾的天空，陰霾里的烏鴉，被陰霾籠罩的生命。是看到了陰霾，是看到了藝術(shù)家內(nèi)心的慌亂與孤獨。

也可能不是深瀨昌久，我們很多人都是深瀨昌久，這是完全有可能的。烏鴉的一個又一個面孔，在生活中支撐著我。即便你也清醒地知道，烏鴉只會讓自己對于孤獨的感覺更為敏感強烈，也只會讓自己的孤獨與不安之上沉積著更多的重量。烏鴉呈現(xiàn)出來的，似乎都是有關(guān)孤獨的解讀，它們成了注腳。這時，烏鴉可能已經(jīng)被我們誤讀。烏鴉和我之間，橫亙著一段無法跨過的距離，有隔閡，我們不曾真正對視過。烏鴉依然以貌似孤獨的樣子存在著。

當真正在現(xiàn)實中找尋它們而不得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烏鴉早已消失了，它們只是存活于像深瀨昌久一樣的人的鏡頭下，或者別人的記憶中。如果某天我們失去了記憶的能力時，我們還能記住烏鴉的形象嗎？這是一個問題。當深瀨昌久失去了記憶的能力時，他對于烏鴉的那種感覺是否依然如舊？這時我又看到了一些烏鴉，特別像深瀨昌久。

【深瀨昌久的烏鴉。當烏鴉出現(xiàn)，當烏鴉出現(xiàn)的世界的色調(diào)變成黑白色調(diào)，變得有些幽暗時，你就會想到深瀨昌久，你就會想到他拍下的那些烏鴉。你感覺無法把他和烏鴉分開，他們早已成為一體。深瀨昌久深知是這樣。在看到深瀨昌久的這些烏鴉時，你同樣也有著強烈的感覺，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只，或者是其中的很多只。你經(jīng)常會有恍惚自己就是烏鴉的感覺。烏鴉是真正現(xiàn)實化的烏鴉。烏鴉是真正被藝術(shù)化的烏鴉。是深瀨昌久讓你有了對于烏鴉不一樣的感覺。也是因為這樣深刻的印象，讓你一想到有些面孔時，腦海里閃現(xiàn)出的便是烏鴉，特別就是深瀨昌久的那些烏鴉。你將會在這些面孔上停留很長時間，你將不斷把這些照片打開，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心境，不同的現(xiàn)實，不同的感覺，那些烏鴉的面孔也開始變得不一樣了?！?/p>

【他是深瀨昌久，或者至少是深瀨昌久一樣的人。他與深瀨昌久一樣，那段時間墮入了生活的低谷，他感覺到來自生活無處不在的壓力，沮喪、憂懼、不安，種種情緒困擾著他。他便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與烏鴉相遇了。世界的色澤變得黑暗，烏鴉在進入那種暗黑的色調(diào)中，那時他猛然意識到內(nèi)心的感覺不就是那樣。在很長的時間里，他不知道該如何從那些情緒中走出來。他也在悲痛憂郁之余，意識到自己會在那樣的情緒中越陷越深。他意識到自己需要抗拒無法預料的生活帶來的種種。他知道自己需要付出多少的勇氣，才能從那種生活中走出來，也有可能永遠也無法走出來。】

5

這時，人出現(xiàn)在了照片中，半個面孔，寥寥無幾的烏鴉（具體是兩只，除非還有藏在暗處的。烏鴉與暗處緊密相連，有時烏鴉的黑影，也是一種暗處）。那么此刻就是兩個半的面孔，那是自拍的人，或者是剛好晃入鏡頭的人？只是人的面孔的模糊，以及眼神里面的那種無光感，把世界的色調(diào)推入被鐵絲網(wǎng)圍起的淵藪。一只烏鴉在鐵絲網(wǎng)的里面，一只在外面，它們并沒有配合那個人，而是把面孔朝向了其他方向。這時，它們面對的是不同的世界，它們的思緒進入的也可能是不同的世界。但更有可能，對于烏鴉而言，鐵絲網(wǎng)并沒有把世界真正隔開，它們對于鐵絲網(wǎng)的感覺并沒有那么強烈，它們只需要展翅騰飛，就可以越過鐵絲網(wǎng)。而對于人，鐵絲網(wǎng)的存在，其實也是意味著一種至少是比較艱難的越過，或者就是直接的不可能。那時，鐵絲網(wǎng)所具有的隱喻性質(zhì)變得無比強烈，我甚至猜想有那么一刻，他陷入兩難，他不知道到底是要強調(diào)烏鴉的存在，還是要強調(diào)鐵絲網(wǎng)。人與烏鴉之間，人與鐵絲網(wǎng)之間，烏鴉與鐵絲網(wǎng)之間，暗處與暗處之間，眾多的相互，本想著相互的交融，但現(xiàn)實往往就會直接而且銳利地給你來上一下，那時你是被刺痛了一下，那時你變得有些沮喪，變得有些不安。

你想與烏鴉來一個合影。你才表現(xiàn)出要接近它們的意思時，它們便消失不見，除非是那些因身體原因已經(jīng)無力逃避的烏鴉，像那只被掛在一根木頭上在風中驚悚地來回飄蕩的血淋淋的烏鴉，就像那些羽毛已經(jīng)不再光滑（黑色，同樣是可以光滑的）已經(jīng)不能飛的烏鴉。那時，不是你在選擇烏鴉，而是烏鴉選擇了你。慢慢地，那些烏鴉與你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它們開始感覺不到任何的危險，它們甚至感覺到了你們是同一類的。生命與生命之間的距離感消失，當你出現(xiàn)，它們不再躲避，還表現(xiàn)出了生命最真實的常態(tài)，你面對著它們時也表現(xiàn)得越發(fā)自然。你與它們之間的那種依存關(guān)系（特別是你對它們的依存），那種情感上的聯(lián)系，越發(fā)濃厚，你成了一只烏鴉，你成了一群烏鴉中的一只，并有了那種近距離觀察它們的機會，同時也是近距離觀察自己的機會。你看到了那些黑色在世界之內(nèi)的游離，游離于別的色彩之外。你看到了它們雖然是一個群體，但在一些時候，它們又從群體中脫離出來，成為一個又一個的個體。游離感，似乎越來越重。當烏鴉的數(shù)量在減少時，當烏鴉徹底消失時，你感覺到有些不習慣，它們怎么能以那樣的方式消失。它們消失的原因，不曾被你認真審視過，你只知道，你一直所認為的是它們已經(jīng)成為你的一部分，你已經(jīng)成為它們的一部分。如果它們不在了，你又將在何處安放自己那顆如某些烏鴉一般的心，不是黑暗之心，也可以說是黑暗之心，孤獨之心，被某些現(xiàn)實裹挾蠶食的心。

【烏鴉。照片還是現(xiàn)實。在那些烏鴉身上，你總會有一些強烈的錯覺。有時，當有殘酷感時，你希望是在照片中，還是被處理過的照片，是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變形化的世界，抽象的世界，不是現(xiàn)實世界。但有時即便是照片中，那些往往就是現(xiàn)實世界，往往是至少已經(jīng)存在過的現(xiàn)實。你在感覺著那些成為靜物的烏鴉。你感覺著它們在那個靜止的狀態(tài)里所給人的不安靜。當那些鐵絲網(wǎng)出現(xiàn)時，這樣的感覺就更為強烈。烏鴉的不斷出現(xiàn)，即便不是現(xiàn)實的烏鴉，只是以藝術(shù)化的形式出現(xiàn)，只是以象征化的形式出現(xiàn)，它們都對你產(chǎn)生了一些不可消磨的影響。那時你的內(nèi)心正被一些慌亂不安所困擾著，你感覺自己在沉陷著，你感覺再不好好想想什么緩解的辦法，就會被徹底吞噬。在這樣的情形下，它們的出現(xiàn)是否是一種對于這些情緒的加重。但你也意識到只有在面對著那些烏鴉時，內(nèi)心才會得到一定的舒緩，那是你不希冀從一只烏鴉，或者一群烏鴉上所收獲的，你卻收獲了。你不斷歇斯底里地翻出那些有關(guān)烏鴉的黑白照片，你眼前的那個可以無限大也可以無限小的空間里，密集著烏鴉，或者是寥落的一只兩只烏鴉，它們都在釋放出強烈的孤獨感，那些應該是被現(xiàn)實所異化后濃烈的孤獨感。當你既熱愛烏鴉，同時也由烏鴉感到隱隱的不安后，你成了一個矛盾體，那時你眼前的那些烏鴉都成了一個又一個的矛盾體。你在看著那些矛盾體，你同時也看著自己內(nèi)部充斥著矛盾感的現(xiàn)實，你希望一些時間并不曾流逝，你希望在一些時間里，自己所犯下的那些羞恥能不曾發(fā)生。此刻，你希望那些烏鴉能快速消失，但它們生成的面孔早已在你的內(nèi)心里撒下了種子。當這樣的種子被撒下之后，你感覺到了自己的無力，但你依然一直努力想把它們從腦海中消除，消除那些壓抑的、孤獨的、不安的、慌亂的一切。】

【他依然沒能從那種情緒中走出來。生命中的那些黑暗，依然在困擾著他。他感覺到了內(nèi)心深處越來越嚴重的割裂。那時，就只有他一個人，他早已習慣了一個人。他早已習慣了那個由自己制造的黑白世界。他慢慢地理解了烏鴉。當他出現(xiàn)在那些烏鴉的世界里時，他意識到自己不再只是一個人，他還有那些烏鴉。】

6

想象著成為另外的面孔。我們偶爾會想象著自己成了一只烏鴉，像卡夫卡的甲蟲。一只烏鴉，一只甲蟲，命運的悲劇感。一個又一個的面孔，也可以算是對自我存在的一次又一次的發(fā)現(xiàn)。在我們把自己想象成另外的一個又一個面孔，而且這些面孔往往以非人的形式出現(xiàn)時，我們就會感覺到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近乎分裂的世界。我意識到在這里并不能用“我們”，只能用“我”，我是有了這樣強烈的感覺，我在感受著一些動物性的面孔時，也看到了內(nèi)部的那種動物性。面對著那些烏鴉，我是看到了自己?？吹皆趬Ρ谏吓逝赖谋诨r，我同樣看到了自己。它們出現(xiàn)的空間是不一樣的，烏鴉出現(xiàn)的空間有時是遼闊的天地，而壁虎所處的往往是一個稍顯狹隘的空間，但一些東西與空間無關(guān)。當發(fā)現(xiàn)這些面孔與內(nèi)心的聯(lián)系時，我開始關(guān)注著各種各樣的面孔。

回到烏鴉，已經(jīng)回不到烏鴉，烏鴉在最后一次喧鬧地黑壓壓地飛過那個山崗后，就消失了。當在深瀨昌久的鏡頭下看到那些烏鴉時，感覺那更多是我所不熟悉的烏鴉。此刻，我已經(jīng)回不到那些我所熟悉的烏鴉上面，沉思良久后，又感覺自己熟悉的烏鴉，其實就是深瀨昌久的那些烏鴉。感覺總是變得這樣錯雜。在面對著很多面孔時，感覺總是模糊。那時判斷是無力的，那時感覺出了一些問題。我只能相信此刻在面對著面孔時的感覺，當時間一變化，可能在面對同一個面孔時，又將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壁虎在暗色中變得越發(fā)模糊，烏鴉在消失后也變得越發(fā)模糊。野馬的面孔，游隼的面孔，鹿的面孔，所有的面孔都在記憶面前，表現(xiàn)出了它模糊的一面。記住一個又一個面孔，是必要的，我多次這樣告訴自己，只是告訴自己是一回事，能不能記住是另外一回事，更何況，我往往記不住。

又回到了那些動物性的面孔，動物性在這里并不是貶義的，回到人的面孔，在這里未必也就是褒義的。我突然看到在野馬的面孔前，草籽被輕晃一下以后，紛紛揚揚地墜落，那種墜落的情形讓那匹野馬的面孔，呈現(xiàn)出了另外的感覺。草籽粘著馬的面部，會給人一種錯覺，那些草籽會在野馬的面孔上生長，并會繁茂起來，長成一片，然后把那匹野馬的面孔遮蔽起來，那是面孔消失的一種方式。

【烏鴉和壁虎。把它們放在了一起。這與把鹿和烏鴉放在一起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鹿與烏鴉，給人的感覺可以說是兩個極端。而烏鴉和壁虎之間卻有了一些相似的東西，那是它們在感覺上給人的相似感。壁虎的出現(xiàn)，往往是孤獨的形象，你在那個有些潮濕的，有著一些蚊蚋的世界里，看到了那只壁虎，它也曾在很長時間里給過你慰藉。烏鴉，在很多時候，它們以群體的方式出現(xiàn)，但即便它們是以許多的數(shù)量出現(xiàn)，它們給人的感覺依然與一只壁虎給人的感覺相近。烏鴉和壁虎一樣，在很長時間里，成為了你的一種安慰。那只壁虎一直存在著，你知道它會在你不在意的情形下消失，就像烏鴉一樣。你拍下了壁虎，那時光線也變得有些幽暗，那些光與影似乎是你有意制造的一個空間，你希望很多人會進入那些幽暗的感覺之中。而烏鴉，你不需要去拍攝，深瀨昌久的烏鴉擺放在那里就已經(jīng)足夠，你可以隨時把那些烏鴉拿出來。而壁虎，如果不是你拙劣的拍攝可以留下一些痕跡的話，你的內(nèi)心在找尋著它的時候，一定很難找到。你是找到了把它們放在一起的理由。它們是以這樣的方式存在于你的世界之內(nèi)了?！?/p>

【他就那樣安靜而復雜地注視著墻體。他既是烏鴉，又是壁虎，但那刻，他總覺得自己不是鹿。烏鴉，壁虎，鹿，給他的感覺不一樣。他想成為一只鹿，一只馴鹿。他有點厭倦了成為烏鴉的那種感覺。他同樣厭倦了成為壁虎的感覺。當他想成為一只鹿，至少是一只馴鹿的時候，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正從那些困擾著他的情緒中慢慢走了出來。他開始從一種幽暗的世界與感覺中走出來，他進入的是繁茂的樹木之中，他進入的是一個褶皺起伏的群山之中，那里有著眾多自由的生命，那是內(nèi)心一直追尋的一種鏡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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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抬起了其中一只腳，腳趾張得很大，腳趾的其中一個指甲鋒利地稍稍彎曲著，眼睛消失了，只剩烏黑的輪廓。那些漆黑的，如潑墨般把所有的明亮與白都染黑了，黑色是重點，黑色必然是重點。整幅圖片就只有一只烏鴉，頭部稍稍傾斜著，它那被切去的另外一只腳，被切去的所?？恐锸俏腋信d趣的，這里又可以有著各種各樣想象的空間。

這時，我再次成了那只烏鴉，一只能算是思考的烏鴉嗎？當這個疑問出現(xiàn)，我就立即意識到把烏鴉當成是一個思考者，這里面有著一些虛偽的道德主義者的成分。烏鴉陶醉在不斷張大著自己腳趾的過程中，它已經(jīng)張得足夠大，但它給人的感覺是依然在繼續(xù)張著，張到一定程度然后去抓什么東西，抓一塊腐肉，這也是可能的，也是最有可能的，或者它只是在練習，練習抓一些東西，練習讓自己的腳趾變得靈活一些。還有可能是它想輕輕地撓一下發(fā)癢而不自在的面孔，如果是這樣的話，是什么讓它的面孔發(fā)癢了，是什么讓它的面孔感到不自在了？這些都只是猜測，如果一個全景出現(xiàn)的話，那些迷惑我的東西都將釋然，只是現(xiàn)實中總會有這樣一些濃霧。在濃霧面前，我們只能去猜測。我們還可以不用去做任何猜測，就是一只烏鴉那么簡單。但面對著這幅照片，我們情不自禁想到的，還有照片本身所給人的都不是簡單的，是與簡單相對的繁復感。線條并不繁復，只是粗黑的構(gòu)圖，只是我們無法做到純粹而簡單地看著它。如果是在現(xiàn)實中，而不是一張圖，在面對著那樣的情景時，內(nèi)心里依然會無端涌起很多復雜的情感，那些讓心靈為之一顫的東西將多次出現(xiàn)，即便我們很難清晰地說出因何而顫抖。

【有意把烏鴉的數(shù)量減少，也可能在被拍攝時，烏鴉的數(shù)量就只有那么一只。一只烏鴉和一群烏鴉給人的感覺，還是有著幾絲微妙的不一樣。當你一個人時，當你的內(nèi)心陷入某些無名的境地之中時，你就希望烏鴉的數(shù)量也只是一只，或者至少是很少的幾只。你在這幅照片上感覺到了某種與自己念想一樣的滿足感。確實就只有一只烏鴉。你憑借自己的經(jīng)驗，讓那幅照片的空間再得到些許的拓展，它是得到了拓展，但給人的感覺，依然是你再也無法在那個空曠的世界里找尋到第二只烏鴉。你相信了，那時在那個空間之內(nèi)，確實是只有一只烏鴉，就像那一刻在那個空間里，就只有你自己一樣，你不停地在烏鴉與你之間找一些聯(lián)系。你感覺自己那一刻就是那只烏鴉，這樣的感覺會讓自己的情緒變得有些壓抑，那些壓抑的情緒是你一直在逃避的，你意識到自己只是在逃避，你只能慢慢去驅(qū)除。但你對那只烏鴉的存在，感到太著迷了。此時，你才意識到自己依然還是沒有真正走出烏鴉的面孔之中。有很多次，自己的面孔與烏鴉的面孔之間完成了疊合。當意識到這些時，你知道自己需要慢慢才能從那些幽暗的境地里走出來。那時，被拍攝的有關(guān)烏鴉的照片，就不再只是黑白的，當色調(diào)開始變得絢麗起來，當色調(diào)不再單調(diào)之時，烏鴉所給人的感覺就將不再是一貫的憂傷，那時，你可能真正希望自己成為一只并不那么孤獨和憂郁的烏鴉?！?/p>

【他離開了那個只有黑白色調(diào)的世界。他把那些關(guān)于烏鴉的照片，輕輕合上。他把有關(guān)烏鴉的隱喻，徹底掩藏起來。他感覺已經(jīng)從烏鴉的世界里走了出來，他再次意識到自己不再是一只烏鴉，他只是記得曾經(jīng)烏鴉在自己世界的重要位置。烏鴉給了他多少慰藉，也只有自己知道?！?/p>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