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飛
在沒有傳呼機、手機、電話,更沒有互聯(lián)網的年代,寫信是人們主要的通訊方式。一代國學大師王力先生就曾經寫過《談談寫信》《和青年同志們談寫信》等兩篇文章指導青年如何寫信。文章一經刊發(fā),祖國各地的讀者紛紛來信向他求教或探討學術問題。 “我每天收到三五封信,多到八九封?!睂τ谶@些來信,王力全都認真閱讀,然后工整嚴謹地回信。由此,王力先生寄出的書信不少,但由于時間久遠,書信又系私人物件,收信人也較少公開,所以目前官方收集到的王力先生的信件不多。2015年,中華書局出版《王力全集》時,曾輯得王力先生的書信29封。近年來,筆者在編撰《王力年譜》過程中,亦通過多種渠道多方努力,廣泛搜羅,共得《王力全集》外佚文19萬字,其中書信89封。今選錄幾封王力先生的論學書信,略加按語,以饗讀者。
致胡適的書信
適之先生:
關于我的文章。承您來信賜教,甚感甚感。我所舉的例, “她是我一生中最愛我的”,實在舉得不好。先生所舉的“無忝爾所生”,有趣多了。請先生就原稿上照改。我想在現代中國語里也可以找著模糊兩可的例子,但我一時想不出。如先生偶然想得就請?zhí)碓凇盁o忝爾所生”一例的后面,何如?
我只說語法的變遷是很難的,但并不是不可能的,、將來中國語法的變遷,除了其他原因之外,我想有兩個顯然的原因。第一,文字漸漸傾向于歐化(但只能在可能范圍內歐化),語音也漸漸受文字的影響(但這種影響是很慢很慢的);第二,將來交通漸漸發(fā)達,中國各地的語法也互相影響而成為一種新語法(但各地語法的差異甚微,不能引起大變化)。
先生說“我在北京飯店住”與“我住在北京飯店”兩句話都可以用,而“我在北京飯店跳舞”不可改為“我跳舞在北京飯店”,、這是事實,但這事實似乎不能證明語法產生了變化。先說中國本來就有“我在北京飯店住”的說法,那么“我在北京飯店跳舞”自然不是一種新的語法。再說“跳舞”與“住”,在中國語法里有一個分別,分別就在字數上頭。因為“跳舞”是兩個字, “住”是一個字,所以“住”字能用兩式, “跳舞”只能用一式。字數影響語法,似乎不合普通文法家的理論,然而這是事實。例如: “我坐在床上” “我在床上坐”是都行的。但我們只能說“我在床上打盹”,卻不能說“我打盹在床上”。又動詞后帶副詞語組成賓格時,也只能用第一式。例如: “我在北京飯店住了一夜” “我在北京飯店吃了一頓飯”。先生又舉出: “我上天橋去看燈”“我上天橋看燈去”。說是最近變遷的文法。但在我看來,這似乎只是南北語法之不同。北平“我上天橋看燈去”的說法,似乎在《紅樓夢》以前就有了。
我的文章專就語言上的變遷說,沒有談到文字上的變遷(所以擬請將“文法”字樣一律改為“語法”,以免誤會)。佩弦兄曾看過這文章,他希望我談及文字上的變遷。我打算另做一篇文章,說明古今文法變遷的大概。
末了,說到先生提出的“所”字。依我個人的經驗,我曉得有些地方用了“所”字就明顯些。但我不主張“所”字輸入民眾的語言里,因怕他們誤用了牝(為的是他們沒有這種語法)。
上述各節(jié),都是我的臆說,仍望先生賜教,至所欣幸!專此,并叩著安
后學王力謹上
信寫好后.恰巧佩弦兄到來,我把先生的信與我的信都交給他看。
關于模糊兩可的句子,他舉了“醉人的歌聲”為例,因為“醉人”可以說是“醉了的人”,也可說是“令人陶醉”。這似乎也可以加入文里,請先生代我決定。關于“住在北京飯店”的問題,佩弦以為不僅是字數的關系,因為一個字的動詞有時也不能用兩式,例如“我在床上笑”不能改為“我笑在床上”。
但我仍不能放棄字數的說法,因為動詞及其附加語越長就越不能用第二式?!白謹怠倍秩缬忻?,用“長短”二字何如?
關于“我上天橋看燈去”,佩弦與我的意見相同。這問題恐怕不是一時能說得透澈的,先把這信寄發(fā)吧。
力再啟適之先生:
謝謝你的信。隔日才答復,乞諒。
字數的說法,乃是我臨時的一個假設。現在經先生駁難,我承認我這假設不合理,愿意取消了。
我很能體會先生的意思。上次就與佩弦兄說過,在古文里,普遍只能說“我居于北京飯店”不說“我于北京飯店居”。所以先生以“我在北京飯店跳舞”是最近的語法。如果先生的意思是如此的,那么我們的意見沒有沖突:因為我承認古今文法、語法都有了變遷,不過變遷是遲緩的,零碎的。如果我們要按照某一種原則去改造某一種語言,或把某一種語言里的語法輸入另一種語言里,那就發(fā)生絕大的困難。語法與而發(fā)的:在我給先生的第一封信里已經露出了這意思。
關于“散動”的位置,先生舉出《紅樓夢》的兩種例子,令我很感覺興趣。語言學家所謂“最近”當然可以包括一二百年: “散動”在動詞之前的,的確也是語法的變遷。因為古時沒有這種說法。但是,似乎可以說北方變了,而南方沒有變,這也有點南北的關系??傊?,現在我已完全承認了先生所舉的語法變遷的例子:但我認為還不能影響及我的理論。因為二千年來(大約自漢至清),文法(包括語法)的變遷,僅有三五個地方,也就算是少(比較語音詞匯變遷而言)。
關于《紅樓夢》的例子,我又想試來一個假設。大約說話的人著重于“散動”的動作時,就把“散動”移前,否則仍舊把“散動”放在后面。先生在“那邊大太太又打發(fā)人來叫”注云: “今日北京人說‘叫來…,似非事實。在這情形之下,我以為今日北京人仍說“來叫”。
問題越討論,真理越出。我很欣幸先生能在百忙中肯幾次來函賜教,令我得益不少。謹此道謝。
后學王力
二三、一二、一八
王力在信的開頭說的“大眾語問題”即今天常說的“大眾語運動”,是1934年在上海掀起的一個要求白話文寫得更加接近大眾口語的文體改革運動。
當時,針對社會上尊孔復古的潮流以及白話文脫離大眾的弊端,上海文化教育界人士陳望道、陳子展、胡愈之、葉圣陶、黎烈文等以《申報·自由談》 《太白》等報刊雜志為依托,掀起了要形成“大眾說得出、聽得懂、看得明白的語言文字”的大眾語運動。作為語言學家的王力,對這場文體改革運動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必須寫文章發(fā)聲。他還隨信寄給胡適一篇文章《語言的變遷》,文章的主要觀點是“即使語言是可以改革的話,也只能在詞匯方面得到頗好的成績:至于語音與語法兩方面,非經過很長很長的時間,是不會有很顯著的效果的”。這也是后來被語言學界所公認的確論,至今仍然是顛撲不破的。1934年12月23日,這篇文章發(fā)表在胡適主編的《獨立評論》132期,署名了——。
從寄出信和文章到文章發(fā)表,前后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在近兩個月的時間里,胡適和王力就學術觀點交流往來書信多封,進行細致討論,足見胡適和王力兩位先生治學之嚴謹。后來見刊的文章吸收了朱自清“醉人的歌聲”和胡適“無忝爾所生”的例子,使得文章例子更加豐富,立論更加可靠。
信中提到的“佩弦”即朱白清,當時與王力同在清華任教。朱白清對語言學的興趣伴隨終身。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時,朱白清曾多次登門拜訪王力,請王力教他學音標。后來,王力撰寫《中國現代語法》,朱白清便“近水樓臺”,得以做文稿的“第一讀者”。朱白清極為認真地對《中國現代語法》手稿逐字逐句研瀆,大加贊賞之余還為該書寫了一篇長序。
對于給《獨立評論》寫稿的這段經歷,王力先生十分珍視。1946年,胡適從美國返回祖國,王力在給胡適寫的信中還特意提及這段經歷,他說: “回憶《獨立評論》時代,覺得小小的一個刊物也能發(fā)生頗大的影響。當時我得為撰稿人之一,至今以為光榮。您如果有意恢復或另辦類似的刊物,請勿忘了我?!蓖趿θ绱酥匾曔@份“光榮”,除了因為尊重胡適是著名的學者之外,應該還有懷有一份對胡適嚴謹態(tài)度的敬重吧!
致吳宗濟的書信
宗濟同志:
林燾同志回來了,希望我們的《京劇音韻學》編寫工作加緊進行。請你定一個時間約請編寫組諸同志在我家開個會,決定全書章節(jié),分頭編寫,我愿意承擔一些章節(jié),寫出后請同志們審閱,希望在一年內把全書初稿編寫出來。
編寫組開會時間,請你決定。希望在六月中旬或下旬,因為七月初旬我要去哈爾濱參加兩個會議——語法系統(tǒng)會議、高校文字改革會議——為期三周,我希望在去哈爾濱以前把事情辦了。你以為如何?請你電話告訴我。此候暑安。
王力
1981.6.6
北京大學燕南園60號
宗濟兄:
去年9月19日京劇音韻學小組會后,至今五個多月,編寫工作進展得怎么樣了?常在念中。最近我又寫了三節(jié): (一)京劇的韻部;(二)京劇唱腔咬字的分析;(三)京劇唱腔中的字調和道白中的字調。共約二萬字。已寄歐陽中石同志,請他審閱修改,或合并入他的文章中。
近來閱讀劉吉典的《京劇音樂概論》,很受啟發(fā)。書中所講《京劇行當的劃分和在歌唱上的特點》 ( 136-140頁)值得我們參考。其中講到真嗓、假嗓,應該加以科學的說明。又如書中202頁,講到老旦的唱腔,比老生曲折些,裝飾音多,高腔多,拖腔,滑音、擻音多,也應加以科學的說明。特別是“擻音”一類的行話,要加以科學的說明。我的話不一定對,供你參考。
請你在適當時間再召集一次小組會.交流一些情況,討論一些問題.促進工作。開會地點仍在我家。止匕候春安
王力 1982.2.23
宗濟兄:
昨承晤談甚歡。
林燾同志所寫的《京劇音韻學》提綱很好,比我寫的多了。特別是講“道韻”,講不同行當的語音特色,都很精到,寫出來一定很有價值。
曾復同志的《京劇史略》稍嫌重點不突出,京劇術語太多。不好懂。許多話應在后面各章中說的,若在“史略”中說了,后面就嫌重復了。建議由林燾同志依照他的提綱改寫“史略”,同時吸收曾復同志的意見,好嗎?全書初稿寫成后,要開一兩次會,討論,最后推舉一位同志統(tǒng)寫全書,以免前后重復和矛盾。又不至于遺漏或前后文章風格懸殊。
同志們,意見如何?請考慮。此候時安
王力
1982.9.18
宗濟兄:
昨奉初三日手書,不勝欣幸。你與歐、劉兩兄各以事牽,不能如期完成任務,我能體諒。但愿有生之年得見此書出版。進程如何,希望隨時見告。匆此,即頌春厘。
王力
1983.2.20
宗濟兄:
接奉12月26日手書,得悉京劇音韻研究進行順利,大喜過望。各派京劇道白大有文章可做。研究出來,一定新穎可觀。特此致函道賀,并頌年厘。
王力
1983.12.29
1980年代初,為了使京劇藝術更加科學化,真正成為一個嚴謹、系統(tǒng)的藝術理論學科,王力先生提出構建“京劇音韻學”的課題,他列出研究框架,并且組織成立了“五家村”的純學術組合:王力先生為村長,村民是吳宗濟先生、劉曾復先生、林燾先生、歐陽中石先生。每位“村民”都有任務分工?!拔寮掖濉痹顒舆^多次,活動地點基本都在王力先生住處,由王力先生的夫人夏蔚霞女士提供美酒佳肴,做做學術研究之余,眾“村民”也能敘舊放松,偶爾還請歐陽中石先生亮亮嗓子,倒也快樂。
信中提到的劉吉典《京劇音樂概論》,由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4月出版,距離王力先生寫這幾封信的時間很近。由此可以看出,當時王力先生已80多歲高齡還在不斷地閱讀新近出版的書籍,始終葆有對知識的渴望和追求。
王力先生著有《京劇唱腔中的字調》-文,應該也是為《京劇音韻學》所作,不過此文4年后才在《戲曲藝術》上刊出,后收入《王力文集》第18卷和《王力全集》第20卷。關于京劇音韻學方面的文章,就筆者所知,王力先生還有手稿《京劇的劇中韻和襯字》未曾發(fā)表,可惜暫時無從得見。據前信,王力先生還有《京劇的韻部》《京劇唱腔咬字的分析》《京劇唱腔中的字調和道白中的字調》幾篇文章也未曾見刊。從這些書信內容來看,王力先生為編寫《京劇音韻學》投入了很多精力。只可惜,王力先生在有生之年沒有看到《京劇音韻學》這本書的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