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劍

16歲的留守少年朱逸，因被父親粗暴責(zé)打離家出走，流落到陜西。就在他走投無路意欲輕生之際，萬虹攔下了他，隨后還安頓照顧他。這本是一個溫暖的愛心故事，然而數(shù)月后，朱逸和他的“救命恩人”萬虹雙雙被捕——

少年欲輕生：過路女司機出手相救

2017年10月6日晚，朱逸站在陜西省商洛市的黃沙河橋邊。望著橋下的河水，他的內(nèi)心波濤洶涌。正欲翻越欄桿，他猛然被人從身后緊緊抱?。骸巴拮?，你想干啥？”朱逸回頭，是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女子。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朱逸出生于2001年12月，家住山西省陽泉市農(nóng)村。從記事時起，他就沒有見過母親。父親朱金寶常年外出打工，朱逸跟著爺爺生活。朱金寶每年春節(jié)回一趟家，這是朱逸最開心的日子。他想在爸爸面前撒嬌，說悄悄話，卻又感到害怕。朱金寶見兒子畏首畏尾的樣子，訓(xùn)斥道：“跟小丫頭似的，真沒出息！”

2017年中考，朱逸的考試成績在全年級墊底，畢業(yè)考試后，又經(jīng)過補考才拿到初中畢業(yè)文憑。朱金寶千里迢迢趕回家，四處幫兒子聯(lián)系讀書的學(xué)校。朱逸對沒有學(xué)上滿不在乎，繼續(xù)在外面瘋玩。8月，朱金寶好不容易托人找了一所農(nóng)技職業(yè)學(xué)校，朱逸卻不肯再讀書，說自己要出去打工。

朱金寶怒吼道：“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掙錢供你讀書吃喝，你就這樣回報我？”朱逸頂嘴說：“你憑什么怪我？從小到大，你既沒照顧我，也沒關(guān)心過我！”朱金寶抓起一根木棍打在兒子身上，打得朱逸嗷嗷直叫，但他不愿求饒，堅持說不再上學(xué)。

朱逸在床上躺了兩天，傷痛稍微減輕了些，決定離家出走。他連換洗衣服也沒有帶，半夜溜了出來。他回望了一眼家門，心里默念：“不在外面混出人樣，永遠不會回來！”等朱金寶發(fā)現(xiàn)兒子離家出走時，幾乎找遍了全縣，也沒有找到蹤跡。

身無分文的朱逸想找地方打工，但他沒有身份證，人又瘦小，沒人肯收留他。朱逸只好一路乞討，不知不覺流落到了陜西省商洛市。站在黃沙河的橋邊時，朱逸已兩天沒吃飯了。他想跳河一了百了，怎奈體弱無力，爬了幾次欄桿都沒能跳下去。

攔住朱逸跳河的是網(wǎng)約車女司機萬虹，她時年35歲，家住商南縣，與丈夫李志、婆婆杜阿香和兒子響響共同生活。萬虹剛剛送完客到商洛市，在黃沙河橋邊停車時，恍惚看見一個孩子的身影，像是要爬橋的欄桿。她猜測對方想跳河輕生，遂停車，快步上前抱住了朱逸。

朱逸掙脫了兩下便沒了力氣，嗚嗚地哭著。萬虹仔細打量著這個男孩，估摸他十六七歲，蓬頭垢面，竟還穿著汗衫褲頭。萬虹問：“你是不是跟大人賭氣跑出來的？家住哪兒？我送你回家?！敝煲莶豢月暋Ｈf虹把朱逸硬拽上了車。車子往自家行駛的途中，朱逸終于報上姓名，并表示堅決不回家。

萬虹說：“聽口音，你好像是陽泉人？”朱逸點點頭“嗯”了一聲。萬虹笑著說：“趕巧了，我老家在陽泉的盂縣，是老鄉(xiāng)啊！”她還說，自己嫁到商南快十年了，父母病故后，就不怎么跟盂縣的親戚往來，但她常常想念起家鄉(xiāng)。見朱逸不愛說話，也不想回家，萬虹熱心快腸說：“先到我家歇歇，明天再說?！?/p>

母愛流淌心間：讓漂泊不再孤獨

朱逸跟著萬虹進了一個帶院子的平房。一進門，瞧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正在堂屋跟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說話?？匆娙f虹進來，男孩高興地叫著“媽媽回來了”。萬虹說：“響響，快叫哥哥?！鞭D(zhuǎn)身對朱逸介紹：“這是我兒子響響?！表戫戄p輕叫了朱逸一聲“哥哥”。萬虹并沒有說老奶奶是誰，朱逸猜測，應(yīng)該是萬虹的婆婆。

老人問：“從哪撿來的野孩子？渾身臟兮兮的?！比f虹沒搭腔，她從廚房端了一大碗飯菜放在桌上，招呼朱逸先吃飯。老人上前按住飯碗，對朱逸拉長了臉，朝萬虹不客氣地說：“這孩子，怎么也像你一樣沒禮貌？你到底跟他啥關(guān)系？”萬虹掰開她的手：“不用你管！”朱逸餓極了，把飯菜一掃而光。

朱逸剛放下碗筷，響響跑了過來：“哥哥陪我玩。”老人厲聲說：“他臟兮兮的，不要跟他玩?！边€吆喝道：“你飯也吃了，趕緊走吧。”萬虹上前把朱逸護在身后：“他是我老家的表弟，難道我就不能留他住一宿？”老人不再吱聲。

萬虹找了一套干凈襯衫和長褲，叮囑朱逸洗澡換衣。她告訴朱逸，那個老家伙就是響響的奶奶，叫杜阿香，自己很煩她。當晚，朱逸跟響響睡在一張雙人床上，外面不時傳來萬虹和杜阿香的爭吵聲。響響告訴朱逸：“奶奶天天和我媽吵架?！?/p>

第二天早上，萬虹叫醒朱逸吃了早飯，說：“現(xiàn)在總可以告訴我了吧，你家到底在陽泉什么地方？我今天開車送你回去?！毕肫鸶赣H對自己的毒打，朱逸低著頭說：“阿姨，我死也不回去！”萬虹勸他：“你跑出來，家里的大人會急壞的。”“才不會呢，他巴不得我死在外面?！比f虹見朱逸不聽勸，又說：“你長期住在這也不方便，我老公明天出差回來，又會跟我吵個不停?！甭犎f虹這么說，朱逸站起身要走：“阿姨，我不給你添麻煩?！比f虹追問他去哪里。朱逸邊出門邊說：“走到哪兒算哪兒?！比f虹擔(dān)心他又自殺，把他攔下來，答應(yīng)給他找臨時落腳的地方。

萬虹帶朱逸去了縣城建材市場，找裝卸工工頭趙文亮，讓朱逸跟著他干活。趙文亮擺擺手：“這小屁孩身子骨這么弱，頂什么用啊？不收不收?！比f虹伸手一把揪住趙文亮的耳朵說：“你敢對姐說‘不？別忘了當初你在這里混不下去，是姐找朋友幫你站住腳的。你也是在外討生活的人，知道在最難的時候，有人幫你一把多重要?！壁w文亮訕笑著表示：“管吃管住，每月給他開工資1200元，多的就沒有了?！?/p>

朱逸在外流浪了兩個多月，吃盡了苦頭，現(xiàn)在終于有了安身之所，已經(jīng)非常知足了，他向萬虹鞠躬致謝：“阿姨真好，謝謝你！”萬虹笑了笑：“謝啥，你先干著，想通了我再送你回家。”

萬虹經(jīng)常過來幫朱逸洗衣服，有時還做些好吃的菜帶來。她還拿來兩床新棉絮。朱逸蓋上厚厚的棉被，心里暖暖的。一次，朱逸感冒發(fā)了高燒，萬虹帶他到社區(qū)醫(yī)院掛了3天吊瓶。朱逸感動得流著眼淚說，長這么大，第一次從阿姨這里感受到了母親般的溫暖。

在旁的趙文亮順勢對萬虹說：“姐，你干脆收這小子做干兒子吧?！敝煲萘⒖虖拇采吓榔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眼淚奪眶而出，叫了一聲：“媽！”萬虹連忙拉朱逸起來：“你認我做媽，得讓我知道你家的聯(lián)系方式，起碼要告訴他們你的下落，也好讓家里人放心?！敝煲莼卮穑骸皨?，兒子什么都聽你的，就是不要提我家里人?！比f虹只好作罷。

2018年春節(jié)快到了，其他民工都回了家。朱逸仍在宿舍，萬虹勸道：“跑出來這么長時間，也該消氣了。我送你回去?！敝煲菥髲姷卣f：“這里就是我的家。只要媽來看看，我就滿足了?！?月15日是除夕，萬虹心里不忍，把朱逸接到家里過年。

被裹挾的“報恩”：無知背后多少荒唐

正月初一上午，萬虹的丈夫李志讓響響到杜阿香房間磕頭拜年，萬虹對兒子說：“磕一個100元，3個300元。沒錢就不許磕。”李志明確表示不滿：“你怎么這樣教兒子？響響，別聽你媽媽的，你只跟奶奶磕頭拜年就行了?！闭f完，他拉兒子往母親的房間走。

萬虹雙手叉腰把父子倆攔住。兩人大吵一架，中午的團圓飯也顧不上吃。直到下午2時，萬虹才和朱逸一起吃了飯，她邊吃邊罵丈夫和婆婆。朱逸這才知道，萬虹與她婆婆積怨頗深。

大年初五一早，萬虹出車載客，李志去單位加班了。杜阿香的遠房侄子前來拜年。姑侄喝酒、嘮嗑得很盡興，杜阿香忘了給兒媳準備熱飯菜。午后1時多，萬虹回家吃飯，見飯菜都涼了，氣得摔了一只碗。杜阿香侄子訓(xùn)斥萬虹不像話。萬虹和他爭吵起來。拉扯中，兩人發(fā)生肢體沖突，杜阿香侄子扇了萬虹一耳光。對方身材高大，萬虹忍下了這口氣。

朱逸目睹了這一切，感情的天平顯然傾斜。他認為萬虹沒錯，錯的是杜阿香和她的親戚。

2018年5月3日，萬虹去看朱逸，剛坐下就唉聲嘆氣。朱逸問：“怎么了？”萬虹說：“我嫁到這里快十年了，沒有一天開心過?！彼卦V婆婆，說忍了婆婆這么多年，心里都落下病根了，還說，只要婆婆在一天，她和丈夫的感情就好不起來，就沒好日子過。她跑出租好不容易攢了9萬元，打算買小戶型的房子，與婆婆分開單過，但從銀行取的現(xiàn)金卻不見了。萬虹恨恨地說：“肯定被杜阿香拿走了，她死不認賬，我最后的希望也沒了，這日子還有什么盼頭？”

朱逸安慰道：“媽，兒子掙了錢幫你買房?！比f虹苦笑著搖頭：“你還活不周全呢?！彼煲輲椭黄鸨茊柖虐⑾阏f出錢的下落，如果仍然不說，就弄死這老婆子。朱逸的聲音發(fā)顫：“我?guī)湍阋黄饐?，但不能出人命?！比f虹用手抬起朱逸的下巴問：“媽對你怎么樣？”朱逸說：“對我很好?！比f虹又問：“知恩圖報，曉得不？如果真要弄死她，你只要按住她手腳，見血的事不會讓你做?！?/p>

朱逸想著，如果不是萬虹，他早就跳河淹死了，不為她做點什么，也太不仗義了。他害怕萬虹真的要弄死杜阿香，又心想，萬虹對自己這個外人都這么好，應(yīng)該不會真下狠手。于是，他點頭答應(yīng)了。

5月9日中午12時，萬虹將朱逸帶到居住地附近。萬虹告訴朱逸，她的丈夫出差了，讓朱逸在外面聽動靜，一旦她說“飯做好了”，朱逸得趕緊進去。

不一會兒，萬虹進了家門。杜阿香見了她，自個進了臥室。過了大約20分鐘，萬虹喊道：“飯做好了！”轉(zhuǎn)身闖進杜阿香的臥室，厲聲說：“快把錢交出來！”杜阿香沒好氣地說：“腦子有病吧，誰見到你的錢了？”萬虹猛撲上去，將杜阿香按倒在地，騎在身上。朱逸隨后進了臥室，按住杜阿香的雙腳。萬虹又問：“你把我的錢到底藏在哪兒？”杜阿香怒目相對：“一毛錢我也沒碰過，救命……”萬虹慌忙說：“快堵嘴！”朱逸拿出萬虹預(yù)備的膠帶，心里一陣恐慌，顫抖著手找不到膠帶的頭。

萬虹讓朱逸遞上膠帶，她將杜阿香的臉和嘴纏上，又纏住婆婆的手腳。見杜阿香還在掙扎，萬虹用菜刀對著杜阿香頸部砍去。直到杜阿香不能動彈了，她讓朱逸先出去，然后反鎖了門，駕車帶朱逸逃離現(xiàn)場。下午，萬虹把響響從學(xué)校接到了臨時居住的出租屋。

朱逸非常害怕。此后他在裝卸貨物時神情恍惚，還砸傷了腳。趙文亮追問他有什么心事，朱逸驚恐地說：“殺……殺人了。”經(jīng)趙文亮勸說，朱逸于5月13日主動向派出所投案自首，并帶領(lǐng)民警去現(xiàn)場，協(xié)助抓獲了躲在出租屋的萬虹。經(jīng)鑒定，杜阿香因頸部失血過多死亡。

案發(fā)后，朱金寶接到警方通知，稱朱逸涉嫌參與故意殺人犯罪，因其系未成年人，審訊過程要求家長到場。離家出走大半年的兒子，如今已淪為階下囚，朱金寶對當初粗暴的教育方式追悔莫及。他傾其所有，向李志賠償了相應(yīng)的經(jīng)濟損失。

2019年12月，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做出終審刑事裁定：朱逸犯故意殺人罪，因犯罪時年滿14周歲不滿18周歲，系未成年人犯罪，并協(xié)助公安機關(guān)抓獲同案犯，具有自首和重大立功表現(xiàn)，從輕判處有期徒刑6年。萬虹被另案處理。

（因涉及未成年人犯罪，文中除萬虹外，其余人物均為化名，相關(guān)信息做了技術(shù)性處理。）

[編后]萬虹好心救了朱逸一命，本是善舉。之后，她也給予了朱逸母親般的關(guān)愛。但是，她人性中惡的一面，在與婆婆的家庭矛盾中徹底被激發(fā)。萬虹挾恩自重，以救命之恩，裹挾朱逸做了故意殺人犯罪的幫兇，實在難以被原諒。

而朱金寶平時對兒子的教育不管不顧，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就棍棒伺候，導(dǎo)致朱逸在有限的家教和懵懂無知的心智下，缺失對法律和善惡的理性認知。在面對救命恩人提出的犯罪要求時，他既沒有推辭，更沒有報警，也就不難理解了。家庭教育的缺失，導(dǎo)致朱逸淪為故意殺人犯罪的幫兇。愿本文中的悲劇不再發(fā)生。

編輯/涂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