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
呂姐的生意比別人好。好在哪,不是找她搓澡的人多這么簡單。人多,不等于錢多,搓一個澡十二塊錢,浴池抽六塊,呂姐掙六塊,靠力氣掙這六塊錢,一天下來累個半死。呂姐掙的是巧錢兒,一份兒頂十份兒,干凈還不累。什么是巧錢兒,呂姐說,碰到會享受的顧客,往那一躺,來個全套。這時候,呂姐心里想的是羅太太。羅太太在西街浴池有個綽號,叫“羅全套”。
羅太太不住西街,從湖光別墅開車到西街浴池差不多要四十分鐘,她每個星期來兩回,要是哪個星期沒來,就是她月經(jīng)來了。西街浴池有羅太太專用的衣物柜,16號,里面放著一只桔色手提筐,筐里裝著洗護用品,牙膏牙刷,身體乳,瓶瓶罐罐上都印著英文,有的連英文都不是,看不出是哪國文。還有一雙拖鞋,羅太太是不會穿浴池里的公共拖鞋的,浴巾和化妝包她每次隨身帶來,用完再帶走。16號柜子里只放著洗浴用品,用完之后沖洗干凈再鎖回柜子。鑰匙就交給呂姐保管,省得她來來回回還得多精管一樣?xùn)|西,即便忘在車?yán)锪?,不是還得出去取一趟么。這些都是呂姐幫她想到的,在西街浴池,尊貴,往往就體現(xiàn)在芝麻大點兒的事上。
全套都包含哪些項目,單純洗澡的門票錢,大眾浴池相差無幾。除此之外,不同的浴池有不同的項目,收費標(biāo)準(zhǔn)也不一樣。呂姐所在的西街浴池,從羅太太停好車到前臺領(lǐng)了鑰匙手牌,換上自己的拖鞋,脫光衣物鎖進柜子,走進浴室,沖洗充分往床上一躺,花錢的項目就開始了。
第一步是搓澡。羅太太細皮嫩肉,經(jīng)不起力道,呂姐一看便知。加之羅太太來洗澡的頻率擺在這兒,別說泥灰,角質(zhì)都搓不下來,呂姐只需把澡巾套在手上,從上到下前后左右地過一遍,羅太太的身體就泛起一層潮紅。呂姐干搓澡工有小二十年,搓人無數(shù),羅太太的皮膚是典型的富貴皮,膚質(zhì)白嫩,膚壁薄,不耐力,易泛紅?!皠e以為女人脫光了,進了澡堂子就分不出個高低貴賤,都在皮子上寫著呢?!遍e扯的時候,呂姐跟其他幾個搓澡工說道。
西街浴池有四個搓澡工,每個搓澡工都有自己的固定顧客,這些顧客來自西街上的各個小區(qū)。西街上的大眾浴池不下十家,住在西街上的人依據(jù)自己的日常習(xí)慣往往去固定的浴池洗澡,在固定的浴池里又往往有固定的搓澡工,就看跟誰投緣。西街浴池門臉兒大,白底的牌子上赫然四個天藍色的字,顯得這個浴池很干凈,浴池的左右兩邊各是一家美發(fā)店和修鞋鋪,男顧客理完發(fā)往西街浴池一拐進去洗個澡是周末常有的事,也有人進浴池之前順便把皮鞋脫到修鞋鋪里,洗完澡出來,換上油光锃亮的皮鞋走人。
西街浴池女賓部的臺柱子自然是呂姐,另外三人當(dāng)中有一個南方人,姓丁,身材矮小枯瘦,赤裸著身體往搓澡床邊一站,兩只小乳房空布口袋一樣垂皺著,塌著胸腔,支出髖部的兩塊骨頭。小丁怎么吃都不胖,一張嘴就知不是本地人,可又聽不出具體是南方哪里。一個搓澡工頭發(fā)長至小腿,除了洗頭發(fā)時解開,其余時間都繞成一個髻固定于頭頂,像頂著一團烏云,烏云下一張光光的胖臉,眼梢被發(fā)髻吊得像關(guān)羽。還有一個長得黑,嗓音沙啞,說起話來像拿砂紙磨人耳朵。
羅太太只用呂姐。偶爾趕上一次呂姐有要緊事出去了,她進去沖一遍就走人,前后不過十幾分鐘。不像其他顧客,呂姐不在隨便誰搓都行,其他搓澡工也會主動上前爭取,不算搶顧客。羅太太不找,其他搓澡工有閑著的也不爭取,只客客氣氣地告之“呂姐有急事出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羅太太觀察過,搓澡工干活兒的時候什么扮相都有,有的人赤身裸體,只戴一副護膝,有的人穿著襪子和靴子,許是長年在潮濕的環(huán)境工作落下了毛病。有的人只穿一條內(nèi)褲,給顧客搓澡的時候,抻長的乳房隨著身體的發(fā)力來回晃動,也有文胸和內(nèi)褲都穿的,比如呂姐。呂姐工作時不僅穿文胸,并且從來都是跟短褲成套的,身體沒有一絲異味兒,燙過的頭發(fā)隨意挽起一個發(fā)球,整體發(fā)型蓬蓬松松,額前碎發(fā)用一根鑲滿彩色水鉆的發(fā)箍向后抹倒。
每回見羅太太沖洗差不多了,呂姐就開始準(zhǔn)備:先用一只綠色塑料盆舀一盆水,往搓澡床上一潑,沖走零碎泥屑,取一張塑料膜鋪上,塑料膜遇水后像破掉的口香糖泡泡,服帖地粘在搓澡床上,鼓起個別氣泡,呂姐將盆倒扣其上,幾個來回抹平。別的顧客至此就算準(zhǔn)備完畢,羅太太不同,呂姐會在塑料膜上再鋪一張,羅太太并沒有提過這個要求,都看在眼里。
羅太太平躺在搓澡床上,油光嫩滑的身體一動不動,如同一只陳在案板上的白條雞。躺在搓澡床上的女人像什么的都有,像小丁那么干瘦的就跟樹杈子似的,支楞的骨頭恨不能把鋪在床上的塑料膜扎漏;一身肥肉的女人生怕腳下打滑,呼扇著肚腩和身上的脂肪朝搓澡床邊仔細地走,往上一躺,活脫脫一頭剛消毒完的豬;有的老太太,身上的皮耷拉下來,松癟的乳房攤在肚子上,像貼著兩片鞋墊,她們彎著麻桿兒似的兩條腿,哈著腰緩慢地往呂姐這邊走,像一只走向食物的仙鶴。
呂姐愛給年輕女孩搓,她們體形勻稱,身體面積小,乳房小巧尖聳,皮膚緊實,搓在上面不打滑,一下是一下。給體形肥胖的婦女搓澡最累,她們往那一躺,肥扁的乳房朝身體兩側(cè)涌去,要不是被皮膚兜住,恐怕會像破了的水球那樣淌到呂姐的腳面上。她們把搓澡床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翻身都困難,呂姐把搓澡巾套在手上,像即將拿著小鏟子去推一座山?!笆畟€胖子九個懶,越胖的女人越埋汰,一個月搓一回澡,搓下來的泥兒都能把下水道堵死。”趕上更衣室一個顧客都沒有的時候,呂姐也會講顧客的閑話。
羅太太的身體有一股果木的味道,很淡,在她翻身的時候稍微稠一些。以呂姐的經(jīng)驗判斷,這不是香水或者化妝品的氣味,而是與羅太太長年吃素有關(guān)系。羅太太以前跟呂姐聊天的時候說過,她的肚子是一座花果菜園,因為她每天吃的東西里有紅薯、玉米、蔬菜、水果,下午茶是堅果、點心和花草茶,還會燉糖水,薏米紅豆,冰糖雪梨,銀耳燕窩什么的。那些頓頓離不開肉的人,他們的肚子是一個動物園,里面裝滿了各種動物的尸體、內(nèi)臟,病毒和寄生蟲。
經(jīng)羅太太這么一說,呂姐頓時開悟了??刹痪褪沁@么回事兒,每回她去菜市場,賣肉的攤位都散發(fā)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腥臭味兒,那些散發(fā)著腥臭味兒的肉和內(nèi)臟被洗凈了下鍋,由各式調(diào)味料掩蓋住烹熟,進入人的體內(nèi),經(jīng)過消化分解吸收排泄,最終還是腥臭的,就像澡堂子里散不出去的嗝兒和屁。
呂姐開始在腦海里一個一個過,她的??彤?dāng)中哪些人的肚子是花果園,哪些是動物園。公交車上,呂姐觀察車上的人,不論男女,皮膚油光暗沉、眼白混濁的就是肉食動物,給這樣的人拔罐時,印子是黑紫色的,身體里濕氣重。跟羅太太一樣皮膚細白,眼珠黑白分明的人是不愛吃肉的,或者干脆就是長年吃素的。
呂姐拉起羅太太一只胳膊從手搓起,一邊搓一邊拉家常。說是拉家常,基本上是呂姐講,羅太太聽,有時候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有時候應(yīng)幾句,問幾句。淋浴區(qū)的水持續(xù)落下,旁人聽不清她們對話,人特別少的時間段,大聲說話帶回音。趕上哪天羅太太來了興致,也會主動打聽:
“呂姐,你搓澡這么些年,遇到什么怪人沒?”
“那可多了!”呂姐說,“前天就有這么檔子事兒,我有個常客,是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回回來都找我搓,我手里要是有活兒,她就等著。就前天,老太太來了,見我正給別人搓著,招呼都沒打就找小丁了。小丁也知道老太太是我顧客,見我朝她使眼色,才給老太太搓?!?/p>
羅太太雙目微合,身體隨著呂姐的搓動輕微搖晃著。
“我越尋思越納悶兒,老太太今天怎么了?”呂姐接著講,“對我哪里不滿意?我就等她洗完了,想跟往常一樣把她攙到更衣室,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
“她躲著我,不讓我碰,說讓小丁把她攙過去。欸?我就更納悶兒了。等老太太穿好了衣服坐下歇氣兒的時候,我就問她,大娘這次怎么沒等我呢?你猜她說什么?”
“說什么?”羅太太合著眼,臉轉(zhuǎn)向呂姐。
“老太太說,年輕的時候,算命先生給她說了,她命里忌黃色。一進來見我用黃色搓澡巾給顧客搓著呢,她就怕了?!?/p>
羅太太睜開眼,驚奇地問呂姐:
“搓澡巾不都是顧客自己帶的嗎?她不用黃色就行了唄?”
“嗨,活到那個歲數(shù)兒,都成精了!”呂姐給羅太太搓完正面,在她身上輕輕敲兩下,羅太太隨之側(cè)身躺著面對呂姐,“我這手,沾完黃色再碰她,晦氣唄!”
呂姐將羅太太的胳膊搭在頭頂,給她搓身體的側(cè)面和下面那條腿的內(nèi)側(cè)。搓完又在羅太太身上輕輕敲兩下,羅太太趴在床上。浴室的門隔一會兒就被推開,洗完的人出去,新來的人進來。只要羅太太在,呂姐的其他顧客來了,她從不讓她們等,也等不起。其他搓澡工誰手上空著誰就接過去,顧客還是呂姐的顧客,下回來了只要羅太太沒在,她們還是找呂姐搓。
背面搓完了,呂姐依舊在羅太太身上輕輕敲兩下,羅太太再轉(zhuǎn)到身體的另一個側(cè)面朝上,直到在搓澡床上翻滾了一周,前后左右兩側(cè)全部搓完,才在呂姐的攙扶下起身,套上拖鞋站起來,呂姐給她搓脖子,結(jié)束后再去沐浴區(qū)沖水。羅太太沖水的檔口,呂姐正好做下一個項目的準(zhǔn)備工作,撤下之前那兩張塑料薄膜,再舀一盆水朝床上一潑,沖凈泥屑,換一張新的塑料膜。其他人是不換的,沖干凈就行,只有羅太太換。
羅太太沖洗干凈回來做奶浴,也可能是蜂蜜浴、黃瓜浴、紅酒浴、蠶絲蛋白浴……只要西街浴池有的項目,羅太太挨樣兒做。普通顧客做的最多的是奶浴,價格最便宜。呂姐做奶浴的方式也是獨一份兒,只見呂姐手持一袋塑料袋包裝的牛奶,用牙撕開一絲縫隙,然后一手捏著牛奶袋在搓澡床上寫字,牛奶從縫隙里滋出一條線,呂姐專注得像手握奶油裱花袋在蛋糕上寫字的西點師。沖洗干凈回來的顧客褪掉拖鞋,躺在“一生平安”四個字上準(zhǔn)備做奶浴,再沒有第二個搓澡工會送上這心靈手巧的祝福,足以令人心神安寧地睡去。
呂姐把精華液倒入一只羅太太自帶的面膜調(diào)制碗里,再用一只配套的平板刷像給燒烤的食物刷調(diào)料一樣刷遍她的全身。換作其他顧客就是另一碼事了,把精華液直接從袋子里擠到平躺的顧客肚子上,呂姐拿手和勻再從頭到腳抹勻。給羅太太刷完精華液,呂姐同時幫她敷上自帶的面膜,開始給她全身按摩,幫助皮膚吸收牛奶、黃瓜、蠶絲蛋白的菁華。呂姐有一雙柔韌有力的手,有一回給顧客繞著圈搓胸部的時候,揉到一處硬結(jié),怎么揉硬結(jié)都在,呂姐心想不好,以她多年搓澡的經(jīng)驗判斷,這顧客怕是得動刀了。猶豫再三,她提醒顧客還是去大醫(yī)院查一查。再以后,那個顧客沒來過西街浴池,倒是她婆婆找呂姐搓澡的時候給呂姐買過一箱牛奶,說是感謝她,媳婦做了乳腺癌手術(shù),大夫說幸虧發(fā)現(xiàn)得不算晚。
羅太太躲在一張面膜的后面,呂姐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細,越來越遠,她打了個盹兒。呂姐替她摘下面膜,她就醒了,進行最后一次沖洗。待她走出浴室,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個半小時了。呂姐把浴池的浴巾鋪在更衣區(qū)的床上,再將羅太太自帶的浴巾鋪在浴池的浴巾上面,棉棒、火罐、酒精燈等一應(yīng)器具準(zhǔn)備齊全。她拿起黃桃罐頭瓶子喝幾口茶,站在床邊等羅太太,像司機打開座駕的門靜待主人。
羅太太出來了,面色紅潤,通體透亮,皮膚微涼,體態(tài)慵懶地往浴巾上一趴。呂姐一手持玻璃圓罐,一手持點燃的酒精棉棒在玻璃罐里迅速繞一圈扣到羅太太背上,手起罐落,一氣呵成。在真空的吸力下,羅太太的背部隆起一座座小山丘,她成了一只玻璃刺猬。
呂姐自顧說起:“我們浴池旁邊的修鞋店關(guān)了,來時注意沒?”
“還真沒注意,好好的怎么關(guān)了?”羅太太搭腔,小睡過后精氣十足。
“他們兩口子不是浙江人嘛,”呂姐一邊忙著手上功夫,一邊說,“上個月,修鞋匠回老家,女的跟對面兒飯店的服務(wù)員勾搭上了?!?/p>
“啊?”羅太太扭過頭看呂姐,呂姐用食指擋一下嘴唇,倆人竊笑起來。笑得羅太太背上的玻璃罐相互碰撞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宕嗦曧憽?/p>
“然后呢——”羅太太用氣息問。
“修鞋匠回來就發(fā)現(xiàn)了!”呂姐湊到羅太太耳邊說。
“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可神了呢,他是從顧客的鞋上發(fā)現(xiàn)的,”呂姐拿過一個小塑料凳,在羅太太床邊坐下,倆人高度正好平齊,“服務(wù)員去了鞋店吧,跟女的好就好了,非得好奇鞋是怎么修的,閑著沒事兒就學(xué)著修鞋匠的樣子在一只鞋的后跟兒上釘了一根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