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醫(yī)院回到家里,我向單位請了兩個月的病假。生活仿佛是一列短暫偏離軌道的列車,讓我有機會領略不一樣的風景。先前從沒有機會在小區(qū)里晃悠,現(xiàn)在才知道小區(qū)里住著那么多人,樓下花園里生長著那么豐富的植物。小區(qū)中心有一大片水系,上面鋪著木質(zhì)的棧道,我每天端著手在上面百無聊賴地走著,棧道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分外好聽,以前怎么沒有留意過這種聲音呢?我家樓下是一個幼兒園,兒子在這里讀幼兒園大班。我從幼兒園門前經(jīng)過時,他的同班同學就隔著柵欄好奇地向我問候:叔叔,你的手怎么了?小區(qū)里的上班族還是行色匆匆。很多人和我打招呼,有原來熟識的,也有不怎么熟識的。同一個樓的鄰居,以前的同事、球友,還有我兒子同學的家長,他們都走過來噓寒問暖地問候幾句。隔壁的阿姨送來紅花油,讓我每天涂抹一下。有一個家長送來一條比較寬的繃帶。還有一個老阿姨聽說我是骨折,很神秘地告訴我一個秘方,讓我每天喝自己的尿,而且是中間的一段,她說這個秘方治療骨折效果好。這位老阿姨說得很鄭重,我似乎還答應了她。后來我到網(wǎng)上一查,還真有這樣一種偏方。
走累了的時候,我就坐在水系邊的樹陰下。天空有陰影閃過,不知是鳥的羽翼還是云在追逐。在夏天的閃電閃過之后,雷雨到來之前,我的內(nèi)心蠢蠢欲動,表達的渴望就像眼前花園里伸長脖子生長的植物。我能想象老李此刻也像考生的家長一樣,在焦急地等待著高考的放榜;警察大哥這時會一個人坐在檔案室里,擺在他面前的武俠小說,不知還是不是那本《天龍八部》;還有在平谷桃園里辛勤勞作的農(nóng)民大哥,你們現(xiàn)在都還好吧。我不知道我笨拙的表達能否真切地走進你們,愿你們每一個開心與不開心的日子,都能安適以對,笑顏燦爛如同那天清早后海邊上的晨光。
生活突然停頓了一下,忙于做家教賺錢的退休老師,因工傷被調(diào)到檔案室的警察,為湊夠報銷費而被迫繼續(xù)住院的農(nóng)民大哥,一群失意者成了病友,他們說說笑笑,分享疼痛。病房里到底有著怎樣的人生況味?
幾年前的一個四月末,我的左手因為打籃球受傷,過了幾天,也沒見消腫的跡象,我就到家附近的醫(yī)院就診。很快,我拿著拍好的片子去見醫(yī)生,醫(yī)生盯著片子立刻“哎”了一聲,我記得那個“哎”字拉得很長,然后說:骨折——,你看見沒有,第四根掌骨,明顯地劈開了。我當時的心情很平靜,沒有什么好說的,只能聽醫(yī)生的了。他說:馬上“五一”了,病人不多,你能立即住上院,明天早上七點帶上你的洗漱用品,到本部辦理住院手續(xù)。那位醫(yī)生姓蘇,很清秀的中年男子,說話慢條斯理,似有一種舉重若輕的神情,后來大家都叫他蘇主任。
我從醫(yī)院回到家里,也沒覺得有什么郁悶的,一想到要住院,還要動手術,似乎還有點激動與期待,這對我來說都是人生第一次啊,仿佛有一種大事要降臨的莊嚴感。我頭天晚上收拾好自己隨身帶的東西,第二天一大早,準時到達了醫(yī)院,順利辦理了住院手續(xù),開始了我一周的住院生活。
手外科住院部在九樓。我住的病房是一個大通鋪似的房間,里面擺著十張病床,東邊靠墻四張,西邊靠墻四張,中間兩張病床。我住在東邊靠墻第二個床位。病床都住滿了人,因為都是手部受傷,大家都把手用托板托著,用繃帶掛在脖子上,就這樣端著手坐著或者站著。我排在第三天手術,周邊的病友也有第二天的,也有第三天的。因為手疼,也睡不著覺,大家在百無聊賴中只能靠聊天打發(fā)時間。
我隔壁病床上是一位退休的中學老師,家在涿州,姓李,來這里已經(jīng)兩天了。他聽說我也是老師,仿佛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和我聊得比較多。他讓我叫他老李,說這樣更隨便些。我問老李,你的手怎么傷的?他說,騎電動三輪車上坡,沒上去又退下來了,摔倒在溝里,手腕骨折了。我說你沒在涿州的醫(yī)院瞧瞧?他說,在涿州的醫(yī)院拍了片子,醫(yī)生說是粉碎性骨折,他們看不了,就來北京了。老李說到他的受傷時,總是嘆氣,他怕自己的手變成殘廢。老李說,我有一個親戚在積水潭醫(yī)院上班,現(xiàn)在退休了,她幫忙聯(lián)系的醫(yī)生,安排的病床。后來我知道老李親戚找的醫(yī)生姓張,大家都叫他張主任,確實是手外科最著名的專家。有一天張主任帶著一幫人來查房,還專門和老李握了一下手,過問了一下他的病情。
老李特別不習慣護士直呼他的姓名“李治”,他總說聽著特別別扭,還說他們應該叫我“李老師”,起碼應該叫我“老李”吧。我聽了呵呵一笑,說,老李,慢慢你就適應了,這是人家的職業(yè)行為。老李感覺沒有得到護士的尊重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在涿州是受人尊敬的,甚至是受人尊寵的。老李說:謝老師,我在中學是教高三數(shù)學的,退休以后主要做高考數(shù)學輔導。在涿州高考數(shù)學輔導這一塊,我說第二,沒有人敢說第一。他說,在涿州有很多學生家長請他為孩子輔導數(shù)學,包括當?shù)睾芏喙賳T,每到逢年過節(jié),到家里來送禮的都擋不住。他說,我輔導過的學生,基本上都考上了重點大學。
老李在談到他的數(shù)學輔導是自信的,他的自信不僅讓我對他投以崇拜的目光,也讓我明白了他為什么不習慣護士直呼他的名字。每年春季是老李最忙的時候,他每天拎著茶杯,車接車送,被學生家長點頭哈腰地簇擁著。按照老李自己所說,就是輪番轟炸似的,一個挨著一個。我問他,你輔導高考數(shù)學有什么訣竅嗎?他說,主要是自己多年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也有自己的鉆研,當然有時候也能押準題。
老李面堂黝黑,頭發(fā)稍長,中分,總是鎖著眉頭,憂心忡忡的樣子。因為醫(yī)院不能抽煙,他總是把煙放在鼻前聞聞,放下,再拿起來聞聞,再放下,如此反復。他的神情動作有領袖的氣質(zhì),特別是他拿著煙,披著上衣在病床前來回走動的樣子,總是讓我想起電影里在夜色蒼茫的陜北大地上面色凝重的毛主席的神情。
第二天,來了一位老太太,老李叫她姑姑,這就是老李說的他在積水潭醫(yī)院的親戚。老太太雖然七十多歲,但是耳不聾眼不花,給老李帶來水果和換洗的衣服,幫老李收拾了一番。老李出去化驗了,老太太就和我嘮。她說自己退休前就在這個醫(yī)院做后勤工作,是老李老伴的姑姑。她說自己的侄女走得早,老李是一個命苦的人。她說老李有五個孩子,一個兒子四個女兒,現(xiàn)在都成家了。他現(xiàn)在和二女兒在一起生活,他的二女兒神經(jīng)有點毛病,結(jié)過婚,后來不能過,又回來和他爸爸一起生活。她說,老李現(xiàn)在雖然不缺錢,但是日子也不好過,二女兒不能干活,老李有一頓沒一頓的湊合,現(xiàn)在又有糖尿病,還有牛皮癬。她說,我這侄女婿就是能忍受,現(xiàn)在賺的錢也不少,你看看,兒女花錢的門路也多,誰缺錢你不得給。老太太心疼這個侄女婿,她說,老李人太好了,啥事沒有,就知道賺錢。老太太一邊幫老李收拾東西,一邊和我絮叨,聽得我眼眶濕乎乎的。
老李的兒女還算孝順,在他住院期間幾乎都來了,其中一個女婿來了好幾次。老李和兒女們沒有多少話,簡單交代幾句,就轉(zhuǎn)過身來和我聊天。老李說,孩子們都有工作,有在交通部門的,有在醫(yī)院的,有在政府的,還有在幼兒園的,估計都是請假過來的。兒女們把水果放在他跟前,老李總是很客氣,讓兒女們也招待一下我。老李沒有吃水果的習慣,他的兒女們削了也是白削。把兒女送走以后,老李總是不停地重復一句話:涿州到北京,很近,開車不要一小時。大家在一起聊天,老李只是聽著。他對一些社會新聞很困惑,老李的困惑讓人感覺他一直生活在以前的時代,或者沉浸在他所熟悉的高三數(shù)學王國里。
各項檢查結(jié)束,老李期待的手術要開始了?!帮L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老李雖然沒有那么夸張,但是內(nèi)心里一定很悲壯。他的眉頭緊皺,又不停地在病床前來回走動,嘴里還不停地說著:我不怕,大不了殘廢。我們都安慰他:沒事,老李,相信醫(yī)生。老李在我們一干病友的注目下,莊嚴地上了手術車。從上午十點進手術室,到下午三點多鐘才出來,手術進行了將近六個小時。給他主刀的就是他的親戚介紹的專家張主任。老李出來以后,他的兒女告訴我手術很成功,我心里也松了一口氣,老李不會殘廢了。
老李手術的第二天,我被推進了手術室。工作人員把我的頭蒙住,固定在手術臺上。麻醉以后,我感覺自己仿佛陷入無邊而又漆黑的大海中,不停地翻滾,沉下去又浮上來。潛意識中似乎能聽到手術器械的聲音,還有醫(yī)生們的說話聲。其中有一個口齒清晰的男醫(yī)生說:向下再靠一點就完美了,對,這樣就完美了。聲音是那么熟悉,好像是以前的朋友。后來我想起來了,這是門診接待我的蘇主任。我的手術很簡單,就是在骨折處,用一對鋼板固定住,再打上四個釘子,然后縫上傷口就行了。
我的手術持續(xù)不到兩個小時。手術過后,麻醉藥一消勁,最痛苦的時候就到來了。只覺得火燒火燎的疼,疼得身體發(fā)熱,疼得像錐心一樣。護士每人發(fā)一盒止痛藥,說受不了就吃一粒。可是吃了只有輕微的好轉(zhuǎn)。老李已經(jīng)疼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還是不行。大家都不說話了,每一個人都端著手,在病房里晃悠。就這樣過了一兩天,才漸漸地緩過來。
靠近東墻最里面的四床是一位農(nóng)民大哥,家在平谷,不知是因為鋪路還是建廠房弄傷了手。這位大哥四十多歲,個子不高,精瘦,看著很有精神。他不怎么說話,沒事的時候就躺在床上聽收音機打發(fā)時間。他告訴我他家在平谷,農(nóng)忙時管理桃樹,不忙時在工地打零工,因為搬石頭時砸了手指頭。他說,我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在高中讀書,女兒在城里打工。醫(yī)院送來的飯,他也不怎么吃,他說等他閨女送來。他閨女晚上下班回來,給他帶來豬頭肉和豬大腸,他說他喜歡吃這個東西。每到晚飯時,我就和他開玩笑說:豬頭肉送來沒有?他總是笑笑。我住進來的時候,這個農(nóng)民大哥已經(jīng)動過手術了。他更是一個神人,他說他沒有感覺到疼痛,也沒吃止痛藥。
有一天早上,平谷的大哥起得很早,收拾東西,然后又在病房里進進出出。我感覺他要出院了。他收拾好東西以后,很高興地與我們幾個一一告別。大家也很高興,讓他回去好好休息??墒沁^了一陣子,他又回來了。我們都很納悶:你怎么又回來了呢?他說,他打聽到他們那邊,不知道是合作醫(yī)療還是建筑公司說的,必須花滿9000元才能給報銷,現(xiàn)在才花8000多元。我們都笑著說:沒事,再住兩天就花滿了。
我手術的當天下午,病房中間鋪位來了一對夫妻,兩人到達后,在病床上一頭一個,呼呼大睡。到了傍晚吃飯時候,這對夫妻才醒來,融入到我們之中,并成為聊天的中心。夫妻兩人來自東北,男人是沈陽鐵路局的警察,因為一次出警,被歹徒用刀從胳膊到手削下來,導致胳膊和手都有傷殘。這位來自東北的警察大哥姓王,我們都叫他王警官。王警官高高的個子,身材筆直,性格開朗,說話咋咋呼呼,仿佛就像在自家客廳一樣。因為他對這里太熟悉了,受傷快十年了,每年要來幾次,他說就是這間病房他都睡過好幾次。手外科的醫(yī)生還有護士他沒有不認識的,誰是主任醫(yī)師,誰是副主任醫(yī)師,誰是知名專家,誰是普通的醫(yī)生,他說得頭頭是道。他來的第二天,一幫醫(yī)生來查房。王警官上來一一和他們握手擁抱,嘴里還說著王大夫好久不見,李醫(yī)師好久不見,張主任好久不見。他們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樣親切,我們都很羨慕。
我們更好奇的是他的英雄行為。對于那一段光榮的經(jīng)歷,王警官并沒有因為自己重復過千百遍而厭倦,他有述說的熱情。他說,當時沈陽鐵路貨運站經(jīng)常有一些貨物被盜,我們蹲點盯了很長時間,這次一定要抓住他們。凌晨兩三點鐘,他們出現(xiàn)了,我們上去就摁倒一個,另兩個就跑,我追著一個到墻拐角,沒想到他帶著兇器,一轉(zhuǎn)身就是一刀劈過來,我用手一擋,就這樣出事了。他說,后來這幾個盜竊犯都抓住了,一個判了12年,一個判了7年,還有一個判了4年。
王警官說他出事以后,就在這個醫(yī)院住了半年,回到單位,領導安排他到檔案室工作。他說,自己想去上班就去上班,不想上班就在家待著。什么時候覺著不舒服就來北京看病,所有的花費全報銷還有補助。他說自從受傷以后,大的手術就做過好幾次,單位為他看病花了不少于200萬。這次又到“五一”了,愛人也放假了,就想出來轉(zhuǎn)悠轉(zhuǎn)悠,順便看看病。
王警官把一瓶自家腌制的小尖椒放在桌子上,讓大家沒有胃口時吃一粒。小尖椒放在嘴里,又辣又爽,有個病友說,比止痛藥好使。王警官不需要手術,他一般白天出去玩,到傍晚才回病房。他一回來,我們就圍著他開聊。王警官真的是見多識廣,我們有什么問題,有時候不用問護士,問他就行了。有一天,挨著王警官的中間鋪位來了一位中年男子,他的漂亮的妻子陪著他。男子看樣子像外企或者政府機構(gòu)的工作人員。大家問他的手怎么了?他說,手碰著了,手指骨有點破裂。再問手怎么碰著的?男子不說了,大家也不好意思問了。等一會兒,這位男士出去換藥。王警官說:還能怎么碰著,打架唄,反正不是好事。
有一天早上,天剛蒙蒙亮,王警官說,反正也睡不著,走,咱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說去哪兒。他說后海。在他的攛掇下,老李也愿意下去了,還有平谷的農(nóng)民大哥,還有另一個病房的兩個病友。王警官說,咱們一個一個出去,別讓護士發(fā)現(xiàn)了。在王警官的帶領下,我們一行六人,悄悄地溜出了住院部大樓,從醫(yī)院的北門出來右拐,來到后海。
五月初的北京,雖然有夏天的跡象,但是后海邊的晨風吹在身上仍然涼颼颼的,空氣中還有一股魚腥的味道。大家頓時覺得渾身輕松,疼痛也似乎減輕了不少。早晨的后海很安靜,只有零零星星晨練的人。我們都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用繃帶把胳膊掛在脖子上,浩浩蕩蕩地從后海的南岸向東走。等我們走到銀錠橋,上班時間到了,路上的行人和車輛也多起來了。看到我們這一撥人,行人、自行車和小汽車大老遠就停下來避讓,非常好奇地注視著我們,讓我們通過。這是什么奇觀呀?“文官下轎,武官下馬”,以前哪兒遇到過這樣的待遇。我們有說有笑,越走越神氣,連不茍言笑的老李也樂了。我說老李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墒抢侠钫f,我們這就是戰(zhàn)場上打了敗仗的逃兵,陣地也丟了,戰(zhàn)馬也丟了,武器也丟了,逃到了這里。
我后來常常想起那個早晨,晨風的吹拂讓我覺得特別的清爽,連空氣中的魚腥味都覺得好聞。一群人因為疼痛而走在一起,走在晨光熹微的后海邊上,成為風景,融化為記憶而留存。我不知道他們幾個是怎樣回憶那個早晨,對于我來說,那次出格的行動就像那天早晨后海邊上的晨曦,是我單調(diào)而又平靜生活的一抹亮色。后來,太陽從遠處的高樓后面慢慢鉆出來,我們偷偷地溜進病房,自然少不了護士的一頓訓斥:嗨嗨!還真行,都跑出去了,出了事怎么辦?都給我聽好了,下不為例。大家都轉(zhuǎn)過身去,不說話,在偷著樂呢。
老李手術后,心情輕松了不少,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會殘廢了。給他動手術的張主任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無限地放大,說起話來,他也是開口張主任,閉口張主任,仿佛張主任是他家親戚。大家圍著王警官聊天,老李有時也湊過來聊幾句。手不疼的時候,他也能拿起電話來,給學生家長打個電話,告訴他們不要著急,他很快就會好的,好了就馬上過去,讓孩子復習第三章第四章。我和老李開玩笑,就問:明天還去嗎?后海。不茍言笑的老李似乎露出難得的笑意:唉,和你們年輕人在一起,挺高興的。
王警官有一天喝多了,從外面歪歪斜斜地走進病房,他眼圈發(fā)紅,嗓門變大,不停地罵他們單位的領導。大家忙給他倒水,又勸他休息。罵了一會兒,他似乎安靜了下來,斜躺在病床上,他的聲音低沉,夾雜著孩子似的哭腔。他對我們說:你們這點傷不是事,就是受點罪。等幾天傷好了,你去教你的書,你去輔導你的學生,你去種你的桃樹,我就不一樣了。我的人生被改變了,我雖然還是警察,我他媽的只能在檔案室里待著。大家紛紛勸他:想開點,王警官,都是為人民服務,在檔案室里待著也挺好,很清閑。我看到了開朗的王警官消沉的一刻,我不知道白天發(fā)生了什么事觸碰了他內(nèi)心的隱痛,我覺得我能理解他。
離別很快就要來了,先是平谷的農(nóng)民大哥要走了,他已經(jīng)花滿9000元了,他的女兒一大早來接他,害得他又和大家說了一次再見,不過這次再見是真的再而不見。
老李也要走了,護士已經(jīng)通知他可以辦理出院手續(xù)了。出院那天,老李的兒子、女兒、女婿都來了。我第一次看見老李的兒子,長得和他爸一樣黑,三十多歲。兒子對他爸說:兩個孩子要上學,孩子他媽不能來。老李點了一下頭。老李七十多歲的姑姑也來了,老李的一群子女圍著這個善良的老太太,姑姥姥長姑姥姥短地叫著。老李坐在病床上巋然不動,在子女面前,他還是那樣不茍言笑。他的子女圍在他身邊把他收拾得妥妥當當。老李告訴我,復診的時候我們可以再見面。我說,復診的時候我就不到這里來了,我在回龍觀院區(qū)就可以復診,我家就住回龍觀。我們互相留了手機號,都寫在了紙條上,后來那張紙條也不知被我丟在哪里了。老李的兒女很快就辦好了出院手續(xù),他端著手,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在兒女的簇擁下告別了我們。
老李出院的第二天,我也該出院了。我的妻子辦理完出院手續(xù),又收拾好我的衣物和藥品。王警官又不知去哪兒浪蕩去了。他的床鋪空空蕩蕩,桌子上那瓶小尖椒也被我們吃得空空蕩蕩,只有瓶子孤獨地站在那里。我想坐下來,等一會兒王警官,后來還是站起來和新來的病友打了一個招呼,走出了病房。我端著手,跟著妻子走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似乎還有點留戀。
半個月后,我拿著新拍的片子在回龍觀院區(qū)復診,恰巧門診的專家是給老李做手術的張主任,他戴上眼鏡,一只手拿著我的片子對著熒光,一只手用手背敲著片子說:唉——,蘇主任這手術做的沒得說,工整啊,教科書般的工整。這時我又禁不住想起手術臺上蘇主任和同事慢條斯理的聊天,他那句“完美”讓我記憶猶新。接下來幾次復診,我心里都有一個小小的期待,也許這次能碰上蘇主任聊幾句,很遺憾,都沒有碰上。
半年以后,醫(yī)生告訴我手掌里的鋼板可以取出來,也可以不取出來,讓它一直待在里面。醫(yī)生傾向于不取鋼板,避免二次傷害,我也傾向于不取。就這樣,一直到今天,那對鋼板還嵌在我的肉體里,還有那次住院經(jīng)歷的記憶,那充滿生命痛感的記憶。
謝保杰,筆名謝一葦,男,先后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博士。出版著作有《主體、想象與表達——1949-1966年工農(nóng)兵寫作的歷史考察》《何處相守 何來相安——民國作家的生活與愛情》?,F(xiàn)任教于北京一高校,寫作愛好者。本文系作者發(fā)表的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