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國
秋風(fēng)性寒,卻主火,貼著地面只輕描淡寫地一拂,草木就像過了一遍火,黃而枯。茅屋頂上的野草,剛剛還烏青烏青精神抖擻的,剎那間就枯瘦零落,頹敗蕭瑟。
盧照鄰從躺椅上直起腰身,嗅幾嗅,不錯(cuò),是荷香,隱約,但真實(shí)。蚊蟲嗡嗡,不時(shí)地觸碰臉龐。盧照鄰狠狠按揉兩只眼,還是昏黑一片。哦,天已黑透,草木何色,哪里看得到?何況是兩只就要廢掉的眼?
盧照鄰不由慶幸,秋天還遠(yuǎn)著呢,剛才的風(fēng),不是秋風(fēng),是夏日晚風(fēng),所以涼中帶火。既然夏日還在,草木自當(dāng)還是青綠,還是精神抖擻。盧照鄰想著,又不自信,再嗅,荷香分明。荷香就是夏的明證。嗡嗡的蚊蟲,都是夏的明證。
盧照鄰笑了,在身邊白楊樹的幫助下站起身,拄著竹杖,顫巍巍走向荷池,每捱一步,荷香就清晰一分,馥郁一分。
盧照鄰終于站到荷池邊。四面,許多樹,高高低低,陰森無言。池岸曲折參差,青草葳蕤當(dāng)?shù)馈:沙厣厦?,荷葉田田,有的出水高,有的離水近,有的鋪展水面。荷葉之間,大朵的花,亭亭孤傲,雪色的白。月光如銀水,空明寧靜,小心地傾瀉在白綠的花葉上。月光遺漏在池水里,斑駁綽約,像深邃夜空里的星星。微風(fēng)吹來,花葉輕舞,月影輕漾。
盧照鄰什么也看不見——荷池,他不是用眼,是用心在看,是從記憶里看?!斑桑伞?,蛙聲真切。這些蛙,定是大如掌吧?定是虎踞荷葉,鼓足了嘴巴和肚皮吧?荷葉可有了夜露的凝結(jié)?蛙們口干舌燥時(shí),饑腸轆轆時(shí),能吞上一口吧?盧照鄰不由地舔舔嘴唇,這才發(fā)覺口干舌燥的是自己,饑腸轆轆的也是自己。盧照鄰想轉(zhuǎn)身回茅屋——不覺間,他已坐在荷池邊,衣衫都微微潤濕了。盧照鄰努力好幾次,都沒能站起身。
月色越發(fā)美妙。荷池越發(fā)美妙。
“升之,你在哪兒?”孫思邈的聲音越來越焦急。
盧照鄰不理,爬不起來索性就不起來,癱坐著,用竹杖在地上用力地寫劃。
“升之啊……”孫思邈的叫聲像塌了天,直嚇得荷池里的蛙猛然閉了嘴,一只大約是睡得太死的鳥更是從樹上墜下,快到地面時(shí)才醒過來,撲騰著翅膀驚魂失魄地飛逃。
“升之,你沒事啊?!睂O思邈松一口氣,蹲下身去抱盧照鄰。
“勿動(dòng)!”盧照鄰自出言阻止,“讓我寫完?!?/p>
“還寫啊,你看你……”孫思邈蹲在盧照鄰身后,雙手撐托住他的腋下。
“好!扶我回屋!”終于寫完,盧照鄰很輕松似的,將竹杖往地上重重一杵。
孫思邈雙手輕輕一托,把盧照鄰抱到懷里。盧照鄰蜷縮著,不說話,靜得像睡熟的嬰兒。
“我要吃粥?!北R照鄰躺在床上。
灶火燒起來。
片刻,孫思邈打來一盆溫水,用布巾給盧照鄰擦洗身體——也只有孫思邈會(huì)擦,敢擦:頭頂毛發(fā)稀疏,枯黃焦脆,手巾稍按重一點(diǎn),就被粘下來。眼睛紅紅的,半天睜閉一下。眼睛的輪廓還算沒變,鼻子、嘴巴都畸變得沒了形。四肢關(guān)節(jié)腫大突兀,皮亮而薄,似乎指甲劃過就要裂開。全身枯干,幾近無肉,紅燦燦的皮膚,要么折疊著,要么縱橫龜裂,裂縫處滲著血水。
擦洗完,孫思邈端來一碗粥:“升之,我今天覓得一個(gè)新方子,會(huì)有用的?!?/p>
“老先生,秋風(fēng)就要起了吧?”盧照鄰喝著粥,臉上泛起血色,“秋風(fēng)起,我就歸?!?/p>
“升之,你聞這荷香,大夏天呢?!睂O思邈給盧照鄰擦藥水,“升之,那些事,不要放心上。等到病愈,你的才華,定有施展之處?!?/p>
“不會(huì)有了,老先生。有蜀地的信嗎?郭婉好嗎?我兒兩歲了吧?”
“我已托人打探,不久就會(huì)有信。”孫思邈盡量語氣平靜——他不能讓這個(gè)晚期的麻風(fēng)病人知道,蜀女郭婉兩年前為他生的兒子,早已夭折。
“蜀地渺遠(yuǎn),蜀道難行,我去不了?!北R照鄰喝了藥,定定地看著窗外,“老先生,待我歸去秋風(fēng),請(qǐng)捎信與郭婉,讓她教導(dǎo)我兒,不要讀書?!?/p>
“升之,你累了,快歇息?!睂O思邈扶盧照鄰睡下,“我明晨再來?!?/p>
“老先生,方才我在池邊寫有一詩,請(qǐng)錄下?!北R照鄰臉上的笑轉(zhuǎn)瞬即逝,黯然道,“我的詩,當(dāng)還有很多,可惜,也將歸去秋風(fēng)?!?/p>
月光下,盧照鄰方才用竹杖寫劃在荷池邊的字人土三分,剛勁有力。孫思邈邊誦邊錄:
浮香繞曲岸,
圓影覆華池。
??智镲L(fēng)早,
飄零君不知。
次日晨,孫思邈再來時(shí),盧照鄰已漂浮在霧氣輕籠的荷池里。孫思邈看到,朝陽正紅,荷葉正綠,露珠正圓,荷花正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