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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

2020-05-21 16:23:23張巖
中國鐵路文藝 2020年5期
關鍵詞:莫莉山本媽媽

張巖

凌晨兩點。山本一樹死了。

處理完山本一樹的后事,田子彎著腰,蹬著木梯上樓,把兩個兒子叫到身邊來。

田子是山本一樹的前妻。

“我的孩子!”田子把一個舊包裹打開來,“這是你們的父親給你們留下的遺物,現在你們的父親不在了,我把它交給你們。”

那是一把青銅劍。山本健吉和山本健祥都知道。他們小時候就耍過。那時,父親非常年輕,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父親每過十年,就要把青銅劍拿出來,讓他們耍一回。兄弟倆耍劍,常常是兇猛的哥哥健吉戰(zhàn)勝羸弱的弟弟健祥。這讓父親在一旁大笑不止。

“知道嗎?中國有一句話,叫‘十年磨一劍。中國還有一句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兩句話也適合我對你們的教育,你們給我記好了,從今天開始,你們要學習劍術。只有練就一身功夫,只有練出強壯的體魄,只有練就一顆劍膽,你們才敢于藐視一切,對抗一切,迎戰(zhàn)一切來犯之敵!”

山本一樹把一顆煙頭踐踏在軍靴之下。

健吉和健祥總共耍了四回劍?,F在,寶劍還在,而父親不在了。

“這是你們的父親留給你們的唯一財富,你們定當好好地保存,一代一代地傳下去。”田子看一眼健祥,又定睛看著健吉,“家父不在,長兄為父,健吉啊,這劍由你保管,你定要好好珍藏!”

“嗨!”健吉向母親俯首。

“健祥,你有什么疑義嗎?”田子看著次子。暮色濃重地融進她的眼睛里。

“我沒有疑義,媽媽?!?/p>

“弟弟,沒有疑義就好。別忘了,你還有一個名字,叫佐藤一??!”健吉的目光冰冷。院子里的櫻花,紛紛飄落。

女仆春子把一方圍巾裹在田子的頭上。

“還有……”田子干咳兩聲,她給春子指了一下博古架。

春子走到博古架前,從玉壺后面拿出一塊白布,交到田子的手里。

田子把白布展開。

“我的孩子,你們仔細看看……”

白布上用日文寫著:劍指中方,鞘在蒼狼。

白布上的八個字,讓山本健吉和山本健祥頗費思量。

字是山本一樹吐血寫上去的。

這八個字是什么意思呢?

“劍指中方”應該是可以理解的。田子曾跟健吉和健祥說過,這把青銅寶劍是他們的父親當年在中國做絲綢生意時,從文物市場高價購得的,那是他們父親的最愛。當然田子沒有跟兩個兒子說山本一樹愛劍勝過愛妻子,以至于夜晚摟著劍睡覺而把女人丟在一邊。

“鞘在蒼狼”這四個字就不太好理解了。母親并沒有跟健吉和健祥說過。

兄弟倆對視著。

時間靜默。如一段空白的歷史。

在靜默的時間里,健吉的夫人貞子邁著碎步,來到兄弟倆的面前添茶。然后她走進一旁的燈影里停下來,像一片停滯的孤云。

父親活著的時候,他對他的這把寶劍實在是太過珍愛了。和田子離婚后,他依然如此,以至在長達幾十年的歲月里都沒有再娶。父親哭過。不是為跟了佐藤易行的田子,也不是為了兩個兒子的前程,而是為了劍——這把沒有劍鞘的裸劍。

聽母親說過,父親年輕時是個優(yōu)秀的探險家,又是個絕對的完美主義者。那么,一把被視若生命的寶劍怎么能沒有劍鞘呢?怎么不令父親傷心呢?

那么,鞘在蒼狼——是父親的一種暗示?一種期待?如此,蒼狼又指的是什么?是中國的地名,還是人名?或者說是歷史留下來的某種暗號?父親是希望他們到中國去找回那把丟失的劍鞘嗎?

健祥的眼神犀利。

“你這樣看著我干什么?”健吉感到頸椎不適。

“我要到中國去!”健祥放下茶杯。

“干什么?”

“找回劍鞘。”

“好吧,”健吉呷一口茶,“但愿你此去功德圓滿?!?/p>

健吉最近參與議員選舉,正和政府要員小野次郎打得火熱。健祥把去中國的事跟田子說了。田子不安地看著兒子。

“去中國?”

“是的,媽媽。”

“所為何事?”

“一是業(yè)務關系,我們公司打算在東京舉辦一個菊展,我要到中國采購;二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心愿,找回父親丟失的劍鞘?!?/p>

“不,丟失的東西,是找不回來的?!?/p>

“可是父親已告訴我們劍鞘所在的方向?!?/p>

“你父親瘋了。”

“父親說的蒼狼是什么?”

“媽媽不知道。”

“我已買了去中國的機票。”

“你執(zhí)意要去,所有后果自己負責?!?/p>

“媽媽……”

田子背過身去,把悵然的目光投向窗前的那幅墨菊圖。

墨菊圖落款處字跡模糊。鈐印處被一塊小小的紙片遮蓋著,像一個傷疤。

田子輕輕地嘆了一聲。

墨菊圖旁邊是兩幅遺像。遺像里的人都看著健祥微笑。一個是長著馬臉的蒼老的佐藤易行;一個是健祥的嬌美的溫婉的妻子夏子。

健祥嘆息了一聲,把目光轉向母親。

“幫媽媽打聽一個人吧,你不是要到中國采購菊品嗎?這個人曾經也與菊花有關,他叫李天濤,在中國山東,比媽媽大一歲,如果還健在的話,他今年該79歲了。”田子說。

“李天濤是誰?他是干什么的?”

“你只幫媽媽打聽一下此人在不在就是了。別的不必問?!碧镒诱f。

到機場接山本健祥的,是一個健壯的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健祥猜想,這位應該就是資料上介紹的菊園公司的副總李剛強了。

李剛強與李天濤有什么關系嗎?

母親提到的李天濤,健祥通過一些關系,查到了中國山東確有其人,仍健在,且經營著一處菊園。而他正打算在中國訂購一批菊品。這……難道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嗎?他取消了去另一個城市購買菊產品的計劃,直接坐飛機飛到了中國山東濱海。接他的正是濱海菊園公司的副總李剛強。

下午兩點。健祥來到位于一處青山腳下的菊園。

菊園偌大,高低錯落,鋪滿了半個山坡。菊葉碧綠,遠遠望去,像一片綠海。有的已經早早地開花,金黃,粉紅,雪白,在藍天下的清風里搖擺。山本健祥靜靜地看著,簡直快要醉了。

更讓這個日本人心醉的,是一個女子。這個女子就像一只靈動的兔子,穿一身白衣,輕靈地從綠海里跳躍而來,出現在他的眼前。讓他痛苦地想到了死去的妻子夏子。

李剛強領著健祥在甬道上走著。可是健祥的心已經亂了。他不住地把目光瞟向那女子。那女子和幾個女工說說笑笑,在田間整理菊花,裝箱,上車。她看到李剛強走過來,就高興地走到李剛強面前,把清單遞給李剛強,要他簽字。

“嗨,你好?!?/p>

留著小黑胡子的山本健祥禮貌地給女子鞠了一躬。

女子仿佛沒有看見健祥,接過李剛強手里的清單,轉身走了。

健祥有點難堪,摸了摸小胡子,對著李剛強聳聳肩。

“這姑娘是我們菊園公司的技術總監(jiān)。對公司認真負責,叫莫莉?!崩顒倧娊o健祥介紹。

“單身嗎?”

“當然?!?/p>

晚上。公司宴請健祥。

莫莉作陪。氣氛本來很好,但是莫莉不知哪根神經出了差錯,總是悶著頭吃菜,像餓死鬼一樣,很少敬別人的酒,對李剛強別扭著,對日本貴客也是別扭著。健祥敬莫莉酒,莫莉冷冷的,回絕了。

“莫小姐……”健祥有些難堪。

“請你說話注意用詞,我不是小姐,請叫我莫莉?!?/p>

“莫,莫……”

莫莉放下碗筷,抹一把嘴,起身走了。

沮喪。不明緣由的沮喪。

健祥不明白自己剛來到中國,怎么就得罪了這丫頭。

他把目光投向李剛強。

李剛強陪他喝了一杯酒。

“山本君,到我的書房坐坐吧?!崩顒倧娬f。

“好的。想來書房一定有唐詩宋詞吧,我也是略識中文的,喜歡看那些書。”

“你也喜歡中文書?”李剛強感到意外。

健祥說:“是的,我是受媽媽的影響,媽媽年輕時來過中國?!?/p>

李剛強問:“你母親她……?”

健祥說:“媽媽是一名教員,不過早已退休了?,F在,媽媽在家,除了養(yǎng)養(yǎng)貓,侍弄侍弄花草,就是看書,她對中國文化尤其著迷,哦,對了,忘了告訴你,媽媽也喜歡菊花?!?/p>

健祥盯著李剛強,似乎在等李剛強回應什么。

然而李剛強并沒有說話,他只是禮貌地為健祥打開車門。

在李剛強的書房里,健祥在書架前瀏覽著書。那些書有中文的,也有日文的。李剛強看到了健祥在翻閱《唐詩》,而后,他又看到了健祥在翻閱《日本史》,翻閱《拉貝日記》,翻閱《南京大屠殺》……

他發(fā)現健祥的臉色逐漸地灰暗下來,健祥的手指在顫,腳在抖。

“這些……這些……是千真萬確的歷史嗎?”健祥問李剛強,目光驚異。

“當然!當然是千真萬確的歷史!”李剛強回答。

“這……”健祥手里的書“嘩啦”一聲掉在地上。

“對不起?!苯∠閾炱饡?。

李剛強拍拍健祥的肩。

“我終于明白你的技術總監(jiān)為什么對我不那么友好了。”健祥說。

“是嗎?”

健祥把書放回書架,無力地癱坐在沙發(fā)里。

“你不舒服嗎?”

“我想到了我的妻子?!?/p>

“你的妻子怎么了?”

“她離開人世了……”健祥的頭靠在沙發(fā)背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在一次抗議小泉的游行中,被亂腳踩死……”

“哦?!?/p>

“這菊園是您自己的嗎?”健祥問李剛強。

“不,這菊園是我爺爺的,我為他當助手?!崩顒倧娬f。

“您爺爺……?”健祥探尋的目光透過眼鏡片,打在李剛強的臉上。

“爺爺在他的畫室?!崩顒倧娬f,“你看,書架旁邊的這幅《貓菊圖》就是爺爺畫的。爺爺是個畫家,幾十年只畫一種植物,就是菊花?!?/p>

“哦?”這回輪到健祥的眼睛睜大了。

“還有,這劍……”李剛強指著畫旁邊懸掛的兩把劍說,“也是爺爺的。我爺爺叫李天濤,他每天早上都要和我練劍,爺爺說,你身體強壯了,你練就了一身功夫,練就了一顆劍膽,你才敢于藐視一切,對抗一切,迎戰(zhàn)一切來犯之敵!”

“你說什么?……”健祥驚訝地瞪著李剛強。

這句話太熟悉了。他的父親不止一次對他說過啊。怎么會在這里,他聽到了相同的聲音?健祥朝劍走來,當他的手指輕輕地碰觸到劍身時,他喃喃道,“好劍……蒼狼……”

第二天下午,李天濤約見了山本健祥。

健祥的菊品采購計劃已經完成。莫莉作為技術總監(jiān),負責質量把關,很得健祥的認可和贊許。健祥要請莫莉吃飯,莫莉不以為然,只是笑笑說:“謝謝。吃飯就不用了,這都是業(yè)務上的事,應該做的,希望長期合作!”

“當然,當然……”健祥俯了俯首。

李剛強朝健祥走過來,說:“山本君,我爺爺請你過去,他要謝你?!?/p>

健祥走進李天濤畫室的時候,李天濤畫筆下的一枝雛菊剛好畫完。

那是一枝折斷了的雛菊。只有李天濤自己知道,雛菊之所以被他畫折斷了,是因為孫子李剛強在給他冷不防地說到“蒼狼”兩個字時,他一驚,畫筆一歪導致的結果。

李剛強說到“蒼狼”兩字是出自山本健祥之口,那么,山本健祥是誰?他是為何而來?

“請坐?!崩钐鞚秊榻∠槭咀?。

“謝謝。”健祥在沙發(fā)上坐定。

李天濤坐在健祥的對面,仁慈地看著健祥。

“感謝你不辭辛勞到我們這里采購菊品?!?/p>

“不客氣。”健祥說,“我代表日本長青花卉公司,感謝您為我們提供了優(yōu)質產品以及服務?!?/p>

“我聽我孫子說,你明天就要回日本,不打算在中國玩幾天?”李天濤點了一支煙。煙霧繚繞,他的眼睛穿過煙霧,打望著健祥。

“倒是想去一個地方,只是它不在中國現在的版圖上?!?/p>

“什么地方?說來聽聽?!?/p>

“蒼狼?!?/p>

“為什么要找蒼狼?”

“為了探秘。據說,那是中國最后的桃花源?”

“你聽誰說過蒼狼?”

“聽父親說過?!?/p>

“能告訴我你父親的名字嗎?”

“生父山本一樹。養(yǎng)父佐藤易行?!?/p>

“這是怎么回事呢?”

“我父親和我母親政見不同,他們經常吵架,我父親讓母親聽他的,而母親做不到,于是父親經常對著母親咆哮,并且拳腳相加。我母親受不了,還是在她懷我的時候,她就和父親離婚了。她帶著我,嫁給了東京一個教員——佐藤易行。在我5歲那年,佐藤死了,所以我有兩個名字,你可以叫我山本健祥,也可以叫我佐藤一俊?!?/p>

“你母親是誰?”

“田子。”

“哦?”就像煙頭燒著了李天濤的手指,他又“哦”了一聲,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盒里。

“李老先生,確有‘蒼狼存在嗎?”健祥盯著李天濤,手捋著小黑胡子。

“確有?!崩钐鞚槌鲆恢?,在指甲蓋上磕了磕。

“我想見蒼狼。”健祥的表情泄露出了急不可耐。

“可能那個‘蒼狼,最終會讓你失望!”李天濤表情凝重,看著健祥。

健祥離開李天濤的畫室后,李天濤就差莫莉把李剛強叫了過來。

李天濤告訴李剛強,“蒼狼”是一個山洞,在鳥雀都不愿意去的貴州原始森林。那個日本客商不僅僅是為了采購而來。李天濤讓李剛強陪同健祥去“冒一次險”。李天濤把一塊破舊不堪的牛皮紙線路圖交給李剛強,對他說:“這個你拿著,如果能找到蒼狼洞,剛強,你一定要留意細小的發(fā)現,哪怕是一枚彈殼,哪怕是一片紙屑……”

“知道了?!?/p>

“還有,帶上刀劍,好防野獸!”

“知道了,爺爺?!?/p>

這貴州大森林的確大到無邊。在林子里跋涉,李剛強和健祥都聽到了野獸的低吼聲。

兩天了,他們背著大包,憑著一紙線路圖,在這野藤紛披、荊棘叢生的野樹林中徒步,依然看不到一絲出口。

又是月亮升起了。蠻荒的林子里浮起了小昆蟲的合奏曲。偶爾一聲怪鳥的叫聲,打破這短暫的靜謐,讓兩個人聽了毛骨悚然。李剛強看一眼線路圖。那圖上還有一條長長的虛線要走。那長長的虛線,實際路程是多長?鬼知道。

他們都疲倦不堪了。

李剛強看了健祥一眼,他發(fā)現健祥也正在用犀利的目光看他。

李剛強在這露水濃重的深夜,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握了一把劍柄。幾乎是在同時,健祥也把掛在背包邊的尖刀抽了出來,在手里旋轉了一下,又插回原處。

終于在一塊崖石旁躺下來。李剛強和健祥協(xié)商后,由他先睡一個小時,健祥放哨。李剛強倒在枯草上就睡著了。他的懷里抱著一把劍。健祥也困極了,但他不敢睡,他擔心野獸來把他叼走,而大日本正召喚他回去。他用掐皮膚對抗困意,但是終于成為俘虜,他頭枕著尖刀,看著那在林子上彈琴的月亮,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月亮很白很潔凈,像是女人的臉。

女人朝健祥走來,她是夏子,可是走到跟前,健祥發(fā)現她原來是莫莉。莫莉透明的婚紗輕輕地蹭著他的臉,涼涼的。健祥一個激靈,睜開眼。莫莉消失了,他看到的是一條蛇,高昂著頭,吐著長長的信子,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向他儒雅地游過來。他嚇得跳起來,踢了李剛強一腳。

李剛強彈跳起來,一堆樹葉隨著李剛強的彈跳,起飛又落下。他和健祥各拿著刀劍,和那條蛇逼視,然后一劍染血。

天亮了繼續(xù)跋涉。李剛強又看一眼線路圖,對健祥說:“虛線已經走完,接下來要找的是一條溪流,如果能夠找到的話,你心目中的桃花源也許就會出現了。”

“太好了!”健祥興奮起來,他舉著刀,對著一望無垠的蒼穹,叫了一聲,“喲西!”

一塊巨石突然滑下。

兩個人大叫一聲,跟著巨石往坡下滾去。他們血淋淋地滾進谷底,然后艱難地爬了起來。

兩人本能地對視。

仇視。

本能地抽出刀劍。如兩只相向惡斗的野獸。

“你的!”健祥的八字胡子抖動了一下,“八格牙路的!”

李剛強揮了一下劍:“看劍!”

兩個人突然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又流出了眼淚。就是這個時候,風把流水聲帶給了他們。他們興奮得大叫,然后循著聲音往前方跑去。

他們找到了那個極其隱秘的所在:蒼狼洞。這個陰森可怖的山洞,洞口巨大,如野狼的大口。李剛強和健祥站在洞前看著,身體戰(zhàn)栗。洞兩邊是幾棵古松,老態(tài)龍鐘,上面爬滿了野藤。洞門口是一條窄細的溪流,微弱的水流漫過卵石,跳躍而去。

“這就是你要找的桃花源。”李剛強看著健祥。

“是的!”健祥雙目微閉,說,“皇天保佑,父親,我已找到蒼狼了!”

兩個人卸下包裹,走了進去。這個洞下有泉水,叫間歇泉,每隔半個小時,地下水就會噴涌一次,漫過整個山洞。

他們拿著刀劍和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往里走。幾只黑鳥如幽靈般呼啦啦飛出來,把他們嚇了一跳。撒下的灰土落了健祥一腦袋。

健祥的手電筒四處照著,李剛強分明看清了健祥在認真地尋找什么。他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健祥臉上的焦灼之色,還有那掛在眉尖的一滴汗珠。李剛強在留心地看著他。

洞內,到處是蜘蛛網,是枯藤,是一萬年前的死人的氣息。手電光所照之處是一個個坑,坑里有碎陶片,碎瓷片,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棍棒,還有頭蓋骨。

突然,一種“轟隆隆”的聲音響起來!

李剛強說:“不好!撤回!地下水上來了!”

健祥并沒有聽李剛強的,他急于往山洞深處跑去,忽然抬眼看見一波流水嘩啦啦漫卷而來。兩個人趕緊往回跑,那水來勢兇猛,很快就把山洞注滿。

李剛強和健祥是被大水猛推出來的。兩個人被推到洞前的溪流里?,F在,流水湍急,他們在水里掙扎著。李剛強動作迅捷,他于危難關頭奮力一搏,扭身抓住了溪畔的松樹根,健祥撲過來,抱住了李剛強的腳。兩個人如水鬼一樣爬上來。在李剛強松開樹根的一剎那,一個破舊的小本子殘片從樹根底部露了出來。

這是什么?

李剛強避開健祥,不聲不響地把小本子攥在手里。

李天濤認了出來:李剛強交給他的那個小本子殘片是日本侵華時期發(fā)給中國人的良民證。

“這是在蒼狼洞找到的?”李天濤放下放大鏡。

“是的?!崩顒倧娬f。

“山本健祥知道嗎?”

“知道。在回來的路上,我讓他看了?!?/p>

“讓他知道也好!”

李天濤再次拿起放大鏡,對準了良民證。他仔細地辨認著那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跡:“姓名,張忠良;地址,山東濱?!?/p>

他渾濁的老眼流出了淚水。

“山本健祥的狀態(tài)怎樣?”看著孫子,李天濤的下巴微微顫動。

“不好。”李剛強說。

“活該不好!”李天濤說,“我跟他說過,他要尋找的‘蒼狼終究會讓他失望!”

是的,健祥的確很失望。

李剛強尚能撿回到一個良民證回來,而他歷盡艱辛,卻空手而歸,回去如何向母親和哥哥交代?還有一個疑團現在更困擾著他:那隱秘的山洞里怎么會有日本人當年頒發(fā)給中國人的良民證?

他要盡快回到日本去。他要把在中國獲得的這些情況講給他媽媽聽!

在中國濱海的夜晚,注定是個不眠的夜晚。健祥翻來覆去沒有睡著,隔壁女工宿舍傳過來的笑聲,更是讓他困意全無。他突然想到了那個叫莫莉的女人。這個女人啊,她的笑聲很甜美,她的人怎么卻像劍一樣在扎他的心!

“莫莉!莫莉!”他在黑暗的寢室內,輕輕地叫道。

第二天中午,臨行前,健祥把自己的身軀靠在了女工宿舍的門邊。

健祥微笑著。他沒有摩挲自己的小胡子。

他的兩只手背在身后,像是打算和幾個女工玩游戲。女工們剛吃完午飯,現在她們擠在一塊看電視。莫莉一抬眼,看到了健祥,原本晴朗的臉龐,突然就起了陰云。

“嘿嘿?!苯∠榭粗颍窈┖竦闹袊四菢有陕?,“你好?!苯∠檎f。

“你好?!蹦虿焕洳粺帷?/p>

“是這樣的?!苯∠檎f,“我下午就要回國了,我想送給你們一份小禮物。”

“什么禮物?”姑娘們抬頭看看健祥,又往莫莉這邊看過來。

健祥忽然像個大孩子一樣把背在身后的雙手伸到前面來,把一個紅色小禮包放在了莫莉面前。說:“在沒告訴你答案之前,我想先為你朗誦一首詩,你知道嗎?我其實很喜歡唐詩?!?/p>

莫莉說:“你朗誦吧,我們聽。”

健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像高中生讀課文一樣朗誦起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莫莉說:“不錯!姐妹們,鼓個掌!”

稀稀落落的掌聲響了幾下。

莫莉把小禮包打開,果然是一包紅豆。她臉紅地看了健祥一眼,然后抓起紅豆向女工們撒過去,邊說:“姐妹們,搶紅豆啊?!睅讉€女子搶著紅豆,在床上亂作一團。

健祥站在一旁嘿嘿地笑。

電視里的抗日劇這時候出現了新的畫面,幾個歪瓜裂棗樣的日本鬼子端著槍,搶著中國女人,嘴巴里嗚哇怪叫著:花姑娘,花姑娘……

女工們全都安靜下來。她們的臉上掛起了憤怒的冰霜。

健祥臉色通紅,他尷尬地悶著頭,像夾著尾巴的狗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莫莉“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然后又生氣地關了電視。

下午。李天濤、李剛強他們把健祥送到菊園大門口。

李天濤拍了拍健祥的肩膀,把一幅畫交給了健祥,說:“代我向你媽媽問好?!?/p>

“謝謝?!苯∠榕ゎ^往菊園瞟了一眼。他沒有瞟到他要瞟的那個人。

菊品運到東京之后,健祥安排花卉公司的職工布置菊展,他自己則開車去了母親田子的寓所。

哥哥健吉和貞子也在。

“劍鞘找到了嗎?”健吉目光銳利地看著健祥,直奔主題。

健祥說:“沒有找到?!?/p>

“那就是說‘蒼狼是個傳說?”健吉問。

“‘蒼狼倒是找到了?!苯∠閿倲偸郑耙粺o所獲?!?/p>

健吉扯了扯領帶:“等于勞而無功。父親的‘鞘在蒼狼顯然是有一定暗示的,還打算第二次去中國尋找嗎?”

“當然,”健祥說,“父親留下的這個謎團,我想我有責任搞清楚。不過得有一個條件,哥哥,請你把青銅劍暫時交回母親保管,我要仔細研究一下,然后方可有的放矢。”

健吉看健祥的眼神頗有審視的意味。

“我覺得你弟弟說得對,”田子對健吉說,“你弟弟既然要弄出個結果,你就成全他?!?/p>

“好。聽媽媽的。”健吉說。然后轉身對貞子說:“把青銅劍拿回來,交給媽媽暫為保管?!?/p>

健祥說:“這次去中國雖然一無所獲,但是我卻看到了當年日本侵略中國時發(fā)給中國人的良民證。”

“你說什么?侵略?你瘋了嗎?”健吉的眼珠子睜得好大。

“我沒有瘋。那良民證就是中國人在蒼狼洞找到的?!?/p>

“你說什么?”這回輪到田子大驚了。

“媽媽,我說的是真實的,而且,”健祥說,“您打聽的那個李天濤,我也找到了!”

“你說什么??”田子把眼鏡取下來,直直地看著健祥,“你找到李天濤了?他還健在?”

“是的。他還畫了一幅畫,讓我?guī)Ыo您,并代他向您問好?!?/p>

健祥說著,把那幅畫打開在田子面前。

那畫上畫的是幾朵菊花和兩只螃蟹,旁邊題款是一句中國的詩:“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菊黃蟹肥時。李天濤。”

健祥看到母親以驚詫的神情看著那幅畫。母親緩緩地伸出手指,在“李天濤”三個字上撫了撫,“你還看到了什么?”田子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我還看到了那良民證上的三個字:張忠良。”健祥平靜地說,他一直審慎地觀察著母親的表情。

“你說什么?你簡直胡扯?!碧镒痈鼮轶@詫了。她兩手按著藤椅邊緣,試圖站起來,終于還是跌坐在藤椅里。

“媽媽,”健祥安慰著母親,“您不要太緊張,我想從您的口里知道一些真相?!?/p>

田子擺擺手。“我不知道。”她從藤椅里頗為費勁地站起來,往臥室走去。

健祥孤零零地在客廳站著。

他往窗前走去。他伸手輕輕地揭去那幅墨菊圖上的小紙片。

那紙片下面遮蓋著的三個字是:李天濤。

山本健祥第二次來中國,依然是為尋找而來。和上一次不同的是,他除了購買菊產品,尋找到蛛絲馬跡,找回父親的那把劍鞘,他還有一個更為主要的目的:尋找那份跨國的愛情。

是的,自從見到莫莉第一眼起,他的腦子里就再沒有淡忘過對莫莉的印象。

那天,貞子把青銅劍交到田子的手里之后,健祥就非常認真地對這把青銅劍做了一番研究。他查閱了大量資料,最后認定這把青銅劍是中國上古時代留下來的稀世寶劍,無疑是價值連城的,難怪父親幾十年如一日地癡愛它,幾乎到了著魔的地步。但是這把寶劍少了劍鞘,這是多么令人遺憾的事情??!所以,父親在臨終前咬破手指,寫下了那八個字。八個字意味著什么?就不言自明了。作為他的后代,他難道不該撥開云霧,為父親而尋找嗎?

查清了青銅劍的前世今生以后,健祥給遠在中國的李剛強打了電話。他希望李剛強,尤其李天濤能夠協(xié)助、配合他完成為父親而尋找的任務。因為他隱隱感覺到了李天濤應該是那段歷史的見證者,或許,從李天濤這里可以找到突破口。

健祥告訴了李剛強關于青銅劍的事。李剛強把此情況轉告給了他的爺爺李天濤。李天濤聽后大驚,對李剛強說:“讓健祥到濱海來一趟。有些事情應該有個了斷了!”

李剛強說:“是。我這就邀請山本健祥到我們的菊園來?!?/p>

健祥在菊園會客廳坐下來的時候,放在他面前的一杯綠茶裊裊地飄著香氣。

李天濤慈祥地看著健祥:“請喝茶,一路辛苦了?!?/p>

健祥說:“到您這里就感到溫暖了。”

李天濤說:“這里下雨了。東京的天氣還好嗎?”健祥喝了一口暖茶,說:“東京昨天也下了小雨。沒想到這里也下了?!崩钐鞚f:“這里怎么會不下呢?一衣帶水啊!”

健祥看著李天濤,深深地點點頭。

李天濤又問:“聽我孫子說,你跟他說到了青銅劍的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請你說說那青銅劍是怎么回事。”

健祥說:“那是父親的一把青銅寶劍,母親跟我們說過,那把寶劍是當年父親從中國文物市場買的,可惜那把寶劍少了劍鞘……”

李天濤追問:“是嗎?這寶劍你帶來了沒有?我們欣賞一下?”

健祥說:“寶劍存放在母親那里,我這次來,倒是把寶劍相關的資料帶來了?!闭f完,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個U盤。

當李剛強把U盤連接到電腦上時,顯示屏上很快就出現了那把中國古劍的畫面:綠銹斑駁,殺氣逼人,厚重典雅,威風凜凜。

李天濤趨前看過來。一看,便驚呼了一聲。

“天啊!……”李天濤臉色發(fā)青,“終于重見天日了!”

李剛強和健祥同時看向李天濤。健祥不由得緊問了一句:“李老先生,難道您見過它?”

李天濤擲地有聲:“當然!五十多年前我就見過!”

健祥的目光犀利起來:“哦?在哪里見到的?”

李天濤說:“濱海文物市場?!?/p>

“當時有劍鞘嗎?”

“你以為呢?”

“我以為應該有?!?/p>

“你的判斷是正確的?!?/p>

“為什么現在沒有劍鞘了呢?”

“你應該問問你父親?!?/p>

“可是,”健祥不無憂傷地,“父親已作古了?!?/p>

“你父親臨終前沒有跟你說過什么嗎?”

“他留下了字,鞘在蒼狼……”

“于是你去了蒼狼,為了尋找劍鞘?”

“……是的!”

李剛強的目光像松針,一呼啦都落在健祥的臉上。

“可惜沒有找到?!苯∠榇瓜卵燮ぁ?/p>

“你不會找到。”

“為什么?”

“你以后也許會知道?!崩钐鞚蛄艘粋€哈欠,說,“剛強,送健祥去休息。”

健祥回到自己的寢室里,躺下來卻睡不著。他意識到了事情有些蹊蹺。李天濤和他的父母之間應該有著什么關聯,不然母親不會單單提到李天濤,而談到劍鞘的事,李天濤如果不曉內情也不會戛然而止呀!

為什么李天濤那么決絕地說“你不會找到劍鞘”呢?

一夜沒有睡好。

第二天,健祥去了莫莉的辦公室。

他在來中國前,已經為這個心心念念的女人準備了禮物。

“您好,莫、莫、莫總監(jiān)?!苯∠椴恢趺锤愕模灰姷侥?,說話就磕巴起來。

“您好?!蹦蛘谵k公,“訂貨合同簽了嗎?李總在辦公室?!?/p>

健祥說:“合同簽過了。過兩天……我就回去了?!?/p>

莫莉說:“祝您一路平安?!?/p>

健祥摸著八字胡,說:“謝謝。您怎么不讓我坐下來呢?我可以坐下來嗎?”

莫莉忍不住地笑起來:“您請坐,山本先生?!?/p>

健祥也笑起來,臉色黑紅,說:“我還是站著吧,莫莉總監(jiān),我可以請您吃飯嗎?”

“太忙,不勞您了,以后有機會吧。”

“好吧。那您接受我一個小禮物吧?!?/p>

莫莉笑道:“又是禮物,不會又是紅豆吧?”健祥說:“這回不是?!彼麖目姘锶〕鲆粋€精致的小盒子,推到莫莉面前,“請莫總監(jiān)收下。小小心意。”

還沒待莫莉說話,健祥就靦腆地轉身走了出去。莫莉把盒子打開來看,是一款漂亮的女用手機。

晚上,莫莉在菊園的小亭子里遇見了等在那里的健祥。

“你為什么送我手機?”莫莉的目光比月光還涼。

“因為……”健祥站起來,走到莫莉面前,“……因為我愛你!”

“你愛我?一個日本人,見了兩次面,你就說你愛我?”

“是的!”健祥嘴唇激動地嚅動著,“可是……我在心里,天天與你見面!你不相信嗎?我說的話是真的!”

健祥的眼里閃出淚光。

“你知道嗎?你的模樣和氣質太像我的愛妻夏子了!夏子清純,賢惠,溫柔,你也清純,賢惠,溫柔。夏子沒有死,你就是復活的夏子!”

莫莉說:“你在胡說八道!你想說什么?你的妻子去世了?”

“是的,”健祥的眼淚流了下來,“在一次游行中,夏子身遭不幸……”

莫莉微微搖搖頭。

健祥握住了莫莉的手,說:“莫莉,我愛你,真的愛你!你知道嗎?從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深深地愛上了你!真的,莫莉,我很愛你,真的很愛你。無論是在這里,還是在日本,我每天都很想你,睡覺、吃飯的時候都在想你。我沒想到我會這樣,沒想到我還會為一個女人著迷,真的,我其實想你想得好痛苦,我無法不想你……”

莫莉垂下眼簾,依然輕輕地搖頭:“不,這肯定是你的錯覺,我是莫莉,不是你的妻子。”

健祥說:“不……”他控制不住地把莫莉摟在懷里。

莫莉推脫著,向后退著。

健祥把莫莉抱得緊緊的。把嘴巴揉進莫莉的頭發(fā)里。

“不——!”莫莉一把推開健祥,抽身離去。

看著莫莉離去的背影,健祥頹然地靠著亭柱子坐下來。

他突然對著月亮叫起來:“為什么拒絕我?就因為我是日本人嗎?”

健祥抹一把眼淚。眼淚跟夜風一樣冰涼。

他去了紅塵巷。

他在紅塵巷拿錢買了醉。

一個美麗的小姐向健祥走過來:“先生,”聲音柔軟蝕骨,“需要服務嗎?”

“謝謝,”健祥醉眼迷離,“我很好,不要服務?!?/p>

“到店里來洗個頭吧,包你舒服。”

健祥的目光順著小姐的手指往對過看。對過的紅燈籠在風里輕輕地搖。

“不用,謝謝?!苯∠檎f。

“嗯哼,走吧,老板?!?/p>

健祥感到自己在做夢:“對不起,我是日本人。”

健祥吐了起來。他丟了酒杯,落荒而逃。

健祥頭重腳輕地在自己的寢室里躺下來的時候,莫莉敲開了李剛強工作室的門。

她把健祥送她的手機交給李剛強看了。

“怎么回事?”李剛強問莫莉。

“這是那個日本客戶送我的,他說他愛我?!蹦蚨ǘǖ乜粗顒倧?。

李剛強噴了一口水:“他說他愛你?”

“是的?!?/p>

“你愛他嗎?”

莫莉說:“不愛。”

李剛強說:“健祥總體說來,還是不錯的。雖然他是日本人,提到日本人,我們都憎恨日本鬼子,但是他做事業(yè)很實干、認真。”

莫莉說:“可是我心里有一個人了。”

“有一個人了?”

“是的!”站在燈光里的莫莉,眼神動情地看著李剛強。

“誰?”

“你。”

李剛強有些失措:“瞎說。莫莉,你也不小了,該找一個了?!?/p>

“不找?!蹦虻难劾镩W動著淚花。

“不找你就老了?!崩顒倧姲参克?。

“要找你給我找?!?/p>

“找個什么樣的?”

“找個跟你一樣高的,找個跟你一樣帥的,找個也叫李剛強的!”

“莫莉……”

李剛強看了莫莉一眼,迅速把眼神避開。莫莉的眼淚流出來。

李剛強說:“別這樣?!?/p>

“不!我就要這樣!”

眼淚噴涌而出,莫莉控制不住自己,她往前一步,撲進李剛強的懷里。李剛強表情復雜地看著窗外。夜色正濃。莫莉把臉貼在李剛強的胸前,哭泣著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你知道嗎?這幾年,我一直愛著你,盡管我知道你的女友在北大讀博,你的女友比我優(yōu)秀一百倍,可是我還是控制不住地愛你……李剛強,我愛你……”

李剛強在莫莉熱烈地緊抱下,痛苦地吞咽著唾沫。他把手輕輕地放在莫莉的頭發(fā)上。莫莉一直哭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克制著自己不去想你,可是我做不到,除了工作,剩余的時間,我都是在想你!夜里睡覺我都是在想你,想得好痛苦!天知道!我害怕有一天失去你……”

李剛強慢慢地把莫莉的頭攬在懷里。莫莉滿臉是淚。李剛強俯下頭,把嘴唇貼在莫莉的面頰上,吮吸淚水。莫莉的淚水越流越多。他們接吻了。深深地吻,深深地擁抱。莫莉的淚水越流越多,渾身戰(zhàn)栗。莫莉突然停止接吻。她艱難地讓自己的身子從李剛強的懷里剝離出來。她看著李剛強,低下頭。

“……對不起?!蹦蚰ㄖ蹨I說。

李剛強痛苦地看著窗外。

莫莉說:“我知道……我不配你。”

“別說了。我記住了你的好。”李剛強為莫莉拭一把淚,把手機放進莫莉的手心里,“你試著跟山本健祥相處吧,他是個不錯的男人。”

“他說他妻子去世了……”莫莉說。

“是的,在一次游行中被踩死的。他的父親是右翼分子,他和他父親格格不入,他到中國來,與其說是為他父親尋找劍鞘,不如說是為了弄清一些歷史真相。”

莫莉的牙齒在下唇上咬出了深深的印痕。

“回去吧?!崩顒倧婓w恤地對莫莉說。

健祥回國時,菊園門口多了一個送行的人。就是莫莉。健祥心情不錯,看著莫莉,笑得像菊花。

健祥說:“我對菊園有深深的感情了,真不想回去呢。”

李天濤撫髯笑笑,拍拍健祥的肩:“你很快還會回來的。”

健祥說:“是的,我還會來的?!?/p>

李天濤說:“我等著你回來,我為你備了一份厚禮。”

健祥說:“謝謝?!?/p>

李天濤把一個紅木盒子打開,讓健祥看。健祥看到的是一把高貴典雅、質地古拙的劍鞘。

十一

健祥靜靜地坐在田子的對面,等著她說話。

田子知道兒子想要弄明白的東西太多了。從她得知他在中國找到了李天濤,她就明白歷史的謎團即將被解開,事情無可挽回了。

“好吧。媽媽知道瞞不住你了?!碧镒涌戳私∠橐谎?,起身往古琴邊的書架走去,“我的孩子,媽媽讓你看一樣東西?!?/p>

田子來到書架前,上面的書擺放凌亂,都舊得發(fā)黃了。女仆春子幫田子找書,把一本薄薄的《中國簡史》抽了出來。田子把這本書翻開,從里面抽出一樣東西,交給了健祥。

這是一張發(fā)黃的老照片——五個年輕人的合影。

“我的孩子,你想了解的人全在這里。五個,五個啊。你再看看背面,看背面都寫了什么?!?/p>

健祥看著照片的背面。背面寫著一排中文:“左起:山本一樹,田子,張忠良,李天濤,方文婷。”

健祥的手微微地抖起來:“媽媽!這意味著什么?”

田子說:“這意味著一段真相。它是漫長歷史的一個切片,比日本教科書更真?!?/p>

“媽媽,這是怎么回事?”健祥期待地看著田子。

田子在藤椅里坐下來,看著窗外濃濃的暮色,思緒進入了遙遠的回憶……

那是日本侵華時期,鐵蹄踐踏,炮火紛飛啊。中國戰(zhàn)士迎著槍林彈雨,前仆后繼,血流成河。

日本兵也死傷慘重。殘垣斷壁后面,隨軍醫(yī)生田子和幾個戰(zhàn)地醫(yī)生為受傷的士兵包扎傷口。忽然一聲炮響,一面墻倒下來,幾只頭顱開花,腦漿宛如鮮嫩的水豆腐四濺開來,一塊一塊地冒著熱氣,停滯在田子的腳邊。

田子嘔吐起來。驚魂尚未安息,漫天泥沙飛過來,覆蓋在田子身上。

在黑暗的泥沙下,田子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她的戀人,那個叫山本一樹的高個子男人。她的兩手扒拉著泥沙,從嗆人的硝煙、泥土中爬出來。她睜開眼,看到的是千瘡百孔。到處是熊熊燃燒的煙火,到處是碎尸殘骸。只有炮聲,沒有哭聲。鮮血橫流,流到她的腳邊,流進被炮灰熏黑的泥土里。

這個叫田子的姑娘開始哭。

戰(zhàn)爭沒有因田子的哭泣而停止。層層推進,日本兵的鐵蹄踏過鐵道,逼近一座城市的邊緣,這座城市就是山東濱海。

她記不清多久沒見到她的戀人了。她的戀人似乎總是在硝煙掩護下神出鬼沒,神出鬼沒在濱海市的一條條街道上。她隱隱地知道,她的戀人背負神圣的使命,就像背負那些華麗的絲綢。然而,人性之花要不要開放?田子還是女兒身,是什么能夠阻止她的肉身將如櫻花般璀璨?見多了殺戮,見多了尸體,田子的靈肉快要枯萎了。她甚至想靠在死尸的肩頭歇一歇。她的男人就是不來。

她的男人現在是“絲綢商”?!敖z綢商”此時在柳葉巷機警地走著。柳葉巷是古玩一條街,濱海市的文物市場就在這里。戰(zhàn)爭的氣息隱隱可嗅,古玩街冷落了不少,只有少數幾家店還殘存著。

“絲綢商”走進了一家古玩店,把包里的一塊絲綢交給了店主。

“張先生,生意還好嗎?”

店主是個圓臉、戴眼鏡的胖子。他叫張忠良。張忠良抬眼看了下進來的“絲綢商”山本一樹?!巴猩奖揪母#膺€好?!睆堉伊颊f。

張忠良從柜臺里取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給“絲綢商”,“絲綢商”沒有接,自己從口袋里取出一支雪茄,放在嘴里。他摘下墨鏡時,發(fā)現一個穿長衫的影子在門前一晃而過,他說:“這塊絲綢放在你這里寄賣吧,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收到青銅器和陶器,請為我留著。”

張忠良說:“好的。”

“絲綢商”貼著墻邊,悄無聲息地跟著那穿長衫的影子尾隨而去。

“他娘的!”張忠良扔了絲綢,往柜臺外走去。在一旁畫案上畫菊花的小伙子李天濤伸手止住了張忠良:“不能沖動,被他發(fā)現了就不好了!我們現在只能和他周旋,一切聽從組織的安排!”

“絲綢商”第二次造訪張忠良的古玩店時,帶來了一個左胳膊掛著繃帶的漂亮姑娘?!敖z綢商”臉上的微笑很幸福,“她是我的未婚妻田子?!?/p>

“您好。”張忠良和李天濤走過來,和田子握手。

“您好?!碧镒訜崆榈拇笱劬粗磐嫔毯彤嫾?,帶著一抹炮灰的臉上出現一絲陽光般的笑容。

“絲綢商”向田子介紹了張忠良和李天濤。他們由此“相識”。

田子在這一刻仿佛忘記了戰(zhàn)爭,忘記了她的軍醫(yī)身份。她是胳膊受傷后作短暫休息的?,F在,她和她的戀人來到了古玩店,那掛在墻上的一幅幅菊花圖,那琳瑯滿目的古玩玉器,她看得太高興了、太喜歡了。

田子在張忠良的古玩店坐了一個下午。有那么一個瞬間,他們談起了文化,忽略了正在不遠處發(fā)生的戰(zhàn)爭。

田子突然眼睛潮紅。

她說她恨戰(zhàn)爭。當時,她的“絲綢商”戀人并不在身邊。

張忠良為田子講了一點古玩知識。田子認真地聽著,那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張忠良飽滿的額頭,幾乎要聽醉了。

這時,李天濤的一幅《墨菊圖》剛好畫完。

暮色降臨的時候,方文婷來了。她是李天濤的漂亮女友,小學教員,粗通日語。田子聽完李天濤的介紹后,很開心。她后來去了方文婷所在的學校。她所懂得的一點中文就是從方文婷那里學到的。她讀通了《唐詩》,讀通了《桃花源記》,她被意境高遠的中國文化深深迷住了。

在田子的提議下,兩個國度的五個年輕人,就這樣在某一天成為那張發(fā)黃的舊照片上的五個人。而且,田子和張忠良站在了一起……

“就是這樣。我的孩子?!碧镒雍攘艘豢诰栈ú瑁涯菑埨险掌瑠A進《中國簡史》里?!翱墒?,”健祥看著母親,“媽媽,還有一些事情,您并沒有說完啊。比如,張忠良的良民證怎么會出現在蒼狼洞?而父親的那把青銅劍的劍鞘,怎么又會在李天濤的手里?”

田子說:“這些事情,媽媽也不知道。當時,有些事情,媽媽也不會知道的,或者說,你爸爸也不會讓媽媽知道的。媽媽只是個戰(zhàn)地醫(yī)護人員,傷好了以后,很快又回到戰(zhàn)場上了?;貒?,媽媽才知道每個人的另一層身份,李天濤、張忠良、方文婷,他們不光是畫家、古玩商、小學教員,他們還是共產黨,就是當時的地下黨。而你爸爸……”田子突然咳嗽起來。

健祥起身為媽媽拍著肩。女仆春子重新為田子續(xù)上一杯菊花茶。

停止咳嗽后,田子望著健祥,徐徐地說:“我的孩子,你難道真想弄清楚這件事情的真相嗎?”

健祥說:“是的?!?/p>

田子說:“那你就把青銅劍帶著,到中國去。找李天濤老人談談?!?/p>

健祥說:“媽媽,我聽您的!哦,對了,媽媽,我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您了?!?/p>

田子說:“什么事?”

健祥說:“我在中國,找到女朋友了,她叫莫莉,跟夏子一模一樣?!?/p>

十二

山本健祥第三次走進李天濤菊園的時候,一輪皎潔的圓月剛剛升起。

整個菊園,一片靜謐。

“請坐,”李天濤看著健祥,然后對健祥身邊的莫莉說:“為日本朋友泡一壺菊花茶吧?!?/p>

喝茶至夜深。健祥從包里把那把青銅劍拿了出來。那寶劍寒光閃閃,卻又溫煦款款,李天濤看著它,像看到了一個久別重逢的舊友。他捧著它,像捧著一根摯友的尸骨,像捧著一個被人丟棄的嬰兒。他的眼淚流了出來,那渾濁的淚水劃過面頰,沿著胡須滴落下去。他把寶劍放在畫案上,起身,把那把珍藏了幾十年的劍鞘取了出來。

李天濤把燈擰亮了一點。在那菊黃色的燈光里,那劍,那鞘,那一老一少的兩張面孔,像鐫刻在某個時期歷史斷壁上的一種符號,現在,此刻,終于完美對接。

健祥站起身來,非常虔誠地把寶劍捧起來,交到李天濤的手里。李天濤把劍鞘拿起來,神圣地套在那把古劍上。非常完美、融和。

健祥兩腿一軟,跪在地上,渾身發(fā)抖,淚流滿面。

“這就是父親苦苦追尋的劍鞘啊。”

“是的。這也是我們在苦苦追尋的寶劍啊。孩子,起來吧?!?/p>

莫莉心疼地把健祥拉了起來。李天濤看一眼莫莉,眼神流露出某種說不出的哀傷。

李天濤對莫莉說:“你回去休息吧,我跟健祥要說一會話?!?/p>

莫莉點了下頭,走出去。

李天濤暗自嘆了一聲,目光轉向了健祥。

“我知道,你想聽我說什么。”李天濤說。

“李老先生請講?!苯∠榈难凵窭铮瑵M是期待。

李天濤神情凝重地點點頭。他從畫案下面的紙盒里取出一本破舊的日記本,放在膝蓋上翻開,從里面取出了一張照片。他把這照片交給了健祥,“你看看這張照片吧,孩子?!?/p>

健祥看著照片。這照片和媽媽的那張一樣。

“李老先生,這張照片,我媽媽也有。”

李天濤說:“是的,我知道,你媽媽也有一張。那是我們在照相館的合影,后來,日軍打到了濱海市區(qū),我們都散開了……”他把目光望向窗外,眼里似乎彌漫著戰(zhàn)爭的硝煙……

炮火之下,濱海淪陷。

張忠良的古玩店遭到了滅頂之災。鬼子們哇哇怪叫著,搶走了店里的所有玩品和字畫。張忠良的眼鏡被鬼子的槍托打掉了,額頭被打傷,鮮血流出來,染紅了張忠良的眼睛和臉龐。

這時候,田子離開擔架隊,跑進張忠良的古玩店。她叫了一句什么,古玩店里的鬼子隨田子而去。

夜幕降臨。炮聲停止。小巷中,一個女人急匆匆地走著。她是田子。現在,她踩著一片片干結的血塊,走進一處水泥平房。

迎接她的是“絲綢商”的一記狠狠的巴掌。

田子捂著臉,目光穿過頭發(fā),狠狠地瞪著她的戀人。田子這是第一次領略了男人賜給她的“生疼”,在這戰(zhàn)爭水深火熱、硝煙彌漫之際。之前的三年時間里,田子記得,她的戀人的手臂都是用來擁抱她的。她的確感到了疼。但是,那疼很快就消失了,接下來,田子感覺到的是一種皮膚放松之后的舒服感和一種放蕩的麻木。她覺得戀人抽了她是對的。被抽,讓她在一瞬間放下了很多東西,看清了一些丑陋的真相,同時也讓她沒有負累地去面對那個在照片上和她站在一起的中國小伙子了。而她,不愿意去想正在發(fā)生的戰(zhàn)爭。

“去古玩店干什么?”戀人問道。

“我想救張忠良?!碧镒幽艘幌伦旖堑难?。

“你瘋了嗎?”

“他不也是你這個‘絲綢商的合作伙伴嗎?”

“你真是瘋了!瘋了!”戀人又掄起手臂,狠抽了他女朋友一巴掌。

田子好像真的瘋了。她發(fā)瘋一般和她的戀人廝打在一起。

“我是瘋了!”田子滿嘴是血,“我為什么瘋了?是誰把我逼瘋的?你難道沒瘋嗎?日本兵難道沒瘋嗎?天皇帝國難道沒瘋嗎?”

“你真的瘋了!”戀人的眼珠子暴突。他的巴掌對著他愛的人的臉龐輪番狂襲。

他撕她的頭發(fā),撕她的衣服,解她的紐扣。他把他發(fā)青的嘴唇俯下來,他的嘴唇觸碰到了一個溫潤的東西,涼涼的。冰涼冰涼。

那是一對掛在田子脖子上的精致的玉鑰匙。

“這東西從哪里來的?”男人盯著那玉鑰匙,惡毒地問田子。

“張忠良送給我的。”田子很平靜。

十三

黑夜覆蓋了天地,覆蓋了濱海市的郊區(qū)。遠處的炮聲還在響起。在這炮聲中,一個女人彎著腰,在這無邊的黑暗里穿行。她越過田埂,越過溝壑,跌跌撞撞地爬到一處破草房的門前。

她的手推開那扇傾斜的破木門。

她是田子。

她爬進木門,低聲叫道:“張先生……”

墻角一堆荒草動了起來,從草堆里爬出來一個人,他是張忠良。

田子的心臟突突地跳著。外面的炮聲和火光不時地從門縫射進來。田子跪在荒草上,把張忠良的頭抱在了懷里。她為他包扎,為他抹藥,把他額頭上的傷處包扎好了。她看著這個男人的腦袋上纏了一圈白紗布,像某個外國人的裝束,想笑,可是眼淚卻率先流了出來。那眼淚砸在張忠良的嘴唇上,張忠良用舌頭舔了舔,有硝煙味。

“田子……”張忠良喃喃地叫了一聲。

“別說話。戰(zhàn)爭還在進行……”田子說。

兩個人抱在了一起。

張忠良猛地翻身,把田子壓在了身下。

他們開始瘋狂地扒對方的衣服。開始接吻。開始起伏,排斥,沖刺,交合。在這嗆人的硝煙味道里,在這濃重的荒草霉爛的氣息里。

張忠良在田子的身體上惡狠狠地罵了三聲“狗日的”。

田子在荒草上安靜地躺著。她閉著眼睛,任身體里的液體在荒原上恣意流淌。她享受著張忠良的罵。其實他罵她,或者她罵他,都是一致的。是啊,這是敵我兩國啊,這狗日的愛情,狗日的男人女人,狗日的戰(zhàn)爭,都該咒罵。

……

第二天,在一處隱蔽的樹林里,張忠良告訴李天濤:“我把山本一樹的女人睡了!”

李天濤“哦”了一聲,然后良久不語。

張忠良又說:“我要把山本一樹殺了!這個狗日的,找到我的家,把我母親殺害了!”

李天濤說:“是該殺!可是怎么殺山本一樹?”

張忠良從腰間抽出一樣東西,是青銅劍,交給了李天濤。李天濤搖搖手:“這是你爺爺傳下來的寶劍啊,你就打算用這把劍干掉山本?”張忠良說:“不是用這把劍干掉山本,我要把這把劍‘送給他。”李天濤說:“送給他?”張忠良說:“是的。這把劍,山本在我的古玩店曾經見過,他是個行家,一眼就看中了。他想花巨資購買,我沒有同意?,F在,我決定‘送給他?!崩钐鞚了贾f:“他就那么容易上鉤嗎?他這兩年在中國,把自己裝扮成絲綢商,多么的天衣無縫啊。他的智商比你低嗎?忠良兄,三思?。 睆堉伊颊f:“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可是天濤兄,面對國破家亡,我們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嗎?不錯,正如你說的,這把劍確實是爺爺留下來的千古寶劍,但是,面對敵人,它卻不能派上用場,我又留著它何用?”李天濤深深地點點頭。張忠良又說:“天濤兄,不瞞你說,我考慮好了,這劍鞘你收著。我讓山本看到的只是這把劍,等到見面時,我會跟他說……”一只青蛙從草中躥出,蹦進河里,張忠良以為是子彈呢,一驚,把嘴巴趴在李天濤的耳朵邊,跟他仔細說起來。

和山本一樹見面,是一個月以后的事了。是在千瘡百孔的公園里。

“真的抱歉!”山本一樹向李天濤和張忠良抱抱拳,“到貴國南部探險去了,這才剛剛回來。我作為一個日本商人兼探險家,對戰(zhàn)爭給你們帶來的傷痛深表痛惜和遺憾……”李天濤說:“謝謝山本君的痛惜和遺憾?!睆堉伊紡娙套”瘧崳f:“您是日本人,請您轉告日本軍方,不要再濫殺無辜了!我們都有良民證的。”張忠良說著,從腰間取出良民證給山本一樹看,意在讓山本一樹發(fā)現他腰間的青銅劍。果然,山本一樹眼睛一亮。

“青銅劍?”

張忠良不好意思地把青銅劍抽出來,說:“是的。您曾經見過的,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喲西!”山本一樹興奮得摩拳擦掌。

“呵呵,”張忠良說,“山本君要是真的喜歡,就拿回日本珍藏吧。這是我爺爺留下來的,現在兵荒馬亂的,我也沒有心思留它了。”

山本一樹撫摸著寶劍,愛不釋手:“喜歡真的是很喜歡啊,不過怎能奪人所愛呢。你若肯割愛,就開個價吧!不過,如此高貴的寶劍,怎么會沒有劍鞘呢?”

張忠良說:“這劍是有劍鞘的。我小時候聽我爺爺說,這是他在蒼狼洞盜墓所得,那墓是古代帝王的墓,想來那劍鞘怕是丟在蒼狼洞了?!?/p>

山本一樹一愣:“蒼狼洞?它在哪里?”

張忠良說:“我爺爺說,蒼狼洞在貴州原始大森林,我家有一張爺爺早年留下的線路圖,我可以畫一張……”

“果真嗎?”山本一樹盯著張忠良。

“果真!”張忠良肯定地點點頭。

山本一樹抬頭望著南方,他仿佛在一剎那看到了那莽莽蒼蒼的大森林,他銼了銼牙,銼出了兩個字:“喲西!”

十四

后來山本一樹和張忠良是如何到達蒼狼洞的,或者說到沒到達蒼狼洞,到底有沒有張忠良說的蒼狼洞,李天濤無法知道。因為后來山本一樹從南方回來了,而張忠良的蹤影永遠消失。

現在,畫室里的李天濤老人從回憶中走出來,看著健祥說:“……這把劍鞘就這樣留在了我這里。我等著張忠良回來,把劍鞘還給他,一直等啊,等到現在……”

健祥不敢相信事情的走向會是這樣。他看著李天濤,那眼神仿佛在看著一個江湖騙子,“可是,媽媽說父親是個生意人,他是花了大價錢在文物市場買下這把青銅劍的……”

李天濤說:“說出來,你也許會傷心。你爸爸是不是生意人,你媽媽應該是最清楚的。至于你爸爸是不是花了大價錢買下張忠良的這把青銅劍,大概只有你爸爸知道了。時光一去不回,歷史如何重現……”

健祥說:“可是……李老先生,您能不能真實地告訴我,我父親究竟是干什么的?”

李天濤喝了一口茶,然后說道:“我可以真實地告訴你,可是你會相信我所說的‘真實嗎?我也知道,你不愿相信事情的真相會是這樣,或者說你不愿意看到事情的走向會是這樣。所以,你父親究竟是干什么的,這個問題,等你回日本后,不妨問你媽媽……”

“好吧。不打擾您了?!苯∠闊o奈地攤攤手,站起身。

“你再等等。”李天濤向健祥壓壓手,“我還有事要跟你說。”

健祥又坐了下來。莫莉這時候走進來,給李天濤和健祥各斟了一杯茶。

李天濤對莫莉擺一下手:“你出去吧?!?/p>

莫莉走出去后,李天濤沖著墻壁,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戰(zhàn)爭真是罪孽??!……健祥,我聽剛強說,你和莫莉正在戀愛?”

健祥靦腆地低下頭,說:“是的?!?/p>

李天濤又嘆了一聲,說:“我不得不告訴你,你和莫莉不能戀愛!”

“為什么?”健祥眼里冒火。

“你還是不要問為什么吧。我說不能,就是不能!”

“為什么呀?你說不能就是不能,這是為什么呀?”健祥急得十個手指發(fā)抖。

李天濤說:“……你們沒有結局?!?/p>

“難道……”健祥歪著頭,質問李天濤,“就因為我是日本人?就因為那場戰(zhàn)爭嗎?”

李天濤搖搖頭,又擺擺手,才嘆然道:“真是罪孽??!唉,我給你說了吧。但愿我說的話是假話。那次,你母親和張忠良有了肉體接觸之后,她懷上了張忠良的孩子。1945年,日本侵略軍戰(zhàn)敗投降,撤回前,你的母親把孩子生了下來。而你父親無法面對。他氣急敗壞得像一頭困獸,他要把你母親殺了,而日軍已經撤軍,什么都來不及了。在夜里撤軍的時候,你父親逼著你母親把懷里的嬰兒扔掉,你的母親死活不肯。在這之前,我已托人把《墨菊圖》送到你媽媽的手里,并轉告她,有人會沿著日軍撤退的路線,潛伏在山坡草叢里,跟蹤著。那個人就是我。當時是黑夜,風很大,我躲在草叢里,窺見了侵略者的隊伍倉惶逃去,也窺見了你的父親踢著你的母親,你的父親把你母親懷里的嬰兒奪下來,扔進草叢里。是風,把嬰兒的啼哭聲送到我的耳朵里。那嬰兒得救了。戰(zhàn)爭有罪,嬰兒無罪,那是張忠良的后代,那是中國人的血脈啊!我把嬰兒抱回家里養(yǎng)著。那嬰兒長到二十多歲時出嫁了,嫁給了莫村的莫先生,一年后,莫家喜得千金,那孩子就是莫莉……”

李天濤抬起眼皮,看著健祥,健祥的臉色發(fā)黃,他陷入了一種空前絕望的無助的痛苦中。他不相信會有這么離譜的事,簡直就像聽聊齋。

“我不相信!”健祥抖著手站起來,他看著李天濤,咆哮起來,“會有這事?會有這種事?我不相信!你簡直是在胡說!”

李天濤閉上眼,沉默著。

半天才說:“我也不愿相信這是真的??墒聦嵉拇_如此?!?/p>

過了一會,李天濤又說:“明天,我?guī)銈兊结t(yī)院去做DNA鑒定?!?/p>

十五

DNA鑒定是在體檢的幌子下秘密進行的。

莫莉盡管取了血樣,但她并不知道真實情況。這是李天濤吩咐李剛強這么做的。他不敢想象莫莉若是知道真相后會是個什么樣子。這個丫頭,李天濤視若孫女,他不愿意看到她有一絲一毫的不開心啊。

DNA鑒定報告很快出來了。鑒定結果明白無誤地表明了山本健祥和莫莉的血緣關系為同一血脈。這就是說,他們的關系不再可能是戀人關系,而是事實上的舅舅和外甥女的關系。

這讓健祥一時無法接受,盡管DNA報告鐵證如山。

健祥像一面坍塌的墻,他蜷縮在自己的寢室內,身子微微發(fā)抖,眼角淚流不止。他感到了冷,他覺得此刻的菊園就是個魔窟,就是個噩夢,就是個地獄。他周身發(fā)冷,一點也感覺不到溫暖。

“不!不!”他頭皮發(fā)麻,神經發(fā)裂,他突然坐了起來,狠命地搖著頭,“不!不!”他面對著墻壁,喃喃地低吼。

窗外的笑聲,鳥鳴一般地傳進來。健祥知道,那是莫莉的笑聲。她是用笑聲在窗外逗他,她希望聽到他的回音,然后她好在菊園里幸福地奔跑,甜蜜地雀躍。但是她失望了。健祥并沒有回應她。眼淚哽住了健祥的喉嚨。

晚上。

莫莉邁著輕盈的步子,向菊園的小亭子走來。這和之前的許多個夜晚一樣,她是愉快的,輕盈的。因為月亮很好,時光靜謐,她愛的人還等候在亭子間。

她走近小亭子。發(fā)現今晚的健祥有點異樣。他喝酒了,醉醺醺地靠在柱子上,猥瑣得像個鬼子。

“健祥?!蹦蚪兄∠榈拿帧=∠橥蝗恍ζ饋?,表情怪怪的。牙齒在月光下格外的白。

“健祥……”莫莉又叫了一聲。

健祥的手便向莫莉伸過來。“嘿嘿,嘿嘿?!彼氖窒蚰虻男乜诿怼D蝮@詫不已,說:“山本健祥!你怎么了?”健祥并不理會莫莉,只是嘿嘿怪笑,兩只手爪子在莫莉的臉上、胸上亂摸。莫莉無法容忍,她氣得推開健祥,掄起手臂,狠狠地抽了健祥一巴掌,把健祥抽得滿眼淚花。

但是健祥在流淚中依舊嘻嘻笑著,并拉扯莫莉,說:“花姑娘,嘻嘻,花姑娘,花姑娘……”

莫莉嚇得尖叫一聲,轉身就跑。

健祥追著莫莉。他突然趴在甬道上,號啕著,淚流滿面……

十六

健祥回到日本的第二天,母親田子突發(fā)腦溢血,住進了東京醫(yī)院。女仆春子陪護在田子身邊,為田子洗臉擦身,端吃捧喝。

健祥的情緒一直不好,他已不再去花卉公司上班,而是終日待在母親的寓所里,看著墻上夏子的遺像,以淚洗面。

半個月后,田子的病情有所好轉,她已能開口說話。那天,健祥到醫(yī)院看望了母親。健祥坐到母親的身邊,看著母親不語。但是這種眼神,母親太熟悉了。

“我的孩子,你還想知道什么?”母親說。

“父親是干什么的?”健祥問。

母親喝了幾口水,潤了潤嘴唇,然后她就把健祥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喘息著,對兒子說:“該知道的你都有權利知道。歷史就在那里,誰都涂改不了……你的父親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偉大,現在,媽媽必須真實地告訴你,你父親的真實身份是日本特工,而那把青銅劍是你父親在蒼狼洞殺害了張忠良得到的!張忠良和你父親一起去了蒼狼洞,他本想用青銅劍殺死你父親,沒想到反被你父親殺害。這是你父親后來親口對我說的,……這就是真相!我的孩子?!?/p>

“不,不……”

健祥看著母親,搖著頭,他覺得母親精神錯亂了,他把手從母親的手里抽出來,起身,往醫(yī)院外面走去。

健祥回到母親的寓所,剛想坐下,突然煩躁起來。

非常的絕望和煩躁。

他抓起窗臺上的一盆菊花,在屋子里旋轉著,高叫著,然后狠狠地把菊花盆甩出窗外。

玻璃碎了一地。

父親山本一樹這時候推開門,走進來,他瞪著眼珠子,手指著健祥的鼻子,一聲接一聲罵著健祥:“你這逆子,你這逆子……”

健祥取下掛在墻上的青銅劍,抽劍出鞘,沖著他的父親亂舞起來。父親左躲右閃。陰魂不散,陰魂不散??!

健祥舞劍的動作更加猛烈。他瘋了,瘋了。他在屋子里亂殺亂砍著,那《墨菊圖》,那遺像,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被攔腰斬斷。

健祥舞累了。

他需要休息。

他歪著腦袋,在沙發(fā)上躺下來,然后雙手握著劍,用力向心臟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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