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我在城市街道的拐角偶然鉆進一家名叫“轉(zhuǎn)角遇見貓”的咖啡店。店里養(yǎng)了許多貓,少說有二十來只,各種品種、各種毛色的都有。貓的主人(當然也是咖啡店的主人)正在極耐心地用小勺給它們喂食。
我突然想起我們家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一只貓。到城市生活以后,我似乎極少見到貓,也或許是我不曾留意的緣故吧。然而就在這一刻,我突然無法自已地想念起我家那只貓來。
它自然不是什么名貴的品種,而是極普通的本地貓。我不清楚它屬于什么品種,但在我們家鄉(xiāng),遍地都是那種貓。它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因為毛色雜亂而體形細小,我們便叫它“細花”。
在我們的方言里,“細”就是小的意思。一開始,細花確實當?shù)闷疬@個名字,因為它的體形確實過于細小,跟隔壁四鄰家的貓相比,細花要整整小一圈。
細花雖然體形小,捉老鼠卻是一把好手。是的,細花當然不是一只寵物,我們養(yǎng)它是指望它干活的——那便是捉老鼠。那時我家的老鼠奇多,每天夜晚都能清晰地聽到它們在房梁上游走的聲音。不光我們家,隔壁四鄰家也是如此。爸爸跟人開玩笑說,有天晚上他往澡盆子里蓄水,當他拎著第二桶水返回時,澡盆子里原先的水竟被老鼠們喝光啦!
如果說之前我們家樓頂是老鼠王國的話,那么細花來了以后,我們家樓頂則變成了細花的天下。別看細花身板細小,捉起老鼠來卻勇猛無比。我經(jīng)常看見它從三五米高的房梁甚至是房頂中間的桁架上跳下來,對一只驚慌失措的老鼠窮追猛打。
沒過多長時間,老鼠在我們家絕跡了。這讓我的鄰居們羨慕不已,因為他們雖然也有貓,但老鼠們照例在他們家為非作歹,絲毫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讓他們尤為氣憤的是,他們家的貓個頭甚至比細花大出不少,沒想到卻是如此不中用!這就好比拳擊比賽中一個輕量級的選手戰(zhàn)勝了一個重量級的選手,而這幾乎是職業(yè)拳擊比賽中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我們家細花卻做到了!我們作為細花的主人,覺得格外揚眉吐氣,誰叫他們之前總是笑話我們家細花呢!
爺爺對細花簡直是寵愛有加。如果說在我們家最受爺爺寵愛的是老黃牛的話,細花則是毫無爭議的第二名。用爺爺?shù)脑捳f就是,老黃牛是打江山的,細花是守江山的。打江山不易,守江山也不易啊。于是一旦從地里回來,爺爺就會去大同水庫打魚犒賞細花。
作為大功臣,細花十分享受爺爺對它的犒賞,總要叼著爺爺打上來的小魚跑到別的貓面前吃,而且一定要慢悠悠地吃,簡直要將別的貓氣壞啦!
細花就是在這個時候變胖的。它再也不是“細花”,而是“胖花”了。
與細花不受控制的肥胖一同生長的,還有它的懶惰。自從吃上爺爺從大同水庫里打上來的鮮魚后,細花就再也不上房梁巡邏了,而是天天躺在屋檐下等魚吃。細花此前積攢下的功績毀于一旦,銷聲匿跡的老鼠重新占領(lǐng)了我家房頂。
我感覺老鼠們簡直要在我家房梁上開農(nóng)產(chǎn)品博覽會了,但細花一點反應也沒有,照例窩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磥恚毣ㄊ氰F了心要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了。
細花徹底變成了一只不捉老鼠的大懶貓,這可把爸爸氣壞了,他不止一次揚言要像扔簸箕里的蠶豆殼一樣把它丟掉。
爸爸不是說說氣話而已。有一天,爸爸終于動真格的了。他氣呼呼地將細花扔到一輛突突冒煙的拖拉機上,將它扔到了二十公里外隔壁鎮(zhèn)的一條破街上。
爺爺?shù)弥职置ё驳膾仐壭袨楹髳琅灰选敔斏鷼鈽O了,爺爺?shù)暮雍孟褚采鷼饬艘话悖齑揭欢兑欢叮骸澳f貓,你自己不也是好吃懶做嗎?你怎么不把自己丟掉?!”
說起來我們都對細花不滿,可一旦真的沒了它,我們心里反倒空落落起來。就在我們失落不已時,沒想到細花竟自己回來了。
我們只聽說過認路的狗和識途的馬,哪里知道還有認得回家的貓!我們又驚又喜,紛紛把細花抱在懷里摸了又摸。爸爸也懺悔般地發(fā)誓,再也不會把它丟掉了。
可是,僅僅過了一天,細花又給了我們一個“驚喜”——它消失了。
我們將房前屋后找了個遍,也沒能找到細花的蹤影。一個月后,我們終于確信,細花是真的離家出走了。
后來我明白了,細花之所以自己找回家來,是想告訴我們,我們別想把它丟掉,它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但是如果我們覺得它已經(jīng)沒用,不想要它的話,那它就自己走掉好了。
我們感到悵然若失,感到難過、痛苦……但是一切都于事無補,細花是真的離開了。離開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直到今天,我偶然鉆進這家咖啡店,突然無法自已地想起它——那只叫細花的大胖貓,那只離家出走的貓,它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又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徹徹底底,就像從不曾出現(xiàn)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