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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水生春(八)

2020-05-26 12:01辛荑且落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慕容王爺平昌

辛荑且落

上期回顧

葉成蹊成功救回慕容遐,卻被春水生之毒折磨,痛不欲生。岳五鹿為了得到春水生的解藥,決定利用樓云起對她的好感,假裝失憶,在樓府中偷取藥方。樓云起雖傷心憤怒,仍讓岳五鹿帶走了藥方,但她竟然在街上突然暈倒……

第二十五章

連日來,朝堂都在忙著布局江南的戰(zhàn)事,這個在臥榻之側(cè)鼾睡的人終于要被除去,皇帝難掩興奮之情??墒?,今日早朝的時候,皇帝的臉色忽然陰沉下來,竟然壓下戰(zhàn)局安排不表,草草退了朝。朝臣們不敢妄言,都噤若寒蟬地退下了。

慕容遐混在退朝的人群中,四處張望尋找樓云起,打算和他結(jié)伴回樓府去看看岳五鹿。找了半天,卻連個人影都沒看著,不禁嘀咕道:“今兒樓大人溜得可真夠快的。”

忽然有人回了一句:“非也,樓大人今日并未上朝?!?/p>

慕容遐回頭去看,發(fā)現(xiàn)接話的是御史臺的殿中侍御史,他一向是負責監(jiān)察殿廷之內(nèi)百官的活動,自然對官員有沒有上朝是一清二楚的。

慕容遐趕緊行了個禮,問道:“御史大人可知樓大人今日為何不上朝呀?”

沒想到侍御史反而哀嘆起來:“我也想知道啊?!?/p>

他說著,一把拉住慕容遐,湊到他耳邊連珠炮地說道:“我看慕容大人和樓大人一向交好,難道慕容大人也不知樓大人為何無故不來上朝嗎?慕容大人有什么內(nèi)幕消息可一定要告訴我啊,這樓大人可是官家面前的大紅人,我這個侍御史太難做了,我如果不彈劾他就是失職,可是真的彈劾他又怕得罪了人……”

慕容遐有點傻眼,只好在一旁訕笑了幾聲,結(jié)果侍御史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繼續(xù)拉著他說下去:“今天沒上朝的還有還王,也是無故不來,你說他們怎么能把上朝當成兒戲呢,說不來就不來!慕容大人,我聽說你和還王也是深交啊,到底他有沒有什么特別的緣故才不來的啊?如果真的有什么說得過去的原因,我也是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畢竟他也是官家青眼的人,上次御史臺彈劾還王的事還歷歷在目啊……”

慕容遐一臉茫然:“還王也沒來?”

侍御史很是不滿,眼珠子一瞪:“慕容大人,你到底和他們熟不熟???怎么什么都不知道?!?/p>

慕容遐一頭汗,趕緊敷衍道:“不熟,不熟,我和他們不熟。”

侍御史將慕容遐從頭到下重新打量了一下,輕蔑地扭頭走了。

慕容遐簡直莫名其妙,但也懶得去管這侍御史,他一面走,一面思忖著,樓云起和葉成蹊都不來上朝,難道和岳五鹿有關(guān)?繼而想到,難道岳五鹿病情惡化?他關(guān)心則亂,一下子便著急起來,腳下的步子不由得快了起來,可是還沒走出幾步,身后又有人叫住了他。

“慕容大人,請留步?!?/p>

慕容遐硬生生地剎住腳,沒好氣地再次回頭去看,卻見是皇帝身邊的內(nèi)侍。

那內(nèi)侍對著慕容遐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說道:“慕容大人,請隨奴婢去一趟文德殿?!?/p>

眾所周知,這文德殿是官家上下朝時休息的偏殿,這會兒要他去文德殿,那不就是官家召見?

慕容遐趕忙回了個“請”,便跟隨在內(nèi)侍身后向文德殿走去。他面上還算鎮(zhèn)定,可內(nèi)心卻委實慌張。他雖是一介武將,并不太擅長揣測圣心,可是今日皇帝在朝堂上一反常態(tài),不再是平日的喜慍不明,而是臉色不善,現(xiàn)在又獨獨將他召去文德殿,怎么想都覺得不會是什么好事。

那內(nèi)侍將慕容遐引到文德殿后,便悄然退了出去。文德殿內(nèi)鴉雀無聲,只有殿內(nèi)燃著的安神香裊裊升起,又慢慢四散開來。一身赭黃文綾袍的皇帝,大馬金刀地坐在龍椅上。慕容遐因隔得遠,并未看清楚皇帝臉上的神色,只覺得殿內(nèi)有一種沉沉的壓迫感。

內(nèi)侍總管王繼恩輕聲提了一句:“慕容都虞侯到了?!?/p>

皇帝這才將目光向慕容遐著這邊掃了過來,緩緩開口道:“慕容遐,朕要你去還王府一趟?!?/p>

慕容遐本是垂首站立恭聽的,卻見皇帝遲遲不說后面的話,不禁抬頭向殿上望了一眼?;实鄞藭r已經(jīng)站了起來,似乎有些焦躁地踱了幾步。慕容遐更加拿不準皇帝的心思,難道皇帝動怒是因為還王今日沒來上朝?

他還沒想出個頭緒,皇帝又說道:“你去問問還王,他若只想做個閑散王爺,朕便成全了他,早領(lǐng)個閑職,離京便是?!?/p>

慕容遐心下驚詫,還真的是因為還王???不過官家這意思,是想要還王去做個閑散王爺還是不想?昔年鄭王也是遷去了房州,最后病死在那里,難道官家也打算這樣對待還王?慕容遐不敢猜測太多,趕緊垂首回道:“臣這就去辦。”

皇帝擺了擺手,示意慕容遐退下。

慕容遐躬身退出了文德殿,待出了宮門,他又犯起難來,是先去樓大人那里看岳五鹿好呢,還是先去還王府傳話?慕容遐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做出了一個不算太艱難的決定,他身為一個護短的好哥哥,怎么著也得選擇先去樓府的。

樓府看起來倒是一切尋常,門房的人都認得慕容遐,也沒多問就為他開了門,延請入府。慕容遐性急,不待人引路,自己一個箭步踏上了游廊,走了一徑路,正巧趕上樓云起迎面而來,仍是一身錦衣華服,眉長目秀,風度翩翩。慕容遐抬手和樓云起打了個招呼,卻見樓云起不知何故遽然變色,神色復雜地看了自己一眼,忽然掉頭就走。

慕容遐還未出口的話登時噎在了喉嚨里,他愣了半晌,才叫起來:“樓大人,等等我!”

樓云起仍是充耳不聞。

慕容遐不禁無語問蒼天,自己今天這是觸了什么霉頭,怎么一個個的都這么反常!但慕容遐是個內(nèi)心強大的人,他絲毫不受樓云起的冷淡態(tài)度影響,堅持不懈地追了上去,迭聲問道:“樓大人,小緣今天怎么樣了,好點了沒?我什么時候能把她接回家啊,老是在大人府上叨擾也不是個長久的事兒,你說對吧?”樓云起卻越走越快,好在慕容遐腳下也不慢,一路跟得緊,嘴上更是一刻不停,“哎,樓大人,你說句話啊,怎么不理我?”

樓云起終于被問急了,沉著臉說道:“她已經(jīng)走了?!?/p>

“走了?”慕容遐大叫一聲,聲音之響,連廊下打掃的仆役們都嚇了一跳。慕容遐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樓云起,“她走去哪里了?”

樓云起的臉色越發(fā)難看,他咬了咬牙,冷聲道:“她既然沒去你那里,還能去哪兒!”

慕容遐怔了怔,不太確定地說道:“她去還王那兒了?”

樓云起緊抿著嘴不說話,只是臉色越發(fā)冷冽,他剜了慕容遐一眼,拔腿又走了。

慕容遐被晾在那里,再次哀嘆今天到底是招誰惹誰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又馬不停蹄地往還王府趕去。

一路上雖是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待到了還王府,慕容遐還是趕出了一頭細密的汗,他還來不及喘口氣,便沖去葉成蹊的房間,才走至檐下,已嚷道:“還王,小緣可在這里?”

房間的雕花大門“嘩啦”一聲打開了,葉成蹊穿著燕居常服,邁步出來,不解地看了一眼慕容遐:“她不是在樓大人那里嗎?”

慕容遐簡直要瘋了:“他說在你這里,你說在他那里。你們兩個好好地不上朝,到底在搞什么鬼?”

葉成蹊扶了扶額,仍是不解:“慕容大人,此話怎講?”

慕容遐大大喘了一口氣,怨聲道:“我剛從樓大人那來,他說小緣來你這里了,我巴巴地跑來你這里,你又說小緣在樓大人那里?這不是玩我嗎?”

葉成蹊心里咯噔一下,他昨日從樓府回來,服了蕭介給的藥物,便昏睡到現(xiàn)在,雖然對府中諸事一概未理,但如果岳五鹿已經(jīng)回到還王府,至少會有下人通報他一聲,可是他并沒有接到任何的知會。

慕容遐見葉成蹊臉色變得凝重,不覺也跟著緊張起來:“小緣真的沒回還王府?”

葉成蹊確定地搖了搖頭。

慕容遐氣極,一掌拍在廊柱上:“難道是樓大人騙我,他干嗎說小緣已經(jīng)走了?”

葉成蹊沒有答話,忽然轉(zhuǎn)身回房,少頃手上已經(jīng)多了一把斷水劍,對慕容遐說道:“我們?nèi)歉??!?/p>

慕容遐見還王十足一副要去干架的架勢,不由得在心里慘叫一聲:怕的就是這個!他不敢遲疑,趕緊跟了上去。

果然慕容遐的預感一點不假,還王一到樓府,整個氣氛就不對勁了。兩人狹路相逢,樓云起擋在葉成蹊面前,簡直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眼睛里似乎有冷箭嗖嗖地射向?qū)Ψ健?/p>

慕容遐一個頭兩個大,不時在心里思考著,如果等下兩個人打起來,他幫誰?

葉成蹊已出言問道:“岳五鹿去了哪里?”他的聲音雖還是平靜冷漠的,卻仿佛藏著刀槍劍戟,讓人脊背生寒。

樓云起冷哼了一聲,不為所動。他本就面如玉色,此刻更是如籠了一層薄冰,寒氣逼人。

葉成蹊逼近一步,又問了一遍:“岳五鹿去了哪里?”

樓云起眉目陰沉,這才冷冷道:“我告訴過慕容大人了,她已經(jīng)走了。”

葉成蹊緊追不放:“去了哪里?”

樓云起不禁冷笑起來:“我為何要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只知道原來她和還王也不過爾爾,就算離了我,也未曾去找你。”

葉成蹊的神情一變,他想起岳五鹿自傷后,記憶受損,和樓云起又是這般的親密,她這樣無故消失,是樓云起的一手安排還是另有原因?他說不清楚自己是震驚、憤怒還是擔憂,只盯著樓云起,一字一句問道:“你對她到底做了什么,她為何要走?”

樓云起倨傲回道:“我和她的事,不勞還王費心!”

這句話卻是當日葉成蹊說給樓云起聽的,現(xiàn)在他竟還了回來,葉成蹊怒斥道:“你說是不說?”

樓云起眸色一沉,忽然雙掌倏出,掌緣如刀,向葉成蹊攻了過來。他這一攻勢,事出突然,又快如閃電,葉成蹊不得不閃身暫且躲過。

一旁的慕容遐眼見情況突變,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絕塵而去,又是氣又是急,連迭聲地喊道:“有話好好說啊,怎么打起來了,這成何體統(tǒng),快住手,快住手!”

慕容遐直喊得口干舌燥,也沒有人聽他的,想要加入戰(zhàn)局去勸架,奈何眼前兩人又是神仙打架的氣勢,他掂量了自己半天,決定還是先觀戰(zhàn)為妙。

只見樓云起攻勢不減,他手上雖未有兵器,身形手法卻是難以捉摸,猶如流星飄絮,變幻不定。慕容遐從來只見過樓云起彬彬有禮的倜儻樣子,卻不知道他還有這樣駭人的一面,不由得替葉成蹊捏了把冷汗。好在葉成蹊雖處于下風,陣腳卻未見有亂,樓云起幾次幾欲得手,都被葉成蹊堪堪避過。交纏了幾十招后,葉成蹊臉上漸漸顯出了從未有過的怒容,倏然青光一閃,慕容遐還未看得真切,卻聽得樓云起身后的假山轟然一聲,已然被削去了半塊,霎時間沙石迸裂,塵埃飛揚。

樓云起驀覺得臉上有異樣的濡熱,伸手去拭,才發(fā)現(xiàn)手上一片全是殷紅的血,自己的臉竟被葉成蹊的劍氣所傷。他這一輩子要風要雨,哪受過這樣的挫敗,臉上已是勃然變色,眼眸深處升起不一樣的光亮,猶如能迸射出火花來。

慕容遐只覺得這下真的難以收場了,好在他們兩人暫時停了攻勢,他瞅準了機會,正想挺身相勸,忽見樓云起斜身疾走,飛起左足,向葉成蹊拿劍的右手手腕踢去。他這一動作急遽至極,又裹挾著萬鈞之力,慕容遐不免擔心葉成蹊,脫口叫了一聲:“小心!”

葉成蹊的動作卻更快,只見他劍身斜揮,已徑自砍向樓云起的左足,樓云起似早有準備,右足跟著踢出。葉成蹊竟仍是不閃躲,左手成拳,一拳擊出,打向樓云起的膝蓋。樓云起身形如燕,只見衣襟翻飛,飄然落在丈外。

葉成蹊乘勝追擊,劍隨身動,只覺劍氣森然,卷起風聲勁急,樓云起連退幾步,避無可避,斷水劍已赫然橫在了他的頸脖上,漆黑的劍柄襯著他蒼白如玉的臉,讓臉頰上的那一抹殘血尤為凄厲。

慕容遐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猛一拍腦門,強迫自己從震驚中醒過神來。他搶上一步,一把握住葉成蹊拿劍的手,勸道:“王爺,冷靜!”

葉成蹊巋然不動,眼神既冷又厲地盯著樓云起:“你和岳五鹿的事,這下可以說了嗎?”

樓云起聞言,渾身一震,他慢慢垂下眼眸去看斷水劍的劍鋒。那劍鋒上倒映出他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臉,他不管是藥師還是太醫(yī),總覺得這天下的人和事都是信手拈來,只有他想不想要,沒有能不能要的,事到如今卻是一片灰敗,才知道什么叫一敗涂地……

慕容遐見自己撼動不了葉成蹊,只好去勸樓云起:“樓大人,我們就是擔心小緣,想知道小緣的下落,真沒必要鬧成這樣,大家都是同朝為官,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若不想告訴王爺,那你告訴我也可以啊。”又陪著小心地去看葉成蹊,苦口婆心地說道,“王爺,咱先把劍放下,把劍放下?!?/p>

葉成蹊臉色終于有了松動,算是接受了慕容遐的提議,他手腕微動,已挽劍入鞘,對慕容遐說道:“那就勞煩慕容大人了?!闭f完轉(zhuǎn)身往一側(cè)退去。

樓云起見那冷冽的劍鋒離了自己,臉上卻反而發(fā)燙起來,好似有熊熊燃燒的火焰在炙烤著他,直燒得渾身無法控制地微微發(fā)抖,他極力去壓抑,連聲音都似染上了一絲啞澀:“不必了,我這就告訴你們岳五鹿去了哪里?!?/p>

葉成蹊遽然回身,只見樓云起又說道:“我昨夜將她趕走了?!?/p>

“你說什么!”兩聲質(zhì)問同時響起,所含的情緒卻略有不同,葉成蹊的是憤怒,而慕容遐的是詫異。

果然葉成蹊已忍耐不住,一個箭步?jīng)_了上來,眼看著新的大戰(zhàn)又是一觸即發(fā)。好在慕容遐雖也是始料不及,但還殘存著一絲理智,趕緊回身攔住葉成蹊:“王爺,冷靜,你們可別再打起來了,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事出必有因,我們先聽聽樓大人怎么說?!?/p>

樓云起卻反而向葉成蹊走近一步,他看著葉成蹊,唇角緩緩浮起凜冽的笑意來:“我將她趕走,是因為她騙我,我識破了她,所以將她趕走了!”

葉成蹊怒極道:“她能騙你什么?她還是個病人!”

樓云起笑出聲來,臉上的神情卻帶著凄楚:“她能騙我什么……葉成蹊,她什么都想起來了!”

葉成蹊猝不及防,愣在那里,過了一會兒,才狐疑地說道:“她想起來了?”

“是的,她什么都想起了,卻還要隨我回來,她留在我身邊,不過是為了春水生。她這樣做,何嘗顧忌過我的感受?原來從頭到尾,不過是我的一廂情愿,我只是不愿再做這個傻瓜。”樓云起說得心灰意冷,灰敗的臉上露出一種帶著譏誚的自嘲來,“葉成蹊,我將她趕了出去,以為她會去找你的,我根本不知道她為什么沒去找你。所以你再怎么逼問我也沒用,因為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p>

葉成蹊失魂落魄地連退幾步,他自聽聞樓云起說岳五鹿已經(jīng)什么都想起了,便隱隱覺得她這樣做是和春水生有關(guān),待聽到樓云起這樣明確地說出來,心中便覺得被什么漲得滿滿的,頓覺又沉又痛。他想起岳五鹿在馬車里泫然的樣子,黑暗中,她那含淚的眼眸像落著星光,她說:“為什么要讓你承受這種痛,應該是我來受的!”

原來并不是說說而已。

她是什么時候想起來的,是站在滿薔薇花架下的時候,還是將那一只紙鳶遞回到他手中的時候?她竟不動聲色另做打算,只身去樓府為他尋藥,而他竟這樣被瞞住了!他這一生,想過保護她、得到她、將她據(jù)為己有,可是岳五鹿卻仿佛永遠只屬于她自己,明明是那樣溫軟弱小的身軀,卻總那么堅韌不拔,就像野地里的野薔薇,獨自綻放,讓他震動、感動、心動!

葉成蹊出了樓府,卻沒有騎馬,有小廝牽著馬遠遠地跟在后面。他走在街上,心中的悸動已被壓下,只是觀察著四周,設想著岳五鹿離開樓府后,可能會走的路線。而眼前的一切,經(jīng)過一夜春雨的洗滌,處處煥然一新,想要找到昨夜留下的蛛絲馬跡,簡直難如登天。

落在后面的慕容遐趕上來,不無擔憂地說道:“我剛問了樓府的門房,小緣是昨夜子初離開的,那時候正是大風大雨,門房說沒看清楚她是朝哪個方位去的?!?/p>

葉成蹊“嗯”了一聲,便沒再說什么,繼續(xù)四顧行走著。慕容遐跟在一旁,不時去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葉成蹊被看得多了,不由嘆氣道:“慕容大人,有什么要問的就直接問吧。”

慕容遐偷偷噓了一口氣,他之前在樓府里聽得云里霧里,本想問問清楚,又找不到機會,而且樓云起說完那些話后便下了逐客令,他也不好硬留在那里,只好把所有疑問都憋在肚子里?,F(xiàn)在聽葉成蹊主動提起,他再也不想忍了——

“王爺,樓大人的意思是說小緣的記憶已經(jīng)都恢復了?然后小緣明明恢復記憶了,又裝作什么都沒想起來?而她這么做是為了春水生?”

慕容遐一連問了三個問題,他問一個,葉成蹊點一下頭,他見自己鋪墊得差不多了,終于問出心中最大的疑問——

“所以,這春水生到底是什么?”

葉成蹊并沒有馬上回答,四周是這座城市熙熙攘攘的聲音,車馬人喧,襯得他的沉默是那樣的漫長。就在慕容遐打算放棄的時候,葉成蹊開口了:“春水生是我中的一種毒?!?/p>

慕容遐怔了一下,他忽然想到什么,指著葉成蹊的眼睛說道:“我上次看到你的眼睛,像充了血一樣,通紅通紅的,就是因為春水生?”

葉成蹊微微點了點頭。

慕容遐思忖半晌,臉上迷惘之色更濃:“可是你中的毒,小緣為什么要去找樓大人?”他心中一動,旋即失聲低呼,“難不成是樓大人給你下的毒?”

葉成蹊搖頭道:“不是他,但是那毒卻是從他們家出來的?!?/p>

慕容遐低頭沉吟:“樓家世代為御醫(yī),他們家的毒一向是為官家所用……”話至半途,慕容遐陡然噤聲,后面的話卻是不敢再多說一句,他目瞪口呆地看向葉成蹊,只覺心中驚駭,脊背一陣陣泛寒。想他葉成蹊貴為王爺,身負蓋世武功,誰能給他下毒,誰又需防著他,自然只有宮墻內(nèi)龍椅上高高端坐的那一人。只是用施毒的方式,不免有辱了葉成蹊這樣的英雄人物,慕容遐不禁替他不值起來,目光悄然掠過葉成蹊的臉上,卻見他面色平靜,倒像是比誰都坦然接受的樣子。

思慮半天,慕容遐最后還是換了話頭,轉(zhuǎn)而說道:“小緣想必是不愿王爺為春水生所害,所以想趁這個機會去樓大人那偷取解藥。只是既然她被樓大人識破了,就應該回王爺那兒或者來我這里啊,為什么躲起來不見人,讓我們這一頓好找。”

葉成蹊駐足,慕容遐所說的也正是他所擔憂的,岳五鹿既已被樓云起識破,就應該回去找他,就算不找他,也應該會和慕容遐聯(lián)系,怎么會就此消失不見?

在這東京城里,她還能去哪里?

除非……她遭遇了什么不可預知的危險?

此刻日頭漸高,春日的暖陽灑落下來,竟令人覺得有幾分燥熱。葉成蹊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額上已沁出一層薄汗,可是心底卻生出寒意來,只聽他冷峻道:“慕容大人,她怕是遇到什么危險了?!?/p>

慕容遐臉色一白,心里卻還存著僥幸:“會不會是因為昨夜風雨交加的,她臨時找了個地方避雨,所以和我們都錯過了,這會兒說不定已經(jīng)來找我們了呢?!?/p>

葉成蹊沉默了一會兒,心中已有了決斷:“慕容大人,你我且先回府看看,如若再見不到人,便要動用一切力量去尋人?!?/p>

慕容遐一頷首,答應道:“我知道的,若有了小緣的消息,便馬上派人告知王爺。”他移步換了方向,轉(zhuǎn)眼已朝太尉府快步走去,不過才走了丈遠,卻又急急地折了回來,“王爺,還有一事差點忘了說了,今日早朝后,官家留我,要我給王爺帶句話。”

葉成蹊面露疑色:“什么話?”

慕容遐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官家說王爺若只想做個閑散王爺,就早點稟明,好早點打發(fā)王爺離京……”慕容遐邊說邊去察看葉成蹊的神色,卻見他仍是一貫波瀾不驚的做派,看不出一點端倪來,他一向心直口快,這會兒已按捺不住道,“王爺您不會是真的想離京吧?”

葉成蹊長眸微睨,若有所思:“官家的意思并不是要我離京,他這是在向我發(fā)出警告。”

慕容遐不明:“警告?”

葉成蹊俊美的臉上忽然微蘊笑意,那笑卻似有幾分冷蔑:“他在警告我,要我乖乖做他手里的一把利劍,去為他開疆辟土,如若不能,便是和鄭王一樣的下場?!?/p>

鄭王自禪位后便是半隱居狀態(tài),后來又遷往房州,慕容遐自然與鄭王素未謀面,后來在他還是荊南節(jié)度使時,聽聞鄭王病死房州,皇帝為鄭王素服發(fā)哀,輟朝十日,滿朝文武皆道皇帝仁義,對鄭王禮遇有加。慕容遐不禁有些困惑,鄭王這樣的下場又如何?不過是生不逢時,柴氏王朝式微,為更強者替代也是大勢所趨,比起那些被謀朝篡位的、橫尸曝野的不知好了多少倍。忽然他心中一凜,想起還王身上的春水生,都道帝心如淵,難以輕易信人,難道鄭王的死并不如表面所見,而是另有隱情?

慕容遐不敢再去深想,只能避重就輕般說道:“王爺本就非池中之物,官家看重王爺也算是知人善任,我相信王爺選擇留在京城的話,必定會有一番建樹。”

葉成蹊也無暇多說,只道:“慕容大人放心,我自然要留下的。御前奏對時,你以這個意思答復即可?!?/p>

慕容遐聽后,稍一點頭便徑自去了。葉成蹊也不再耽擱,招呼小廝牽馬過來,策馬回到還王府。

晉王站在玉冰樓上,透過半闔的窗正好看到葉成蹊策馬離去的身影。他的身后是他門下的幾個權(quán)臣,下了朝后聚在這里,這些人都是慣??慈四樕氯诵乃嫉?,正為著今日皇帝的反常而惴惴難安。

只聽有人說道:“今日朝堂之上,陛下這是何意?他一向?qū)蠎?zhàn)事著緊,怎又忽然擱置不議了呢?”

很快有人冷笑回道:“依我看,陛下這樣做是因還王而起。如今對江南的戰(zhàn)事已是一觸即發(fā),還王幾次都有參與樞密院的軍事布局,今日還王未上朝,陛下竟怒顏退朝,看來這是要還王主理江南一戰(zhàn)啊!”

此言一出,眾人更是議論紛紛,一時間各種七嘴八舌的聲音層出不窮。

有人是不滿:“陛下怎會對還王器重至此?”

有人卻是有幾分理解:“陛下一生征戰(zhàn)四方,還王這樣子倒有幾分他當年的風姿?!?/p>

先前猜測皇帝心思的那人卻憤然道:“還王是柴氏之后,身上留著皇家嗜勢的本能,就算他是一把攻伐四野的利劍,也斷不可留,更逞論把軍權(quán)交到他手上,簡直是養(yǎng)虎為患。”

此人所言,最能蠱惑人心,果然眾人頻頻點頭同意,最后一齊將目光投向站在窗邊的晉王,連聲道:“王爺,不得不防啊?!?/p>

晉王不動聲色地坐回上首,并沒有馬上答話。他和皇帝雖是同母所生,但皇帝自小流離,久經(jīng)沙場,眉眼間日久生出刀削斧刻一般的堅毅,雙眼散發(fā)著鷹隼般銳利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視。而他雖然和皇帝有相似的容貌,卻是一身讀書人的溫文爾雅,連眼神都是溫和的,他的目光會給人一種錯覺,仿佛在他面前哪怕做錯了事,也是可以得到原諒的。

此刻他便這樣看著眾人,緩緩說道:“諸位大人所言極是,本王確實該防?!?/p>

眾人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得很是熨帖,他們的諫言被如此慎重地對待,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重要,于是更加挖空了心思去為晉王獻計獻策,到底要怎么防著還王才好。

晉王仍是不露聲色地聽著,忽然玉冰樓里響起了一長串腳步聲,一個身影一閃進了房門。這玉冰樓在晉王到訪時,便早已清空外人,而這人能長驅(qū)直入,自然便是晉王的人。只見晉王的眸底忽然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輕傲,嘴角慢慢浮起一抹捉摸不定的笑意。那閃身進來的人已經(jīng)來到晉王身后,他對宴上的那幾個權(quán)臣使了個眼色,眾人便知趣地起身告辭。

那人移步到晉王面前,躬身行禮道:“彌漫見過王爺?!?/p>

晉王揮一揮手,問道:“何事?”

彌漫抬起身來,回道:“今日還王和慕容遐一起去了樓太醫(yī)處,還王和樓太醫(yī)動了手,說是為了尋人?!?/p>

晉王笑了一聲,不禁問道:“尋人?什么人?”

彌漫道:“小人打聽了,尋的人叫慕容緣。這女子本是慕容府里的人,卻不知為何一直在還王府里養(yǎng)著,前幾日又搬去了樓太醫(yī)處。昨晚上這個女子從樓府出去后,便下落不明。還王和慕容遐這才尋到了樓太醫(yī)處,并起了沖突?!?/p>

晉王心中一動,已是了然:“看來還王拒婚,就是因為這女子?!甭砸凰妓?,又問,“這女子的下落可查明?”

彌漫不覺愧色道:“仍在尋中?!?/p>

晉王斜靠椅塌,神色閑適:“夜半消失的一個女子,去巡檢司問問?!?/p>

彌漫這才恍然大悟,再次躬身行禮,轉(zhuǎn)身疾步離去。

岳五鹿慢慢醒轉(zhuǎn)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四壁清光,只有一架簡陋的木板床和一套桌椅,竟像是一處臨時歇腳的地方。她掙扎著坐了起來,只覺得全身又冷又黏,似出了一身的虛汗,左手更是痙攣酸疼,這才發(fā)覺自己昏迷之時仍是緊緊攥著那張寫著春水生藥方的瓷青紙,那紙被雨水和汗水浸濕了,上面的字跡暈染開來,已變得一塌糊涂,就像此時此刻的她。

門外有人聽到了響動,已推門進來。岳五鹿趕忙將那紙張收好,就聽見有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姑娘,你醒了。”

岳五鹿下了床,站起身來。

那進來的女子又說道:“既然醒了,就趕緊隨我出去,大人等著問話呢?!?/p>

岳五鹿又清醒了幾分,不由問道:“這里是何處?”

那女子輕笑道:“姑娘你夜半暈倒在外,巡檢司的人只好先將你帶回,這里自然是開封府衙?!?/p>

岳五鹿赧然道:“給你們添麻煩了?!?/p>

那女子很是和善:“人沒事就好,快隨我去吧?!?/p>

岳五鹿便跟在那女子身后,亦步亦趨地走著。自己這一暈,不知又要惹出多少事來,看時辰已是下朝時間,慕容遐會不會已去過樓府找她?若是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來,可別和樓云起起什么沖突。她一路心緒煩亂,不覺已到了堂下。

堂前坐著的巡檢使稍一抬眼,目光掃過岳五鹿的臉,微微一愣,便例行公事地問道:“你是什么人?因何夜半留置在外?”

岳五鹿只得硬著頭皮回道:“我是太尉府的人,叫慕容緣,大人可去太尉府里找慕容遐大人查證?!?/p>

那巡檢使不過是蠅頭小吏,乍然聽聞是太尉府里的人,不自禁地將身板一挺,又上上下下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番岳五鹿。他見岳五鹿身上雖是污穢骯臟,但衣物的材質(zhì)卻是極好的,不施粉黛的臉龐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安安靜靜地看著自己,自有一種超然脫俗的氣質(zhì),當下已經(jīng)信了八九分。他趕緊站起來,神色恭敬道:“姑娘既然是太尉府里的人,我等自然把姑娘安全送回府去。”

岳五鹿道了聲謝,便再無一言,只站立一側(cè)等候。

巡檢使走下堂來自去安排,經(jīng)過岳五鹿時,見她亭亭站立,眸上濃密烏黑的睫毛微垂,仿佛有無限憂思,只覺得她的側(cè)影已是極美,心突地一跳,仿佛有什么轟然上涌,便逃也一般地快步離去。

走沒幾步,卻見一人匆匆而來,攔在巡檢使面前,耳語了幾句。巡檢使更是驚詫,又隨著這人而去。

這次他所見之人卻是彌漫,彌漫此人為晉王心腹,在開封府衙里實乃舉足輕重。晉王身兼開封府尹,諸事繁多,一向讓彌漫傳達上意,見彌漫便猶如晉王親臨。而彌漫大人竟然會找上小小的巡檢使,真真是絕無僅有。

巡檢使諾諾地見過彌漫,滿臉堆笑地道:“彌大人,安好?!?/p>

彌漫性情沉著,臉上一片漠然,問道:“你們巡檢司昨夜可有見過一個女子,她叫慕容緣?”

巡檢使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那個叫“慕容緣”的女子竟然大有來由,連晉王的人都驚動了,不由臉色大變,官場多年的經(jīng)驗讓他急忙撇清一切:“確實有這樣一個女子,她昨夜昏迷在路上,我等才將她帶回府衙,今日問明,正準備送回太尉府?!?/p>

彌漫臉上看不出一絲變化,說道:“不必了,將她交給我。”巡檢使不敢多問一言,只連連答應著,正待下去安排,又聽得彌漫冰冷嚴厲的聲音說道,“此事不得與人透露半句,否則拿你是問?!?/p>

巡檢使既驚且懼,又連聲應了,方退了下去。

岳五鹿在堂下等候了一盞茶的時辰,便還是之前的那個女子引著她,從角門里上了一輛馬車。

不多時馬車輕啟,已緩緩而去。馬車里就她一個人,顯得異常寬敞,空氣里有沉香殘留的味道,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入鼻中。岳五鹿不知為何,只覺得不對勁,她掀開車簾往外看去,只見馬車外簇擁著很多騎馬而行的人,見她探頭出來,全都目光炯然地盯住她,竟是格外緊戒的樣子。

岳五鹿只得安慰自己,也許巡檢司辦事,一向這般嚴密。她正襟危坐,感受著馬車一路平穩(wěn)地走下去,卻一直不見停,估算時辰早已遠超過了回太尉府的行程。岳五鹿心中一沉,再掀簾探看的時候,竟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出了內(nèi)城,她急急問道:“你們這是要將我?guī)ツ睦铮俊?/p>

只聽得“哐”的一聲,眼前劍光一閃,有劍身橫在車簾外,劍氣寒冷砭骨,竟震得車簾無風而動。岳五鹿躲閃不及,只覺得面上冷然如寒冰侵骨,有人喝止道:“別多問!坐好!”

這陣仗哪是要將她送回太尉府,竟儼然像是被綁架了。

岳五鹿只得將簾角緩緩放下,只聽得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她咬緊自己的嘴唇,仿佛這樣可以壓制住心底的慌亂。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陡然一滯,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跟著搖晃了一下,耳畔聽到一個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道:“到了?!?h3>第二十六章

岳五鹿被拽下馬車,練武之人剛硬的手掌捏在她的手臂上,只覺得肌骨生疼。她被動地被人拖曳著,眼睛卻不肯錯過任何一處,拼命記下一切能記住的東西,只覺得自己所在之處甚是冷清,道上黃沙滿布,不遠處是一處開闊的水域,還處于開鑿施工狀態(tài),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泥土和水混合的味道。

她隱約記得皇帝為了征伐地處水鄉(xiāng)的江南,早年便未雨綢繆地在東京城西墻之西開鑿了一處人工湖,以便軍隊練習水戰(zhàn)。如今江南戰(zhàn)事日緊,皇帝嫌棄這人工湖不夠?qū)挸ǎ忝鼤x王督促鑿池,日夜監(jiān)工。難道她此刻所在的地方就是那新鑿池?

拖曳她的人猝然松手,只恭敬地站立一旁,岳五鹿失去鉗制,踉蹌了幾步,幾乎站立不穩(wěn),忽聽得有人說道:“一個女子被孤身帶到這種地方,倒還算鎮(zhèn)定,有點意思。”

岳五鹿驀然望去,只見眼前長身立著一個錦衣男子,倒像是專門等在那里一般,只見他衣袍挺括,一直垂到了靛青的靴鞋上,在這樣沙泥混合的路上,那鞋面卻不見一絲污漬。而他的身后畢恭畢敬地站著一個面容冷冽的人,鷹隼一樣危險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岳五鹿的臉上。更遠處是兩列隨眾,雖面目不清,但一看便知是訓練有素的個中好手。

這樣的布局顯然不是為了困住岳五鹿,更像是對這個錦衣男子的周密保護。岳五鹿知道這次是遇上了以自己的能力難以解決的大麻煩,反倒冷靜了一點,只是抿緊了嘴,一雙黑澄的眸子沉靜地看著他們,靜觀其變。

那錦衣男子忽然嘴角上勾,露出一抹輕淺的笑,眸底有微光閃爍,恰似一柄鋒利無比的利刃穿透血肉,直達人心。岳五鹿只覺得整個人像是已經(jīng)被看透了一般,一顆心不由得狂跳起來,氣血上涌,連耳廓都在發(fā)燙。

猶記得慕容遐受傷回京,因在病床上太過無聊,便拉著她大侃東京城的時政,點評當朝權(quán)貴,她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位新封的晉王。

當今皇帝半生戎馬,疏于子嗣,成年的皇子僅有兩位,卻不得皇帝重用,反而是這位晉王,皇帝不停為他加官,身兼開封府尹中書令,別賜門戟,已位列宰相之上,更是赦免他不用去出鎮(zhèn)外藩,讓他輔佐朝政,整個東京城都已默認他會是未來的儲君。

慕容遐描述晉王是文韜武略卻深藏不露,是他最不敢去惹的一個人物。此刻站在岳五鹿面前的這個人,雖未有任何能表明他身份的證據(jù),但她卻很是篤定,這個人這樣不凡的氣度,又能將她從開封府衙毫無阻礙地帶來這里,放眼東京城,除了晉王還能有誰?只是她不懂,他這樣高高在上的人物,與她本應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會下顧于她?

她忍不住寒聲問道:“你想做什么?”

晉王并不作答,反而微微一曬:“你很快就會知道了?!?/p>

他轉(zhuǎn)過臉去,看了一眼身后一直站著未動的彌漫,彌漫便似早已會意,突然走上前來。岳五鹿本能地往后退去,只覺得眼前這人目光凜冽,竟令人不寒而栗。

太尉府派人傳來消息,仍是沒有岳五鹿的下落,還王府當值的人也已全被派出去尋人,但都毫無所獲,葉成蹊越發(fā)坐立不住,直奔殿前司治所找到了顧全義。

顧全義掌管東京城治安已久,聽聞丟了人,倒還算鎮(zhèn)定,當下便命人通傳了巡檢司的人來查問。

巡檢使急匆匆地趕來見顧全義,萬萬沒想到顧大人身邊還有一個還王。他這小小的官吏,今日卻不知何故見了這么多大人物,心下更覺害怕。

他正哆哆嗦嗦地準備行禮,忽聽得還王出言問道:“昨晚巡檢司可有遇見一位叫慕容緣的女子?”

這名字簡直如雷貫耳,直震得巡檢使耳膜嗡嗡發(fā)響,好半晌,他才按下狂跳的心,回道:“昨夜巡檢司只是照例巡視,并未有異常,更未見過什么女子?!?/p>

還王臉上的失落一閃而過,他揮了揮手,巡檢使趕緊垂首退了出去。

顧全義思索道:“這人既然不在巡檢司,也不可能就這么在東京城里憑空消失,莫不是遭了劫或是被綁架了?”

葉成蹊眉頭緊蹙:“不管是遭劫還是綁架,總該有消息送來?!?/p>

顧全義見還王神色甚是憂慮,自告奮勇道:“王爺莫急,我這就讓下面的人去一處處排查,總能找到蛛絲馬跡的。”

葉成蹊正等著他這句話,也不客氣,只說:“那便有勞顧大人費心了?!?/p>

顧全義便行禮退下,自去安排人搜查。

葉成蹊從殿前司的治所出來,眼看著已是午后,頭頂上一輪明晃晃的日頭更覺刺眼,曬得人心煩意亂,口舌發(fā)干,只覺得有一股無名之火從心頭升騰而起,卻無處發(fā)泄,猛然間撞見一個身影瑟縮地一閃,那身影心虛一般將頭垂低,穿過人群快步離去,等過了一個街頭,便再也不做掩飾,一個縱身躍上街邊的屋脊,如乘風踏浪一般飛掠而去。

那身影輕功極佳,轉(zhuǎn)眼已出了西城,見四下無人,便大著膽子放慢了步伐,并不時回頭去張望。他驀然回頭,林中似有風動,只見葉成蹊宛如一只大鳥般,從半空中降落。那人大吃一驚,腳尖點地,向后滑了丈遠,轉(zhuǎn)身逃竄而去。葉成蹊見狀,更是緊追不放。

暮春時節(jié),城外草木深綠,兩個追逐的身影便似林間的兩道飛螢,一閃而過。忽然間,山林阻斷,現(xiàn)出一片未經(jīng)雕琢的水域,那人卻毫不猶豫地點水而去,原來水域中停著一艘船舟,就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來接應他似的,只見那人飄然落在船甲上,一貓身進了船艙。

葉成蹊還想追到船上去,忽見船身滑動了一下,先是一把劍尖從船艙處一點點露了出來,然后一個身影被趔趄著推了出來,烏黑的發(fā)絲半掩著容顏。那張臉雪白如月色的清輝,如黑漆點就的雙眸映著劍鋒的青光,卻直看得葉成蹊肝膽俱裂,如墜冰窟。

是岳五鹿!

岳五鹿雙臂被鉗制著,脖子上又架著劍,只能乖乖配合,她遠遠看見葉成蹊站在岸邊,原本暗淡的眸光不禁一亮,身體不自覺地朝前傾去。

挾持岳五鹿的人手臂一緊,手上的劍往岳五鹿的脖子上又抵近了一點,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早已經(jīng)沒有之前被追趕時的慌張,先是警告岳五鹿:“別亂動!”又隔著水域高聲說道,“別過來,否則我殺了她?!?/p>

葉成蹊怒容驟現(xiàn),攥緊了拳頭,長眸里寒光如炬,盯緊了船上的身影。他見那劍鋒堪堪抵在岳五鹿的脖頸上,原本白透的膚色已現(xiàn)出了一道血痕,終究還是不敢動彈一分一毫,只問道:“你想怎樣?”

那人輕輕一笑:“還沒想好,我先看看這個女人對你到底有多重要?!?/p>

葉成蹊微微閉目,臉上的表情已鎮(zhèn)定下來,只是語氣冷到了極點:“你將她放了,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滿足你,但你若敢傷害她,我定會讓你知道什么是悔不當初!”

那人滿意地點了點頭,低著頭思考了一下,方不咸不淡地說了句:“知道了。”

葉成蹊見那人遲遲沒有下文,便如困獸一般在岸邊走了幾步,想到岳五鹿還在他們手上,只覺得一種無計可施的無力感,直壓得他胸口隱隱作痛,半晌又忍不住問道:“你想好沒有?”

那人臉上露出一副勝券在握的得意:“還在想,想好了再通知你。”他說完,便扯著岳五鹿的手臂往船艙而去,竟是打算偃旗息鼓。

葉成蹊不知他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怎可就這樣放他們走,正欲飛身追去。

那人早防著他,已高聲說道:“別跟過來!”他“嘿”地一笑,“我怕我一緊張,手一滑,這姑娘的脖子上就要多一道口子了。”

那威脅宛如一只無形的手,硬生生將葉成蹊控制住了,他焦灼地看著岳五鹿被一點點拉進船艙,她那黑澄明亮的眸子仍強自從容,卻反而看得他心痛難忍。

一直未曾出言的岳五鹿忽然大聲叫道:“王爺,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定要救我出去啊!”那聲音無比婉轉(zhuǎn)哀切,竟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挾持岳五鹿的人始料不及,想阻止已經(jīng)晚了,但聽她言語中不過是一個擔驚受怕的女子在竭盡全力求救而已,便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呵斥了一聲,粗暴地將岳五鹿塞進了船艙里。而原本焦急萬分的葉成蹊卻似被定住了一般,他看著水域里的船已緩緩開動,眼鋒愈見凌厲。

葉成蹊進了城門,看見慕容遐帶著人迎面趕來。只見慕容遐神色已然大變,滿布焦慮之色,人未近身已憂心忡忡地說道:“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還是沒有小緣的消息?!庇窒肫鹨皇拢皠偛胚€見到了顧大人,他那邊也是一無所獲。”

他這樣說著,心中更覺急躁,一雙手撫著額角哀號一聲:“小緣她不會真的出事了吧?”葉成蹊卻是默然無聲,慕容遐這才覺得不對勁,試探著叫了聲,“王爺?!?/p>

已是申時的辰光,光線已經(jīng)晦暗了不少,落在身上,連影子都變得輕淺了,葉成蹊的聲音也是輕淺飄忽的:“慕容大人,不用再找了?!?/p>

慕容遐疑心自己聽錯了,不確定地問道:“不用找了?”

葉成蹊點頭道:“不用找了,我已知道她在哪里了?!?/p>

“在哪里?”慕容遐說不出是驚是喜。

葉成蹊卻又是默然,過了片刻才說:“之前有人故意引我到新鑿池那里,小緣被人挾持在一艘船上。”

慕容遐乍然聽聞,已是極不淡定,憤然道:“挾持小緣的是什么人?”

葉成蹊道:“那人輕功很好,一直未與我交手,看不出任何路數(shù),而且他敢直面見我,在京中應是無名之輩,極有可能是養(yǎng)在府里的門客謀士?!?/p>

慕容遐冷笑道:“好大的膽子,那他想要什么?錢財還是官運?”

葉成蹊輕嘆一聲,語意中帶著幾分自責:“這應是沖著我來的。

慕容遐不解道:“什么意思?他們這是要拿小緣來威脅王爺?可是小緣和王爺?shù)年P(guān)系在這京中幾乎無人知道,他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忽然他心中一動,沖口而出,“難道是平昌公主?”

葉成蹊搖了搖頭:“如果是她倒還好?!?/p>

慕容遐正為剛才自己的沖動所言而后悔,但他見葉成蹊并未有怪罪之意,又聽得他這樣說,想來那沖著葉成蹊而來的人竟是比平昌公主還要難纏,只覺得心中怛然無措,喃語道:“那到底會是什么人?”

葉成蹊緩緩說道:“當時小緣在船上忽然說:‘王爺,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定要救我出去!既然她已恢復記憶,就斷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她這是在告訴我挾持她的人的身份。”

慕容遐只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仿佛頃刻間暮色降臨,黑沉沉地壓在心頭上,過了良久,他才說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這東京城里,也只有晉王了。而且這幾日他確實常去新鑿池那巡視,若不是他的意思,又有誰敢在他眼皮底下行事?”

葉成蹊像是沒有一點意外,只有眼中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孤傲,自語一般地說道:“他試探了這么多次,終于要出手了。”

慕容遐見葉成蹊孑然站在那里,暮春的清風將他的衣袍吹起,衣袍上繁復的花紋閃著瑩瑩的微光,仍是翩然如玉的貴胄親王,可誰知這浮華的背后,是無盡的爾虞我詐、挾勢弄權(quán)、九死一生,只覺得一切都是那般無可奈何。可事關(guān)慕容緣,他還是不得不問:“王爺,那你準備怎么辦?”

葉成蹊抬起眼眸,眸中透出從未有過的冷冽:“既然避無可避,這次我便主動一點,直接去晉王府找人。”

慕容遐一時血氣上涌:“我隨王爺一起去。”

葉成蹊搖頭道:“不必了,慕容大人還是在府外接應吧?!?/p>

“王爺!”慕容遐言辭懇切,“你這樣去晉王府,小緣又在他們手上,我怕你會受制于人,這樣太危險了,不如等我找一批好手,與王爺同行……”

葉成蹊打斷他:“正因為危險,我才不能讓你和我一起去。擅闖晉王府,決不能落下人證,只有我一個人去還有可能全身而退?!?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0/05/27/qkimageswuxawuxa202004wuxa20200402-3-l.jpg"/>

慕容遐見他心意已定,竟沒有半分可以商量的余地,只能默然不語,又聽得葉成蹊留下一句:“等我的消息。”就見他招手讓人牽了一匹馬過來,展眼間已策馬而去。

葉成蹊這一去卻將馬停在了平昌公主府前。門吏認出他來,躬身過來牽馬,引入府中,又忙著遣人去平昌公主處通報。

平昌公主偶有閑情,便在庭院中小憩。院中花木繁多,正值春意盎然,花間粉蝶亂舞。公主斜臥椅塌,幾名小婢圍繞著她按肩捶腳,四下里寂靜無聲。

待葉成蹊的腳步近了,公主才緩緩睜開眼睛,望了他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葉成蹊面色凝重,突兀道:“我有話要和公主說,你們都下去?!?/p>

府里上上下下都知公主對她這個半路回來的兒子一向冷遇,平常還王也只是在下朝后來見禮請安,說不上幾句話便會離去,像這樣突然造訪更是少之又少,更何況直接命令他們下去,心中不免有些猜疑。就在他們舉棋不定時,忽見還王眼中寒光一閃,竟似利箭穿空而來一般,仿佛能將人生生刺透。那些還在猶豫的人禁不住渾身一顫,趕緊垂首退了出去。

平昌公主起身冷冷道:“王爺好大的官威,這是想要跟我說什么大事不成?”

葉成蹊也不理會,徑自說道:“公主可知道岳畫心是我找人劫走的?”

平昌公主似被人忽然扼住了脖子般,直直地愣在那里,過了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一只手緊緊地攥在椅塌的邊緣,連指節(jié)都泛起青白。她惡狠狠地看向葉成蹊:“果然是你!”這話說完卻反而顯出幾分色厲內(nèi)荏來,連她自己都察覺了,只好連聲道,“很好,很好,你倒沉得住氣,看來是我小看你了。”說話間,神色已變了又變,最后譏諷地一笑,問道,“岳畫心她可安好?”

葉成蹊見公主對他這樣的辭色,心情越發(fā)復雜:“公主這樣問,無非是想知道岳畫心有沒有將那個秘密說給我聽。公主怕是要失望了,我已知曉自己非公主所生?!?/p>

平昌公主已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聽他這樣說,只是冷笑道:“知道了又怎樣,你我早已經(jīng)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這欺君之罪可是要我們兩個人一起承擔的?!?/p>

葉成蹊卻不以為忤,只正色道:“我之所以將這一切告訴公主,只是想讓公主知道,如今我對公主是知無不言。”

平昌公主十分意外,望了葉成蹊一眼:“知無不言?你這又是唱的那出?”

葉成蹊站在那里,聲音平淡如常:“除了岳畫心,我還瞞著公主一件事?!?/p>

平昌公主無端心中一搐,半晌才問:“什么事?”

葉成蹊的聲音極輕,入耳卻字字清晰:“岳五鹿她并沒有死,慕容緣就是岳五鹿?!?/p>

這句話恰似千鈞的重擊,平昌公主瞿然往后一倒,幾乎站立不住,臉上早已沒了半點血色,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緩緩抬起頭來,臉上恍惚似有笑意:“葉成蹊,你這一招果然厲害,我險些就信了你。你以為讓我相信慕容緣就是岳五鹿,我就不會再反對你和這個女人的事了?”

葉成蹊并不愿多做爭論,只道:“我知道公主必定不會輕易相信,一如我當初,直至公主說到岳五鹿左肩上有一顆并蒂痣,我才不得不信,如今公主也大可拿此去求證?!?/p>

平昌公主怔了怔,問道:“那慕容緣現(xiàn)在哪里?”

葉成蹊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覺得心里面似有無數(shù)的重石不停地下落,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她在哪里?是生是死?他竟毫無把握!以至于去晉王府前,要先來平昌公主府,就是怕自己如果不能將她成功救出,至少還有公主。

他知道平昌公主決不會再讓自己失去唯一的女兒!

“她在晉王手上。”葉成蹊終于說道,“如果我今夜無法將她救出,還煩請公主出手。”

平昌公主看著葉成蹊,她從未這樣認真地看過他。在斷水宮中初見時,只覺得這個人眉宇間光明磊落,不染一絲昏昧,所以一開始她便是信任他的。可是當他成為還王后,反而添了一種孤寂冷冽,竟讓人隱隱覺得害怕,害怕他身上流淌著的是那人的骨血……

過了許久,平昌公主才問道:“你怎知我一定會去?”

“因為她是你的女兒?!?/p>

說完這句話,葉成蹊已轉(zhuǎn)身離去。

在東京城眾多林立的高宅府邸中,最為宏麗的一座便是晉王府,府門前是皇帝欽賜的門戟,有別于其他官邸,更顯威儀。

晉王正在書齋里與門下的清客白俱暮下棋,他正是白日引葉成蹊去新鑿池的那人。白俱暮已下完一子,正等著晉王下子,卻見晉王似有些心不在焉,修長的手指執(zhí)著棋子,只顧摩挲著,久久未放下。

白俱暮笑道:“王爺在想什么?”

晉王這才放下一子,道:“慕容緣在船上對還王說的那句話?!?/p>

白俱暮不大在意:“想必是她心中害怕,看到還王自然要大聲呼救的?!?/p>

晉王輕輕搖了搖頭:“不,她這句話說得蹊蹺,應該是看出我的身份了?!焙龆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拿來形容我倒不為過。”

白俱暮臉色微微一變:“那是不是說還王也已經(jīng)猜出?”

晉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眼底精光驟現(xiàn):“只怕今夜就會來救人?!?/p>

白俱暮倏地站起,帶起棋盤一角,棋局頓時被打亂:“還王武功卓絕,如果他真的潛入王府,恐怕府里的親隨難以抵擋,王爺為萬金之軀,冒險不得啊。”

晉王往椅塌上一靠,抬眼看著白俱暮,高深莫測道:“我要的就是他這樣做?!边^了片刻,他將那棋盤一推,長身站起,“慕容緣關(guān)在何處?帶我去見她?!?/p>

白俱暮一時難以猜透晉王的心思,但也不敢多言,便在前頭引路。

岳五鹿孤身坐在椅塌上,她雖被囚禁在此,但手腳并未受綁,只在屋外留了看守她的人,想來是看準了她鬧不出什么花頭來。她從船上下來再坐回馬車,便被一路押送到這里,眼看著窗外的天光一分分地黯淡下去。有侍女進屋點了燈,又不聲不響地退去,不過一會兒窗外已經(jīng)是一片漆黑。油燈橙黃的光落在她的手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陰影,手中所觸及的是最上好的楠木,溫潤而厚重,只是她的手心早已經(jīng)是一片冰涼。

她不知道葉成蹊是否能聽出她那句話里的意思,如果他知道了,又是否能把她從晉王的手中救出……只覺得自己仿佛身陷在茫茫無際的虛空之中,隨時會一腳踏空,便會無盡的墜落。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岳五鹿心中一驚,只見那門檻處露出一席錦緞袍子,一個人堂而皇之地跨步進來。

再次見到晉王,岳五鹿還是難免驚慌,他越是從容不迫,越是讓人覺得心生懼意。晉王見她怔怔地坐在那里,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地看著自己,那濃密的睫毛仿佛蝶翼一般,在眼窩處投下扇形的影子。他走近一步,那蝶翼便輕輕顫動一下,好像是受到了驚嚇。

晉王轉(zhuǎn)身在椅塌的一側(cè)坐下,很快便有內(nèi)侍為他奉上香茗,連岳五鹿的面前都放了一個杯盞。晉王并不著急,擎著茶杯,悠閑地了呷一口,方說道:“你可知本王今日為何要出現(xiàn)在你面前?”他的聲音很是平和淡定,聽來卻讓人覺得驚心動魄,“你這么容易就猜出了本王的身份,有沒有懷疑過是本王特意為之?”

岳五鹿轉(zhuǎn)頭看向晉王,只見他黑壓壓的眉毛下是那雙讓人無法猜透的眼睛,竟似含著一抹狷傲的笑意。

晉王低低地笑了笑:“你倒沒有讓我失望。”

岳五鹿幡然醒悟,原來她錯了,她千方百計告訴葉成蹊抓她的人是晉王,反而落入了對方的圈套,從一開始,他想要對付的就是葉成蹊!她只覺得全身的血液轟然上涌,顫聲問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晉王站起身,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飄忽起來:“今夜還王必定來救你,這里便是他的葬身之地?!?/p>

岳五鹿盯著眼前人,一身錦繡蟒袍,腰間束著白玉扣帶,是無比的尊貴之軀,她不明白:“你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晉王驀然回首,他忽然攫住岳五鹿的下顎,強迫她仰起頭來,似笑非笑道:“這天下已盡在我掌握,唯獨他我掌握不了。既然掌握不了,便殺之以除后患?!?/p>

岳五鹿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瞳仁里反射著燭火的光,璨然生輝,那眼神漸漸變得堅定:“你不會得逞的?!?/p>

“那就拭目以待?!睍x王的手指拂過岳五鹿滑膩冰涼的皮膚,很快便松開了。

岳五鹿虛脫了一般,將雙手撐在椅塌上才沒倒下,背后冷汗已經(jīng)浸濕衣衫,直冷到了心里。

晉王忽然一揮手,便有人將房門洞開,只見屋外階下列隊站著兩排親衛(wèi),他們每人手上都舉著一個熊熊燃燒的火把,竟把這片院子照得猶如白晝。

他這是要葉成蹊自投羅網(wǎng)!

岳五鹿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力氣,從椅塌上猛地跳了起來,朝門口沖去,她要告訴葉成蹊這一切都是陰謀,千萬不要上當,更不要來這里!

可是有人的動作比她更快,她被攔截在門口,就像一只倉皇的小獸被獵人的網(wǎng)輕易地困住了,不管她怎么掙扎,怎么拳打腳踢,都無濟于事。直到她筋疲力盡,整個人虛軟地被架了出去,她成了一個誘餌,被放置在最顯眼的地方,火把的熱浪不停地撲向她的臉龐,仿佛被燒著了一樣,眼前只有一片火光。

有身影挾著風而來,吹得火星如雨,像是成千上萬的螢火,在明暗之間,顯露出葉成蹊的臉來。他自潛入晉王府,原本以為會有一番波折,卻沒想到晉王府雖大,卻有一處火光大盛,倒像是專門等著他一樣。待他向那光亮處飛身掠去的時候,便一眼看到岳五鹿被兩個人架著。只見她全身微微顫抖,黏濕的發(fā)貼在雪白的臉上,薄薄的春衫盡是污跡,她像是已沒有半分力氣,只是在那兒無助地喘息著。

他幾乎想都沒想,已經(jīng)出手,在他近身處的一個親侍只覺得腰間一動,佩劍已經(jīng)落入了葉成蹊的手里,頓時場面一亂,幾個身手快的人已經(jīng)擁簇上來,卻在眨眼之間又被震飛倒地。那架著岳五鹿的兩個人頓時精神一緊,雙眼忽然大睜,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就已經(jīng)頹然倒地,胸前竟雙雙插了一把利劍。

岳五鹿乍然失去了左右的鉗制,腳下一個踉蹌,身形錯位間,才看到她身后還藏著一個人——冷冽的面容,寂靜無聲猶如影子一般的彌漫。

一把短刀爬上岳五鹿的肩頭,慢慢繞到了岳五鹿的脖子上,那刀刃的寒光被火光照耀著,顯得格外刺眼。

彌漫瞇了瞇眼睛,卻不發(fā)一語。

葉成蹊見彌漫的手穩(wěn)穩(wěn)地握著刀柄,他知道這樣的高手,交睫之間便能斷人生死,何況此刻他和岳五鹿就近在咫尺。

任他武功高強,竟也毫無辦法!

岳五鹿忽然不管不顧地叫起來:“葉成蹊你快走,晉王要殺的是你,只要你沒事,他們就不會對我怎樣!”

晉王從房里緩緩走了出來,他站在廊下,將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聲音里不帶一絲感情:“還王這么好的功夫,想走當然可以,只要你躲得過他們的劍。不過,你避開的每一劍,我都會讓他們刺在慕容緣身上。你少受一劍,這個女人就要多受一劍?!鳖D了頓,又添上一句,“今晚能走出這晉王府的,你們中只能有一人?!?/p>

能走出晉王府的,只能有一人……晉王的話一字一字地鉆入岳五鹿的耳中,恐懼像無數(shù)的小蟲瞬間占滿了她的內(nèi)心,啃噬著她,沖撞著她,她絕望地看向葉成蹊,見他正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過來。

恍惚是往昔重現(xiàn),是他們相約的一個午后,她在山坡上等他,而他帶著笑意,一步一步走向她,不過是最平常的一次相見,沒有悲傷,只有相見的喜悅。

原來這竟是最后一次!

仿佛有排山倒海的疼痛,一路摧枯拉朽,翻涌而上,化成眼淚洶涌而出。

葉成蹊抬起手,將她的眼淚盡數(shù)擦去,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微微一笑,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看起來是那樣的和煦,就像最初的最初,他一直是她心底的那一道光。

可是她在這一刻明白了,這道光終將要消逝了……

葉成蹊一個轉(zhuǎn)身,已決然說道:“我留下,放她走?!?/p>

晉王見葉成蹊這樣輕易就做出決定,只覺得意興闌珊:“強者是沒有感情的,本王還是太高估你了。”他別過頭去,朝親衛(wèi)揮了揮手。

無數(shù)的人圍攏過來,拔劍出鞘的聲音此起彼伏。

“帶她走!”葉成蹊低低說了一聲,仿佛這是他唯一的要求。

岳五鹿情急之下已緊緊抓住葉成蹊的手,可是馬上就有人過來拽她,只覺得手臂像是要被扯斷了一般,她不敢放手,她不要放手,心中唯有這個念頭,咬定了不放。

葉成蹊的眼中燃燒著一簇絕望的火苗,他看向岳五鹿,仿佛有無窮無盡的痛楚,又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欣慰,他忽然一掙,岳五鹿的手抓了空,她徒勞地抓著虛空,整個人便似失去了支柱,輕飄飄地被拖開了一大截。

早就候著的劍陣轟然落下,刺入血肉的聲音響起,拔出時鮮血飛濺,重復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無數(shù)的血漸漸浸透了葉成蹊的衣袍,連他腳下的石板都濡濕了一片。

“不要!”岳五鹿狂亂地喊著,她的眼前一片血紅,仿佛是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血雨,將一切都染紅了,回憶里馨香的白色薔薇,銜著草的不羈少年,那些明媚的笑聲和輕盈的呼喚。她是小五,他是葉哥哥,轉(zhuǎn)瞬之間全都失去了原有的顏色,被殷紅的血吞沒,再也不復存在。

那血色仿佛將她的生命也一并帶走了,她成了一件沉重的物什,被人繼續(xù)拖行著,越來越遠,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在她的面前,有仆從匆忙跑過。

那仆從一路跑到晉王面前,垂首下跪道:“王爺,平昌公主到訪?!?/p>

晉王坐在椅塌上,將手里的茶盞慢慢放下,神色略有困惑:“這倒是稀客。”他沉吟片刻,招呼彌漫過來問道,“人死了沒?”

彌漫的聲音依然毫無波瀾:“只需一劍,斷了他心脈,必死無疑。”

晉王的目光投向遠方,不知在衡量著什么,忽然他一抖袍擺,人已站了起來:“那就先留著他吧?!?/p>

平昌公主站在晉王的書齋里,書齋極大,像極了自己父親的書齋,她曾是父親最寵愛的女兒,父親甚至容許她坐在自己的龍椅上。只是父親去后,一切的隆寵也隨他去了。如今她孤苦一人,成了柴氏王族里最后僅存的一人。她本已經(jīng)絕望了,但葉成蹊說,慕容緣就是岳五鹿,是她的女兒,這是她最后的一絲希望。

所以她不能不來。

晉王闊步走入書齋,見平昌公主正欲行禮,已搶先一步將她扶起:“公主不必多禮?!?/p>

早有內(nèi)侍低眉順目地添燈奉盞,又默然退下。

平昌公主望著茶盞里碧綠的一泓新茶,婉轉(zhuǎn)一笑道:“本宮夤夜至此,王爺可別見怪?!?/p>

晉王笑道:“公主難得來一趟,本王高興都來不及。”

平昌公主見晉王對答從容如常,一時有些躊躇,她知晉王一向心如深淵,忽然對自己沒有了把握。

晉王見公主沉默不語,也不著急,只是用手指摩挲著茶盞,那茶盞溫潤如玉,觸手生溫,只覺得讓人愜意非常。

平昌公主終究按捺不住道:“王爺,本宮想用一個秘密和你換一個人?!?/p>

晉王緩緩抬頭看向平昌公主,聲音清潤似有一種蠱惑之力:“公主倒是說說,是什么秘密?換的又是什么人?”

平昌公主不自覺地深吸了一口氣,方道:“用還王身世的秘密換慕容緣?!?/p>

晉王本是慵懶地倚在榻上,這才將背挺直了,半個身子微微前傾,不由得打量了平昌公主兩眼,說道:“公主這話有意思,你可知如今還王和慕容緣都在我手上,他們的生死也操縱在我手上,而公主你想救的竟然不是還王,而是慕容緣?本王不得不好奇,這慕容緣到底是何許人也?”

平昌公主內(nèi)心極度緊張,臉上的神色便有些不受控地變得凜然起來:“她是什么人對王爺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還王的這個身世,絕對不會讓王爺失望的。王爺換是不換?”

晉王更起了意興,眼眸微睨:“公主這一換,便是打算不顧還王的死活了?”

平昌公主冷然道:“本宮要的人是慕容緣,還王的生死自然交給王爺決斷?!?/p>

晉王見公主這樣決然,竟是哈哈一笑:“既然公主信誓旦旦,就依公主所言,這人公主帶走便是。”

平昌公主臉上這才略有松懈,她微微喘了口氣,神思卻有些飄渺,仿佛想起很久遠的事:“王爺可還曾記得蕭若耶?”

晉王有一瞬間的困惑,便反應過來:“公主說的可是蕭夫人?”

平昌公主點點頭。

晉王的回憶變得清晰起來,當時王朝更替,平昌公主向皇帝進獻了這位蕭夫人,皇帝不知為何,極為看重這位夫人,至此對平昌公主府更是關(guān)照有加。他也見過那位蕭夫人,美則美矣,但竟是有了些年紀,眉宇眼角間難掩歲月的疲憊之態(tài)。他當時很是困惑,一向不愛女色的皇帝,竟會對這樣一個女人動心,只是很快蕭夫人便在宮中香消玉殞,他也將這個人這件事遺忘了。

平昌公主微笑道:“若耶本是我的婢女,我和她一向很好,那年父親要接我入京,可是我那時候很是任性,一心想要去武林中最負盛名的梅鶴逸館看看,所以我就讓若耶扮作我,先代替我入京。你可知,當時負責送她入京的人是誰?”她的聲音又輕又柔,卻字字振聾發(fā)聵,“他便是當今的皇帝,而還王是他們的孩子?!?/p>

晉王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平昌公主,只覺得她的臉端莊高貴猶不可犯,只是那眼底難掩一種壓抑的憤懣和痛楚:“王爺,這個秘密可還值得?”

第二十七章

夜更深,月色越發(fā)分明,照得地上如覆了一層白霜。

岳五鹿被人攙扶著,踏在晉王府門前的臺階上,卻猶如有千萬把尖刀剜過心頭。晉王說過的,能走出晉王府的,只能有一人。這句話仿佛一個咒語,在她的腦中不停地嗡嗡響著,響得她恍惚猶如在夢中,她不想相信,她就這樣走出來了。

既然她能走出來,是不是葉成蹊已經(jīng)死了?

這樣想著,仿佛連呼吸都變成了最困難的事,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黑沉得可怕,整個人一下子墜入了無盡的虛空中。

晉王站在石階上,看著葉成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身下是一攤半凝的血跡,看起來竟像是落了水的人,渾身濕淋淋的。只要他一聲令下,眼前這個人便會永遠地動不了,更加不可能成為他的威脅。他的眉頭不自覺地向上挑起,深邃的眼眸中似有一絲冷意稍縱即逝,忽然他轉(zhuǎn)過頭來,對身后站著的彌漫說道:“將他送回還王府吧?!?/p>

彌漫千年不變的神色終于微微起了變化,他像是不能相信晉王的決定,可是很快他便壓下了心中的疑慮,俯首回了個“是”。

夜半時分,月色被濃云遮蓋,春雨疏然而至,正好將飛馳的馬蹄聲掩蓋住了。

慕容遐還等在還王府里,府內(nèi)燈火通明,他早年征戰(zhàn)時,經(jīng)常夜不能寐,所以也不覺得難熬,反倒是心里想著葉成蹊和岳五鹿的安危,那種滋味只覺得百爪撓心。

他耳力極佳,雖是隔著春雨的淅瀝聲,猛然間還是聽到府門外似有重物落地。他如驚弓之鳥一般,已率眾沖了出去。待府門洞開,只見葉成蹊倒在地上,他身上的血被雨水沖刷,已然將整個石板街染紅了。

慕容遐大喝一聲:“快救人!”自己已經(jīng)搶先一個箭步,將葉成蹊扶起,又慌忙命令道,“快去請蕭先生?!?/p>

當蕭介披衣趕來的時候,葉成蹊已經(jīng)被移到了房里,浸透著血和雨水的衣服扔在一旁,滿室充斥著血腥味道。葉成蹊無知無覺地躺在床上,臉上早已沒有一點血色,待蕭介掀開被子去看,只見他的身上一片血肉模糊,數(shù)不清有多少傷口。

慕容遐繞室而行,急躁猶如困獸,一面問道:“蕭先生,王爺他怎么樣?”

蕭介將手慢慢伸向葉成蹊,去探他的鼻息,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顫,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還有氣息。”

慕容遐這才長出一口氣,在椅塌上砰然坐倒。

蕭介已是凝神靜氣,施藥救治,待他將葉成蹊身上的劍傷清理干凈,縫合嚴密,已是滿頭大汗,窗外天光也早已發(fā)白。

慕容遐擔驚受怕了一整夜,兩眼滿布血絲,他見蕭介凈手出來,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問道:“王爺他什么時候能醒?”

蕭介只是無奈搖頭:“失血過多,怕是要昏睡幾天?!?/p>

慕容遐雙眼發(fā)紅,猛然轉(zhuǎn)身,大步朝門外走去。

蕭介急道:“你做什么去?”

慕容遐頭也未回:“上殿告晉王的狀去!”

皇帝站在城樓上,面朝南面,此時天色尚早,只有天際處有一線曙光,他又往外邁動了一步,仿佛是想要看到更遠的地方。

王繼恩站在下首,出言提醒道:“陛下,小心腳下?!?/p>

皇帝心情甚好,說道:“無妨,朕已等得太久了,如今終于萬事俱備,這南面的疆土終究是要歸于朕的天下?!?/p>

王繼恩趕緊俯下頭去,聲音恭敬:“陛下定會得償所愿?!?/p>

皇帝似想到什么,眉頭稍稍一皺,他揮一揮手,身邊的近侍已經(jīng)上前聽令:“回講武殿?!?/p>

那近侍便帶著儀仗朝講武殿而去。

今日無朝,皇帝喜在講武殿排兵布陣,內(nèi)侍王繼恩早已提前命人將講武殿打點好,就等皇帝過去。這邊皇帝人剛到,便有小黃門進來通報,說:“慕容都虞候求見?!?/p>

皇帝淡淡一笑:“來的倒是時候。”

那小黃門趕緊出去將慕容遐請了進來。

慕容遐這一路趕到宮里,卻難減怒容,見到皇帝時,連行禮都顯得特別重。

皇帝行伍出身,對這些也不甚在意,反而問道:“你可去見過還王了?”

慕容遐倏地將頭抬起,直言道:“臣昨日確實已見過還王,還王還說定不愿離開京城。結(jié)果到了晚上,還王便身受重傷,直到現(xiàn)在還是昏迷不醒?!?/p>

皇帝一向喜慍不明,乍然聽到慕容遐這樣說,也只是將眉頭微微皺起,過了一會兒,才輕描淡寫地問道:“還王如何受的傷?”

慕容遐“咚”的一聲已跪在殿前,直著脖子道:“還王是去了晉王府才受的傷。”

皇帝眸色一凜,怒意驟然發(fā)作:“混賬,你說什么?”

王繼恩最擅察言觀色,他知皇帝是難得動怒,如若動怒,便是難以收場,便不停地朝慕容遐使眼色。慕容遐卻像是看不到一樣,仍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臣決不敢妄言?!?/p>

皇帝冷笑道:“朕看你沒有什么不敢的?!彼鋈婚L嘆一聲,好似對一切都索然無味起來,“許是天意如此,不能讓還王在此次江南戰(zhàn)事中為朕所用。他既已受傷,就讓他好生將養(yǎng)著吧?!?/p>

慕容遐已顧不得許多,他想不明白皇帝為何竟會如此偏袒晉王,只憤然道:“陛下,臣不服,還王受傷絕非天意,而是人為。”

皇帝的目光霎時宛如一柄鋒利無雙的利刃,仿佛隨時能刺透人心,他看著慕容遐,語氣森冷嚴厲:“慕容都虞候,殿前無儀,革去官職。你要再不服,便隨還王一處養(yǎng)著,養(yǎng)到心服了為止。”

慕容遐從宮門中出來,仍是心緒翻涌,他雖丟了官職,卻已經(jīng)渾然不在乎了。腦海中還王倒在血泊的樣子揮之不去,再想到生死未卜的慕容緣,更是覺得激怒交加。他本以為皇帝至少會做做樣子,傳喚晉王,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樣他也可以趁機打探慕容緣的消息。沒想到皇帝竟會將這事徹底壓下,就當不曾發(fā)生過一樣,他對晉王竟然能縱容至此。

現(xiàn)在他該怎么辦,也像還王一樣去獨闖晉王府嗎?

想到這,慕容遐全身的氣血上涌,他已翻身上馬,狂奔而去。

晉王仍是在書齋里與白俱暮下棋,一個親衛(wèi)匆匆進來,說道:“宮里傳來消息,說慕容都虞候在殿前無儀,被革去了官職?!?/p>

白俱暮不由得偷偷去打量晉王,只見晉王面上波瀾不驚,便正襟危坐,繼續(xù)看著棋局。

晉王下完一子,才懶懶說道:“知道了,下去吧。”

白俱暮這才試探地問道:“王爺,慕容都虞候進宮,怕是為了還王的事去的吧?官家怎么問都不問,反而革了他的職呢?”

晉王伸手取了茶盞抿了一口,道:“我這哥哥,眼中只有江山宏圖,謀的是天下一統(tǒng),如今江南在戰(zhàn)事在即,他又怎么會為了一個還王來動我?!?/p>

白俱暮又問道:“可是也不應該對慕容遐動怒啊?”

晉王冷笑一聲:“動怒是假,留下慕容遐保護還王是真?!?/p>

白俱暮這才明白過來,他見晉王微蘊笑意,那神情卻是復雜難懂,本能地覺得心中一寒。恰好又有親衛(wèi)進來,白俱暮趕緊收斂心神,只聽得那親衛(wèi)說道:“王爺,慕容遐已到了府門外,說要求見王爺?!?/p>

晉王臉色一凜,不悅道:“不自量力,將他打發(fā)走。”

那親衛(wèi)領(lǐng)命,又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晉王似想起什么,將茶盞輕輕一推,對白俱暮說道:“這棋留著下次再下,你先去查查那個慕容緣,我要知道她所有的事?!?/p>

白俱暮趕緊起身,神色恭謹?shù)鼗亓寺暎骸笆?。”便慢慢退了出去?/p>

待白俱暮換了衣衫從側(cè)門出了王府,見到慕容遐正和王府的守衛(wèi)交手,慕容遐身手雖還可以,但王府的守衛(wèi)人多勢眾,很快慕容遐便被一群人強按在地上。慕容遐卻仍是拼命地抬起臉來,整張臉漲得通紅,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

一個守衛(wèi)看到白俱暮,便有些無奈地道:“白先生,這怎么收場?”

白俱暮見他為難,心中一動,說道:“你去他耳邊,悄悄地告訴他要找的人已不在府里?!?/p>

那個守衛(wèi)半信半疑,但還是照著白俱暮所說的去做了,沒想到慕容遐聽后忽然泄了氣一般,再也不掙扎了。

按著他的守衛(wèi)們漸漸松開了手,有人踢了他一腳,說道:“王爺不會見你的,你快走吧。”

慕容遐一下子變得茫然若失,半邊臉因被狠狠地蹭在地上,已經(jīng)掉了一大塊皮,此刻正火辣辣地疼著。

他恨極了這種感覺,像是行軍打仗時,找不到敵人的蹤跡,空有一腔熱血,卻什么辦法也沒有……

一場夜雨之后,滿園落紅無數(shù),仆役們知道平昌公主最不喜歡看到殘花滿地,都早早地起來,開始清理園子,遠遠看見平昌公主身邊的侍女帶著一個娘子穿廊而去。

平昌公主看著躺在床上的慕容緣,竟有幾分情怯。她只要幾步就能走過去,看一看她左肩上是否有一顆并蒂痣,便可知曉她是不是岳五鹿,是不是自己的女兒。

也許是太害怕落空,她竟然猶豫不決了這么久,仿佛咫尺天涯,但她終究還是要去面對。平昌公主一步挨過一步,終于來到床前,她將慕容緣的衣衫輕輕一扯,那滑膩白皙的左肩上,一枚殷紅的并蒂痣,如此醒目。

她長長松了一口氣,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痛徹心扉的懊悔,一切都已遠去,她的女兒真的回來了。

平昌公主喜極而泣,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醒悟過來般叫了聲:“李嬤嬤。”

那李嬤嬤是平昌公主身邊侍奉多年的老人,聽到公主傳喚,趕緊走了過去。

平昌公主問道:“去請的女醫(yī)怎么還不來?”

李嬤嬤諾諾道:“奴婢再去瞧瞧。”

說話間,屋外有侍女推門而入,身后跟著的正是那女醫(yī)娘子,李嬤嬤怕公主等急了,便帶著她徑自走回里屋。官宦人家的女子生病都喜歡找女醫(yī),那娘子平日也經(jīng)常出入富貴人家,可是像平昌公主這樣煊赫的府宅,她還是第一次來,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出了差錯,所以一直謹小慎微地跟在李嬤嬤身后,這會兒才敢抬起頭來,先是看見床前站著的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正滿眼憂慮地盯著床上,再去看床上,卻見躺著一個極美的年輕女子,只是雙目緊閉,臉色蒼白。

忽聽得李嬤嬤提醒道:“還不先見過平昌公主?!?/p>

女醫(yī)娘子趕緊回神行禮。

平昌公主擺了擺手:“這些虛禮都免了吧?!?/p>

女醫(yī)娘子這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床上女子的氣色,又診了脈,細細思索起來,若說沒有什么大問題,卻又有些蹊蹺,竟像是受了過度刺激,郁結(jié)在心,所以才長時間昏迷不醒。

平昌公主等得有點不耐,問道:“如何?她何時能醒?”

那娘子只好斟酌著說辭:“想要這姑娘醒來倒也不難,只是她這心病還需心藥醫(yī),可別再讓她受什么刺激了?!敝灰娝呎f著邊從身邊掏出一個小小的玉瓶子,拔出塞子在岳五鹿的鼻前晃了晃。

原本昏睡的岳五鹿忽然咳了一聲,竟緩緩睜開了眼睛。

平昌公主很是開心,說了句:“重賞?!庇置松蟻硭藕蛑埞P讓那娘子寫好藥方,再派人將她送了出去,轉(zhuǎn)頭又著人去煎藥。

她借著這些事,終于將心頭的激動稍稍緩了一緩。等忙完這些,她再去看床上的岳五鹿,卻發(fā)現(xiàn)她雖醒了,一雙眸子卻黯淡無光,茫然無神,只是直勾勾地不知道在看著什么。

平昌公主這才覺得岳五鹿不對勁,可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過了一會兒,李嬤嬤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藥進來,她見平昌公主手足無措地站在床前,只得先將藥放下,循循善誘地說道:“公主,您在這里也熬了一夜,不如先去休息,等奴婢們把姑娘照顧好了,公主再來看她?!?/p>

平昌公主只得點頭同意,李嬤嬤使了個眼色,早有侍女們攙扶著公主出去了。

李嬤嬤見公主出去,便走到床前,柔聲說道:“姑娘,吃藥了?!?/p>

岳五鹿只是置若罔聞。

李嬤嬤很是耐心,俯身把岳五鹿扶了起來,墊好枕子,又端起藥碗一勺勺地喂進岳五鹿的口中。只是吃了幾口,她卻忽然作嘔,又悉數(shù)吐了出來。李嬤嬤嘆了口氣,只得放棄。

岳五鹿靠在床前紋絲不動,心里面哀慟到了極致,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覺得兩眼干涸如枯潭。

她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這不可收拾的田地?

如果她沒有去欺騙樓云起,如果她沒有從還王府離開,她就不會落入晉王的手中,不會成為他的一個誘餌,更不會害死了葉成蹊!

一切都起源于那個自私的念頭,她錯了,報復來得如此之快,翻云覆雨之間,她便失去了所有……

葉成蹊毫無猶豫地將生的希望留給了她,可是她卻再也無力承受。

她甚至無力去想自己現(xiàn)在身在何處,那些在她面前進進出出的人是誰,對著她喁喁說話的又是誰,只覺得自己的身軀都是累贅,就等著它一點點死去。

到了午后,李嬤嬤再次來送藥,看到岳五鹿仍是如木偶一般,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眼簾微垂,仿佛睡著了一般,但是走得近了,才能透過濃密的睫毛看出一絲神光來,可那光也像是即將燃盡的炭火,變得很暗很灰。

在屋里服侍岳五鹿的侍女走過來接過李嬤嬤手中的藥碗,偷偷地說道:“嬤嬤,她不吃不喝地就這么坐著,可怎么好?。俊?/p>

李嬤嬤不覺又嘆了口氣,她本就是一個心態(tài)慈和的人,如今上了年紀,更是悲憫,見岳五鹿這樣的光景,便打心底覺得疼惜,更何況她還是平昌公主這樣看重的人。想了想,說道:“我先勸勸她,好歹讓她把藥喝下去,可別再都吐出來了。”

那侍女便先將藥碗放下,又給李嬤嬤搬了一個幾子放在床前。

李嬤嬤坐在幾子上說道:“姑娘,該吃藥了,這藥吃下去了你才能好,身體舒服了,人才能好。你這樣苦著自己,白白傷了自己,也讓著緊你的人傷心啊。姑娘,你不想想你自己,也想想那些關(guān)心你的人?!崩顙邒咭贿厔裰贿吶タ丛牢迓?,卻見她像是聽不到一樣,連眼睫毛都未曾動一下。她又搜腸刮肚的講了很多大道理,直講得口干舌燥,也沒見岳五鹿有什么反應。

侍女給李嬤嬤遞了一杯茶,已是一副放棄的樣子:“嬤嬤,您歇歇吧?!?/p>

李嬤嬤終于氣餒,她伸手摸了摸藥碗已經(jīng)見涼,便借故說道:“我去給姑娘熱一下藥?!庇址愿朗膛?,“你好生看著?!?/p>

平昌公主一夜未睡,這會兒正在補眠,因心里記掛著岳五鹿,睡得極淺,微微的響動,便已將她驚醒,就再也睡不著了。

侍女聽得她在床上輾轉(zhuǎn),趕緊圍上來,打起帳簾,輕聲問道:“公主,可要起來了?”

平昌公主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才慵懶起身,任由侍女們梳洗裝扮。

她自將岳五鹿從晉王府接回這里,又從那一粒并蒂痣上確認了她的身份,那種失而復得,讓她一夜狂喜??墒乾F(xiàn)在激動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她才發(fā)現(xiàn)她和自己的女兒之間存在著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女兒,這么多年,她們母女之間沒有任何交集,只有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岳五鹿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更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她是否像自己渴望著女兒一樣渴望過她這個母親?她一點把握也沒有。

岳五鹿自醒來后,就不言不語,把自己整個人都封閉了起來,對一切都視若無睹。

是因為葉成蹊嗎?她和葉成蹊之間已經(jīng)到了生死相隨的地步?

想到葉成蹊,平昌公主的心情更加復雜。她身為皇室中人,對于權(quán)勢爭奪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昨日葉成蹊來找她,雖是寥寥數(shù)語,但她已猜出,晉王必定是抓了岳五鹿作餌,對葉成蹊下手。她知道,晉王這個人遠比皇帝狠絕,僅僅因為葉成蹊是柴氏之后,怕他有一線可能會讓柴氏王朝死灰復燃,便要殺之而后快。更何況,葉成蹊的真實身份遠比柴氏之后還要棘手!所以她以為晉王知道葉成蹊身份的秘密后,一定會殺了他?;实垭m未立太子,可是朝堂上人人心知肚明,晉王已是儲君,他又怎么會容許即將到手的皇位,有可能落入他人之手?

可是最后葉成蹊雖身受重傷,卻在半夜被送回了還王府。

晉王心思深沉,她竟猜不透他這招放虎歸山到底是何意。

她不禁想起更久遠的回憶,那些記憶拼拼湊湊,始終凌亂不成形,因為她每次只要一想及,總會趕緊打住,好像這樣就能忘記心底深處潛藏著的令人驚駭?shù)年幹\。

李嬤嬤聽聞公主這么快已經(jīng)起來了,想著她應是惦記那病床上的姑娘,便輕手輕腳地進來請安。

平昌公主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問道:“她怎么樣了?”

李嬤嬤不敢隱瞞,便把岳五鹿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平昌公主,待說到她到現(xiàn)在都是滴水未進,強喂下的藥都悉數(shù)吐出,公主已霍然站起,疾步走了出去。身后的侍女忙垂首跟上,不過是轉(zhuǎn)了個彎,便到了岳五鹿的房間。

平昌公主見岳五鹿默默坐在那里,像是一個沒有一點生氣的木偶,只覺得心中又疼又氣,發(fā)火道:“李嬤嬤,再去請那位女醫(yī)過來!”

李嬤嬤不敢怠慢,很快早上來過的那位女醫(yī)娘子又匆匆趕來,李嬤嬤拉著她悄聲說道:“醒來后什么都沒吃,連藥都不肯吃,吃了就吐出來……”

那女醫(yī)娘子聽了,很是惆悵:“她這是要一心求死啊?!?/p>

李嬤嬤慌得去捂她的嘴,但平昌公主還是聽到了,她的目光掃過來,厲聲問道:“你說什么?”

女醫(yī)娘子“撲通”跪下,聲音瑟瑟發(fā)抖:“回公主,這姑娘如果一心求死,我也沒有辦法啊。”

平昌公主怒極,抬起一腳踢在女醫(yī)的胸上,說道:“沒用的東西!”

滿屋的侍女見公主動怒,都齊刷刷地跪下,埋著頭噤若寒蟬一般,公主憤然拂袖道:“我不管你們用什么辦法,一定要讓她吃下東西,明日她再不好,你們就等著和她一起陪葬!”

平昌公主怒容而去,侍女們張皇失措,圍著李嬤嬤哭啼啼地道:“嬤嬤,這可怎么辦好?您快想想辦法啊?!?/p>

李嬤嬤回頭看看毫無所動的岳五鹿,無可奈何道:“我們只能盡人事了?!?/p>

到了第二天,侍女們都絕望了,她們用盡了能想到的辦法,勸說哀求都沒有用,岳五鹿就像只剩下了一個軀殼,外界的一切對她起不了任何作用,唯一的變化就是這個軀殼在一點點灰敗下去,眼看著就要燭盡光窮。

平昌公主見到她這個樣子,心中說不出的失望,她將所有人都屏退,抓著岳五鹿的手凄然道:“孩子,你看看我,我是你的母親!”

岳五鹿終于抬起頭來看她,不過是一眼,便又歸于沉寂。

平昌公主撲過去抓住岳五鹿的雙臂,失去控制般,哭著搖晃她:“你聽見了嗎?我是你的母親,你還有我這個母親!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我和你的父親從未想過放棄你,你父親他至今都未瞑目,現(xiàn)在你回來了,我可以保護你,再也不會讓你受到傷害,你只要好起來,好起來就行!”

岳五鹿像一只布偶一樣,任憑公主搖晃著,干裂的唇中溢出幾個字來:“他死了……”

平昌公主全身一震,她慢慢收回手,頹然地垂了下去,終究還是屈服了,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仿佛透著無盡的疲憊:“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微弱的希望像是快要熄滅的火苗,忽然遇風燒了起來,將她黯淡的雙眸點亮,她看向平昌公主,帶著一種祈求的懇切。

于是平昌公主又說了一遍:“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

這個念頭像一陣風拂過岳五鹿的心頭,就像已成灰燼的野草又都重生了,迸發(fā)出鮮活的綠色來。她強撐著想站起來,因為虛弱又坐倒下去。

平昌公主看著她,無限心酸地說道:“還是我送你去見他吧。”

慕容遐狼狽地回到還王府,府里的侍從們都已經(jīng)收到消息,知道他被皇帝革了職,又去了晉王府大鬧,此刻見他鼻青臉腫的樣子,更是噤聲不敢多言一句。

蕭介見慕容遐去了這半天,換回來一身傷,已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將慕容遐按在椅子上,一面給他處理傷口,一面說道:“你還是老實呆著吧,別家里的這個沒好,你又丟了性命?!?/p>

藥粉浸入傷口,讓慕容遐疼得咧了咧嘴,好半晌才緩過氣來,便嚷道:“你讓我怎么呆得??!”

蕭介這會兒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明白慕容遐這是擔心岳五鹿的安危,他想起這些時日來的種種,竟沒有一天是讓人省心的,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慕容遐見蕭介也是一籌莫展,只好閉嘴不再出聲。待蕭介將他的傷口處理得差不多了,他才抖抖衣袖站起來道:“我這幾日就先留在這里,也好有個照應?!毕肓讼?,又問,“還王現(xiàn)在怎么樣了,身邊有沒有人看著?”

蕭介一邊凈手,一邊道:“還是昏睡著,朱侍衛(wèi)在旁邊守著,你就放心吧。鬧了這一天,你先去休息休息。”

慕容遐這才覺得自己身心俱疲,已達到了極限,便聽從了蕭介的話,正準備下去休息。忽聽得有人來報說:“平昌公主的車駕來了?!?/p>

蕭介道:“平昌公主定是聽到還王受傷的消息,趕來看他?!庇謱δ饺蒎谡f,“平昌公主這是第一次來還王府,不能怠慢,不如你和我出去迎一迎吧?”

慕容遐點了點頭,命人拿了件干凈的衣裳換上,這才和蕭介一起去府門前候著。

公主府的馬車“吁”的一聲停住了,隨從們掀開車簾,放好腳蹬,有一個身影盈盈鉆出了馬車。

慕容遐疑心自己是眼花了,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雙眼,這才敢確定下來,他飛奔過去,一把將岳五鹿從馬車上抱了下來,嘴角都快咧到了腦后:“小緣,怎么是你!真的是你??!”

岳五鹿還沒說什么,馬車里已傳出一個淡淡的聲音:“照顧好她?!痹捦辏R車又緩緩駛動,掉轉(zhuǎn)了個頭,朝著來時路回去了。

慕容遐將岳五鹿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確定她沒有受傷,這才放心下來,細問道:“小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和平昌公主在一起?” 又看了一眼離去的馬車,更加困惑不解,“平昌公主怎么就這么走了?她不是來看還王的嗎?”

岳五鹿一時不知如何解釋,只撿了其中的一個問題回道:“是公主將我從晉王府救出來的?!?/p>

慕容遐撓著頭道:“這可真奇怪了,公主怎會忽然對你好起來了?”

岳五鹿緘默不語,她想起自己在公主府時,因為葉成蹊的事,幾近心智全失,只隱約聽到公主那樣凄絕地說過她是她的女兒,想來平昌公主已經(jīng)知道了來龍去脈,所以才會冒險去晉王府將她救出。只是她此刻一心都在葉成蹊身上,更不愿意去面對這個于她來說是全然陌生的母親。至于平昌公主想必也知道她們之間的這種尷尬,所以只是不出一言地將她送來了還王府,便先行離開了。

慕容遐見岳五鹿不說話,便沒再多問。雖然仍有困惑,但他一向不喜歡動腦筋,見到岳五鹿平安歸來,早將一切煩惱丟到爪哇國去了,只興高采烈地拉著岳五鹿往府里走,一面心有余悸地說道:“反正你是吉人自有天相,終于化險為夷了。你不知道這兩天簡直是度日如年,我都不知道短短時日,竟能發(fā)生這么多事,以后你再不要一個人,我要時刻都看住你。”

岳五鹿不由愧色道:“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p>

她知道這兩日的生離死別,皆因自己一意孤行而起,再去看慕容遐,臉上掛了彩,難掩疲憊,不遠處的蕭介更是神色憔悴,心中更覺內(nèi)疚。

慕容遐連連擺手:“人沒事就好?!焙鋈幌氲饺~成蹊,又說道,“蕭先生說王爺只是失血過多,并沒有傷到要害,昏睡幾天便會醒來的,你可別太擔心他!”

岳五鹿聽他這樣說,仍是不放心:“我去看看他。”

慕容遐哪有不答應的,連說:“行行行!我這就帶你去。”

蕭介這才迎了上來,難得露出笑臉:“還是我?guī)氵^去吧?!庇謱δ饺蒎诘?,“你給我休息去!”

慕容遐只得乖乖聽話。

岳五鹿又對蕭介說了聲:“謝謝?!?/p>

一時間蕭介唏噓不已,他還記得當初送岳五鹿下山時,她也是這樣輕言輕語地說了一聲“謝謝”,那時候只覺得她一身孤勇前行,讓人憐惜,誰知道原來那只是她磨難的開始。

蕭介百感交集,喟嘆道:“我只求你們別再有什么事了,不然我這心都操老了?!?/p>

岳五鹿不禁赧然。

這一路過來,她雖從平昌公主口中得知葉成蹊還活著,但心中著實惴惴,只覺得有一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等見到了慕容遐,仍是昔日的關(guān)切言辭,而蕭介也是一貫的和風細雨、云淡風輕,這才覺得自己是真的回來了,一切都變得踏實起來。

岳五鹿輕手輕腳地走進內(nèi)屋,看見葉成蹊靜靜地躺在床上,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連唇色都透出一絲青白。她走過去,握住他的手,曾經(jīng)如烙鐵般炙熱的手掌此刻一片冰涼,她想起那些血肉被刺透,鮮血飛濺的聲音,不由得一陣神昏目眩。

蕭介雖一再向她保證,葉成蹊并無大礙,但她總還是不放心,只要他沒醒,她便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到了第二日,她的精神已有些困頓,不知不覺就伏在床沿邊睡著了。

忽然耳畔響起一聲呼喚:“小五……”聲音很是虛弱,卻讓人聽得真切。

岳五鹿猛地抬起頭來,看到葉成蹊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仿佛是干涸的枯井注入了新泉,眼淚終于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最后連成了一條線。她胡亂擦了一把,臉頰上浮起一絲笑意,那笑意蔓延開來,似花容初放,說不出的清麗皎美。

“你醒了!”她一把抱住葉成蹊。

葉成蹊低低笑了一聲,卻不小心溢出一絲呻吟。

岳五鹿松開手,慌亂地說道:“我弄疼你的傷口了嗎?”

葉成蹊緩緩搖了搖頭,他本以為這次必死無疑,沒想到不僅死里逃生,醒來后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會是岳五鹿!只是不過幾日未見,岳五鹿的臉竟似消瘦了不少,他伸出手觸了觸她的臉頰,說道:“對不起,讓你擔心了?!?/p>

岳五鹿反手握住葉成蹊的手,似有無盡的欣喜從她的眉眼中溢出,都化成一聲嘆息一般的喃語:“你沒事就好?!?/p>

葉成蹊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是不是又下雨了?”

不著邊際的一句話,岳五鹿卻已明白過來了,她的臉不由微微發(fā)燙,聲音繾綣溫柔:“那些花兒應該都還在,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看看?!?/p>

葉成蹊看著岳五鹿,目光深重,有一種死后重生的顧惜:“那個院子,我總盼望著有一天能和你一起住進去,我不想再等了?!?/p>

慕容遐聽說葉成蹊才醒就要換個院子養(yǎng)傷,簡直氣得不行,急沖沖地趕來,遠遠地看到岳五鹿扶著葉成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在廊下。

只見岳五鹿不時抬頭和葉成蹊說著什么,原本總是清冷的臉竟似有著異樣的神采,仿佛是曉雨初霽,露出尖頭的小荷,那樣明媚動人。

慕容遐見她那樣,眼眶竟隱隱發(fā)澀,不覺已轉(zhuǎn)身默默離去,心里只愿他們這樣的時光能夠地久天長。

暮春時節(jié),春光易逝,不過小憩片刻,已不知春去幾多時。

葉成蹊身上的傷雖未大好,可是也不敢貪睡,怕白白浪費了大好時光。

他在床上不過瞇了一會兒,便緩緩睜開眼,只覺滿室的光亮落入眼中,不得不再次閉上眼睛先適應一下。四下里寂靜無聲,仿佛能聽到風動的聲音,恍惚是過了許久,他才又睜開眼睛,側(cè)臉望去,窗外是大片大片的深綠,點綴著如星辰般撒落的潔白花瓣,花架下有一抹矜柔的身影伏在欄邊。

他悄悄地起身,走出去一看,見是岳五鹿趴在那里睡著了。她這幾日衣不解帶地照顧他,已經(jīng)很是辛苦,眼見著天氣又日漸轉(zhuǎn)暖,是最容易犯春困的時候,所以才會在他睡著后,自己也趴在這里沉沉睡去了。

葉成蹊離得近了,只覺得她細細的呼吸幾不可聞,額邊的一縷頭發(fā)在暖風中輕輕飄動著,恰巧有一片白色的薔薇花瓣乘著風,像一只蝴蝶上下翻飛,最后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空氣里有春雨過后的清冽,帶著一絲甜甜的花香,美好得不像是真實的。

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他和她從沒有分別過,不過是他帶著她離開了昆吾山,找一個最尋常的院子,種上她最愛的白色薔薇,而她伴著花而眠,頭頂是湛藍的天,偶有一朵云緩緩流過,而他們一生的時光便也這樣緩緩流淌而去。

葉成蹊笑著伸手將那花瓣捻起,岳五鹿的腦袋點了一下,已醒了過來,她揉著惺忪的眼睛,待適應這午后耀眼的光線,才發(fā)現(xiàn)葉成蹊已站在她的面前。

她站了起來,問道:“你怎么起來了?”

葉成蹊只是看她笑,他攬過岳五鹿的腰,在她耳邊輕輕說道:“小五,我們成親吧?!?/p>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藍?。?h3>下期預告

葉成蹊向岳五鹿求婚,他們的感情能順利發(fā)展嗎?還是會另生波瀾?晉王得知了葉成蹊的秘密,這又會對局勢產(chǎn)生什么影響?精彩盡在下期《斷水生春(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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