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

我喜歡這樣的夜晚

空無一人

桂子樹守著兩鬢花白

花香守著兩杯渾濁

夜空守著無垠

那一彎劈波斬浪的新月

守著即將紛揚(yáng)的露水

老柿樹提著一百盞舊燈籠

默默照亮天明的前程

我想在心中作一幅畫

把醉意畫成

看不見摸不著的仙女

我想借夜鳴蟲的樂曲

譜寫半截詩句

禮贊遙遠(yuǎn)的雁陣

禮贊越來越高的星辰

我喜歡泅渡深秋的夜晚

在月華里浪跡，想象自己

像某個(gè)失散多年的詞匯

從躲藏的葉叢出現(xiàn)，月華

鋪開宣紙，文字激揚(yáng)

老酒壺喘著粗氣

一些陳年往事憋得滿臉通紅

我想放低生銹的眺望，哦

我就是深秋里的一棵

怕冷的草

面對蒼茫的冬天

不知所措

我比故鄉(xiāng)走得更遠(yuǎn)

兩百年前

有人從江西遷往湖北

找到一條大江

找到一座大湖

在江湖之間安家

在肥沃之中安身

他使了力氣

育五兒五女

四代同堂

我們把他叫落業(yè)祖

兩百年后

這座戶戶緊挨的村子

已有六百人口

炊煙有規(guī)律升起

太陽月亮有規(guī)律落下

我是其中的后臣

到我出生

已過十二代

我從小就不安生

會爬的時(shí)候就挑戰(zhàn)門檻

爬出去了就笑

逮回來了就哭

再后來，就以家為圓心

去一里外上學(xué)，去五里外上學(xué)

譬喻自己

是一枚風(fēng)箏，是有根的人

越走越遠(yuǎn)

越走越遠(yuǎn)，直到看不見故鄉(xiāng)

如今，千里之外

萬里之外，故鄉(xiāng)是一顆釘子

釘著我的夢痛

釘著我的視線痛

我的標(biāo)簽是外地人

外國人，一個(gè)外字

讓我驚慌失措

而故鄉(xiāng)

滿臉胡茬的落業(yè)祖

打造的故鄉(xiāng)，千里之外

萬里之外，伸出干瘦的懷抱

摟著無聲的念想

我是有故鄉(xiāng)的人

只是

我比故鄉(xiāng)走得更遠(yuǎn)

想去一個(gè)過去的地方尋找自己

這一輩子去過多少地方

天知道。我在自己的夢中

一無所知。一如我認(rèn)識的人

結(jié)交的人，還彼此陌生

我想去我去過的地方

可是我總記不起

方向，位置，地名

記不起那些面孔，或者還有

推心置腹的曾經(jīng)，耳鬢廝磨的曾經(jīng)

我經(jīng)常在夢里問

我去過這里嗎？我去過那里嗎？

神綻開黑色的微笑

故作神秘。其實(shí)我不是不知道

我所去過的地方，我只是

總記不起那些

地名，位置，方向

以及那些在夢中與我

常常擦肩而過的人

我對所有去過的地方

要去的地方，我都會仔細(xì)問詢

我來過這里嗎？我要去那里嗎？

我問詢的對象是

石頭，樹木，陽光，麻雀

石頭不語。樹木搖頭。陽光從指間逃脫

麻雀的話我聽不懂

我問詢半截河水

河水冒著黑色的泡

我當(dāng)然知道我是誰，只是現(xiàn)在

置身于虛妄，虛無，虛幻

我以月色垂釣空空的夜

我以明晨綻放的花苞儲存多余的心思

我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

眼神迷離，躲閃逃避，不敢對視

我只有不斷去想一塊平原

一米波浪，一片葉子

一張已無值守的蛛網(wǎng)

或者半星同情與關(guān)注

批把樹

晚餐后散步已成習(xí)慣

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懷揣自己的流年

沿著一格格平靜的地磚

拷問來路

東十年，西十年

北十年，南十年

也許這就是走四方

如今，當(dāng)年的固執(zhí)

變成一排排問號

每隔五年種一個(gè)

每隔十年種一個(gè)

有的長著白發(fā)

有的長著感慨

高矮不一，身形不一

至于故鄉(xiāng)

許多致意蒼白無力

自己像一朵斷線的云

越飛越高，越飛越遠(yuǎn)

越飛越恐懼。我并不在意

傳言是否能變成傳說

只想低低問一聲

老家那棵被砍掉的枇杷樹

幾時(shí)開花，幾時(shí)掛果

花兒與果實(shí)

我建議你收藏植物

一百種植物

一千種植物

把你的房間全部放滿

把你的心頭全部放滿

給他澆水施肥

剪枝授粉

讓他開出各自的花兒

我建議你收藏書籍

一百本書籍

一千本書籍

把你的房間全部放滿

把你的心頭全部放滿

給他分類擺放

除塵除濕

讓他結(jié)出各種果實(shí)

我建議你

記住這些花的名字

記住這些書的名字

記住這些果實(shí)

記住你是誰

打磨

父親跟老師說

這孩子需要打磨

我心驚肉跳

眼前立即鋼花飛濺

父親說

先要從內(nèi)心打磨

然后是言行

不能手軟

你越用力打磨

我越感激你

父親的話讓我

腦海里浮現(xiàn)

燒紅的鐵

十八磅大錘

以及紅著眼的鐵匠

多年后我還是不圓滑

我愧對掛在墻上的父親

該淬火時(shí)我經(jīng)常曠課

以致

我身上還有不少堅(jiān)硬

醫(yī)生說摸不到

儀器也檢測不到

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的堅(jiān)硬

到底在哪兒

飛行記事

相對于一些專業(yè)的解釋

我更愿意相信我自己的判斷

在一萬英尺的高空

無垠雪野

波濤洶涌

那些巨大的雪山

那些蕩漾的的雪湖

那些藍(lán)色的深淵

我不相信空無一人

或者一鳥

天氣太冷

零下六十五度

我更愿意他們躲在哪里

燃燒一堆篝火

溫一壺酒

聊聊前世今生

我更愿意相信

那個(gè)弓著腰身

添柴火的女人

是我逝去多年的母親

如果

如果陽光真的很溫暖

緣何空中那么冷

如果地球真的在轉(zhuǎn)動(dòng)

緣何我腳下的云層巍然不語

我頭頂上的藍(lán)天

深不可測

一輪明月獨(dú)自發(fā)表著

冬夜的感言

不見一粒星辰

很多人領(lǐng)空沉睡

他們不問前程

只顧描繪著塵世的喧囂

面對所處的深邃

麻木不仁

飛機(jī)的翅膀嚴(yán)肅，僵直

保持著高度和緊張

窗外，地平線搖曳著黃昏

監(jiān)測著我的飛行距離

如果地球很溫馨

很多人為何流離失所

如果地球鮮花盛開

為何炸彈的硝煙

直沖云霄

作者簡介：

徐漢洲，湖北人，現(xiàn)定居長沙。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開始練習(xí)寫作，先后在《詩刊》《中國文化報(bào)》《詩選刊》《詩歌月刊》《詩潮》《長江文藝》《大河詩歌》《湘江文藝》《黃河》《延河》《中國詩人》《芒種》等雜志發(fā)表小說詩歌作品，詩歌作品入選《2017中國詩歌排行榜》《2018中國詩歌排行榜》等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