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用貫通中國史的眼光看，張騫無疑是非常偉大的人物。

張騫通西域是中國歷史上最具英雄氣概的冒險，東西方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由此邁出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甚至可以說，直到今天，中國和世界仍然受惠于這次壯舉。

但和張騫同時代的人，對他的看法卻完全不同。就連司馬遷評價張騫的眼光，也沒有超越時代。

司馬遷把張騫的發(fā)現(xiàn)記錄下來，但也只是記錄下來而已。要說這些內(nèi)容有什么價值，那就是堅定了他對儒家經(jīng)典的信心。所以在《大宛列傳》的最后，司馬遷議論說，社會上流傳的《禹本紀》《山海經(jīng)》之類的書，充斥著關(guān)于西方昆侖山的夸夸其談，可是和張騫的發(fā)現(xiàn)一印證，哪里看得見一點影子？可見，讀書還是要讀《尚書》啊。

至于張騫這個人，司馬遷承認他“為人強力，寬大信人”，此外就沒有什么優(yōu)點了。

張騫出使西域是在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這是一次秘密行動，極少有人知道，何況那時的司馬遷，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

13年后的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張騫回來了。司馬遷剛好在這一年踏上了去東方漫游的旅途。張騫帶回許多關(guān)于西域奇異世界的消息，引起漢武帝濃厚的興趣，但對司馬遷和漢朝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重要的只有一點——張騫是去西方尋找對付匈奴的同盟的，而他不得要領(lǐng)，一無所獲。

張騫出發(fā)時，取道河西走廊，被匈奴擒獲;張騫回來時，走昆侖山北麓的通道，結(jié)果還是落入了匈奴之手，所以他希望尋求一條通往西域的新道路。

張騫根據(jù)獲得的零散資訊，想到這么一條路：先征服西南夷，然后取道身毒（今印度）前往大夏（今阿富汗一帶），這樣就可以完美避開匈奴人的威脅。

于是在張騫的建議下，一度暫停的西南夷道路工程又重新啟動。幾萬人因此苦不堪言，許多人在疲憊、饑餓和病痛中死去，最終卻并沒有找到張騫所說的那條通道。

后來，張騫成為對匈奴戰(zhàn)場上的一名將軍。一開始，他的表現(xiàn)不錯，因為善于辨識道路，大大改善了漢軍的后勤保障。他被封為“博望侯”，“博望”即視野開闊的意思。

頗為諷刺的是，這之后，張騫就迷了路。

元狩二年（公元前127年），因為張騫失道，沒能及時趕到約定地點，導(dǎo)致另一支漢軍成了孤軍，陷入匈奴的重圍之中，要不是統(tǒng)兵的老將才氣無雙，幾乎就全軍覆沒了。

這位老將，正是司馬遷最崇拜的“飛將軍”李廣。至少在李將軍的粉絲看來，正是因為張騫的失誤，導(dǎo)致老將軍的封侯之夢再次破碎。

張騫也因此失去侯爵。對漢朝的男人來說，有什么比“封侯”更重要呢？張騫發(fā)瘋似的想再次封侯，于是用盡辦法游說漢武帝，極力夸張地說，聯(lián)合一個叫“烏孫”的國家（在今巴爾喀什湖以南和伊犁河流域），對擊敗匈奴會有多么大的意義。終于，在元狩五年（公元前124年），他贏得了二次出使西域的機會。

這一次的規(guī)模和第一次大不相同。張騫率領(lǐng)多名隨員，攜帶金幣、絲帛等財物，價值幾千萬錢，還有牛羊萬頭。這一年，正值漢朝財政極度緊張，為了征伐匈奴，國庫基本被掏空。結(jié)果張騫在烏孫再次“不得其要領(lǐng)”，又一次白白浪費了巨額的國家財富。

李云中 / 繪

但張騫還在不懈努力，派出副使到周邊國家去找機會，還引導(dǎo)烏孫使者到漢朝來，讓他們見識漢朝的疆域廣大和物產(chǎn)豐饒，希望改變他們對漢朝的看法。

然而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這一切還沒見效，張騫就去世了，終究沒有再次得到夢寐以求的侯爵。

這之后，漢朝人對張騫的評價發(fā)生了分裂：一少部分人把他當作榜樣，更多的人則認為他死有余辜、流毒無窮。

張騫的事跡也觸動了一部分冒險家。在他們看來，前往西域比和匈奴作戰(zhàn)，性價比高多了。所以在張騫死后，他的隨從不論官階高低，都紛紛向漢武帝上書，渲染外國有多少奇怪的人群、物種和產(chǎn)品，征服西方可以獲得多么大的收益。后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這個陣營。

漢武帝的反應(yīng)非常有趣，或者說體現(xiàn)了對人性的洞察：遙遠的西域不是大漢良民愿意去的，值得利用的就是這些冒險家和流氓無產(chǎn)者。所以，他常常并不仔細核查事實，誰要去，就賜予符節(jié)，給予漢朝使者的身份——牛吹得大，就是正使;吹牛膽子都小，就給個副使當當。

為了打開西域一個個小國的大門，漢朝使團都會攜帶大量財富。很多使者從中肆意侵吞，將國家的禮物當作商品銷售，把獲利塞入自己的腰包。以漢武帝的精明，當然不至于發(fā)現(xiàn)不了這個問題。他的處置手段是：從重判罰，但可以贖罪，贖罪的辦法是再次出使西域——既然你是熟悉西域的人才，這個特點就要充分利用。

于是在通往西域的道路上，漢朝使者的隊伍絡(luò)繹不絕。當然，也有越來越多的西域使團和商隊，紛紛奔赴漢朝。

后世很長時間里，張騫不算受到關(guān)注的人物。近代以來，中國人才真正感受到“張騫鑿空”的重要意義。既然注定身為“代價”，自然只能在代價的立場上發(fā)出一聲嘆息。

這時，漢武帝正頻繁地到沿海地區(qū)視察，每次都讓外國客人跟隨其后，遇到人口密集的城市就要經(jīng)過。漢武帝不斷賞賜客人財物，確保他們在漢朝生活優(yōu)渥，還組織大規(guī)模的角抵活動（類似現(xiàn)代摔跤的一種技藝表演），演出新奇節(jié)目，展出許多怪物，引來眾人圍觀。大漢的娛樂業(yè)在那些年里，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

總之，漢武帝要“令外國客遍觀倉庫府藏之積，見漢之廣大”，通過這種方式，讓外國人在皇帝面前傾倒驚駭。

那么，身為漢朝的黎庶怎樣看待這個景象？漢朝能夠支付這筆巨額支出，是因為桑弘羊主持的財政政策已經(jīng)卓有成效。在貨幣改革、鹽鐵專賣等一系列運作之后，全社會的財富源源不斷地流入國庫，而一般民眾的生活質(zhì)量卻大不如前。如果這筆錢是用于抗擊匈奴、開疆拓土，還有理可說，現(xiàn)在這樣揮霍，豈不是讓二十幾年來民眾持續(xù)不斷的犧牲，變得像個笑話？

作為時局中人，司馬遷沒有對這種現(xiàn)象做什么評論。不過他在記述漢武帝款待西域客人的盛況時，竟然用了“酒池肉林”一詞。當然，西域人喜歡喝酒吃肉，這個說法完全可能是寫實的，但這個詞會引起什么樣的聯(lián)想，大家都懂的。

溯本追源，這一切浪費的源頭，就是因為張騫。

在這里，《史記》和《漢書》的差異值得一提。張騫死后，他那個“結(jié)好烏孫”的方案，倒是不斷取得進展。到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烏孫王昆莫送來千匹良馬，請求迎娶漢朝的公主，漢武帝答應(yīng)了，把江都王劉建的女兒劉細君（漢武帝的侄孫女）嫁到了烏孫。昆莫是個60多歲的老頭子，后來劉細君又改嫁給他的孫子。

關(guān)于這件事，《漢書·西域傳》的記敘比司馬遷詳細得多。班固稱，公主嫁到烏孫后，和衰老的丈夫言語不通，感到悲愁，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黃鵠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

漢武帝聽說后非常同情，隔幾年就派使者給公主送去很多財物。等到昆莫死后，細君公主拒絕嫁給昆莫孫子的時候，武帝就立刻表現(xiàn)出嚴厲的一面：“按照烏孫國的風俗去做，我要與它共滅匈奴。”小女子的感受，當然不能壞了國家大事。

不論這支歌是公主所作、傳回中原的，還是同情她的文人創(chuàng)作的，總之，這樣的歌詞反映了漢地社會的一種情緒：公主遠嫁，極易激起漢家男兒的怒火，文人的傷情更會泛濫得不可收拾。

這件事自然也要歸罪于張騫。按照《史記》記載，這件事其實和張騫無關(guān)。但《漢書》卻加入了張騫對漢武帝說“漢遣公主為夫人”的臺詞。顯然，是100多年來對張騫的憤怒情緒，促使班固時代的人們相信，他必然會說出這樣一句罪惡的話。

后世很長時間里，張騫不算受到關(guān)注的人物。民間很少會根據(jù)他的事跡編制故事，正史提及他的次數(shù)也不算多。偶爾有人注意到張騫對皇帝的忠誠，愿意把他和蘇武并列贊美幾句，也總是把蘇武放在前面——事實上，即使不比功績、只談年代，張騫也應(yīng)該比蘇武早一些。還有人對張騫極其憎惡，宋代黃震評價張騫說：“甚矣，小人逢君之惡何甚矣！”清代大學(xué)者王鳴盛則說張騫“首倡邪謀”。

通西域的事業(yè)，需要幾代人、幾十代人付出代價，才能轉(zhuǎn)化為成果。近代以來，中國人才真正感受到“張騫鑿空”的重要意義，對張騫的評價自然也截然不同。然而，站在古人的立場，也不能說司馬遷他們的看法都是偏見。他們當然無法預(yù)知現(xiàn)代人的主權(quán)觀念和對國際關(guān)系的理解。既然注定身為“代價”，自然只能在代價的立場上發(fā)出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