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國
“因違反《公司法》等罪名遭到起訴、處于保釋期間的日產(chǎn)汽車公司前董事長卡洛斯·戈恩已離開日本,抵達黎巴嫩首都貝魯特?!?019年12月31日,當忙碌了一整年的日本人等待令和時代第一場“紅白歌會”之際,多家媒體報道了這樣一條爆炸性新聞,同時驚呼“這簡直是好萊塢電影里才有的情節(jié)”。
戈恩擁有巴西、黎巴嫩和法國三國護照,曾一人身兼雷諾、日產(chǎn)、三菱三大汽車巨頭的高層管理之職,業(yè)績斐然,在日本可謂家喻戶曉。然而,形勢于2018年11月發(fā)生了劇變。因被指控多項罪名,戈恩在日本被逮捕,之后取保候?qū)?。按照要求,其出行需有警方、檢查廳、企業(yè)方面三名代表陪同。
一個被監(jiān)視居住的汽車界大亨,接連瞞過監(jiān)控、警察和海關多道關卡,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東京消失,隨后出現(xiàn)在了遙遠的黎巴嫩。這實在令日本朝野瞠目結(jié)舌,就連戈恩的私人律師都無法解釋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戈恩則在2020年1月8日的記者會上聲稱:“我并不是逃離審判,而是從日本不公平的司法和政治迫害中解放?!?/p>
“神秘大逃亡”震驚世界
事發(fā)后,人們最想知道的是,在以精細化管理著稱的日本,戈恩的“神秘大逃亡”是如何做到的?這還要從一場圣誕演出說起。
在日本東京都港區(qū)離法國大使館不遠的地方,有一處由警察24小時把守的豪宅。2019年圣誕節(jié)當天,一支海外交響樂樂隊進入這里,為苦悶的主人戈恩舉辦一場喜慶的節(jié)日派對。按照黎巴嫩媒體的說法,戈恩正是藏在樂隊的樂器箱中離開住處的,然后緊急驅(qū)車趕往一家地方機場,實現(xiàn)成功出境。不過,隨后日本方面公布的監(jiān)控信息顯示,戈恩其實是在東京時間12月29日下午2時半才從東京的住宅中一個人外出的。在離家不遠的六本木君悅酒店,他與兩名可能是美國人的男子會合。下午4時30分許,三個人堂而皇之地從品川站乘坐新干線,于晚上7時半抵達新大阪站。戈恩一行在車站外面隨意打了一輛出租車,前往關西國際機場附近的一家高級酒店。大概兩個小時之后,也就是晚上10點前,有兩人帶著兩個大箱子從酒店出發(fā),然而此時已經(jīng)沒有了戈恩的身影。警方懷疑,戈恩正是在酒店的某一個地方,或者趁著夜色,鉆進了黑色的音響木箱。戈恩的同伴當天晚間10時半坐上了前往土耳其的私人飛機,飛機于晚上11時23分從關西國際機場起飛。
戈恩旅居東京的黎巴嫩好友伊馬德·阿加米認為,飛機向著中轉(zhuǎn)地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起飛后,戈恩的幫手才打開音響木箱,將其放出。
土耳其方面確認,戈恩乘坐民用飛機非法入境和離開該國。目前運送戈恩的兩架噴氣機的4名駕駛員及噴氣機運營公司的1名負責人已遭逮捕。后來機務人員在飛機上發(fā)現(xiàn)了兩個大箱子,一個疑為戈恩藏身使用的箱子底部有透氣孔,為方便移動還裝上了輪子。另一個箱子裝著音響,或許為了在機場檢查時狡辯稱是音響設備。
眾所周知,帶入飛機的行李通常要接受X光等的檢查,擁有免檢權(quán)利的僅為以《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為依據(jù)的外交官等。對此,阿加米推測戈恩的幫手可能催促工作人員稱“在趕時間”,或者受到了音樂樂器相關的特殊照顧,“也許并未接受充分檢查”。
也有報道稱,戈恩出境乘坐的是私人噴氣機,噴氣機的行李分別為多個旅行箱和幾個高于1米的大箱子。一般情況下,私人噴氣機的行李是否安檢由運航公司及機長判斷。日本關西國際機場相關人士則表示:“大部分乘客擁有豐富的搭乘經(jīng)驗,因此安檢很寬松,更何況,高于1米的大箱子根本無法接受X光檢查。”
而且,戈恩沒有在其他國家留下出境記錄,有可能使用了假護照。戈恩除了持有黎巴嫩護照,還持有法國和巴西的護照,但保釋期間均由律師保管。有報道稱,戈恩或許持另一本法國護照入境了黎巴嫩,但取得護照的經(jīng)過不明。而且,使用私人飛機必須事先向機場管理方提交申請。雖然申請時無需填寫乘機人姓名,出境時則和民航一樣,必須當面確認。戈恩出境時,臉部與照片比對的情況如何也留下了疑問。有猜測稱他應該是使用了化妝術。
一名機場相關人士指出:“在沒有定期國際航班的地方機場,出入境和海關的審查有可能并不嚴格?!?/p>
盡管戈恩聲明逃亡是“自己一個人做的準備”,但其手機上沒有留下有關逃亡計劃的任何痕跡,有消息人士稱,戈恩出逃的“神操作”其實是妻子卡羅爾委托一家私人安保公司策劃完成的,花費了32億日元(1日元約合0.064元人民幣)。根據(jù)日本檢方的聲明,卡羅爾一旦返回日本就有可能遭到逮捕。
報道顯示,私人安保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邁克爾·泰勒是一名從美軍退役的傳奇老兵,曾隸屬美陸軍特種兵部隊“綠色貝雷帽”,并于2009年在阿富汗參與營救被反政府武裝勢力塔利班關押的媒體記者。為了解救戈恩,有個由前美軍特種兵和高級特工組成的15人團隊先后來日本20多次,實地考察了日本十多個機場,最終發(fā)現(xiàn)了關西國際機場在安保上的巨大漏洞:私人飛機不使用時沒有人管,型號太大的行李也不用進入機場的機器內(nèi)檢查。泰勒在逃亡中與戈恩同行并全力協(xié)助。抵達中轉(zhuǎn)地伊斯坦布爾阿塔圖爾克機場后,戈恩換乘了另一架飛機并和妻子會合。當戈恩乘坐的飛機最終抵達黎巴嫩時,有當?shù)卣吖僭跈C場迎接。
從“汽車教父”到“通緝犯”
和“音響盒逃亡”一樣傳奇的是戈恩的職業(yè)生涯。在2018年11月之前,戈恩是一名沉穩(wěn)、果決的企業(yè)家。從在米其林賣輪胎,到雷諾賣汽車,再到通過削減成本令日產(chǎn)起死回生,這名拿著三國護照的外國人一度是日本人心中的民族英雄,有著“成本殺手”的稱號。
戈恩曾用18年時間盤活負債累累的米其林巴西分公司,遇到“職業(yè)天花板”后進入法國汽車巨頭雷諾公司。1999年,在日本汽車陷入經(jīng)營危機之際,與日產(chǎn)有合作關系的雷諾公司派戈恩前往日產(chǎn)擔任首席運營官。
為了重振日產(chǎn),戈恩不受日本的交易習慣束縛,關閉了國內(nèi)主力工廠,修改了與零部件供貨廠家的關系等,堅決實施大膽的裁減舉措,日產(chǎn)很快就扭虧為盈,超過10萬名日產(chǎn)員工避免失業(yè)。很多人把戈恩看作日產(chǎn)汽車的救星。力挽狂瀾的戈恩也因此入選全球十大管理奇才中的“鷹眼總裁”。戈恩還通過改革使雷諾、日產(chǎn)、三菱汽車三家汽車組成聯(lián)盟,并使得其全球汽車銷量比肩豐田和大眾集團。雖然戈恩從2017年4月起不再擔任首席執(zhí)行官,但仍保留董事長職位。
然而,2018年11月19日傍晚,戈恩在羽田機場被東京地方檢察廳逮捕,長達20年的“戈恩神話”戛然而止。戈恩被捕和此后的突然逃亡一樣轟動了日本全社會,一度成為當時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
日本人倍感詫異和憤怒。由于戈恩曾帶領背負巨額債務的日產(chǎn)實現(xiàn)復蘇,人們聽說其被逮捕的消息后,無不震驚地大呼“啊”。一名日產(chǎn)年輕員工表示,“無法相信一把手被逮捕了”。而一名76歲的日本女性則憤怒地表示,“作為董事已經(jīng)拿了這么高的薪酬,為什么還要不惜違法也要得到更多的錢呢?這是對消費者的背叛”。
被抓捕之初,戈恩還一度擁有一些輿論優(yōu)勢,這一事件看起來像是日產(chǎn)二把手的報復“政變”。他自己也從始至終都辯稱遭受了日產(chǎn)汽車高層和日本檢方的共同陷害。然而,隨著案情披露,各種關于戈恩利用公司財產(chǎn)在巴西和黎巴嫩購置豪宅以及填補自己炒股損失的報道不斷出現(xiàn),似乎已經(jīng)坐實戈恩在任職日產(chǎn)董事長期間確有過“不光彩”的操作。
在受到漏報巨額收入,向日產(chǎn)轉(zhuǎn)嫁個人投資損失等多項指控后,戈恩一年時間內(nèi)數(shù)次被捕。2019年3月戈恩繳納10億日元保證金后獲得保釋,這也是日本有史以來最高的保釋金。同年4月4日他第二次被捕,同月25日繳納5億日元保證金后再度獲得保釋,同時還被要求必須留在日本。戈恩兩次保釋的花銷高達15億日元。
按原本計劃,戈恩將于2020年4月受審,如果罪名成立,他將面臨的是10至15年的刑期。雖然戈恩一直竭力否認所有指控,并對日本政府偏袒日產(chǎn)感到嚴重不滿,但這次他的出逃,已經(jīng)完全將自己推向“通緝犯”的位置。
戈恩出逃也將日產(chǎn)與雷諾推到風口浪尖。一年來,日產(chǎn)已經(jīng)兩次更換首席執(zhí)行官。受管理層混亂的影響,雷諾和日產(chǎn)業(yè)績下降,兩家公司股價分別下跌28%和23%,成為表現(xiàn)最差的世界主要汽車制造商。同時,兩家公司的新合作項目也因此毫無進展。
不太可能被引渡到日本
“我被保釋后,不能使用郵件,電話也不行,我的一切都被剝奪。我想與妻子見面,但法院拒絕了。我與世隔絕,已經(jīng)變成一個人質(zhì)。既然沒有了希望,我必須離開。如果繼續(xù)待下去,我可能會死在日本。”在2020年1月8日的記者會上,戈恩侃侃而談,經(jīng)常打手勢,還不時擦掉額頭上的汗。在答疑環(huán)節(jié),戈恩用英語、法語、阿拉伯語和葡萄牙語四種語言回答了世界各國記者的問題。
戈恩斷然否認日本對他的指控,稱一切源于日產(chǎn)高管和日本官員的“政變”,“他們擔心日產(chǎn)與其聯(lián)盟伙伴雷諾更緊密地整合”。至于未來,他自稱始終是一個喜歡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人?!拔以谝稽c日語都不懂的情況下,到日本工作,接受各種各樣的挑戰(zhàn)。如今,我更不會妥協(xié),直到恢復我在汽車行業(yè)內(nèi)應有的榮譽和地位。我的嫌疑一定會煙消云散。”
“我知道有各種批判日本刑事程序的聲音,但這不能成為戈恩逃走的正當理由?!比毡痉▌沾蟪忌抛诱f。
應日本要求,國際刑警組織向黎巴嫩發(fā)出拘留戈恩的“國際逮捕通緝令”。然而,日本和黎巴嫩并未簽訂罪犯引渡條約。黎巴嫩方面表示,無意將其引渡給日本。
分析人士認為,黎巴嫩當局拘留戈恩或引渡給日本的可能性很小。畢竟,戈恩對黎巴嫩的各種公益資金支持從沒斷過。戈恩2018年被捕時,黎巴嫩人甚至高舉“我們都是戈恩”的標牌,抗議日本執(zhí)法有不良動機。黎巴嫩內(nèi)政部長馬奇諾克則力挺稱:“一只黎巴嫩鳳凰不會被日本太陽烤焦?!崩璋湍弁饨徊恳脖硎?,將確保戈恩得到公正審判。戈恩案件由此上升為日本和黎巴嫩兩國的外交抗衡。就在戈恩出逃一周前,黎巴嫩政府還曾向東京施壓,要求將他釋放。
黎巴嫩政府以戈恩入境時持有法國護照和黎巴嫩身份證明為由,認為其入境是“合法的”。不過,黎巴嫩當局也將研究,今后向戈恩問詢其在日產(chǎn)違規(guī)的相關情況時,是否讓日方相關人士出席。
這場逃跑大劇遠未結(jié)束,也免不了一場激烈的輿論大戰(zhàn)。即將舉辦東京奧運會的日本更是“余震不斷”。法律專家預測,此次事件可能動搖日本的司法制度,特別是近年放寬的保釋制度將重新收緊。同時,當?shù)爻鼍硻z查也變得空前嚴苛。“從來沒有見過雨田大廳有這么多人,從辦理登機手續(xù)到行李安檢都比以往嚴格太多,同行小朋友的隨身行李被推進去檢查了三次,過海關時第一次見到啟用人臉識別?!?月6日上午,一名從東京乘坐國際航班的中國人感嘆道。
遠方的戈恩則放松地在黎巴嫩的別墅里陪妻子喝紅酒跨年,他的朋友說:“他很高興,他自由了?!?/p>
〔本刊責任編輯 時舒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