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蓓露 Chen Beilu

(河南科技大學，河南洛陽 471000）

1 舊政風格的建立與路易十四的君主專制

從15世紀文藝復興結束到18世紀法國大革命開始被認為是法國歷史上的舊制度時期法國（Ancien R égime）。就文化藝術來講從1661年法國太陽王路易十四親政并在軍事、政治、經濟、文化、宗教領域實行絕對君主統(tǒng)治開始，法國形成了具有統(tǒng)一風格的藝術形式。藝術史上一般將路易十四時期的藝術風格認定為法國巴洛克風格，而路易十五及路易十六時期的藝術風格則是法國洛可可風格。十九世紀的法國一般將這段君主專制時期室內設計的美學風格命名為專制風格（Monarchical styles）但本文為了與法國大革命之后拿破侖執(zhí)政時期產生的帝政風格相區(qū)別，因此使用了舊政風格或者舊制度風格（Ancien R é gime style）來描述從路易十四執(zhí)政到法國大革命開始之前法國君主專制主義時期的藝術風格。這種風格的視覺表現(xiàn)在于家具設計多使用曲邊與表面鍍金或者鑲嵌貴重材料以及繪制或雕刻多以渦卷型、貝殼型、莨苕葉型、水果型、花型、盾型以及人面的裝飾物等為主。

舊政風格的出現(xiàn)很重要的一點便在于法國國王對于文化藝術領域的專制，而這種君主對于藝術領域的全面控制關系最為典型的便是路易十四執(zhí)政時期。這一時期君主開始建立隸屬于宮廷的手工工坊，并且對眾多藝術家和工藝師進行贊助，并通過影響手工業(yè)行會實現(xiàn)對于藝術設計風格的控制。就家具制造而言，宮廷與工藝師之間的關系是共生的。即法國專制主義的政治風貌直接影響著整個木工行業(yè)，而與此同時整個行業(yè)又反過來通過在他們制造的產品中使用不同的設計風格和裝飾材料來展現(xiàn)和贊頌現(xiàn)有的政治制度。

路易十四及其宮廷在當時展現(xiàn)了裝飾藝術最新風格的優(yōu)良典范。被人們認為是奢侈風格的引導者。設計史學家奧斯蘭德（Leora Auslander）認為路易十四風格來源于受到宮廷資助的手工藝系統(tǒng)，在這其中宮廷并沒有介入到對于產品設計過程當中，而是直接控制了生產流程。坐落于圣安東尼郊區(qū)街（Faubourg Saint-Antoine）皇家手工藝工坊與家具行會以及私人作坊直接向宮廷提供裝飾用品。最終批準的設計來自于宮廷尤其是查理·勒布朗（Char les Le Brun）對于室內裝飾的統(tǒng)一規(guī)劃。

相對于路易十三以及之前時代來講，路易十四具體的價值在于發(fā)掘了17世紀法國鑲嵌細工和細木工在木工裝飾方面的才能。這一時期一方面強調了細木工在家具插嵌、飾面等奢華裝飾工序中的決定性地位，另一方面將鑲嵌細工的工藝尤其是用貴重木材與其他珍稀材料譬如玳瑁、黃銅掛件、象牙和動物毛皮相互結合的技術推向了極致。從16世紀開始，插嵌裝飾木造工藝開始輸入法國。這種使用奇異木種做裝飾的傳統(tǒng)來自于意大利文藝復興，它不僅使得17世紀法國的木造技術更為先進，而且使法國家具中熱帶硬木的使用量大為攀升。路易十四在他的宮廷內重用了意大利的細木工多米尼克·庫西（Dominique Cucci），他在其鑲嵌作品中大量使用了珍奇木材。路易十四還聘用了安德烈·查理·布洛（Andr é-Char les Bou lle），這位著名的室內設計大師善于將珍奇木材和玳瑁、黃銅進行組合，這種鑲嵌裝飾風格最終以他的名字命名為布洛鑲嵌法（Boulle Marquetry）（圖1）。除此之外巴黎德國移民中的工藝師也帶來了他們的鑲嵌和飾面手法。從路易十四時代開始法國成為了奢侈家具工藝與風格的絕對領導者，從而結束了之前室內陳設混亂和矛盾的狀態(tài)，最終形成了完全服務于展現(xiàn)君主專制美學理念的舊政風格。

盡管路易十四之后其他的舊政風格試圖有意顯示出各自的與眾不同，但是路易十四的繼任者們依舊選擇了通過風格化的設計展示他們統(tǒng)治權力。雖然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不斷的推進風格的改變，但是路易十四那種將重要的生產技術和材料使用方式集中納入到自己贊助之下的方式在他們這里并沒有明顯的變化。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通過采用不同的主題圖形來與過去的統(tǒng)治者相區(qū)分。在風格上講，那種被認為是洛可可式的路易十五風格家具充滿了夸張的曲線和華麗的裝飾。路易十六風格則融合了新古典主題和裝飾，特別是使用了建筑化的比例，直線、槽紋立柱以及來自于古希臘羅馬的圖飾。直到舊制度崩潰前，宮廷還在繼續(xù)使用進口木材做成的飾面和鑲嵌物，只是設計更為幾何化并且經常追求視錯覺效果。

■圖1 布洛鑲嵌法。安德烈·查理·布洛櫥柜，約1710-1715年，橡木、冷杉拼接紅木、鐵豆木飾面，銅鎏金配飾、大理石桌面，蓋蒂美術館藏

■圖2 東方風格家具。馬丁·卡琳三屜柜，日本漆面、黑檀木鑲板、黃銅裝飾、白色大理石桌面，巴黎盧浮宮藏

■圖3 東方風格家具。伯納德·凡·羅森伯格多屜櫥柜，約1745年中國彩繪漆面、橡木、黑檀木鑲板、大理石桌面，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

2 殖民地貿易下的珍稀木材家具

路易十四掌權之前，工藝師基本都使用本地木材去制作家具，比如：橡木、櫸木、櫻桃木，法國本地產胡桃木，或者美洲進口的胡桃木。工藝師基本選擇使用硬木做木工活，并用木質淺浮雕、雕刻和木柱作為裝飾。隨著法國貿易的擴張，越來越多的木種開始被使用。在路易十四執(zhí)政期間，裝飾藝術品材料使用上的變化反應了其統(tǒng)治下地緣政治變化，法國設計的木質產品變得更加的高雅、繁復和多變。熱帶硬木相比起歐洲的木材有著更好的色澤和紋理。盡管木材品質由樹本身決定，但設計師們還是發(fā)現(xiàn)熱帶的樹木在色澤上遠比溫帶的要好。這些來自于西印度、美洲和非洲的樹木展示出異于本土木種的那種鮮亮的顏色、華麗的紋理。

路易十四時期法國家具設計對歐洲各國的細木工傳統(tǒng)和技術的吸收融匯推動了木材使用的多樣化，與此同時它還影響到了對珍奇木材的需求。此時貿易的增長使得珍奇材料的需求也開始增長，這種增長則促成了形式豐饒且富麗的皇家風格的出現(xiàn)。17世紀的法國，其海外殖民地，如安地列斯群島、法屬奎亞那和毛里求斯擁有豐富的熱帶硬木資源。這些木材給殖民地提供了海外貿易的機會，使法國商人有能力參與到國際貿易中去。木材從法國的海外領地進口，并終成為皇室陳設的一部分。我們可以看到家具設計中的紫檀來自法屬波利尼西亞群島，蛇桑木和桃花心木來自安地列斯群島，黑檀木來自馬達加斯加。工藝師同樣也使用從其他熱帶地區(qū)進口的奇珍木材，比如馬甲撒的黑檀，巴西產的紅木、黃檀木和鵝掌楸木等等。

隨著木材種類的增長，木造技術也在不斷的提高。例如17世紀的細木工開始在進口黑檀上進行鑲嵌，并且跟隨潮流用雕刻過的堅硬奇珍木材進行裝飾?！澳景瀹嫛保≒ainting with wood或者Painting in wood）的流行使得鑲板第一次出現(xiàn)在法國家具中[1]。而這種“木板畫”其實就是展示熱帶木材本身那鮮亮的色澤和華麗紋理的鑲板。這種風尚從17世紀下半葉開始直到18世紀結束。多樣的木造技術通過上漆、拋光、打蠟、甚至有時會染色來強調木材的自然構造與美感。這些工藝流程強調了木材本身的裝飾品質，比如它的色澤、紋理以及形狀。

工匠們很少強調這些熱帶樹種的來源。相比這些奇珍樹木的特殊產地，它們的美學品質才是更加重要的[2]。（只有到了19世紀晚期、20世紀早期，區(qū)別這些木材的產地才被看成是首要的）。他們把這些來自安地列斯群島、中南美洲以及印度洋的奇珍木材統(tǒng)稱為海島木和印度木（bois des iles and bois des Indes）。尤其到了18世紀，桃花心木作為一種色澤濃郁且密度大和抗蟲害的家具原材料開始風靡法國和歐洲。

雖然宮廷和國王認為這種對家具的華麗裝飾是一種法國特有的風格，但并不影響非法國的設計元素進入其中。對于坐落于巴黎的家具作坊來講，使用外國設計師和外國材料根本不會影響設計的法國性。雖然珍奇木材完全是進口而來，但是珍稀材料的獲得以及對它們熟練使用被看做是一項法國獨有的成就。在法國，對于珍稀木材的進口支撐著法國宮廷家具設計當中的“木板畫”的潮流。雖然法國國王并沒有明確的強調家具設計當中使用大量殖民地材料是彰顯法國的國力，但是在裝飾藝術當中使用這些材料展現(xiàn)了宮廷的顯赫以及法國經濟的強盛。從這我們可以看出殖民地材料、歐洲各國的技術、以及法國君主的權力直接地影響到家具的設計與生產。工藝師通過設計贊美路易十四的王權，而他統(tǒng)治又使得裝飾藝術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綜合來講這些改變是通過擴張貿易路線，輸入外國工藝師和工藝材料，增加皇室贊助以及改進工藝技術從而完成的。

3 東方主義、殖民主義與專制主義雜糅的家具設計

法國舊政風格家具除了木材所隱含的殖民主義、象征圖案所展現(xiàn)的專制主義以外，最為引人注目的就是他們對東方主題的熱情模仿。這種模仿甚至可以被稱為“中國熱”或者“日本熱”（圖2）。這種東方式的異國情調雜糅著法國對于中國、日本、土耳其材料的進口貿易形成的一系列復雜的文化現(xiàn)象。

如前一節(jié)所述，一系列新木種的使用和木作技術的發(fā)展促使法國家具在構造和裝飾上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轉變。17世紀末硬質黑檀木風潮當?shù)?，而在一百年之后桃花心木則成為時尚寵兒。精妙的布洛鑲嵌，以及“木板畫”的流行使得法國對他的海外殖民貿易，尤其是印度洋地區(qū)和大西洋地區(qū)的殖民地的商業(yè)網(wǎng)絡進行整合提供了可能。這一整合的目的是為了應對來自東方的貿易沖擊，尤其是土耳其、波斯、中國和日本。面對這些國家猛烈的藝術文化輸出，法國希望通過出口相同水平的商品與之抗衡。可以說在整個18世紀和19世紀法國重要的出口商品就是這些來自殖民地的熱帶珍貴木材，以及用它們制造的奢侈商品。但事實上在東方世界，人們對這種奢侈商品并沒有過多的關注，反而是法國國內從17世紀末便出現(xiàn)了風靡全國的東方主義潮流。

1692年，在尼古拉斯·德·貝里尼（Nicho las de be llini）在編寫的《巴黎指南》中生造了一個法語詞“l(fā)achinage”，這個詞被認為是來自于“Chinesing”或者“Chinesed”，用來專指那些在巴黎時髦展會里售賣的東方風格物品，不管那些東西是新的還是舊的，是純正的東方貨還是法國本地便宜的仿制品。從這里可以看出那種希望自己的屋子全部由東方家具和擺件裝飾的時尚觀念促使法國的家具制造者開始學習和制造東方風格的家具。印度洋殖民地的黑檀木因為這樣的風尚而深受法國人的喜愛。舊政風格家具對于黑檀木材的偏愛來源于法國對中國和日本漆器的進口。從東方進口的黑色鑲板被仔細的從它原來所在的木箱或屏風架子中卸下，然后鑲入歐式櫥柜中。這些被認為是罕有且貴重的漆器，有著優(yōu)雅簡潔的設計和精妙的浮雕繪畫。而黑檀木恰好也有著黑色光澤。這種黑色的木頭至少可以從整體顏色上保證這些被轉用的黑漆鑲板與歐式的櫥柜設計融為一體。因此我們甚至可以說，馬丁漆的發(fā)明不僅是用來代替亞洲漆器的廉價替代品，而且更重要的作用是將純正的東方漆畫與黑檀木構件進行巧妙融合（圖3）。黑檀木飾面理所當然的成為與拆卸下來的黑漆鑲板對位搭調的家具材質。不過也有黑檀木跟紅色中國漆鑲板搭配，甚至與馬丁漆鑲板搭配的案例。

除了拆卸和重新組合進口來的東方漆器以外，鑲嵌細工有時也仿照東方風格進行創(chuàng)作，比如大衛(wèi)·倫琴（David Roentgen），這個喜歡通過細密畫的方式進行鑲嵌制作的德國工藝師，有時會在他制造的書桌上用很精細的方式鑲嵌出東方的山水景色以及中式風格的陽傘和寶塔。舊政風格家具中漆器鑲板、黑檀飾面以及法式鑲嵌從另外一個側面反映出十七、十八世紀法國的政治文化面貌。這一時期的藝術面貌正是法國君主專制政治、海外殖民貿易以及東方文化熱潮共同型塑出來的。

4 結語

我們可以用帝政風格來與法國舊政風格家具的主要木料做一個對比。19世紀早期拿破侖放棄黑檀木開始使用桃花心木作為其宮廷家具的木料，用以與舊制度時期風格拉開距離。但是隨著大陸封鎖令的頒布，帝國的木料供應發(fā)生了變化。因為1807年英國對法國進口貨物的封鎖名單中包括桃花心木，法國被迫使用本國木材，所以拿破侖開始設法改變宮廷對于桃花心木家具的審美趣味。它設立大獎鼓勵消費者和制造商放棄桃花心木以及其他的進口木料，轉而使用法國本土木料對家具進行設計制造。頗有諷刺意味的是桃花心木這種當年展示法國海外實力的木材，卻最終成為拿破侖地緣政治失敗的象征。

不管是桃花心木還是黑檀木，不管是帝政風格家具還是舊政風格家具。藝術設計與國家政治命運息息相關。法國的海外貿易與君主專制體制造就了舊政風格家具華貴奢侈的面貌，家具材料的進口和使用又從側面反映了法國地緣政治和海外實力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