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占魁
近讀周燕婷一組田園詩詞,別具當代鄉(xiāng)村旅行之勝,頗為欣喜!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由于詩詞的復興,我們同道相識已二十余年矣。當時燕婷雖未近“而立”,卻美慧早熟,創(chuàng)建后浪詩社并任社長。她為人之謙和與才情之穎秀,我們中青年詩友都樂于聚集在她的旗下。當時,前輩詩賢對我們提攜有加,尤其是李汝倫老師在他主編的《當代詩詞》上,辟欄“后浪橫天”專發(fā)我輩新作,傳為詩壇佳話。東遨君尤為我輩翹楚,與燕婷君結(jié)為伉儷詩侶,可謂珠璧雙輝。燕婷尤擅填詞言情,清麗純凈,刻畫心理,真切細膩,自是婉約本色。其藝術境界,時有前人未至之處,已為詩界充分贊譽與定論。那么,我們怎樣認識燕婷君田園詩詞之美呢?本人以為:燕婷田園詩詞自有諸多特色,而主要呈現(xiàn)的是自我覺醒的生命美,是回歸自然田園母體的和諧美。
一
茫茫宇宙,星河燦爛,日月飛旋,風行云走,無不是生命壯麗的旅行。人類當然也不例外。人生過程,實際上也是一次生命的長途旅行。當今,隨著城市化、智能化進程的加速,生態(tài)日漸惡化,人們追求綠色食品、綠色環(huán)境較以往尤為強烈。旅游時尚中心,也就由城市轉(zhuǎn)移到鄉(xiāng)村。鄉(xiāng)村是人類的家園,田園是人類的命脈。
所謂詩和夢在遠方,詩意的棲居,夢想的仙境,自古就是人類的美好向往。田園詩自與生命同系。遠古時代,雖無田園,但漁獵、耕作實為田園的肇始,亦詩歌之母?!皵嘀瘢m(xù)竹,飛土,逐宍”即可視為田園詩的萌芽。《詩經(jīng)》中寫田園、勞動的詩就更多了。至1600余年前東晉的陶淵明,深刻認識到復返自然,歸于田園是生命之本,做出了掛冠不做、許身田園的驚世駭俗之舉!成為田園詩偉大的開山祖師。陶淵明及其詩歌的意義,就在于昭耀人類認識生命為首、田園為基的本質(zhì)。其后盛唐孟浩然、王維繼承這一思想,成為田園詩的卓越者。被稱為富裕的宋朝,鄉(xiāng)村旅游甚是繁榮。據(jù)知,宋代有近500位詩人,留下4000多首田園詩,僅范成大就有140首,楊萬里75首,蘇轍36首……迄今田園詩人,代有優(yōu)秀者。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詩詞的內(nèi)容總括就是兩類:社會的與自然的,而田園則是人類勞動創(chuàng)造的第二自然。在詩歌史上,作為流派,山水田園,如王孟(王維、孟浩然)常常并稱,密不可分,便是明證。
二
燕婷君是一位物理教師,居住大城市。其田園詩大多不是田園勞動者親歷的結(jié)晶,而是郊野踏青、或“小隱”鄉(xiāng)居,或參與時尚鄉(xiāng)村旅行的體驗。作為詩人,無論何種生存形式,都可抵達田園之美,都與田園進行生命對話,都是靈魂與靈魂的契合。我們試賞《晨起蓮湖散步》:
薄霧因風散,微光到眼涼。
一湖秋韻在,守護有鴛鴦。
起承二句,一散一到,一去一來,語言句式的對偶美,呈現(xiàn)出自然生命的因果美。下筆極有分寸,頗見匠心:霧氣迷茫,不過薄薄一點而已,風一吹便倉惶而散。秋日的晨曦,光芒微弱,彼此對視,感覺絲絲涼意。這是人與自然生命的交流,內(nèi)含東方“天人合一”生動的意韻。我們不能不佩服詩人感受力之強、之敏、之細。轉(zhuǎn)句聚焦一湖風采的特寫:在秋陽的撫愛下,一對鴛鴦,形影不離,何等溫馨!“鴛鴦”在這里,顯然不是動物學的意義,而是飽含情思的意象,是愛的象征、生命美的象征、人與自然和諧的象征,含蓄其內(nèi)的潛臺詞是:動物都知守護田園生態(tài)之綠,難道人類,還不知珍愛與敬畏田園這生命之母嗎?!
人畢竟是萬物之靈,有主觀能動性。在《秋半馬瀝村小住》,燕婷寫道:
月明人早起,林暗鳥歌遲。
偶打芳叢過,花名半不知。
詩人依舊以對偶美,呈現(xiàn)出人與鳥生存狀態(tài)之異。人的勤勞早起,是生命的自覺,是生存的自為;鳥則處于自然狀態(tài),生命生存是被動的,受環(huán)境影響。轉(zhuǎn)結(jié)句讓我想起五柳先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淡遠,詩人面對芳叢的千紅萬紫,道出“花名半不知”的茫然,這雖是平易的口語,卻內(nèi)涵深韻。既揭示了自然的浩渺無涯,不知有多少未解之謎等待人類去探索,又是謙卑的反思,是生命智慧的自我覺醒。體現(xiàn)了一個物理教育工作者的生命境界與詩思之靈。
三
讀燕婷詩詞,我們可以深切感受到她澄懷達觀的超然心境。且欣賞《暮歸》:
日暮尋歸徑,峰高不見云。
幾程山共水,一路月隨人。
花影風前淡,溪聲雨后新。
偶經(jīng)梧葉下,清露墜紛紛。
傍晚時分,在回家的路上,行色匆匆。天幕漸垂,路徑朦朧,故言“尋”,下字何等準確!猶如下棋,高手動子,自無虛設,足見匠心。燕婷寫景言情,皆具此在特征,從不“想當然”泛泛而作。一般寫峰,離不開云,可這里為什么說“峰高不見云”呢?再讀下去,方知雨后天高云散,月出依人。全詩所有意象無不切景諧情。無論行程多少曲折,總有水繞山環(huán)迎又送;也無論前路多少幽幽暗影,總是冰輪不棄遣溫馨。曾經(jīng)風的摧折,花容褪去;曾經(jīng)雨的喧嚷,溪水猶歡。顯然,這些詩性化的山水、明月等自然物象,無不是人的融合,是人也是物,是人與自然的交流對話,是莊子的蝶我互化,是青蓮的“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是道家物我為一之境。詩到結(jié)聯(lián),尤耐人尋味:燕婷在詩詞中喜用“偶”字,“偶”深含生命哲理。大千世界,萬物的產(chǎn)生,都是偶然的生命現(xiàn)象,卻又都是偶然中包含必然的規(guī)律。梧桐樹,清露,作為生命的象征,隱喻甚深。穿過生命的隧道,一切風雨都將并正在轉(zhuǎn)化為生命的瓊漿玉露,紛紛墜落大地,亦即回歸生命的母體,詩人呈現(xiàn)出的不正是“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的無私、皎然如月的情懷嗎?!這就是《暮歸》給我們綠色生態(tài)的生命啟示。
燕婷君的田園詩,善于移情于自然,喚醒自然,使自然人化、情感化。如《清平樂·早春過桃花澗》:
好花閑著,開在春山角。淡淡香生人不覺,幾片風前飄落。? 流紅夢向天涯,癡情不系誰家。寂寞黃昏時候,鶯弦彈上枝椏。
好一幅純美的畫面,宛若桃花仙女圖!好花不鬧,喜靜,“閑”并不是無所事事;好花低調(diào),開在春山小小的角落里;好花不濃妝艷抹,一點點清香,不管人們看不看重,都不計較。好花也不管命運的殘酷,盡管被無端的風雨打落,心在流血!依然堅守初心,夢在遠方!好花自有獨立不羈的品格,大美于天,真情不渝,不屬于誰的私有;好花不孤,即使黃昏遲暮,也有相知的鶯歌,來到枝頭嚶鳴唱和。這是花的風骨,也是人的品格!詩人借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高度心靈化的藝術境界,在自然深處,在田野地邊,完成了自然美的塑造,更完成了人類精神美的鑄造!“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柳宗元語)我們看到人與自然在詩人的美慧心靈深處,自由往來,交流對話,通達無礙。
2019年10月24日撰于銜石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