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成武

2018年3月介休市史志研究室獲悉《光緒介休志》已在臺灣刊行，遂想方設法尋找該書，猶賴山西大學常利兵老師和北京語言大學楊沛林同學的大力支持，幾經(jīng)輾轉，于11月將《傅斯年圖書館典藏未刊稿鈔本方志》購回，其中第九冊、第十冊上赫然登載有《光緒介休志》全本。本人有幸參與其中，第一時間即得開卷瀏覽，不亦樂乎。

高興之余想到了張頷先生，介休縣志編纂委員會于1983年3月9日召開了特約撰稿人及專志編寫人座談會，先生有一個精彩發(fā)言，主談《光緒介休志》未刊稿的得失，兼談有關地方志編纂的幾個問題。先生談到臺灣收藏有《光緒介休志》，這個信息記載于《山西省地方志聯(lián)合目錄》一書，該書是由山西省圖書館于1980年編印的。當時臺灣與大陸隔絕音信不通，只好望洋興嘆了。

《光緒介休志》的纂修背景，得從光緒五年（1879年）說起。巡撫曾國荃兩次上奏朝廷，請示重修山西通志，獲準后即下達全省修志檄文，成立通志局，聘請山西名儒王軒為總纂，張于鑄為副纂，楊篤為纂修，楊深秀為協(xié)修，展開工作?！渡轿魍ㄖ尽酚诠饩w二十年（1894年）付梓，內(nèi)容之宏富、考證之精賅、體例之完備、資料之詳實，堪為典范，梁啟超將其列為清光緒朝優(yōu)秀省通志之首，稱其“出自學者之手，斐然可列著作之林者”。

通志局除了編纂《山西通志》，還有一項重要工作就是負責各府州縣新編志書的審定工作。本書內(nèi)有通志局總評兩頁和校語二百余條，時間為癸未年（光緒九年）二月望前三日，第二冊封面蓋有“協(xié)纂楊對”印。楊深秀時年36歲，而楊篤比他大14歲，是名副其實的老大哥，深秀對其尊敬有加。據(jù)楊篤日記記載，深秀幾乎見天來訪。從筆跡來看作評者至少為兩人，從書法特點來看總評和大部分評點是楊深秀的筆跡，小字行草非常漂亮;個別處是楊篤的手筆，楷書有如刀刻，不愧為金石大家。由此判斷，本書主要由楊深秀負責審定。楊深秀參與了多部縣志的審定，光緒八年審定過《平遙縣志》，并為之序。序言中考訂了平遙的地理沿革，鮮明地提出他的修志主張，批評了當時修志之人過多著力于人物和文詞，而對“地之沿革反區(qū)霧荒忽十不能得五”。這個觀點不光是批評平遙，介休亦然。本書中就有批語一條專說此事：“地理一門，似未屑意，故沿革、山水、古跡諸條皆未究心。”

通志局對本書的總評開門見山?！按藭兴拈L，亦有四短：喜于創(chuàng)新，而厭于存舊;工于引遠，而略于征今;高于立論，而或失其歸;務于修詞，而反沒其實。至于取舍詳略，意別有在，大致然矣。論其精心結撰，戛戛獨造，且命意全注。大祲修志，事事為亡羊補牢計，此迥非尋常官書所能企及。然其不合體要之處，亦坐不肯落官書窠臼。”有褒有貶，毫不含糊。

接著講述了州縣志書的沿革，強調(diào)當政者和纂修者的身份，纂修者不能反客為主。“州縣之有志，初本一家之紀載耳。明代多鄉(xiāng)先生家居所作，故體尚未畫一，國初猶然。至康熙、雍正間詔修《一統(tǒng)志》，始令各直省修《通志》、各府州縣皆修《志》，以備采用，于是始全變?yōu)楣贂?。雖分門別類，條目或各不同，而其為有土者之專任，紳耆即達官宿儒，皆退居編校贊襄之列，不敢越俎而尸之，則無少異，體例然也。以作者之才與學，夫豈見不及此？”這話是針對纂修者李敦愚說的。

最后給出了解決之道?！疤瓤筛┚蜁r制，稍變其體，必能出其余力，別成雅制，為桑梓文獻增重，雖官書又豈掩射斗之芒乎？則此卷或藏篋衍，或付手民，自作一家之言，與官書相附而行，所謂離之兩美也。秉筆者通人，又吾輩也，為文字交久矣。故敢陳其直言，其能降以相從也，幸甚?！睏钕壬普T，明確官方修志之體例，希望李敦愚調(diào)整思路，此卷可另為一書，縣志就得按規(guī)矩來，稍作改動，可成大雅之作，如此可謂兩全其美。

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有《光緒介休志》，是侯清柏先生根據(jù)省文物局資料室所藏手抄本點校整理的（簡稱點校版），這一版本只有兩卷，缺少人物志和志余兩部分內(nèi)容。本書有卷三（人物志）和志余，這兩部分篇幅有299頁之多。本書有“通志局覆校三通”字樣，就兩個版本共有的兩卷內(nèi)容來看，可以得出結論，本書為第三稿，點校版為第四稿。比較兩個版本，區(qū)別有以下幾方面：

一、點校版在文字上有所取舍，結構上也有所改變，看來是按照通志局的意見做了部分修改。目錄的區(qū)別，地理志部分單列出古碑和介休五谷表;建置秩官下列出知縣、教諭、訓導、典使等;學校下列出名宦祠、鄉(xiāng)賢祠、忠義孝弟祠、節(jié)孝祠。秩官截止時間的區(qū)別，本書記錄到光緒六年，點校版記錄到光緒九年。

二、修志銜名部分的區(qū)別。本書有參校劉經(jīng)源、采訪王家鶴，點校版無此二人，卻增加了兩個參校人，是教諭洪洞董煒和訓導太谷武洋，這兩人是按照汾州府知府林拱樞的要求添加的。更為重要的是，本書有鑒定人知汾州府事林拱樞，點校版無;監(jiān)修人，本書有知介休縣事吳匡，點校版無。

三、忠孝節(jié)烈部分，本書卷二登載588人，志余分三部分登載約900人;點校版登載1472人。這部分內(nèi)容也是最為林知府詬病的部分，看來點校版在這方面做了妥協(xié)，把志余中的部分內(nèi)容放人了正文。孑L廟祭祀樂舞的區(qū)別，點校版根據(jù)通志局的意見做了修改。本書登載的附圖多于點校版。

李敦愚是固執(zhí)的，雖然還沒有固執(zhí)到不可理喻的程度，稿本也是一改再改，有所妥協(xié)，但也有所堅持，如兩個版本的書名都冠以光緒二字。本書中有這樣一段批語：“年號冠志故自有初，然秉筆者之用意，良以光緒三四年大祲之后修志，而作以痛定思痛之哀，令后之閱者睹名而考實，此意自深遠。惟大祲非介休一邑，修志亦非介休一邑，獨冠以年號，終屬未合，更商之。”李敦愚之執(zhí)拗由此可見一斑。

有趣的是點校版總論中加了一段感慨之語：“嗚呼！作志之難，等于作史。詳慎再四，而偽舛猶多。安得有吳縝、楊循吉其人者，為之曲摘其乖牾耶?！睏钛苫赀M士。三十一歲就辭去官職，結廬山下，課讀經(jīng)史，旁通內(nèi)典、稗官，性狷隘，好持人短長，又好以學問窮人，至頰赤不顧。吳縝，北宋史學家，著有《新唐書糾謬》20卷，對《新唐書》指證錯誤多達400余條，在史學領域占有一席之地?？磥項詈V和楊深秀二人還不是李敦愚眼中的吳縝、楊循吉，這二人還不能讓他心悅誠服。書中李敦愚所推崇的《武功縣志》，有人稱此志“簡而有體，質(zhì)而彌文，辭直而事核”。而清代方志學大家章學誠卻認為不妥，指出“夫康氏以兩萬許言，成書三卷，作一縣志，自以為高簡矣。今觀其書，蕪穢特甚”，“蓋緣不知史家法度、文章體裁也”。

本書存在體例上的瑕疵，盡管點校版做了不少補救，依然存在一些技術上的問題，這就是本書命運多舛的主要原因。為了使志書早日問世，李敦愚在志書脫稿后四處奔走，所托之人多是內(nèi)閣學士一級的大佬，然而林知府就是不允刊行。本書有不少大膽創(chuàng)新之舉，書中不乏李敦愚的披肝瀝膽之語，心心念念的是賢有司，一心要留一部警醒之作，反復叮囑，從今往后官斯土者要如何如何，吾介應如何治理，吾民應如何善待，桑梓情節(jié)，令人感佩。尤其從志書的實用功能講，如實記錄了光緒初年的大旱災情，查實考證了可信的人口數(shù)字，自有其不可磨滅之處。然而，書中借故發(fā)揮，好發(fā)議論，徒侈博雅，詳略失體也正如總評所言。

本書缺點和優(yōu)點都非常突出，然瑕不掩瑜，撫卷讀來尤能感受到纂修者的溫度和情懷，無疑是鄉(xiāng)邦文獻的珍貴版本。書中通志局的批語，有如脂硯齋之于《紅樓夢》，錦上添花，研究價值非常之高。本書蘊含的史學理念和時代背景，可以作為考察光緒年間山西地方志纂修的生動而寶貴的資料。本書對于開展介休歷史文化研究的價值更是不言而喻的，特別是提供了當時不少人物的生平傳記信息，為下一步做細做實地方人物研究提供了寶貴線索。

張頷先生有言：“李敦愚《光緒介休志》有很多難得的獨到之處，它滿可以作為介休嘉慶志之后民國志之前的一部重要方志，因之，我建議將來可以刊行?！毕壬f這個話是在三十七年前，遙想當年先生風范，如在眼前，先生拳拳之心，溢于言表。下一步如能整理梓行，先生之愿得償，廣大讀者得睹《光緒介休志》之全貌，亦介邑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