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1895-1990),字賓四,江蘇無錫人,現(xiàn)代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與呂思勉、陳垣、陳寅恪并稱為“史學四大家”;先后在燕京大學、北京大學、西南聯(lián)大、齊魯大學任教,曾在香港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香港中文大學前身);代表作有《先秦諸子系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國史大綱》《文化學大義》《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等。
究竟當讀哪些書好?我認為:業(yè)余讀書,大致當分下列數(shù)類。
讀修養(yǎng)類的書
所謂修養(yǎng),猶如我們栽種一盆花,需要時常修剪枝葉,又得施肥澆水;如果偶有三五天不當心照顧,便決不會開出好花來,甚至根本不開花,或竟至枯死了。栽花尚然,何況做人!當然更須加倍修養(yǎng)。
中國有關人生修養(yǎng)的幾部書是人人必讀的。首先是《論語》。切不可以為我從前讀過了,現(xiàn)在毋須再讀。正如天天吃飯一樣,不能說今天吃了,明天便不吃,好書也該時時讀。再次是《孟子》??酌线@兩部書,最簡單,但也最寶貴。如能把此兩書經(jīng)常放在身邊,一天讀一二條,不過花上三五分鐘,但可得益無窮。還有一部《老子》,全書只五千字。一部《莊子》,篇幅較巨,文字較深,讀來比較難;但我說的是業(yè)余讀書,盡可不必求全懂。還有一部佛教禪宗的《六祖壇經(jīng)》,是用語體文寫的,內(nèi)中故事極生動,道理極深邃,花幾小時就可一口氣讀完,但也可時常精讀。其次,還有朱子的《近思錄》與陽明先生的《傳習錄》。這兩部書,篇幅均不多,而且均可一條條分開讀。愛讀幾條便幾條。
我常勸國人能常讀上述七部書。中國傳統(tǒng)所講修養(yǎng)精義,已盡在其內(nèi)。而且此七書不論你做何職業(yè),生活如何忙,都可讀。如果大家都能毎天抽出些時間來,有恒地去讀這七部書,準可叫我們脫胎換骨,走上新人生的大道去。
讀欣賞類的書
風景可以欣賞,電影也可以欣賞,甚至品茶喝咖啡,都可有一種欣賞。我們對人生本身也需要欣賞,而且需要能從高處去欣賞。最有效的莫如讀文學作品,尤要在讀詩。
這并非要求大家都做一個文學家,只要能欣賞。諺語有云:“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詩中境界,包羅萬象;不論是自然部分,不論是人生部分,中國詩里可謂無所不包;一年四季,天時節(jié)令,一切氣候景物,乃至飛潛動植,一枝柳,一瓣花,甚至一條村狗或一只令人討厭的老鼠,都進入詩境,經(jīng)過詩人筆下暈染,都顯出一番甚深情意,趣味無窮;進入人生所遇喜怒哀樂,全在詩家作品中。
當我們讀詩時,便可培養(yǎng)我們欣賞自然,欣賞人生,把詩中境界成為我們心靈欣賞的境界。如能將我們的人生投放沉浸在詩中,那真趣味無窮。如陶淵明詩: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這十個字,豈非我們在窮鄉(xiāng)僻壤隨時隨地可遇到!但我們卻忽略了其中情趣。經(jīng)陶詩一描寫,卻把一幅富有風味的鄉(xiāng)村閑逸景象活在我們眼前了。在我想,欣賞一首詩,應比欣賞一張電影片有味,因其更可使我們長日神游,無盡玩味。不僅詩如此,即中國散文亦然。
諸位縱使只讀一本唐詩三百首、只讀一本古文觀止也好;當知我們學文學,并不為自己要做文學家。因此,不懂詩韻平仄,仍可讀詩。
讀散文更自由。學文學乃為自己人生享受之用,在享受中仍有提髙自己人生之收獲,那真是人生一秘訣。
讀博聞、新知、消遣類的書
博聞類:這類書也沒有硬性規(guī)定;只求自己愛讀,史傳也好,游記也好,科學也好,哲學也好,性之所近,自會樂讀不倦,增加學識,廣博見聞,年代一久,自不尋常。
新知類:我們生在這時代,應該隨時在這時代中求新知。這類知識,可從現(xiàn)代出版的期刊雜志上,乃至報章上找到。這一類更不必詳說了。
其實廣義說來,上面所提,均可作為消遣;因為這根本就是業(yè)余讀書,也可說即是業(yè)余消遣。但就狹義說之,如小說、劇本、傳奇等,這些書便屬這一類。如諸位讀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可作是消遣。
上面已大致分類說了業(yè)余所當讀的書。但諸位或說生活忙迫,能在什么時讀呢?
讀書是高的享受、好的娛樂
其實人生忙,也是應該的;只在能利用空閑,如歐陽修的三上,即:枕上、廁上和馬上。
現(xiàn)在并不是叫你去吃苦做學問,只是以讀書為娛樂和消遣,亦像打麻雀、看電影,哪會說沒有時間的!如果我們讀書也如打麻雀、看電影般有興趣、有習慣,在任何環(huán)境任何情況下都可讀書。
這樣,便有高的享受,有好的娛樂,豈非人生一大佳事!讀書只要有恒心,自能培養(yǎng)出興趣,自能養(yǎng)成為習慣,從此可以提髙人生境界。這是任何數(shù)量的金錢所買不到的。
(本文摘自1962年12月2日在香港調(diào)景嶺慕德中學的講演,原載于新亞書院《生活雙周刊》五卷十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