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潘能
暑期,初搬至此,便發(fā)覺此間閣樓后有一片花圃,不大,縱橫七八步便到了盡頭。外圍一圈籬笆,圃中也是姹紫嫣紅,爭奇斗艷,好不雅興。一問才知,房東喜好養(yǎng)花,故而花圃之中也藏了些我能報出名兒的花,如月季、玫瑰、薔薇、金銀花等,令人賞心悅目,不時稱贊幾聲。談笑間,不經(jīng)意間瞥到了那幾束青藤,于萬般姿色中唯獨仍是樸素的綠,頗有些煞風景。心中自是不喜。
言歡談笑后,房東再三囑托好好照料這些花草,應下。只是此番至如城,卻不再是游人旅客,或是歸家的浪子,而是求學的學子,不免閑情雅興不比往日,對那花圃也是不多關注。
假期間常有友人來訪,母親自是打理房子,于是庭外便是母親的常去之地,時而修剪,時而澆水。我也隨著母親常到庭外看花,不覺間,月季已有頹色,眼看離那凋零也無幾日,心中不免也罩上一層陰影。而那青藤卻越發(fā)蒼翠、生機勃勃,一根根、一條條似虔誠的信徒俯下身子,紛紛將地面蓋住了。它們又竭盡全力地延伸著,卻也招惹了許多蟻蟲。緊靠籬笆的地方,有一些青藤從籬笆的空隙中伸出,好似釣叟的青竹竿般向外面垂釣,在風的吹動下裊裊地招搖。無花,無景,無所得,念及月季的將衰,心中不免感慨那美好的事物永遠是短暫的。
不久,假期結(jié)束,學期開始,閑暇不再。
終日早發(fā)復晚歸,靜看流水不復回。如此,逝者如斯,數(shù)月已過。未察覺間,又是周末,忙里偷閑,與母親在庭外觀景。月季已然枯萎,玫瑰那嬌艷的花瓣也略顯得干癟起來,像極了佳人終究難敵歲月,變得衰老,而那些青藤依舊匍匐在地上,依舊翠綠,沒有花枝,十分單調(diào)。感慨夏終究還是過去了,秋終究來了。毫無意趣,正欲回房,母親卻突然驚呼起來:“呀,你看!”她抬手指向天空,我沿著母親所指的方向望去,是一棵青藤,不同于其余者,它既不匍匐在地,也不似那魚竿旁逸斜出,卻是扶搖而上,斜指東方,孤單的身影有些寂寥,卻使它成為園中的最高枝,高高凌駕于籬笆之上。原來它不是藤蔓,它是有骨骼的樹枝。
眾多枝條中唯一者如此,著實令人好奇。不料西風烈,枝飄搖,似成欲斷之狀,恐危在旦夕。母親問道:“你覺得它怎么樣?”我沉吟片刻,略微思索,答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看它怕是難以長久。”母親聽聞,不禁有些黯淡,輕嘆一聲:“再看看吧,誰說得準呢!”我不再多言,心中卻是下了定論:暫且不論天氣轉(zhuǎn)寒,單是那西風如此凜冽,這青枝怕是難以長久,再看又有什么意義呢?心中浮過一抹不知名的哀憂,理了理思緒,問母親:“這是什么植物?”母親也是些茫然,手機查詢后才知,這是葉子花?!昂妹?,以葉作花,以花映葉?!?/p>
于是乎,多了幾日的關注,只是考期臨近,只得作罷。
終于,一朝放榜,本是風華正茂,鮮衣怒馬,卻不料名落孫山,幾多詫異,念及往昔名列前茅,轉(zhuǎn)念如今的落魄失意,幾分自嘲。歸途,人孤影單,回眸處,學子散,人影攢動,談笑嫣然?;厥讎@得幾人蕭索,天地間唯吾潘生一人者。
夜半待曉,輾轉(zhuǎn)反側(cè),最難將息。于是,披衣起行。拿起手電筒,于寂夜中燃起一點熒光,哀嘆吾寄蜉蝣于天地,無月明,前路豈自知。世人皆道少年不識愁滋味,豈不知,失意落魄,怎不引起幾縷愁思?
長嘆,經(jīng)窗口,陰風驟起,毛骨悚然,念及那一株葉子花,又想起母親的話,便來至后庭。西風烈,凄神寒骨,心中已然長嘆,那葉子花怕是折了。步至后庭,那玫瑰不再妖嬈,已然香消玉殞,歸于塵土,留下來的,唯有那尖銳的刺,那傲慢的不容侵犯的刺。知人面而不知心,知花,何嘗不是如此?美人面而刀劍心,幾人能知,又有幾人能避?
又復尋那葉子花,只見那匍匐在地上的,外梢葉子已然凋零,里面的葉子也已泛黃,皆是些頹敗之景。在秋風的吹刮下,慌亂地搖晃著,發(fā)出嘩嘩的乞求聲,卷著幾片落葉,可悲可憐。誰又能想到在數(shù)日之前,此處還是郁郁青青,一片盎然。那伸出籬笆外的枝條,在西風的肆虐下哀求著,用那單薄的枝條不斷擊打著籬笆,發(fā)出悲慘的敲擊聲。我想,高處不勝寒,那枝高高探入上空的枝條怕是死相慘烈了。燈光繼續(xù)尋覓著,心中卻是哀鳴,這葉子花怕是折了,怕是折了。不然為何苦苦尋覓而不得,將燈光照向往昔它曾在的地方,不見,心中大為失落,不禁感慨天道不可違,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乃是定理,又怎可能有轉(zhuǎn)機呢。
失意,欲歸去。忽然,燈前一影閃過,急忙提燈照,燈影散亂,終見葉子花!它未折,隨風飄搖!但無論如何,每當風勢略小,卻又直指東方,始終不變。風大,則搖,風息,則止。但無論如何,風都沒有將它擊倒,也未能將它的葉子掠下,如此反復,卻從未折斷。燈光緩緩上移,照見枝梢,照見那一抹紅裝。
它,開花了。
我見那枝條綠葉的盡頭有數(shù)片赤紅的葉子,赤紅的葉子間擁簇著一點點潔白的花,在秋風中搏擊。如果說那月季是小家碧玉,玫瑰是貴門小姐,那么此時的葉子花卻恰似那巾幗女將。她豪放熱烈,不是將自己掩飾在低處自賞,而是狂羈地將這紅給予天地評鑒。這紅似血,似火,似那赤日,壯麗、不屈。
那為什么一定要在高處呢?我問道。
她在風中微搖,似回答,又似誓言。
因為追逐光明是每一株植物的追求,而高處,恰是最早迎來光明的地方。
是啊,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但是,樹木停止生長了嗎?
沒有,就算明知生長可能被風雨阻折,但是卻仍舊追逐著光明,向著太陽生長,始終不曾改變初心。
那么為什么只有你一枝呢?
她停了下來,似思考,又似哀嘆。
的確,月季和玫瑰長期停留在夏的溫暖中,就漸漸忘記了秋的凜冽,習慣了陽光富足的夏,就難以適應貧乏寂寥的秋。嬌生慣養(yǎng)下,就難以吃苦,難以堅持,難以享受追逐陽光的漫長道路。
那些匍匐在地上的她的同伴,起初也是向上生長,可是秋風的來襲讓他們改變了初心,幾經(jīng)波折,便再難已有意志去面對風雨,所以也彎下脊梁,匍匐在地,或是改變目標,朝三暮四,終無所得。
而她呢?起初,她被掩蓋在同伴之下,終日困擾難見陽光。后來啊,她終于明白了她的使命:作為一株植物,就要追逐陽光,開花!從此她開始向上生長,一路上,她看見了月季玫瑰的綻放,看見了同伴們逐漸地放棄,看見了這兇惡的風雨,她想來也失望過,動搖過,懷疑過,但是,她從未放棄過!如今,待到秋風瑟瑟時,她將這紅裝給予她的目標,她的信仰,她的生命——光明。
葉子花又重歸于寂寞。
我靜靜地站在原地,似有所思,似有所得。
許久,正欲回房,葉子花又輕輕作響。
別走,光明就要來了。
東方,泛起一抹紅光。
(指導老師:宋國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