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盼
是日,紫鵑又想起了遠走大漠的云飛揚,心里沉重得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有種難以呼吸之感,于是決定出去走走。她漫無目標(biāo)地走在洛陽的平步街上,此時街上只有幾個稀稀疏疏的行人,商鋪酒肆的旗幟迎風(fēng)懶懶地招搖著,偶爾從街那頭傳來的幾聲叫賣有氣無力的,像是沒有吃飽飯的犬吠。紫鵑的心下更覺郁悶,隨手摘下一條路邊的垂柳枝邊東敲西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福恒酒家”的門口。
福恒酒家是平步街最有名的酒家,相傳老板的祖上就是當(dāng)年專為宋徽宗釀酒的師傅,他釀酒技術(shù)高超,釀出的酒醇香綿長,也因此深得宋徽宗寵幸。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他在一次釀酒時勞累過度,失手打碎了一個由皇上親自題畫的青花瓷酒瓶,此舉惹得龍顏大怒,竟要下令誅殺九族,朝中群臣力保方免其罪,但就此失去皇上的恩寵,他倒也不太在意,特別是這次“伴君如伴虎”的際遇讓他看透了官場的險惡,不久后就假病乞骸骨,回到鄉(xiāng)里做起了釀酒營生,從此不問朝廷政事,過起了閑云野鶴般的生活。
紫鵑走進店里,店小二一甩褡褳,取出一塊毛巾往桌上抹了幾下,朗聲唱喏:“客官請就座!”紫鵑點了點頭,待她坐定后,店小二又問道:“請問客官今天想吃點啥,喝點啥?”
“本姑娘沒胃口,煩請小哥把外面說戲的金老漢叫來,姑娘我要聽曲解悶。”說罷掏出一錠黃金,隨手就扔給了小二,小二連忙接過黃金,頓時喜笑顏開,說了句“客官稍等”的客套話后就忙不迭地去請金老漢了。
金老漢是平步街的萬事通,此人喜歡搜羅天下趣事,擅長察言觀色,能根據(jù)聽者所好即興唱曲,江湖人稱“通天金口”,他也對此稱號甚是喜歡,干脆在門口豎起了一個高高的幌子,上書:
耳聽八方天下事皆曉,眼觀六路乾坤理盡知。
金老漢氣定神閑地走了進來,乜眼看了眼紫鵑,憑借多年行走江湖的經(jīng)驗,他對紫鵑姑娘的心事已看出幾分端倪,便捻須說道:“老夫見姑娘心事重重,有一曲相送,不是老夫自夸,聽了這個曲兒,姑娘的心病就會自當(dāng)去除,且聽好了!”言畢,鼓琴而歌: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是宋代女詞人李清照所寫的《聲聲慢》,是詞人在國破家亡時候的抑郁之作,丈夫趙明誠死后,她在深秋觸景生情,抒發(fā)了自己淪落天涯而產(chǎn)生的孤寂落寞、悲涼愁苦的心緒。金老漢看到紫鵑面帶戚色,于是就用變徵之聲著意渲染愁情,把歌曲唱得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古琴之聲幽幽怨怨,把女子孤獨寂寞的憂郁情緒和動蕩不安的心境刻畫得入木三分。紫鵑自幼在父親的教誨下誦讀詩書、通曉樂理,對這首詞自是耳熟能詳。以前自己不諳世事,還不解這首詞的哀怨情懷;現(xiàn)在情竇初開,對云飛揚愛得死去活來,在思念飛揚哥哥之時,再聽到這首感人至深的《聲聲慢》,對李清照的孤寂痛苦就能感同身受,忽覺詩情哀婉凄苦,字字是淚。剛起調(diào)的時候還能斂容忍淚,聽到“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的時候就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哭將起來。
金老漢見狀,不忍再唱,便急急招來食客,朗聲說道:“承蒙各位看官賞臉,賜老夫以‘通天金口的虛名,老夫受之有愧,一直想為大伙說事解悶,可苦于沒有機緣,今日鄉(xiāng)鄰眾多,老夫就給大家講件近日發(fā)生的江湖奇事吧,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眾人齊聲叫好,迅速圍將過來。只見金老漢一拍響木,悠悠說道:
“各路看官,不知大家有沒有聽說過‘天造孽,猶可活;人造孽,不可活的至理名言?”眾人點頭稱是。
“最近江湖就有這樣一件事情,那可是千古難聞,大家要是想聽,就給個人場!”
周圍響起了雷鳴般地掌聲,紫鵑畢竟是小孩心性,見大家這么熱情,也就止住了哭聲,偷偷地豎起耳朵,屏氣斂息,認真地聽金老漢講了起來:
“相傳此事發(fā)生在青云邑內(nèi),青云邑雖門派林立,但大多能相安無事。不過天鷹派和鐵拳派卻世代為敵,兩個門派相互殺伐,各不相讓。天鷹派教主胡嘯天的鷹爪功獨步江湖,而鐵拳派教主姜少華的鐵拳也威震四方。追隨他們的弟子甚眾,但入教時必須立下毒誓,此生要效忠本教,以對方為敵。天鷹派和鐵拳派的門徒混戰(zhàn)多年,各有勝負。后來,大家也厭倦了彼此之間的打打殺殺,雙方教主就下令手下門徒要盡量避免接觸,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你越想避免的事情就越會發(fā)生。一天,在兩派的中間地界,一輛馬車在大路上慢悠悠地行馳著,車夫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瘦子,身著一套黑色的緊身練功服,太陽穴高高冒起,目露精光,吆喝聲若洪鐘,一看就是個內(nèi)力深厚的練家子。車上坐著十幾個不知是何門何派的人,其中還有兩個小孩,大家都不講話,生怕因失言暴露門派而惹來殺身之禍。這時,路邊躥出一個身著黑衣的女子,她揚手逼停了馬車,徑自上車找個座位就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趕車的男子正要發(fā)火,但看對方是個女子便面帶慍色地在喉嚨里嘟噥了幾句,繼續(xù)打馬前行。
這個女子也不見外,頤指氣使地交待了下車的地點后就不在言語,兀自在車上閉目養(yǎng)神,這樣一來倒也無事,說來也巧,車行至半途時,一棵大樹拔根而起,橫亙在了路中央,恰巧旁邊就是一個岔道,車夫見大家昏昏欲睡就不忍心叫醒大家,自作主張地改道而行,把女子交待之事忘得一干二凈,待女子醒來,發(fā)現(xiàn)車行方向和自己要下車的地方南轅北轍,氣得破口大罵,車夫的肚里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沒處撒的氣,女子這樣一罵,他的無名火就蹭蹭地冒了起來,憤怒地罵將回去,雙方你一言我一語地斗了起來!”
“這下熱鬧了,好男不跟女斗,更何況是罵街一事,自古人才多出女,我想這車夫八成要輸!”有一個性急的人岔了一句話,周圍的人正聽得興起,紛紛將責(zé)怪的眼光投向這人,他也知趣兒,趕緊閉嘴不言。
“那倒不見得,諸位有所不知”金老漢接著講道,“那趕車之人正是鐵拳派的三教主,因性急如火,江湖人稱‘急死猴;而這個女子乃是飛鷹派的七教主,也是性烈暴躁而被人稱‘爆竹花。兩人都為下山辦事而喬裝出行,但上天卻偏偏要把兩個性格急躁的人安排在一輛車上,你說巧不巧?起初他倆還稍有顧忌,到后來就干脆報上名號準(zhǔn)備動起手?!?/p>
“先是那‘爆竹花忍耐不住,一拍椅座就跳將起來,駢指指著‘急死猴大罵,‘你原來就是‘臭拳派的三流氓,你們流氓派除了會干三教九流的下三濫的事情,還會干啥?今天把老娘拖到這荒郊也罷,態(tài)度還如此蠻橫,莫非是想占老娘便宜?”
“車夫一聽,往地上呸了口濃痰,揚眉道,‘老夫一生行走江湖,身正者從不怕影子斜,所做之事上不愧于天、下不祚于地,今天竟然遇到你這等不講理的婆娘,先霸道攔車,后辱我清名。我料你是女流之輩,不想與你計較,孰料你這潑婦不知好歹,還變本加厲地肆意壞我鐵拳派英名,常言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勞煩各位幫我作證,不是我鐵拳派欺負女人,而是這廝烏鴉過于聒噪,老夫欲為本派正名,把這飛鷹派打回原形,變成落毛烏鴉!‘急死猴并沒有停下車來,而是起身握住韁繩向大家做了個圓揖。
“‘你敢口出狂言,看老娘怎么收拾你這流氓!話音剛落,‘爆竹花就擺好架勢,雙手變爪,一招‘飛鷹撲兔徑取‘急死猴的后頸,‘急死猴感到后頸有風(fēng),知是‘爆竹花下了殺手,心里暗驚,沒承想這潑婦出招就下殺手,胸中怒火更熾,但苦于駕車,只得一手握住韁繩,一手使出‘回頭望月,硬生生地接住了這奪命招式。‘爆竹花見對方功夫了得,也不敢小覷,趁招式未老,運足真氣,雙爪順勢下壓,口中大喝一聲,一招‘鷹擊長空狠狠地抓向‘急死猴的天靈蓋,‘急死猴見招式兇猛,只得丟下韁繩,全神貫注地對付起‘爆竹花來,只見他掄圓雙臂,用‘遮天蔽日守住門戶,看見對方只顧進攻,卻在胸前留下了一個破綻,他心下冷笑,瞅準(zhǔn)時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使出了‘拳打關(guān)西,這招是鐵拳幫的獨門絕技,相傳是梁山好漢‘花和尚魯智深親創(chuàng),后世教主又在此基礎(chǔ)上演化出變化無窮的套路,看似剛勁威猛,實則剛?cè)岵惺綄嵵袔?、虛中有實,此招一出,只見拳影紛飛,虎虎生風(fēng),眼看‘爆竹花就要招架不住,車上突然傳來一陣驚呼——”
金老漢頓了頓,沒有接著往下講,這次是紫鵑按捺不住,她急得滿頭大汗,嬌聲問道:“最后怎么樣了?”
“你指的是誰?”金老漢還在繼續(xù)賣著關(guān)子,只氣得紫鵑嘟起小嘴,一跺腳就回到座位上,“嚶嚶”地哭了起來,邊哭邊罵:“你們?nèi)渴谴髩牡?,只會欺負本姑娘,飛揚哥哥如此,現(xiàn)在你這個金老漢也如此!”
金老漢見她哭得悲切,只得說道:“姑娘莫急,剛才是老夫不對,老夫接著講就是了?!?/p>
“這就對了嘛,快說快說,最后誰贏了?”聽到老漢要講,紫鵑馬上破涕為笑。
“誰也沒贏!”
“兩人在車上爭斗,拉車的馬受驚后就失去了控制,服馬擠著驂馬,驂馬推著服馬,驚慌失措地往前奔跑,這時前面就是一座大橋,這座橋凌空架在兩山之間,下面是深不可測的淵流,寬度僅能通過一車,如果好好駕駛還尚可通過,如稍有不慎就會車毀人亡,受驚了的馬那里知道危險,撒開蹄地就往橋上馳去,由于速度飛快,橋身搖晃得十分厲害,這時服馬腳一打滑就擠了驂馬,驂馬避讓不及,失足就掉下了橋——”
“那車呢?人呢?”
“廢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隨著一陣慘叫,連人帶車都掉下江啦!”另一個人答道。
“可惜了那車人,都成了他們的陪葬品啦!”
“非也,非也,諸位沒聽說過‘雪崩之時,沒有哪一片雪花是無辜的的道理嗎?假如車上的這些人不明哲保身,哪怕是好言相勸,也不至于全車毀滅?!?/p>
“只可惜那兩個小孩,父母的冷漠竟讓他們那么小就命喪黃泉,要是他們長大了,說不定還能成為江湖好漢呢!”
“我看錯在車夫,他應(yīng)念及全車人性命,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
“非也,非也,我看錯在‘爆竹花,這種只圖泄私怨而不顧他人性命者,理應(yīng)千刀萬剮——”
“啪”金老漢見大家議論紛紛,猛然拍下響木,看了一眼紫鵑,慢悠悠地說道“大家都沒想到吧,這時只聽空中傳來一聲長嘯,一個瘦長身影從天而降,在空中摔出一根長繩,牢牢地繞在車身上,只見這人運足氣力,大喝一聲‘起!就把人和車馬都甩回了路面?!?/p>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有人嚷道“這廝好生威猛,一車人好歹也有千余斤,車馬重量少說又有千斤,江湖上竟然有如此人物!”說完贊嘆不已。
眾人隨聲應(yīng)和,人群又是一陣亂哄哄地議論,接著說道:“諸位更沒想到吧,這個人年紀(jì)輕輕,才二十出頭,江湖人稱‘云龍少俠云飛揚!”
紫鵑聽得心花怒放,原來好久不見的飛揚哥哥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云龍少俠”,回想起以前和他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她的心中不禁泛起了幸福的波瀾,臉上飛起兩片紅云,她怕別人看見她的心思,于是急匆匆地擠出了人群,當(dāng)務(wù)之急,她要找到心愛的飛揚哥哥,當(dāng)面問他這個江湖傳言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她必須講給全天下的人聽,以后還要講給孩子們聽。一想到以后會有孩子,紫鵑的心里又漾起難以言說的甜蜜,揮鞭催馬,揚塵向大漠深處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