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瑜

1

那個怪客人闖進(jìn)來的時候，我正在爐子邊烤火。

太冷了！這個早春冷得出奇！

刮風(fēng)、下雨、雪粒子、鵝毛大雪，它們輪番上場，仿佛要把春天演變成冬天的續(xù)章。

托這鬼天氣的福，我也沒多少工作可做。冬裝還得繼續(xù)穿，春裝做了給誰看？況且，天寒地凍的，誰都愿意窩在家里烤火，誰都不愿意在大冷天里出來折騰。

怪客人進(jìn)來的時候，裹挾著外面的冷風(fēng)和雪片，呼呼呼地猛吹進(jìn)來，差點(diǎn)把火爐里的火苗熄滅。

“快關(guān)門！”就算我有好脾氣，也不想讓好不容易溫暖起來的房間變成冰窟窿。

咚！來客的脾氣似乎不太好，關(guān)門的聲音有點(diǎn)大。

“有什么可以幫您的嗎？”我問。

他掀開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冷冰冰的臉?！拔业囊路屏艘粋€洞，真是麻煩，需要縫補(bǔ)！”

小事一樁?！鞍岩路o我吧！馬上可以取走?！蔽艺f。

來客走了過來。他的個子很高大，走路咚咚響，還帶著一陣風(fēng)。他扯起大衣的一角給我看：“這里。就是這個小窟窿?！?/p>

一股寒冷的氣息直撲我的面頰，我想如果此時我剛剛洗完頭發(fā)，大概我的頭上立刻就會有冰針出現(xiàn)。

“等，等等?？龋?，咳——”冷風(fēng)嗆得我直咳嗽。

大個子似乎有點(diǎn)難為情：“對不起，我也沒辦法?！?/p>

我擺擺手，表示不介意。

2

我是一個小裁縫。因?yàn)橛型燃?，只能坐在輪椅上，出不了遠(yuǎn)門。我的奶奶告訴我：“阿南，你就做一個裁縫吧！不出門就可以養(yǎng)活自己?！蔽衣爮牧四棠痰陌才牛@個可憐的老人除了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親人。她早早地為我考慮、安排妥當(dāng)一切，為的是等她永遠(yuǎn)離開我的時候，我不至于沒法生活。

不謙虛地說，我的技術(shù)蠻好。托來往顧客的福，裁縫鋪的生意一直不錯。除了鎮(zhèn)上的居民，經(jīng)常還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客人光顧。這也沒什么，因?yàn)榧殒?zhèn)坐落在大山下，山上的動物啊、山妖啊，也需要縫制一些衣物，補(bǔ)綴一些物品。

曾經(jīng)有一只松鼠蹦進(jìn)鋪?zhàn)永?，舉著幾片寬大的紅楓葉，讓我趕制一件嫁衣。它告訴我，它的寶貝女兒馬上要嫁給一位富有的松鼠先生了。父親不想讓女兒出嫁時顯得寒酸，所以特意跑到我的裁縫鋪里，請我?guī)兔Α?/p>

別看就幾片樹葉，可比布料還難縫制，一不小心就會破掉。我小心翼翼地剪裁、縫制，還在嫁衣的領(lǐng)口點(diǎn)綴上幾顆閃閃發(fā)亮的鈕扣，像極了人類喜愛的鉆石。

松鼠來取貨的時候，激動地舉著那件紅艷艷的楓葉禮服，兩眼閃著淚光。它邀請我去觀禮。我婉言謝絕了?；槎Y是在半山腰舉行的，對于一個需要坐輪椅的人來說，實(shí)在不便——雖然我特別想出去走走，觀看一場別致的松鼠嫁女??！

住在山里的狐貍也來過。那是山林里的第一場大雪到來前的月夜，狐貍夫婦手拉手，敲開裁縫鋪的門。

狐貍夫婦想要定做一些圍巾和手套?！拔覀冃鲁錾暮⒆舆€沒看過雪。如果它戴上一頂紅色的帽子，圍上一條大紅的圍巾，在白雪皚皚中一定會很醒目?！焙偺f這些的時候，眼里有星星在閃爍。狐貍先生握著它的手，滿眼的贊嘆。

我挑了店鋪里最柔軟又最厚實(shí)的那款紅絲絨制成圍巾和手套，還用五彩的絲線打了一個中國結(jié)綴在圍巾的一端。狐貍夫婦興高采烈地取走了成品。有一次，我恍惚看見一只戴著紅圍巾的小狐貍在我的窗前一晃，轉(zhuǎn)眼又不見了。

兔子、老獾、北回的大雁……我接待了一個又一個性格迥異的客人，完成了一件又一件要求不同的訂單。它們有的就住在吉祥山上，有的在這里停留一下又匆匆趕往遠(yuǎn)方。看著它們有求而來，滿意而歸，我的心里也充盈著快樂與欣慰，我覺得，也許奶奶的安排是最恰當(dāng)?shù)摹m然有時候，我還是會盯著自己無力的雙腿看上半天。

3

大個子客人的外套是黑色的，我挑了一團(tuán)黑色的線來縫補(bǔ)。洞口不大，卻費(fèi)了我不少勁兒?？吡锫┏鰜淼娘L(fēng)凍得我雙手發(fā)麻，針都捏不穩(wěn)。

我時不時吹口熱氣捂捂手，終于把洞口縫上了。

“好了。”我如釋重負(fù)。大個子的臉色也緩和了，不過很快又變得凝重?！拔?，我沒有……”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雙手下意識地摸著口袋。

我立刻就明白了：“沒事。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小活兒，完全不算事，而且你看，我本來就空閑著嘛！”

“可是，可是……”大個子囁嚅著。原來他還挺靦腆呢！我正想告訴他真的不用，忽然想起一件事——

天還不是太熱那會兒吧，春裝已經(jīng)做完，夏日的訂單也完成了一大半。我在鋪?zhàn)永锍詶蠲贰蠲酚执笥謭A，酸甜適口，是一位好心的客人送給我的。我透過窗子看外面，梅雨季節(jié)，雨下下停停，好不容易放了晴，出了太陽。陽光也像被洗過似的，亮晶晶地泛著光。院子里有風(fēng)吹動樹葉的聲音。

從春天開始風(fēng)就挺大的，但是對我來說，這是難得的酷暑到來之前的好時光。

我微微有點(diǎn)犯困，就在我眼皮開始下垂的時候，一個小小的身影跑了進(jìn)來。

“我要補(bǔ)一下裙擺?！彼p聲細(xì)語地說，但任誰都聽得出來，她的語氣里有一絲惱怒。

我立馬打起精神，把楊梅罐子放在了一邊?！昂冒?！”我說，“你的裙子……”

小人兒提起手里拎著的裙子遞給我，指著裙擺上一大塊破洞說：“這里，還有這里?！?/p>

“這是怎么弄破的？看起來不像是被什么東西鉤破的，也不像……”

“都是那個討厭鬼！”小人兒打斷我的話，提高了聲音，“是風(fēng)啦！是風(fēng)把我的衣服吹破了！”

“這是你的裙子？”我奇怪地打量著小人兒，因?yàn)槿棺用黠@是大人穿的。

小人兒有點(diǎn)不高興：“為什么不能是我的？”

我笑了起來，安慰她：“我有各種絲線，也有各種顏色的布料，可以把裙子恢復(fù)成原來的模樣?！?/p>

她點(diǎn)點(diǎn)頭，一屁股坐在我旁邊的小矮凳上。她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味兒，清新無比。

“等一會兒就好?！蔽艺f。在開始忙起來之前，我把楊梅罐子遞給她，“蠻好吃的，嘗嘗?！?/p>

小人兒捏了一個楊梅放進(jìn)嘴里，咬了一口。她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大概覺得有點(diǎn)酸。不過很快，她又拿起一個放進(jìn)嘴里。“真好吃！”她說，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

小人兒的裙子很好補(bǔ)，但是這樣的衣服質(zhì)地我沒見過，我只能找出裁縫鋪里最相近的絲線幫她縫補(bǔ)，所以費(fèi)了一點(diǎn)時間。

等我舉著裙子遞給她時，小人兒端詳了一會兒，接過去說：“很不錯噢！反正夠我穿到北方就行了。我很快又會有新裙子的?！?/p>

“你要去北方??？那兒冷嗎？”我好奇地打聽。唉，對于外面的世界，我真的非常有興趣了解。

小人兒笑了起來：“不冷。反正等我過去的時候就不會冷了?！?/p>

她歡天喜地地把裙子套上。一瞬間，她變高變大了，之前顯得寬大的裙子現(xiàn)在穿上剛剛好。一陣微風(fēng)從窗口吹送進(jìn)來，把裙子的邊沿輕輕托起，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

“瞧，這家伙來賠不是了。”小人兒噘起嘴，好像生氣的樣子。我完全沒有聽出她的話語里有抱怨。

她遞給我一個荷葉包。“里面是花種，你可以把它們隨便種到哪里，會很好看的。”

我不自覺地瞄了一眼自己的腿，微笑著接了過來。

小人兒從窗口飛了出去。她裙子上的花紋迎風(fēng)綻放，鳶尾、玫瑰、牡丹、紫羅蘭……各式各樣的顏色，各式各樣的花型，匯聚在一起，是一種無比熱鬧的絢爛。

我打開荷葉包，里面是大大小小的花種，像一粒粒鈕扣。我把荷葉包放在柜子上，和我的那些鈕扣盒并排放在了一起。

4

我把輪椅搖到架子前，取下已然淡忘的荷葉包。時間久了，荷葉包已經(jīng)干枯，手一握，發(fā)出嘶嘶的碎裂聲。

“請你幫我個忙。在你去往任何地方的時候，一路撒下這些花種子，給它們找一個家?！蔽倚⌒囊硪淼匕押扇~包遞給大個子。

“沒問題?！贝髠€子朗聲說道。他用粗大的手指捏起一枚種子，湊到鼻尖嗅了嗅?！笆翘一▎?？”

我搖搖頭：“不知道。是一個客人送給我的。她說可以種到任何一個地方，很快就會抽枝發(fā)芽，可是你看我……”我指指我的雙腿，笑了笑。

“我正要去往遙遠(yuǎn)的北方，已經(jīng)耽擱很久了。正好幫春天做一些事。她看到我怒氣沖沖地四處轉(zhuǎn)悠，一定不肯來呢！”

大個子是從南窗飛出去的，像不久前那個穿花裙子的姑娘一樣。

房間里的爐火依然熊熊燃燒著，我把手湊近爐火，暖融融的，舒服極了。

5

大風(fēng)雪很快就停了。第二天早晨，我剛醒來，就聽見外面有孩子們的歡呼聲。

我把窗戶推開一角，寒氣沖了進(jìn)來，清冷中夾雜著一絲潮潤和暖意。

畢竟已是早春。

我依舊一天一天地在我的小裁縫鋪里忙碌。春天來了，做春裝的人多了起來。特別是愛美的姑娘們，她們?nèi)宄扇旱貋淼轿业牡昀铮阉蚜_來的最新款式的圖紙給我看，讓我依樣做出來。

窗外的春光像衣架上的春衣一樣燦爛，衣裳一件件被取走，春光一寸寸增厚。等到我放回最后一枚細(xì)針，夏日又悄悄來臨。

那天，我又在吃楊梅。又是一個客人送來的。楊梅有個喜慶的名字：東魁。一個個圓溜溜，紅得發(fā)烏。這種楊梅最好吃，甜度高，酸度恰好。

我正拈起一顆準(zhǔn)備咬，一群云朵呼啦啦飄進(jìn)窗來。

“小裁縫，快幫幫我們！”

“把我們連在一起，用白色的線！”

“快點(diǎn)，快點(diǎn)，不然趕不及海濱的沖浪節(jié)了！”

云兒們像小鳥那樣嘰嘰喳喳地叫著，像小豬那樣拱來拱去。它們飄到我跟前，一蹦一跳地，像一群雪白的綿羊。

我趕忙放下手中的楊梅，取出店里最纖細(xì)、潔白的絲線，想把它們細(xì)心地連起來。可是那些小云朵怕癢，一等我的手碰到它們，它們就嘻嘻嘻地笑著，擠來擠去，不停地避開。我坐著輪椅搖來擺去，急出一頭汗。

“我不能用針，怕刺痛了你們。”我說。

小云朵們繼續(xù)笑著?！靶〔每p，跟你鬧著玩的啦！”一朵邊上有淺金邊的小云兒說，“我們云兒啊，只要手拉手，就可以連成一片，一點(diǎn)兒也不麻煩?！?/p>

我假裝生氣，嘟起了嘴。

“小裁縫，不要?dú)鈵?。我們是受朋友的囑托，帶你出去玩的！”那朵云兒說。

“是誰？”我問，“是松鼠、棕熊還是老獾？”

“都不是啦！”

“是花神！”

“是北風(fēng)大人！”

云兒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啊，是他們嗎？那個小姑娘，那個大個子？

“小裁縫，你愿意跟我們一起出去嗎？”鑲金邊的小云兒問。

我點(diǎn)點(diǎn)頭，又趕緊搖了搖頭?！翱墒牵摇?/p>

“別擔(dān)心，有我們呢！”沒等我答應(yīng)，云兒們就齊齊地飄到我的輪椅下。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把笨重的鐵椅子，帶著笨重的我，緩緩離開了地面！

我是從窗口飛出去的，傾斜的角度令我害怕自己會掉下來，我驚得雙手亂抓。身后卻傳來細(xì)細(xì)軟軟的話語：“不要怕，我們在后面擋著呢！”

一群小云朵帶著我，滑向春末的原野，滑向山花爛漫，滑向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