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燕
??思{說他一生都在寫家鄉(xiāng)那個郵票大小的地方,神農(nóng)架不是陳應松的家鄉(xiāng),卻成為他文學和生命的原鄉(xiāng)。一個在水鄉(xiāng)長大的人,卻如此深切而持久地愛上了山村與森林。同樣是行走的文學,有那么多高山大海、鳥飛魚躍,陳應松的寫作不是向上的飛翔、四處發(fā)散,而是向下的沉潛、集束深耕。毋庸置疑,神農(nóng)架是陳應松的福地與敬亭山,他在創(chuàng)作談《我選擇回到森林》中說道:“去森林不是為了寫作,而是為了生活,安放自己的肉身。過去我去那兒有寫作的私心,現(xiàn)在完全沒有了。山可平心,水可滌妄,古人把山水的作用說透了。”正因如此,陳應松還鄉(xiāng)般無數(shù)次回到神農(nóng)架,從這里出發(fā),又不斷折返,每一次離去與歸來都是能量的蓄積與充盈,心神的滌蕩與澄澈,亦可以清晰看到他寫作的改變與境界的提升。
陳應松的小說總有一個潛在的城鄉(xiāng)對比維度。在城市與鄉(xiāng)村、廟堂與江湖、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文明與自然的交融碰撞中,他的敘事重心與價值立場往往更傾向于后者,就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一個個石子,激起生態(tài)人心的層層波瀾。鄉(xiāng)村是浩大的主體濃抹的底片,城市是偶爾閃現(xiàn)的令人心驚的魅影。城市里躁動的人們像《趙日天終于逮到雞了》那樣“鬼子進村”,《聲音》里不斷騷擾山民的城市廣告電話,《青麂》里村長家門口裝的讓真相大白的監(jiān)控器,《森林沉默》里飛機的轟鳴聲和城里來的女博士,都是現(xiàn)代科技文明的道具與象征,探測著低處的生活與更深的人性?!堵曇簟防锏内w日紅這個名字,讓人有似曾相識之感。那是《趙日天終于逮到雞了》里的主角趙日天。他們像是孿生兄弟,隨意、散漫又有幾分自大和粗鄙,其實是各居城鄉(xiāng)、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蛟S是陳應松的有意為之。因為生活的庸碌和遠方的召喚,城市里的趙日天拉上三五好友到鄉(xiāng)村放風抓土雞吃野味,從而撞上為治夜哭不止的孩子去山里打野雞的趙日紅也不是沒可能。兩個名字相近、素不相識的人因為對自然的私欲有了相遇和交集的可能,甚至真能辨認出某種血緣、地緣或人性上的親近關系?!囤w日天終于逮到雞了》就像一出荒誕的鬧劇,充滿城市的矯情、虛偽和底層的狡黠與悲涼。城里人雪天到山里抓雞、擺拍,到農(nóng)戶家吃殺豬菜,把民間廢棄的夜壺當寶貝樣收藏,在污垢與廢墟中尋找金子,卻用失子老農(nóng)的尋人啟事擦嘔吐物后棄之荒野。老人就是小說里的一根刺,無望的苦等,托付的虛妄。底層的善良與苦痛,荒誕中的悲喜與諷刺,鞭辟入里?!堵曇簟肥巧衩氐膯酒?,自然的蠱惑。山精木魅成為森林的主角和幽靈,牽絆著進山打獵者的腳步,讓趙日紅跟妻弟的打獵之旅并不順利。明明獵物近在眼前,卻老是有沙沙的聲音如影隨形,是干擾警示,也是心理折磨,結(jié)果趙日紅于幻象中開槍打中的不是野雞而是同行者。人對自然的予取予求無止無休終歸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因孩子苦惱的還有《青麂》里的姚撿財。兒子讀書成績奇好,卻因?qū)ι酱逡雇淼目謶掷鲜悄虼?。這個江湖游醫(yī)開出的方子是吃黑公狗的腎。姚撿財由此陷入與動物纏斗的怪圈,但最終敵不過的是自我內(nèi)心的罪感。青麂——這比人還要有恥感的森林中的神獸,它的叫聲令村長家的黑狗喪膽緘默,更讓不擇手段圍獵殺戮的人們自慚形穢?!渡殖聊肥顷悜蓪τ谏肿蠲匀硕猩疃鹊膶徝浪伎?。一方面是茂密森林里令人嘆為觀止的各種動植物和村民靠山吃山的艱難生活,神秘、驚險而又自洽成序,天地萬物在神靈精怪的民間傳說和善惡有報的因果觀念中被賦予靈魂并具有古老的威懾力,那個叫玃的男孩就是自然之子;一方面是機場的建設運營對生態(tài)秩序的破壞和人們生活情感的影響,而女博士花仙帶著城市里的一身傷痕和文明規(guī)訓來到森林,又為現(xiàn)代文明與自然野性的某種溝通和結(jié)合,帶來了一線生機。
陳應松小說中的動植物書寫跟他的語言和想象一樣紛繁復雜、奇崛壯麗。是扎實的功底與想象的翅膀編織的動植物百科,是浩瀚森林對于熱愛與深潛者的豐厚饋贈。光是《森林沉默》里涉及的動植物就有近百種,對于自然景物的描寫占去了六分之一篇幅。陳應松對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的興趣顯然大于人物故事。他縱情山水,對美麗而有靈性的動物內(nèi)心柔軟,充滿溫情與悲憤,也是對人間失望后的精神寄托。森林里的“青麂”是這樣,大學校園出沒的“白狐”也是這樣。好風借力、如虎添翼,正是置身森林自然的廣闊現(xiàn)場,讓陳應松的文學想象更為天馬行空、奇異魔幻,也讓他的小說敘事更為風格化。像小徑分叉的花園,更像枝蔓叢生的山林。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一旦從《還魂記》里的悲慘人間跳到莽莽蒼蒼的山川大地,會更加絢爛魔幻而映射現(xiàn)實。森林有多遼闊,草木有多葳蕤,他的想象就有多么神奇而堅實。像卡爾維諾的小說一樣向外部無限擴張,不斷拓展虛構(gòu)想象的空間與邊界?!渡殖聊防锬莻€睡在白辛樹上的孩子,跟《樹上的男爵》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是森林的精靈,美好的化身,可以和自然萬物對話感應。結(jié)尾玃的漫游奇境,更是腦洞大開,令人驚嘆。重返森林之路,讓人看到寫作客體對寫作者自身的巨大感染和改變。評論界習慣于用底層文學、鄉(xiāng)土寫作對陳應松的小說進行指認,真實的寫作總是比簡單的命名要豐富得多。陳應松的森林書寫是思維的打通,敘事的增殖,情感的升華。不再囿于二元對立非此即彼,而是多元發(fā)散有多重視角,極大汲取自然資源和地方文化的營養(yǎng),突破關于底層、城鄉(xiāng)、地方性寫作的慣性思維,竭力呈現(xiàn)溝通的意識、打通的努力和更新的愿望。掉轉(zhuǎn)敘事槍口,從城市人群向大自然轉(zhuǎn)移,不以故事人物為敘述重心,展示生態(tài)文學的開闊視野和嶄新向度。曾經(jīng)彌漫于底層敘事中的某種自私、狹隘、撕裂、暴戾、歇斯底里的情緒和氛圍也消散不見。是森林讓個體的寫作和人生的境界變得溫和、虔敬、寬容、博大和悠遠澄明,是森林讓人類不斷改變和成長。
伍佰在《挪威的森林》里唱道:“那里湖面總是澄清,那里空氣充滿寧靜”,遠方的森林就像歌詞那樣成為很多人心中美好的向往,更是文學敘事需要身臨其境、反觀自身的闊大場域。文學在某種意義上和人類一樣,也要重返森林尋找初心,于無聲處聽驚雷。森林是人類的來處,蓬勃生長著與城市生活完全相反的自然和自立,密布著神秘和冒險,并象征著人類童年時期的野性與天真、敬畏與謙卑。森林有美麗童話,也有亙古預言。如此艱難而逆向的重返,不是讓人重回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原始生活,而是在現(xiàn)代生活的喧嘩騷動中反思現(xiàn)實問題和未來處境,并重塑森林般的品格與精神,茂密昂揚,深邃博大,生機勃勃。是從城市的鋼筋水泥與茫茫人海中抽身而出,到遠方的天然氧吧里尋找凈土、滌蕩身心、療愈傷痛、審視暗疾,是城鄉(xiāng)一體化進程中失地農(nóng)民的無奈退守與到天邊收割的桃花源夢想,更是關于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基本常識和永恒命題。森林的沉默及驚雷,正折射出現(xiàn)代人類在科技文明的加持下日益貪婪無度以致終遭反噬。森林是人類最初的來路,亦是最后的退路與精神出路。重返是為了重新發(fā)現(xiàn)與出發(fā),在森林大自然的洗禮與警示中銘記教訓、痛定思痛,找到人類走出困境、抵達彼岸的救贖之路。就像陳應松喜歡引用的那樣,“荒野中蘊藏著拯救人類的希望”(梭羅)、“那些感受大地之美的人,能從中獲得生命的力量,直至一生”(蕾切爾·卡森),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