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夏
山坡上野生一種花,叫荼蘼,從春深開到初夏。在《清異錄》中,荼蘼是一種憂傷而有靈性的花。當(dāng)荼蘼察覺到春天即將鳴鑼收兵,潔白的花瓣便借風(fēng)意,作翩然舞狀。荼蘼是花中尤物,像極了旦角里的花衫,是《霸王別姬》中的虞姬,明知大限在前,卻以絕色的姿態(tài)謝幕。試想,也唯有荼蘼配得上春夏之交——艷麗回饋于春,深情留給夏。
夏天立起來,蒙翳退盡。大地上到處是光的旖旎,一晃一晃,叮當(dāng)作響,仿佛是孩子腳踝上套著的鈴鐺。土地溫潤安詳,豐腴飽滿,充滿熱量。山坡上,桃樹、枇杷吸足了土壤里的營養(yǎng),在枝頭上掛出累累果實。果實隨著性子長,并不急著成熟。什么時候開花,什么時候結(jié)果,什么時候果實成熟,萬物井然,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投入到季節(jié)的嬗變中。林子里,鳥鳴漸漸多了起來,大多是雛鳥試嗓聲。布谷藏在草叢里,從早晨一直叫到黃昏?!肮竟?,咕咕”,一聲聲來,一聲聲去,仿佛與節(jié)氣接上暗號,催促水田里的早稻秧苗一日壯似一日。古人云,所謂夏,假也,“物至此時皆假大也”。春天的表面看似盛大,內(nèi)心卻動蕩不安,只有到了夏,萬物才有明確的走向,內(nèi)容變得厚重起來。夏是陽剛的,熱烈的,萬物在這個時段,無不迸發(fā)旺盛的力量。一切都挺立,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它們的磅礴趨勢。閑讀《周禮》,方知舊時古人著衣佩玉皆順應(yīng)時節(jié)。夏天,人們穿朱衣、騎赤馬、佩紅玉。夏的好,正在于它的熱烈,它的蓬勃。
立夏時節(jié),豌豆上市。隨母親到地里摘豌豆莢。豌豆莢形如美目,老家人認(rèn)為女孩子在立夏吃,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只手抓住藤蔓,另一只手順著豆莢生長的方向一拉,散發(fā)著草木氣息的豌豆莢便手到擒來。新鮮的豌豆又嫩又甜,一直是我們的最愛。剝開,直接往嘴里一丟,齒尖稍微觸碰到豌豆,清甜的汁液瞬間在嘴里彌漫開來。皮殼泛黃的,摘回家煮立夏粿吃。都說吃在江南。老家人在立夏有吃圓粿的習(xí)俗,就像清明吃艾團(tuán),端午吃粽子,重陽喝桂花酒一樣。與土地打交道的農(nóng)人,沒有追逐名利之心,圖的就是吃出生活的滋味。也有村人用豌豆?fàn)F一鍋糯米飯,切幾片臘肉放在上面。青綠的豌豆和臘肉糾纏一起,頗有老夫少妻的那一番韻味和濃情。文火慢燜,熟了掀開鍋蓋,豆的糯香和米的軟香裹挾著臘肉的陳香,撲面而來,就算是神仙吃了,定是也樂不思蜀。
鄰居周婆婆種了一棵柚子樹。每到立夏,不動聲色地開著一樹潔白的碎花。柚子花怯怯地藏在綠葉間,平常無人在意。直到香氣浮動,恍然驚覺,原來它也會開得那么恣意。香氣雖濃郁,卻教人覺得清爽,夜里聞著,心突然就安靜下來。周婆婆端來椅子,坐在樹底下等女孩子來穿耳洞。村里的媽媽教導(dǎo)女兒,女孩子不穿耳洞,出嫁戴不成耳環(huán),死后投胎變成豬。女孩子想著圈里豬的模樣,便在周婆婆面前蹲下。周婆婆伸手將女孩的耳垂摸得紅熱起來。一邊摸,一邊低聲地說,別怕,一點都不疼,只是被草尖撓了撓。說話間,一枚穿了五彩線的繡花針,已然穿耳而過。女孩醒悟過來,舉起鏡子一照,五彩線掛在耳垂下,有如流蘇般很好看,鋪開了一個夏天的心情。
立夏以后,日子變長了。油菜長長的桿上結(jié)著繁密的黑色籽。大人小孩全部下地干活。油菜籽收割回來,趕著牛下去。鞭梢炸響,犁鏵翻開土地。田埂上的野花,挨挨擠擠,密得插不進(jìn)手。新栽進(jìn)地里的紅薯秧苗,耷拉著腦袋,蔫蔫的。沒隔幾日,秧苗就在風(fēng)的撫逗下,匍匐身子伸向前方。
一場新雨后,青蛙在池塘邊跳來跳去,把肚子喊得像氣球一樣透明。一只蝸牛背負(fù)著它的房子,開始漫長的旅行。蟲豸云集一起,把整個空間攪得亂哄哄的。蚯蚓埋頭,一拱一拱,用褐色的身體疏松土地。夏天,萬物藉陽光生長,蟲蟻繁殖極快,以慈悲為懷的行腳僧唯恐外出時誤踐踏,傷害生靈,紛紛到寺廟“掛單”,結(jié)夏安居。
芒 種
看一個節(jié)氣,就像見一個人。
在二十四節(jié)氣里,但凡沾上一個“立”字,皆有開國君王平定天下的氣象。他們指點江山,給季節(jié)定調(diào)子,立規(guī)矩。四季起承轉(zhuǎn)合。春起始,駘蕩明綠;轉(zhuǎn)變?nèi)缜铮侁惤瘘S。夏在春華秋實之間,擔(dān)負(fù)起承前啟后的作用。
芒種收到夏傳遞的訊息,內(nèi)心盛滿煎熬,鮮少有好脾氣。時不時地使點小性子,連下數(shù)日的淫雨,甚至十天半個月,都屬于常事。
仿佛洞悉了芒種的心底秘密,雷將天空炸裂,雨像無數(shù)尾竄條魚,閃著銀光,從天空直接躍向大地。大地上涌現(xiàn)出許多大大小小的水流,渾濁的水流擠入河床,河流的腰圍迅速長粗,成了一個體型臃腫的婦人。林子里的一些枯木柴被水流生拉硬拽拖到河中。有人拿著長長的鉤子,守在河邊。有時,地里的西瓜也被水流沖進(jìn)河中,用鉤子一撥,圓溜溜的西瓜翻一個身,仍舊順著水往下漂。倘若雨繼續(xù)下,農(nóng)人便要去稻田,舉起鋤頭在田埂上挖出一個缺口,讓田里的水順著溝渠流出來。雨下得又急又猛,倘若不放水,勢必會造成田埂塌陷?,F(xiàn)在想來,我們父輩所經(jīng)受的苦情,沒有經(jīng)歷過農(nóng)事的人是無法懂得個中滋味的,懂得他們的只有大地。他們把苦難、愉悅、淚水和汗水一并浸泡在土壤里,讓大地蓄起力氣,長出五谷雜糧,賡續(xù)村莊的日子。
一個朋友曾對我說,晴天是儒家的,適宜晾曬;雨天屬于道家,適宜參禪悟道。深以為然。一場農(nóng)事,何嘗又不是處處見道呢?
雨天,孩子們不能出去嬉鬧,遂坐在屋檐下,伸出小手,接住一朵朵水花。雨聲潺潺,像唐詩,又像宋詞,漂浮一些陳年舊事,落入懷中,落在心底,時光變得分外的蒼茫。黃昏,雨勢漸漸小了,赤足蹚水出門。田里的秧苗咕嚕,咕嚕,敞開懷喝水。新插的秧苗,僅露一截葉尖,微風(fēng)吹來,蕩開一圈又一圈的觳紋,蜻蜓順著葉尖在空中畫弧和回旋。雨中的梔子花風(fēng)情萬端,素里透著雅致來。仿佛是一只素手展開宣紙,畫著青箬笠,棕蓑衣;畫著遠(yuǎn)山如黛,飛燕繾綣;畫著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一朵朵素白的花朵,散淡地開著,贈給我們無盡的歡喜。采摘一把梔子花回家,或是串成一圈戴在手腕,或是養(yǎng)在瓶中,或是掛在蚊帳上,忽隱忽現(xiàn)的香氣,仿若一個漩渦,卷著人進(jìn)去,退不出來。梔子花以新妍婉約的姿容,芬芳了漫長的雨季。
雨下得太久,大地發(fā)霉了。太陽出來給大地殺殺菌,去去晦氣。收藏衣物的木箱也需要搬出來曬曬,這叫曬夏。白花花的陽光瓢潑揮霍,箱子打撈出光陰深處的斑駁。箱子里裝的自然是春秋的薄衫和外套,以及厚重的冬裝。衣物壓在箱底,常年不見天日。好不容易挨到芒種,才有機會與陽光接吻。不同款式的衣服,交疊彼此的體溫,向著歲月縱深挺進(jìn)。祖母在世時,常搬出祖父的書來曬。從半掩半開的木門里,墨香和時光的味道推搡著,擠進(jìn)了夏的路上。
陽光逶迤在葡萄藤蔓上,一串串葡萄像一群年輕的女子,青澀得不敢抬頭。趁著大人進(jìn)屋拾掇箱柜,小孩踩在板凳上,一粒一粒的,放在掌心反復(fù)揉捏,直到把葡萄的皮肉捻軟了,往嘴邊送。輕輕咬開,舌尖觸碰到皮下汪出的一層汁水。頓時,一種奇酸刺激到全身的神經(jīng),小孩忍不住捂住嘴巴連連跺腳。陽光莞爾,不經(jīng)意間,碎金盈落滿院子。
芒種后,天氣溽熱,孩子背部額頭上容易長痱子,沒隔幾日,變成紅腫的小癤,不能碰不能摸,睡不安穩(wěn)覺。大人尋來貯存經(jīng)年的茶葉,沸水泡開,貼在患處。小時候,覺得臉上貼著茶葉,簡直就是廁所旁遭遇的癩皮蛤蟆,奇丑無比。每次母親給我貼茶葉,我便哭鬧。茶葉祛除小癤的毒氣,紅腫漸漸消退。我們就拿著蒲扇,一邊搖一邊晃頭唱道:“扇子扇清風(fēng),時時在手中。有人來借扇,請問俺老兄?!钡槐K茶的工夫,我們就扔掉扇子,鉆進(jìn)草叢,玩得汗流浹背。大人瞅見了,拿起手中的扇子在我們的屁股上拍打兩下,數(shù)落道,能不能老實點,就不怕再長癤子出來。
過了芒種,路旁的青草不再像在春天一樣,拼著勁往上生長。它們抻開葉面,變寬變胖,向著路中央蔓延。
大 暑
清晨,吆喝牛上山,很不真實,人像是在夢里被大人拖回來放牧的影子。
山坡上有一塊空地,鋪展著嫩綠的青草。把牛放在山坡上,我們就走開了。牛在肚子癟的時候,會伸出舌頭,將青草攬到嘴邊,再風(fēng)卷殘云般地吞入口腔。男孩在牛的周圍晃蕩,尋找紅娘蟲。紅娘蟲,又名紅姑娘,體形如蟬,但身體朱紅,匯聚了夏的火焰。山上有一種常綠灌木植物,果實形如算盤上的珠子,荷村人便稱其為算盤子。紅娘蟲就愛趴在算盤子上,用細(xì)長的喙管吮吸清露。清晨的霧氣重,紅娘蟲的翅膀被霧氣沾濕,飛不動,任由我們捕捉。將紅娘子的翅膀掐去三分之二,它便像一只出了故障的飛機,使勁轉(zhuǎn)動雙翼,卻怎么也飛不起來。但我很少抓紅娘蟲,母親常告誡我,它有毒。有一次,鄰村的劁豬佬給我們村里的豬和雞割騸。母親指著那人的瘌痢頭,悄聲對我說,看,他就是小時候愛抓紅娘蟲,頭上長了好多膿包。不知是真有其事,還是母親杜撰出來嚇唬我的,總之,我是信了,自此以后,我只要聽到紅娘蟲發(fā)出含混不清的鳴叫,就覺得它是一只有巫氣的飛蟲,隨時都準(zhǔn)備給人念咒語下蠱。
山上野生許多紫薇花。繁穗錦葩,做著一個個紫色的夢,像是沒有盡頭似的。金蟲迷失在紫薇花的夢里,總是找不到回家的路。金蟲是昆蟲中的貴婦,一身珠光寶氣,頗受女孩的青睞。抓到后,用棉線綁住。放繩,它便打開黑金鎧甲,振動薄翼,急沖沖地往前飛去。待飛出不遠(yuǎn)后,輕輕一拉棉線,它又重新落回原地。大暑時節(jié),蟬鳴增加了季節(jié)的生動。往往是一只蟬亮開嗓門,其他一些蟬不甘示弱,攀著陽光的熱度,用振翅聲將灼熱盡情揮灑。一只蟬為了能在夏日的枝椏上高歌,要在黑暗的地里沉寂多少年?生與死對于蟲子和植物來說,就是自然。它們不去計較生之短暫,比人更懂得珍惜相逢的緣分。
午飯后,大地蒸騰起熱氣。大人們把草席鋪在通風(fēng)的過道里,收音機被擰到評書頻道。蟬趴在梧桐樹上,亢奮地聒噪。盛夏的竹林幽靜,是我們玩耍的好去處。三三兩兩聚集一處,將各色的彈珠投入圓坑里。竹筍脫掉外衣,一片葳蕤。
傍晚,天空是一口大鐵鍋,提煉了一大片金色的霞光。村莊馱著霞光跑了一段路,終于,累得喘著粗氣停歇下來。月亮舀來幾勺子清涼,我們聚攏在曬谷場納涼。用以驅(qū)蚊的艾草,點燃放在上風(fēng)口處;卸下的門板擱置在長凳上,螢火蟲挨著晚飯花飛。我拿蒲扇去撲,螢火蟲提著燈籠踉踉蹌蹌跑到田埂上,水田里跌落了無數(shù)只眼睛,眨呀眨呀,不知疲倦似的。母親端來涼粉。涼粉臥在碗底,一副宿醉不醒的樣子。用勺子搲,顫酥酥的,流淌薛荔果的氣息。
荷風(fēng)里傳來口琴聲,穿了時光而來。鄰居大哥高考落榜回家種地,時常坐在荷塘邊吹口琴到半夜。月色朦朧,荷花將開未開,綿延不盡的惆悵。
喝完涼粉,勞累一天的父母坐在竹椅上閑聊。我躺在門板上,外公搖著蒲扇教我背夏日的詩歌?!叭私钥嘌谉?,我愛夏日長”,他念一句,我跟著念一句。念著念著,夏天走進(jìn)我的夢里,平平仄仄,充滿古意。
【作者簡介】王俊,作品見《散文》《草原》《人民日報》《文藝報》等。出版散文集《風(fēng)知道,光陰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