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小鎮(zhèn)西街的一個小巷里,小鎮(zhèn)在祁連山的腳下。
我在小巷里慢慢長大,蹣跚著走出家門,然后和伙伴們在小巷里瘋玩。我常常在小巷的錯綜復雜里迷了路,讓母親好找。
有一天我走出了小巷,來到了小鎮(zhèn)的街口。在我眼前,這是一個紛繁的世界,充滿了迷人的色彩——漸漸長大了,色彩褪了色,成了淡淡的記憶。小鎮(zhèn)在我眼里越來越小,小的只剩下我住的那條小巷,都不大記得了。
小鎮(zhèn)馬路兩邊的小商店,小飯館,小旅店,星星點點,一家一家挨著,土坯的房子低矮著身影,木板的門窗浸透著風霜。這些小商店、小飯館,小旅店都是土坯墻,墻面上泥痕左一條右一道,孩童的我,總覺得那是墻傷心時流下的淚。
房頂上,院門上,三三兩兩的燈盞菊,打泡花爭相爭艷,這些花對寒霜風雨無所顧忌,它們比這里的人們還皮實。它們不知哪年哪月被風帶了上去,到了綻放的季節(jié)就絢爛開了。朵朵花兒在四周土墻木門的襯映下格外地醒目,在風的吹拂中,搖頭晃腦,自得的不得了。它們似乎也知道,在這個土不拉嘰的小地方上,它們絕對是最耀眼,最驕人的。路過的人們吸一口氣也似能聞到它們散發(fā)的香氣。
砂石路上有的是來來去去的馬車、驢車,還有冒著股股黑煙的手扶拖拉機,它們大多是從鄉(xiāng)下披星戴月趕來的。坐在車上的婆姨娃娃們,為了上一趟街,不知興奮了多久。為了上街,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興沖沖地出發(fā)了??墒?,到了街上,模樣全變了。
崎嶇的山路很是顛簸,人在車上搖來晃去,頭上臉上衣服上塘土苫了一層,眉毛上眼睛上也灰蒙蒙的,怪掃興的。不過也沒什么,瞭一眼熱騰騰的街頭,取下頭巾擦兩下拍三下,依然兩眼發(fā)光腳步利索地向街巷深處奔去。那一聲聲天南地北的吆喝聲,在清冷的空氣里格外的清亮悠長,有感染力。
上街的男人女人們,兜里也沒多少閑錢,要置辦的東西也是眼前要用的,能省的都省了。但一樣是不能省的,就是一兩角錢的葵花籽是要買的,隨走隨磕著。從口袋里掏上一把,熱火朝天地磕著——臉上、眉毛上、頭發(fā)上、頭巾上,瓜子皮零零碎碎掛在上面,對面走過來的人忍俊不禁,嘴角不免抽搐著要笑起來。
街道上,那還用說,瓜子皮白花花的,風一吹,就成堆了。買瓜子的小販——生意實在不錯,手里攥著一把角角錢,紅紅綠綠的。
夏天上街,身子至少是熱乎的,不受罪。到了冬天,迷迷糊糊東倒西歪地到了街頭,凍得跟冰棍差不了多少。一個個往下跳時,身子都僵硬了,腿腳都不聽使喚了。女人們綁著肥大的褲角,臉上頭上圍了一層又一層的頭巾圍脖。男人們用麻繩扎著棉襖的腰,頭上戴著皮帽子。娃娃們穿得也厚實,一個個圓棱棱、脹鼓鼓的,走起來極笨拙,跟著大人亦步亦趨,像極了南極的企鵝。但還是冷,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早忘了上街來干啥了。讓大人們牽在手里,東奔西走的,方向也辨不清了。風小刀子一般,直往懷里竄,褲腿里鉆。
如果寒天冷月的能到飯館吃上一碗揪面片,實在是高興的事,也不枉上街一趟。回家吸溜著自家搟的青稞面的湯飯時,那揪面片的味道是越思忖越香,又惦記著下次什么時候又能上趟街,娃娃們更是盼星星,盼月亮的。
上街的全部意義很大程度上是吃一碗館子里的飯。從館子的門前過,那絲絲的香味從掛了棉簾子的門縫里擠出來,趁機直往人的鼻翼里鉆。本來計劃里沒有這筆開銷的。但肚子里翻江倒海開了,早上那點清茶饃饃的早茶早沒影了。娃娃們巴望的神情不啻是對父母意志的考驗。恓恓惶惶掀開一家館子的門簾,問一問面片的價碼,說一碗五毛錢——那下、下兩碗來,吶吶地下定決心回答道,在爐火旁擇凳落坐。每人一碗熱騰騰的清茶先給倒上,咻咻時,飯由托盤端了上來,那撲鼻的滋味,沒有什么可拿來比的。
肚子里不干仗了,回去的路上,也不太冷了,感覺嘛蠻不錯的,一路上回味的滋味全在里面了??墒牵笕藗兺岵坏没ㄟ@個錢,有的也就空著肚子回去了。錢要花在緊要處,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冬天,莊稼人閑了,是辦事的時候。娶媳婦的,嫁閨女的,都選在臘月前后。臘月前后,也是街頭買賣人一年里期盼的。就好比莊稼人到秋天等著收獲,買賣人也盼這個時節(jié)的到來,備了不少的貨物——就等著驢車、馬車、手扶拖拉機叫著,喊著,嘶鳴著進城來。
馬車,驢車一早掛著寒霜進城,各自都備著草料袋子。在街頭巷角的某一個犄角旮旯里,將喘粗氣呼白煙的馬、驢從車架中卸下來,拴在電線桿子上。太陽這時有氣無力地升了起來,日頭白森森的,四射的光芒有點馬馬虎虎心不在焉,但總歸因了它的撫慰,人和牲畜就精神多了。馬和驢卸了重負,舒服地打上幾個響鼻,蹄子興奮地亂刨一陣,有的還在干硬的地上來回打上幾個滾,就在地上畫著圈吃草,左一嘴右一舌頭將那草抖擻得到處都是。馬咴咴嘶上兩聲,驢嗷嗷地嚎上兩聲,手扶突突突冒著黑煙——小鎮(zhèn)在料峭的風中就活蹦亂跳,生機勃勃。
人們見手扶突突著到了跟前,趕忙跳腳讓開。看那架勢,那開手扶的也是凍硬了,拐不過彎來,直往人伙里鉆。不管是司機還是路人,都嚇出一身冷汗來。躲到一邊的人心有余悸地嚷道:眼瞎了,往人身上開呀!這開手扶的斜睨一眼,并不回話,圍巾里的一張嘴怕也給凍住了,一時半會張不了嘴講不出話來。如果能回話,這話也好不到那去,不定會掀起一場小風波來。
一天的日子里,小風波是免不了的。有眼拙的,買了件衣服,過了一會兒,冷不丁瞧了一眼,胳肢窩里線頭毛毛索索跳開了,就趕快拔腿跑去換。當老板的嫌麻煩不讓換,嘟囔道,老半天了,是不是穿在身上給弄壞的?就推推搡搡地鬧開了,鬧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給換了。或是買了東西,出來數(shù)來數(shù)去錢對不上頭,又回去理論,理論來理論去,最終吵吵嚷嚷,也不知怎樣了。反正商店門口圍了一圈子的人,都打聽怎么了?蹭起的塘土起煙了似的。
人們左一群右一幫肩上搭著褡褳在商鋪里進進出出。這時,小鎮(zhèn)的冬天也似乎暖和了,不冷了。
一大早的,人們呼著白氣,眉毛上,睫毛上掛了一層白霜,猛一見,好像到了圣誕節(jié),個個成圣誕老人了。人進了鋪子,挾裹著一層冷氣進來,搓著手,跺著腳,腳上的雞窩鞋成了水晶鞋,都凍硬實了。轉了一上午,肩上搭的褡褳慢慢鼓漲起來,太陽也斜了下去,該上路了。
太陽往下滑的時候,天變得混混沌沌,風呼嘯著吹起來,清雪也飄飄落落,自在散漫地飛起來。戴著皮帽子,穿著皮襖的當家人,緊緊腰上的繩子,然后在清冷的風中架起馬車,架起驢車。
婆姨娃娃們一個跟一個跳上車,擠在車廂里,蓋著一床破被子,在嘚嘚的馬蹄聲中,在十八彎的山路上恍恍忽忽,悠悠蕩蕩。在晃晃悠悠中,暮色繚繞開來,婆娘娃娃們要不是天冷的厲害,在這種顫顫的韻律中,就會甜蜜地進入夢鄉(xiāng)。當家的筒著袖子,甩一個清脆的鞭響,放開噪子長長地吆喝上一聲,踏上回路,在云山霧罩的山路上慢悠悠地盤旋……簌簌的雪花落了一身……雪不知何時停了,星星眨巴著眼睛的時候,推開柴門,點燃燈盞,凍硬了的身子才挨到熱熱的土炕上。
這小鎮(zhèn)有兩條砂石路的街,東西一條,南北一條。中間交替的大什字,所有繁華的,喧囂的景象都聚集在這一爿。
北大街有電影院,南大街有大藥鋪,這兩個是我去的比較頻繁的地方。
孩童時,常跟著母親去看電影,進的時候從小攤上揣上一兩角錢的葵花子,電演開場了,眼睛嘀溜溜著,嘴也吧唧著不閑??赐炅?,燈亮了,腳下一層白花花的花生皮瓜子皮,走起路來跟蹚河似的,沙啦沙啦帶著聲響。
冬天,電影院前面東西端兩個大鐵皮爐子,燒的通紅,但后邊的人感覺不到熱,凍得厲害了,跺腳聲就如浪濤,一陣兒起來了一陣兒又落下了,如開場前的前奏,唰唰唰頗有聲勢。
一張電影票兩三角錢,但母親和一同去的姨娘或鄰居家的阿娘只會買兩張票,讓我擠坐在她們中間,這多少有點委屈。坐在那兒東張西望的,有認識的打聲招呼,并擰著脖子聊幾句。電影沒演之前的這點時光,多少有點興奮,讓人坐立不安的。電影一開場,燈滅了,一雙雙明亮的眼睛盯著銀幕,都噤了聲,喧囂聲也低伏了去。
通常,銀幕開端是一金燦燦的五角形熠熠生輝,人們的情緒隨著奪目的光芒瞬間定睛。隨即“中國人民解放軍八一電演制片廠”的字幕閃閃發(fā)亮,《地道戰(zhàn)》《大決戰(zhàn)》《閃閃的紅星》等,那時節(jié)戰(zhàn)爭片真沒少看。大多結尾時,戰(zhàn)斗勝利了,一小戰(zhàn)士跑上山坡吹響沖鋒號,勝利的喜悅彌漫在大家心頭,大伙情緒激昂,在無比的激動中站起來,開始拖拖拉拉地往外走。一時結不了尾,又堵在門口伸長脖子回頭再瞧一會兒,等字幕徐徐往下落了,才魚貫而出。自然,母親喜歡的豫劇《卷席筒》《花木蘭》《七品芝麻官》等也跟著沒少湊熱鬧。至今,我記住的這為數(shù)不多的戲劇名目,也還是來自小時候跟母親進電演院而所得的。
進電影院時,太陽雖已落山,但天還是亮的,門口擺小攤的商販還在不急不慌地做生意;出來時,天黑麻了,天空幽藍,星星閃閃爍爍,月亮在大放異彩,猛乍乍一見,真是別致,倏然有種邂逅安徒生童話的驚奇,這是最好的,這樣的夜晚好走路,地上的坎呀坑的都能瞧個清楚。有時下雨,小雨也無妨,也淋不到哪兒去。有時一出影院門,恰遇瓢潑大雨,一股冷風邪邪乎乎就會纏繞上來,“哎喲”一聲,不由嚇一跳,身子也不由一縮,打個哆嗦,沒辦法,脫下外衣往頭上一蒙,心一橫抬腳鉆進雨幕里,雨水四濺,如撒歡的牛犢般一路飛奔回家。
南街的大藥鋪,姥姥常去抓藥,我是姥姥的小尾巴,尾隨在姥姥身后,瞪著眼珠子咬著指頭稀奇地瞅櫥窗里盤成一團的一條條蛇,一排排一拃長的蜈蚣,還有蝎子和許多張牙舞爪的蟲子,都是我們這西北地界地方少有的稀罕物。它們咋咋?;#嗤性?。姥姥每次拎回幾包混和了它們的草藥,在砂罐里一天燉三次,完了,藥渣倒在土堆上。我們蹲于一側,用棍子拔來拔去,欷歔蟲子也能入藥治病。
大什字西南角的新華書店一直沒挪窩。從我記事起到現(xiàn)在。不過一層的平房成了五層的樓房,地盤擴張了不少,一層是書店,上面是住宅。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書店的半空扯了道道鐵絲,掛起了一張連一張的畫片,大的小的,人物的,風景的,上面用紙條寫著號,你瞅上了,就說號,人家給你取。過年那幾日,買畫片的柜臺前人頭攢動,一時半會兒擠不到跟前。玻璃櫥柜里擺放著紅紅綠綠的小人書,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地道戰(zhàn)》《紅樓夢》《雞毛信》《孔融讓梨》等,對小孩子來說,可謂是眼花繚亂,那畫面讓人神往。有時,也會攢下不多的零花錢買上一本,回家慢慢品咂。
后來,家里也積攢下了為數(shù)不少的小人書,這還是我母親的功勞,她喜歡收藏小人書,放滿了家里唯一的三抽柜那僅有的三個抽屜。我沒事時??缭谂_階上翻看,那河流山水人物草木魚蟲形神俱備,細細瞅之,很有味,真應了那句話——如嚼甘飴,如飲甘露。識字不多的母親還會給我們興致勃勃地講解,自然我們收獲的豈止是一時的歡樂,還有對新奇事物的向往與探索。
東西街,南北兩邊有的是小商鋪,風里雨里,一年一載的開了關,關了開。唯不變的是這正南正北,東西南北通透的地形,經(jīng)年里積攢沉淀下的人氣。據(jù)母親講,大什字本是城隍廟的地界,在“文革”中拆毀,那也是當年逢年過節(jié)最鬧騰的地兒。
街兩旁有一條條的小巷子,宛如縱橫交替的毛細血管。進了這些小巷子,又是一番天地。一家一家的土莊廓連在一起,互相依偎著,逶迤成左一巷右一巷,前一巷后一巷。在歲月的風刀霜劍中,土墻頭禿圓渾厚,茬子上豁了口,細絨絨墨綠的苔蘚罩在墻面上,透著一股歲月淬火過的陳舊感。好像久遠的東西彌留在那兒,沉淀出一份滄桑味兒。土墻里,棵棵青楊颯颯地迎風而舞,鳥雀在樹枝間蹦來跳去,嘰嘰喳喳。樹底下幾只刨食的雞,咯咯嘎嘎,院門口的狗對著過往的人們不時汪汪地吠上幾聲。
小巷里住的是多是些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早出晚歸,扛著鐵锨牽著牛。也有間接地做點小生意的,如去賣一小鍋煮熟的土雞蛋、一壺茶水,掙點茶葉青鹽錢——他們是這樣拉家常的。
我家不遠處有一戶人家,很早就有了了不起的經(jīng)商意識,蓋了兩溜兒東西廂房,讓那些從外地來做小生意的租了去。他們多是些甘肅人。武威的,平?jīng)龅?,河州的,天水的,巷子里的人都說他們那地方苦焦的很,往往這時,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不由生出一種優(yōu)越感來。他們也有帶婆姨來的,那些婆姨在男人挑了擔出發(fā)后,就坐在小巷口的石頭上納鞋,一雙連著一雙。那鞋底硬梆梆的,厚實得很,巷子里的阿娘們捏在手里,點著頭,一臉欽佩之色。
那些貨郎子,太陽露臉時出門,太陽快落時又悠悠顫顫地回來。生意興許不錯,嘴里哼著小曲,悠哉游哉的。讓小巷里的人羨慕。說不下苦不種地,人家一樣也吃香的喝辣的。
也有攤了大本錢的,一大早拉著架子車鼓鼓囊囊的,針頭線腦,秋衣秋褲,棉襪棉鞋,鞋墊子,手套,護腿的,應有盡有。都說是從天水進來的,東西便宜。一早在街頭擺開來,也在太陽的腳擱在山尖時回來。
至于那些支張桌子擺幾個小板凳,賣雞蛋賣茶水的,都是當?shù)厝耍數(shù)鼗刈迦硕?,賣吃貨的都是回族人,男的戴著白帽子,女的搭著黑蓋頭。漢族人不做吃貨生意,都知道做不進去。這些買賣人,看天氣的臉色出行,天好了就出來了,天陰了下雪了下雨了就悄沒聲息地收了。農活開始了,就弄農活去了,買賣也就擱一邊去了。
這些巷子看上去有點頹廢有點破舊。一院又一院的破莊廓,肩靠著肩,樸實而又拙樸,就像這里的人們一樣。別看它們裂著縫,張著口,在經(jīng)年累月的日子里很能扛得住。拉來兩“手扶”黃土,倒進兩三筐草末子,用水一攪和,抹在綻開的墻縫上,抹在漏雨的屋脊上,又能挺上一兩年。這一兩年里,娶媳婦的還是娶媳婦,嫁姑娘的還是嫁姑娘。只有煙囪的煙東游西蕩地飄著,這家的日子就是香甜的,飽滿的。
青煙飄來蕩去,娃娃們和莊稼一樣長了一茬又一茬,巷子里常充斥著娃娃們的哭鬧聲。土猴子似的娃娃們,墻圍又被他們扒了幾個豁口,雞被他們攆得左跑右跳,再兇的狗也被他們弄得沒了脾氣。在一天的日子里,狗大多不會用正眼瞅他們那灰頭土臉的樣子,匆匆地睥睨上一眼,把頭重又塞進懷里,作自個的春秋大夢去了。
過了一兩年,遇上雨水充沛的一年,房子又不干了,屋外雨水凌厲,屋內叮叮當當,在敞口的盆子罐子里跌宕起伏,演奏著一曲凄惶哀怨的交響樂。又該上房泥了——莊廓院的主人看著黑壓壓的云彩自言自語。天晴的一天,院門前攤了一堆黃土,屋前屋后來了不少的鄰居親友。調泥的調泥,抹泥的抹泥,搭泥的搭泥,一天的光景,屋頂又給墁得光溜溜的。人們穿著長腰的泥靴子,衣服、褲子上沾了不少的泥漿;臉上、頭發(fā)上也是一坨坨的泥巴,活干得歡實,配合默契,那一浪一浪的笑語離了二里地也能聽得到。
女主人樂呵呵的。上了房泥,沒了漏雨的潑煩,眉眼間掩不住的樂呵!屋子漏雨,大半晚上的,被子淋濕了,面柜里也進水了,盆盆碗碗都接著水,恓恓惶惶的,最怕那報紙糊的頂棚撐不住轟一聲塌下來,在黑黢黢的夜里無疑是天塌地陷……
女主人在廚房里烙油餅、熗蔥花、小蔥炒雞蛋,搟青稞面長面,炒洋芋臊子,忙得是一塌糊涂。不管誰家上房泥,要給來幫忙的人們搟青稞面長面吃,這是這小地方的揆程。來幫忙的指望著美美吃上兩碟子青稞面長面,就心滿意足了,這忙算是沒白幫,人情也有了,肚子也混了個飽。
這些人家的莊廓院前,都有一塊大小不等的自留地。一年一年的,自留地里的洋芋、蘿卜的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就如這里的人一樣,不時這家添了一個女兒,或是那家添了一個兒子,歡天喜地的。也有人家病了三五月的老人某一個清晨或黃昏咽了氣,或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得了急癥猛乍乍就夭折了。人來人去,如花開花落、自自然然。
小鎮(zhèn)上回族人居半,有一座老清真寺,建于清朝雍正十三年,算來有三百年了,有些年月了。東南角有一座墳院,平日里寂寥寧靜,偶爾的喧囂是誦動的經(jīng)文,還有拖拖拉拉的腳步——又有一個穆民回到了他的歸宿地!后晌,墳院又歸于它的沉靜安詳。
小鎮(zhèn)有條河,自西向東從身旁緩緩流過。小鎮(zhèn)叫浩門鎮(zhèn),河叫浩門河。河面上有一座橋,前幾年,橋首還有一青石碑文,上面鏤刻著紅字,說此橋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和橋是同一個年代的。
母親曾講過,原來沒有橋的,過往靠一條小船,生下我哥的那年,才修的橋。這橋高高架在水面上,就像一道彩虹。少年時,我倚著橋欄拍過不少的照片,年輕的橋和年輕的我。如今偶爾間,在片刻靜默中咀嚼往事余韻。現(xiàn)在,那橋老得殘了橋身缺了欄桿,前幾年已被廢棄——在它的近旁并立著一座新橋,朝氣蓬勃,宛若當年的它。歲月在不經(jīng)意間讓一切荒蕪,遠離你。我,再也沒有倚著橋欄拍過照了,那份閑情早失了走向,沒了歸期。
浩門河兩岸樹木蕤然,沙棘樹、柳樹、青楊參差,最多的是沙棘樹。入秋霜落時分,就能摘到晶亮的橘黃的沙棘果,密密匝匝,那一枝枝一節(jié)節(jié)的果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繁多。我們的眼睛被沙棘果點得賊亮,踮著腳摘下一梭又一梭的樹枝,果子還沒進嘴里,涎水恍若春水一般就泛濫開了。
河南岸是雄偉的祁連山,在那四平八穩(wěn),氣勢不凡。在它們的臂彎里,有許許多多的山窩窩,這些山窩窩里是一個個的小山村。小小山村炊煙清淡,狗吠雞鳴,安寧祥和。
浩門河清清亮亮逶迤在山腳下,在河邊,常有孩子們玩得昏天黑地。向晚的余暉快要溜沒了,暮靄中視覺不再通暢時,孩子們提著濕漉漉的鞋子,不得已中晃蕩著捉了小魚兒小蝦米的罐頭瓶子,戀戀不舍中離開。那河邊一池子一池子的小魚兒、小蝦米、小蝌蚪,還有野花,野草,毯子般厚實的綠草地,足以讓一顆顆童心癡迷,久久地走不出它們的魔力。
現(xiàn)在,冬天也沒有那么冷了,不見了穿皮襖的,尤其那種光板板皮襖(沒里子,也沒面子)更是絕了跡,都是輕巧的皮夾克或防寒服。馬和驢村子里的人家都不養(yǎng)它們了。誰都知道摩托車比它們省事。馬車,驢車更別說了,連影子都難覓了。那坐在馬車,驢車上晃晃悠悠在山路上盤旋的滋味,怕是想念它的人大有人在。
現(xiàn)在的小鎮(zhèn),越來越?jīng)]個小鎮(zhèn)的味道了。高樓林立,街道縱橫,車水馬龍。我走在街上,迎面都是陌生的面孔,恍如異鄉(xiāng)。
浩門河也不再如以前般清亮了,因從河床里取砂石而使它面目全非,不過在人們的反省下,正在試圖恢復它曾有的面容。河上面,鐵路已高高架起,火車來了又去,一天數(shù)趟。高速路也在加緊施工,那架在半空中逶迤的腰身,在藍天白云間向崇山峻嶺間蜿蜒而去。
小鎮(zhèn)離我越來越遠了,就像一個虛幻的夢,夢是婀娜而多姿的。在這個越來越遙遠的夢里,有我的童年,有我的爺爺奶奶,有我的母親,有我的父親;還有土墻頭、土莊廓、木門、土巷子,和圍繞在它們周邊的哭聲,笑聲。
偶爾的日子里,追憶過去的時候,小鎮(zhèn)就在我的身邊,我一次次走進它,向它傾訴我心頭的一些憂慮,它就會給我些許的溫暖,然后我又回到生活里,繼續(xù)著單調或是繁瑣、歡樂或是憂愁。但小鎮(zhèn)那單純的快樂,好似小溪中的水草,在我心間飄飄浮浮,時?;斡瞥鲆黄瑒e樣的風景。
【作者簡介】馬玉珍,女,回族,七零后,青海門源縣人,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獲青海第六屆青年文學獎、海北州文藝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者”稱號、“金門源”文學藝術獎。魯迅文學院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班第七屆學員,系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