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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守護 (長篇小說連載)

2020-06-09 12:32張平
啄木鳥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龍興龍飛

張平

第一章

市委市政府決定修建一條路。

通往市郊龍泉機場的一條路。

嚴格意義上講,是要打通一條路。

要打通的這條路其實并不很長,從市委市政府所在地飛云大街到龍泉機場,大約四十公里。但現(xiàn)在的路,七十多公里,幾乎要多繞一倍的路程。為打通這條路,歷任政府設(shè)想籌劃了好多年,但一直沒能實施。

這條路叫龍飛大道。

龍興市是個地級市,全市四區(qū)八縣,人口八百多萬,市區(qū)人口四百七十多萬。四百七十多萬人口的一個城市,市區(qū)面積卻不到三百平方公里。整個市區(qū)被兩座大山緊緊箍在一條狹長的地帶里,再也無法拓展。改革開放幾十年來,不管人口如何增長,城區(qū)如何擴大,就這么一直在這個山窩里打轉(zhuǎn),城市建設(shè)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在城市化進程越來越快的今天,市委市政府明白,龍興市要發(fā)展,只有一條路——必須下決心打開這條通往龍泉機場的路。

龍泉機場也只是圖紙上的機場。由于龍飛大道工程沒有付諸實施,機場的興建始終只停留在謀劃階段,征地規(guī)劃都還沒有開始。其實,錢早就籌集到手了,方案也早就定下來了,就是還沒找到干事的人。

龍泉機場附近十五公里處有一個龍泉賓館,是龍興市唯一的園林式五星級賓館。龍泉賓館近旁的龍泉寺,是一座具有上千年歷史的國家一級保護寺院。過了龍泉賓館,就是一馬平川的六百里龍興平原,三條高速公路在這里會合。龍飛大道的另一端,則是龍興市五所高校新校區(qū)的建設(shè)工地,高校新區(qū)的建設(shè)也是剛剛起步。所以,打通龍飛大道成了龍興市市政建設(shè)、經(jīng)濟建設(shè)、文化建設(shè)的關(guān)鍵所在。

尤其是龍興市的城市改造,必須打通這條路,才有可能快速推進并向外拓展。這條路打通了,就把整個龍興市的城市建設(shè)全部打活了、打開了,制約龍興市發(fā)展的交通問題、規(guī)劃問題、環(huán)保問題等,都可迎刃而解,市區(qū)面貌將得到極大改善,一切均可重新布局、重新規(guī)劃,外資會大筆跟進,城建會快速發(fā)展。這座千年古城,隨著這條路的修通,很快就會展現(xiàn)出勃勃生機和發(fā)展前景。

這是龍興市迫在眉睫的頭等大事,市委市政府研究了整整一個星期,最終由市委常委會決定,省委批準,破格提拔,抽調(diào)吳浙縣縣長辛一飛任龍興市委常委、副市長,主管城建。換句話說,就是直接點將,讓辛一飛負責打通這條龍飛大道。

辛一飛聽到這個消息時,有點兒難以置信。

辛一飛今年五十三歲,按他這個歲數(shù),還待在縣長這個位置上,也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過了提拔的年齡,升職的事他早已不想了。

基層干部提拔起來本來就不容易,層層考察,層層推薦,前前后后還得經(jīng)過六方面共十七八項調(diào)查,才能初步過關(guān)。提拔一個干部,差不多得折騰你幾個月。但這次卻一反常態(tài),辛一飛竟然連跳三級,由縣長越過縣委書記,直接提拔為副市長,而且還進了市委常委。這在龍興市甚至全省近年來干部提拔的歷史上,幾乎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午前接到通知,一百多公里的路,下午剛過兩點,辛一飛就到了龍興市市委書記田震的辦公室。

田震在學校時是體育健將,中學大學都是籃球隊長,人高馬大,嗓門粗壯,行事果斷。見到辛一飛,開門見山,不拐彎也沒客套:“老辛啊,這次任命,市委考慮再三,還是覺得你合適?!碧镎鸨刃烈伙w小四歲,所以就叫辛一飛老辛。“你也清楚,臨陣點將,是有硬仗要打,這個提拔對你來說,肯定是苦差使。”

辛一飛有點兒躊躇不安地說:“田書記,吳浙縣我手頭還有幾個工程沒干完,再給我半年時間就差不多了……”

田震擺擺手:“縣里的事情就不要考慮了,現(xiàn)在你馬上得考慮市里的事。龍興市的市政建設(shè),不能再拖了。這么急著把你調(diào)過來,就是時間太緊迫。省里已經(jīng)定了,明年國慶節(jié),要在龍興市召開首屆國際礦業(yè)博覽會,滿打滿算也不到一年五個月,我們沒時間患得患失了。”

“就是要打通那條路?”

“以這個為主,其他的也不能誤了?!?/p>

“我干不了?!毙烈伙w沒看田震,嗓音不高,語氣卻像石頭。

田震愣了一下,死死地盯著辛一飛:“你別想跟我講什么條件。干得了得干,干不了也得干!”

“再沒人選了嗎?明年換屆,我去人大政協(xié)干個閑職就可以了?,F(xiàn)在的工作不好干,我真不想干?!?/p>

“你想得美!”田震的語氣不容置疑,“先打通這條路,還有機場和高校新區(qū),都得接著干。人選多的是,但現(xiàn)在你是最合適的人選?!?/p>

辛一飛好像早就知道會有這么個結(jié)果,低著頭想了想,說:“那也得有個交接,有個熟悉過程吧,怎么著不得十天半月的?”

“沒有那么多時間,一天報到,兩天交接,過幾天人大常委會正式表決通過。明天你就以市委常委名義介入工作,我已經(jīng)跟你們書記說了,縣里的事暫時由他代理。”說到這兒,田震站起身,“你現(xiàn)在就到李市長那里去,具體怎么辦,李市長都會告訴你。我再跟你強調(diào)一下,沒時間了,這條路要是不能按時打通,唯你是問!”

市長李任華不是本地人,原本是中央某機關(guān)掛職下來的,剛一年多,就由副書記當上了市長。之所以提拔得這么快,是因為原市長出了問題,嚴重違紀違法,先是“雙規(guī)”,很快就移交司法處理。于是臨危受命,李任華被任命為代市長。一個月后,又被市人代會選舉為市長。市委市政府的干部私下里都認為李任華是個“飛鴿牌”,下來無非是歷練歷練鍍鍍金,遲早是要回到中央機關(guān)的。不過也有人說,李任華是中央派下來的眼線,就是專門為中央在下面摸底了解情況的。此次破格提拔,也是為他的下一步提前鋪墊。因此,即使像強勢的市委書記田震,對他也是禮讓三分。

李任華個頭不高,戴著厚厚的近視鏡,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別人說了,李任華市長和田震書記兩個人的角色正好反了,按兩個人的脾氣,李任華當書記,田震當市長也許更合適。

秘書把辛一飛領(lǐng)了進來,李任華一邊讓座,一邊讓秘書沏茶。辛一飛也真有點兒渴了,坐下來,端起杯子也不顧燙不燙,也不管茶泡好了沒有,一邊吹一邊哧溜哧溜地喝了起來。李任華也在沙發(fā)上坐下:“見過書記了?”

“見過了。”

“這么快?”

“該說的都說了?!?/p>

“是嗎?”李任華有些吃驚,“我從書記辦公室離開還不到二十分鐘,這么快就說完了?”

“意思清楚就行了,明年國慶節(jié)前打通龍飛大道,硬任務(wù),不能打折扣,不能講條件?!毙烈伙w淡淡地說。

“那你也沒談條件?”

“書記說讓我找你談。要說條件也就一個,我當副市長,主管城建,別的一概不管。除了城建的事,盡量別讓我參加常委會,市政府的常務(wù)會也盡量別讓我參加?!?/p>

“那怎么行?”李任華扶了扶眼鏡。他清楚辛一飛的性格,但沒想到他提出的要求這么離譜?!疤飼洓]有跟你說?你是市委常委,下一步還可能要讓你擔任常務(wù)副市長?!?/p>

辛一飛像是被燙了一下:“那更干不了了,能干也沒法兒干。李市長,你知道的,這條路十幾年了一直打不通,并不是歷任領(lǐng)導不想打通,實實在在是打不通。五年前,田書記還是市長時就找我談過,我說你就沒那實力,那得用錢打。后來他當書記了,又找我,我說你現(xiàn)在有錢了,可別的勢力也有實力了。過去一畝地十萬二十萬就拿下來了,現(xiàn)在二百萬三百萬也拿不下來。政府的那點兒錢,能算幾個錢?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過去打不通,現(xiàn)在你一樣打不通?!?/p>

“市委市政府已經(jīng)下決心了,這個你不用擔心?!甭犘烈伙w這么說,李任華的臉色變得鄭重起來,“老辛啊,你看田書記,他還年輕,能看著這條非修不可的路不修嗎?你再看我,老百姓都說我是中央派下來的,我當市長,這條路能不修嗎?要是老百姓說,中央下來的都修不了,市委市政府還有什么公信力?”

“拖了這么多年,在龍興市的老百姓眼里,政府哪兒還有什么公信力?”

辛一飛看似隨意的一句,噎得李任華半晌說不出話。過了好一陣子,李任華才開口:“是啊,任何時候,要讓老百姓相信政府,都不容易。好了老辛,不說干得了干不了,這個沒的商量,你就只說你的條件?!?/p>

“還是那句話,即便讓我擔任常務(wù),我也是只管城建,別的一概不管?!?/p>

李任華不住搖頭:“常務(wù)副市長,該管的都得管,包括公安和財政。搞市政工程,公安保駕護航很重要?!?/p>

“不管?!毙烈伙w態(tài)度堅決,“一手搞拆遷,一手帶公安,在老百姓眼里,我成什么了?”

“那財政和發(fā)改委呢?常務(wù)副市長總不能不管財政不管經(jīng)濟吧?”

“我主管城建,又主管財政,萬一在節(jié)骨眼兒上有人到上面告我,你說這路還修不修了?”

“這個你放心,市委市政府會全力支持你?!?/p>

“人家要是連書記市長一塊兒告呢,你們還怎么支持我?”

“未雨綢繆當然應(yīng)該,但也不必把事情想得那么復(fù)雜?!?/p>

“我就怕想得還不夠復(fù)雜。這條路連著五個商場、六家國企、十幾座賓館、五十多家飯店、上百個商鋪、十幾個加油站、十五六家工廠和作坊,還有一萬多家農(nóng)舍、兩個棚戶區(qū),涉及幾萬人的就業(yè)問題,還不包括龍泉機場和高校新區(qū)兩個大工程。如果不復(fù)雜,怎么會等到今天才下決心打通這條路?過去最難的是打天下,現(xiàn)在最難的是修路、是拆遷。既然讓我干,我就只管修路,其他一概不管。”

辛一飛的話句句嗆人,李任華倒并不氣惱:“呵呵,我說呢,難怪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反對,就書記一個人堅持不松口,看來書記選人還真選對了。實話告訴你,我當時都動搖了,你的阻力不小啊。知道嗎,田書記對你的事,可是立了軍令狀的。所以呢,你這個條件我一個人答應(yīng)了不算,還要書記點頭。不過沒關(guān)系,還有什么其他條件,你先都說出來?!?/p>

辛一飛想了想:“也不算是條件,但我得提前先給市長打個招呼,將來工程干起來,我需要什么樣的人,市長就給我配什么樣的人。這是實打?qū)嵉墓こ?,得找能干事的人,那些只會說套話空話、擺空架子的人,一概都不能用?!?/p>

“還有嗎?”

“我用的人,如果有人告狀有人找事,我一個人頂著,市委市政府唯我是問,千萬別動不動就把我的人給弄走了,不然整天人心惶惶的,誰還干事?這不是條件,只是個約定,你看行不行?”

“還有嗎?”

“沒了?!?h3>第二章

離市委不到五公里遠的一個不大起眼的小樓里,云翔集團董事長靳如海把整個身子都深深地陷在沙發(fā)里,默默聽著自己的副手、云翔集團下屬龍江賓館總經(jīng)理霍怡帆和市城建局一個科員的對話。

“已經(jīng)定了?”霍怡帆問。

“定了,千真萬確?!笨茊T格外恭敬地說,“上午的常委會,下午找他談話,可能現(xiàn)在就在市委,消息絕對可靠?!?/p>

“這個叫辛一飛的,以前是干什么的?”

“龍興市陽郴縣人,85屆省工業(yè)大學畢業(yè),在陽郴縣城建局工作,當過城建局局長。后來在陽郴西堡鎮(zhèn)當鎮(zhèn)黨委書記,又被提拔為吳浙縣副縣長,一直分管城建,七年前當上了吳浙縣縣長。”

“哦,他呀!”霍怡帆好像一下子想起來了,“那個‘辛镢頭是不是就是說他?”

“對對,就是他?!?/p>

霍怡帆皺了皺眉頭:“我聽說他在陽郴縣和吳浙縣都干了不少工程,他搞的吳浙新區(qū),還有正在施工的吳浙老城堡工程,省里還在那里開過現(xiàn)場會。還有他搞的吳浙龔山景區(qū),現(xiàn)在也火得很?!?/p>

科員不住點頭:“每個工程確實都很漂亮,連專家也承認是大手筆?!?/p>

“既然這樣,怎么就一直提不起來,縣長干了七年,連個書記也混不上?”

“肯定是不懂官場規(guī)矩唄,誰的話也不聽,誰的面子也不給。他當縣長,書記沒法干;他當書記,縣長沒法干。說他好的人,能把他夸死,說他賴的人,能把他咒死。這樣的人領(lǐng)導不喜歡,但在老百姓里比較有威望。”

陷在沙發(fā)里的靳如海突然挺直了腰板:“怡帆啊,我看你們這次要認真想想對策了?!?/p>

霍怡帆笑道:“靳董,你每次都擔心這擔心那的,可哪一次咱們失過手?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市場經(jīng)濟就是資本說了算?!?/p>

“我看這次不一樣?!苯绾U酒鹕韥砘仵獠?,“你想想,龍興市那么多干部,適合提拔的處級干部上百個,怎么偏偏就選了個辛一飛?而且是破格提拔。要是沒有硬功夫,誰敢這么提拔?看似一級,其實是連升三級。萬一這樣的人出了什么事,市長書記的,哪個沒有責任?既然不怕?lián)熑?,那說明這個人真的是過得硬?!?/p>

“這年頭哪還有什么刀槍不入的?”

“你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這一撥一撥的,抓走多少人了?這個時候用干部,首先就是看干部干凈不干凈。再用老眼光老辦法看問題解決問題,非出大事不可。萬一這回真的來了一個刀槍不入的,你怎么辦?”

“那我馬上讓人去查查,看他究竟能不能刀槍不入。五十多歲了,父母應(yīng)該都還在吧,年齡一定都不小了,有老人就有辦法。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孩子的事情也一定少不了,孩子的上學呀,工作呀,房子呀,車子呀,對象呀……還有,他個人就沒個什么愛好?收藏呀,字畫呀……不愛錢,也不好色?不好色,也不抽煙不喝酒?人有七情六欲,只要有愛好,咱就能粘住他。”

“萬一呢?”

“萬一……”霍怡帆語塞,她好像真的沒有想過,如果有“萬一”該怎么應(yīng)付,因為她根本不相信有這號人。

靳如海的語氣凝重起來:“真的碰上個‘萬一,就什么也來不及了。你倆都給我聽著,這一次非同小可,我們得雙管齊下,否則老本都得貼進去。你們也不是不知道,我們沿路的那些賓館飯店,百分之八十以上都算違章建筑,都在必須拆遷的范圍。一旦實施,不是損失慘重,而是血本無歸!”

城建局的科員附和:“靳董說得對,這個辛一飛不可小視。在陽郴和吳浙,他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分管城建這么多年,他要是收錢,恐怕早就收了?!?/p>

靳如海點點頭,目光轉(zhuǎn)到霍怡帆身上:“怡帆啊,你剛才說的那些辦法都沒問題,該做的還要照常做。但這一次,以前的辦法肯定遠遠不夠了。為什么?從外地破格提拔調(diào)來一個人,沒背景,沒后臺,也沒利益,沒牽扯……一來就主管城建,為的就是打通這條路。這說明政府下決心了,修路成了政府目前最重要的任務(wù),是政府的大局。錢財物任憑調(diào)遣,全力以赴,不惜血本。這一招太狠了,讓上上下下都沒了退路,只能背水一戰(zhàn)。如果打不通,或者按時完不了工,他們這一屆領(lǐng)導的功名前程也就土崩瓦解。所以,為了這條路,他們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誰也不準擋,誰也別想擋,誰擋就會讓誰粉身碎骨?!?/p>

霍怡帆終于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那咱們就只有等死了?”

“你又錯了,這次咱們小輸即大贏,他們小贏即大輸。他們拉開這么大一個架勢,可能已經(jīng)犯了大錯,那就是把時間定得太死了。明年國慶節(jié)以前全線竣工,等于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求功心切,也成了他們的軟肋。我們可以拖延時間,拖住工程進展,只要拖過了他們定死的那個時間,他們就滿盤皆輸?!?/p>

“可是,咱們有這個能力和政府拖下去嗎?”

“既然是政府行為,咱們就可以找上一級政府,上上一級政府。官大一級壓死人,再強勢的下級還敢不聽上級的話?咱們七家賓館飯店,每家只要能從上面搬來一個差不多的上級領(lǐng)導,每個領(lǐng)導只要能拖上十天八天,加起來就是好幾個月。那這個工程還怎么按期完成?所以,只要能拖延時間,我們就有了討價還價的本錢,到時候他們?yōu)榱吮_M度,你想要多少補償,就會得到多少補償。”

“萬一這個辛镢頭連上級的話也不聽呢?”

“真把咱們逼急了,那也只能拼死一搏?,F(xiàn)在的領(lǐng)導,最怕的不就是上訪、告狀、請愿、鬧事嗎?咱就給他來個集體上訪,組織點兒人到市委省委門口靜坐,然后媒體一宣傳,鬧得滿城風雨,國內(nèi)外關(guān)注。中央急了,省里還能不急?省里急了,市里還能不當回事?到那時,這個工程怕是就黃了……”

龍興市古絳文物市場93號柜臺的經(jīng)理崔銘化,死死地盯著橫貫市區(qū)的龍飛大道的規(guī)劃圖。這是三兒子崔曉劍下了大功夫從市規(guī)劃局復(fù)印出來的。

崔銘化名義上是個普普通通的文物商販,經(jīng)營的店鋪只有幾十平米,然而私下里還有另一重身份——古墓大盜,而且是盜墓世家,十二歲起,他就跟著父親干這一行了。

崔家人丁興旺,崔銘化有兩個閨女三個兒子。幾個孩子天分都極好,最終,他選中了老三作為自己的繼承人。至于老大老二和兩個閨女,在各自的領(lǐng)域里都是能人,但對家族盜墓之事卻一無所知。他們幾個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的父親,這個不茍言笑、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小古董販子,其實早已腰纏萬貫,富甲天下。

如今的老三崔曉劍早已駕輕就熟,黑白通吃,成了文物界的江洋大盜。近些年來,他還廣交朋友,辦了一家武館,在龍興市小有名氣。二十年來,父子倆極少失手。他們勘測古墓的水平和精準度,比國家級的專業(yè)機構(gòu)毫不遜色。他們的胃口很大,一般的墓穴不會入他們的法眼,但凡看中了的,則必有斬獲,極少落空。這些年,文物價格的猛漲,一夜暴富的欲望,催生了大批土生土長、勇而無謀的盜墓團伙,這些團伙自生自滅,再生再滅,極難長久。而他們父子則不露聲色,穩(wěn)扎穩(wěn)打。

但今天的消息,讓父子倆再也穩(wěn)不住了。他們投資近三個億,耗時近兩年的計劃,極有可能徹底泡湯。

他們先是投資了一座毫無開發(fā)價值的廢鐵礦,還投資了一座小煤窯。在小煤窯周邊建起了一座磚廠、一座鐵廠,并在市郊近旁投資了一處狹長而又價格不菲的小區(qū),承租了附近的近千畝土地,承建了三十多個蔬菜大棚、九處花卉種植園、兩百畝中藥材種植基地,這幾項投資超過兩個億。當然,如果他們的計劃順利,事成之后的回報也是不可限量。

只有他們自己清楚,這一切所謂的投資不過是障眼法。在這片狹長區(qū)域的地下,在磚廠、鐵礦、花卉種植園、蔬菜大棚和中藥材種植基地相連之處,秘密挖掘了一條地下通道。這條地下通道高不到兩米,寬不過三米,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已經(jīng)掘進了七公里有余。

這條地下通道是他們的核心秘密,只有極少的幾個成員知道內(nèi)情。雇來的挖掘工均不是本地人,他們告訴這些雇工,挖掘地道的意圖一是秘密找礦,二是挖土燒磚。這都是違法行為,決不能走漏風聲,至于能不能找到礦,并不要他們操心,反正大家的報酬比一般的礦工要高出一倍。這些雇工自然明白,在別的地方打工,比這兒更累更苦,工資還少得可憐。于是大家都拼命干活,因為老板說了,進度越快,工資越高。

房地產(chǎn)項目也一樣是掩人耳目,目的就是同時在所在小區(qū)的地面上鑿開幾個地下通道的施工口,變單口單向施工為多口雙向施工,這樣可以加快掘進速度。唯一的問題是,地下通道太狹窄,施工正面只能容納一個人,三個人輪換,三班倒,九個人值守,日夜不息,連挖帶運,每天十幾米已到極限。何況有的地段地質(zhì)復(fù)雜,特別是有水有沙有巨石攔路時,進展更要大打折扣。進展雖然緩慢,好在也沒發(fā)生什么事端,平平安安已屬十分不易。目前地下通道已經(jīng)進入市區(qū),挖掘時更須小心謹慎,白天只能挖掘五到六個小時,晚上幾乎完全停止,機械挖掘根本不用考慮,只能靠人工,否則一旦被上面的人發(fā)覺,那就前功盡棄了。

幾個月內(nèi)必須把他們?nèi)坎鸪瑢嵲谔珰埧崃?,簡直無法想象

這些天來,他們雖然想盡辦法,仍然無法加快進度。進入市區(qū)后,地質(zhì)情況更加復(fù)雜,比如下水道、燃氣管道,以及高層樓房、商場的地下結(jié)構(gòu),需要提前預(yù)測并準確繞過。多口雙向的掘進方式也無法采用了,只能碰運氣,挖一步看一步。

以他們的測算,再有一公里左右,就可以到達目的地,這段距離估計需要三個月的時間,再把意外情況算進去,四五個月也差不多了。二十多年來,他們都是采用這種方式,屢試不爽。

崔銘化當然也清楚,這個時代留給他的空隙已經(jīng)越來越窄,時間和機會也已經(jīng)無多,像他這樣的致富之路,再這么走下去,只能是一條死路。他需要最后干一票大的,然后金盆洗手,此生此世再不踏入這個行當。

他看中的目標,是一座湮沒數(shù)百年之久的通天古寺,就在龍興市中心區(qū)域近旁的一片居民區(qū)地下,這個居民區(qū)恰恰就在龍興市委市政府決定打通的那條龍飛大道的東側(cè)。這個東側(cè),對崔銘化父子來說則是致命的一側(cè),他們花了近兩年時間,投資近三個億的那條地下通道,將會被龍飛大道徹底切斷!

龍飛大道即將開工。崔銘化父子即使再快,也必須再有三個多月的時間。何況地下通道已經(jīng)挖到了居民區(qū),任何一個疏漏,都可能讓他們的行動功虧一簣。如果龍飛大道提前進行全線地下勘探,包括地下文物探測,同樣會發(fā)現(xiàn)他們這幾年來朝思暮想、牽腸掛肚的那個地下大目標。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崔銘化父子斥巨資開挖的這條地下通道的必經(jīng)路線,恰恰要沿著龍飛大道的地下,蜿蜒曲折同行四百多米,想躲都躲不開。這意味著,地道必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龍飛大道的擴建改建工程,最先進行的必定是探測工程,工程規(guī)劃也必定是在探測工程結(jié)束之后,這就是說,留給他們的只有兩三個月時間,甚至更短。龍飛大道不僅會切斷他們的巨富之路,一旦被發(fā)現(xiàn),公安部門會立即介入,還將危及到他們的身家性命!

看著沉默不語的老爸,崔曉劍憋了好久,終于忍不住開口了:“爸,我們沒有退路了。這會兒撤,損失太大。撤也是死,不撤也是死。反正都是死,不如拼力一搏,說不定還有生路?!?/p>

“如果不撤,我們該怎么辦?”

“想盡一切辦法加快進度,爭取在兩個月內(nèi)打通。到時候我們擁有稀世國寶,或可一搏?!?/p>

崔銘化搖搖頭:“兩個月……我們毫無把握。要確保萬無一失,而不是靠一點兒把握也沒有的指望和想象。沒有十拿十穩(wěn)的事情,我們絕不做?!?/p>

“我們還有其他辦法,拖延龍飛大道的修建進度?!?/p>

“說說看?!眱鹤拥倪@個想法,讓崔銘化有點兒意外。

“第一,阻止辛一飛的市長任命?!?/p>

“這個不可能?!贝捭懟⒖谭窳诉@一條。

“第二,讓城建局、規(guī)劃局、交通局、電信局、電力局、自來水公司阻止龍飛大道的建設(shè)。既然是在城區(qū)施工,這些部門隨時都會給他的工程制造各種各樣的難題?!?/p>

“辛一飛已經(jīng)是市委常委了,這些部門哪個敢不聽他的?”崔銘化又否了第二條。

“阻止不了他修路,但拖延時間應(yīng)該有可能。我們投資的房地產(chǎn)項目里,有一個近萬礦工的棚戶區(qū),就在龍飛大道的必經(jīng)之路上。這些人完全可以利用,我們乘勢推波助瀾……”

“這個能有把握?”這次,崔銘化沒有馬上否定。

“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再說,如果政府拿不出讓他們滿意的方案,擴建工程就不可能拿出整體規(guī)劃,整體規(guī)劃拿不出來,工程就無法進展。我們花幾個錢做點兒工作,棚戶區(qū)里的礦工都會成為釘子戶。一個兩個釘子戶好辦,成百上千的釘子戶合在一起,什么樣的政府,什么樣的市長也沒辦法。”

市文物局文物安全督察科副科長史文祥,既是文物盜竊案方面的研究專家,也是文物鑒寶行當里的頂級專家。

史文祥五十三歲,畢業(yè)于龍興市師范學院歷史系,分配到市文物局,一干就是近三十年。龍興市是一個文物大市,每年發(fā)生的大小文物案件數(shù)百起。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以來,文物市場在龍興市急劇膨脹,文物黑市屢禁不止。這些天,史文祥正在為一個文物倒賣案件傷腦筋。

線索是從市公安局那里得到的。市公安局治安支隊為了確認一件文物的價值,特意找到他進行鑒定。看到文物,他大吃一驚,一枚長度不到五厘米的青白玉佩,竟然是明代的物品,這種物品只可能在上千里之外的皇室陵寢才會出現(xiàn),只能是帝王之家和皇親國戚才可能擁有。

倒賣者的出價是五萬元。一般來說,這樣的小件在文物市場上賣不到這么高的價格,除非遇到真正的行家。而這個文物倒賣者是個民工,也是一個文物盲,根本不知道這件文物的價值所在,更不知道它的來龍去脈。這樣一個東西能賣五萬元,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據(jù)這個民工說,工地上的一個工友欠他五萬元,那個工友沒錢還債,又有腿傷,就拿這個東西作抵押。他不識貨,還以為工友想糊弄他。那個工友說,你到市場上去試試,如果值不了這么多錢,把東西原樣還我就是,如果賣多了,咱們就對半分。我這會兒腿上有傷不能走路,又不是本地人,否則我就自己去賣了,還會讓你占這么大便宜?

這個民工半信半疑,沒想到在文物市場上一亮出來,就有兩個人緊追不放,開口就給三萬。見他猶豫,立刻加價到五萬。后來警察找到這個民工,他說當時那樣子,就是再多要五萬也能成交。而以史文祥的估算,類似這樣的珍稀物件,如果在拍賣場上,三十萬元也打不住。

這個民工說,他的工友是個賭徒,玩得挺大,動不動就是十萬八萬的輸贏。這個物件也是他賭博贏來的,人家以五萬元抵押給他,說過幾天就贖回來。不料第二天,那個賭友就死于工地上的一場事故。據(jù)說這個死去的賭友是個小工頭,平時出手闊綽,人也講義氣,把這個物件抵押給那個民工的工友時,工友毫不懷疑——其實這工友同樣是一個文物盲,對這個東西的真正來路更是一無所知。

讓史文祥驚訝的是,不久之后,那個工友也死于一場交通事故。線索到這兒就斷了,警方只知道這個亡故的工頭不是本地人,已婚,家在農(nóng)村,有老婆有孩子,每年掙錢不少,但花錢大手大腳,又嗜賭如命,他家的日子過得并不如意。工頭出事后,家里只來了一個弟弟。從他弟弟的嘴里,警方了解到,原來工頭的老婆五年前就已改嫁他人,女兒一直跟著他老婆,事實上,這個工頭這些年是一個人獨自生活。家里有個老母親,剩下的親人就只有這個弟弟了。

工頭的弟弟初中都沒畢業(yè),常年在外打工,對文物一竅不通,平時與哥哥也很少聯(lián)系,并不了解哥哥的情況。哥哥的遺體就地火化,他拿了一筆二十萬元的賠償金走了。

讓史文祥感到費解的還有這個工頭所在的公司——華臻投資管理公司。感覺上,這個公司的實力并不雄厚。按常理,一般公司對類似事故的處理,都是要經(jīng)過反反復(fù)復(fù)的商洽和談判的,但這個華臻公司基本上是對方提什么條件就答應(yīng)什么條件,甚至連工頭的一筆十二萬的賭債也全部承擔了,整個公司,包括工頭的弟弟對此都感到意外,當然還有千恩萬謝。

這個公司為什么會這么做呢?連賭債都幫著還,是不是有些太夸張了?

史文祥大致了解了一下這個華臻投資管理公司的基本情況。兩年前公司投資的一個鐵礦,基本上沒有什么回報——這個鐵礦原本就是一個貧礦。他問過鐵礦的負責人,得到的回答是,投資這個鐵礦,主要是想在這個礦里采掘石材。但究竟是什么樣的石材,對方也沒有說出個一二三。當然,史文祥對石材領(lǐng)域的事情也一竅不通。還有就是投資了一個鐵廠和一個磚廠,鐵廠的規(guī)模很小,幾乎沒有什么項目和技術(shù)方面的投入,平時倒是也鼓搗一些鐵制品,但鼓搗這些東西做什么用,史文祥看不懂。這些鐵制品大都是采掘方面的工具,生產(chǎn)不具規(guī)模,產(chǎn)品也沒什么銷路。至于磚廠,規(guī)模的確不小,平時的銷路也還可以,但這種投資有多大利潤空間很難說。公司還投資了一個小煤礦,產(chǎn)量不高,好在足夠平時的開銷還略有盈余。這個煤礦對環(huán)保很負責,每天都運來大量的渣土回填巷道。

這個公司最大的投資項目是房地產(chǎn),但他們投資的地段太偏太遠,而且地帶狹長,房價肯定上不來,就算能賺錢,也不會像城里的黃金地段那樣有巨額回報。還有幾十個蔬菜大棚和花卉種植園,看上去經(jīng)營得很一般,填土很多,卻很少施肥,產(chǎn)量不高,不虧錢就不錯了。

總的看來,這個公司老總的經(jīng)營思路莫名其妙,說難聽點兒,就是胡來。這是史文祥了解公司情況后的第一印象。好幾個億的投資項目,竟然這么糟蹋,這是在干什么?

就在史文祥專注這個案子的時候,突然接到了一紙紅頭文件。文件是文物局局長寧為善親自批示過來的,局長在上面寫了好長一段話,主要內(nèi)容是落實市委常委會會議精神,配合龍飛大道的工程建設(shè),要求文物局文物安全督察科和文物保護考古科嚴格遵照市委市政府的決策部署,全面認真地做好龍飛大道沿途地上地下的文物探測、搜尋、搶救、發(fā)掘、維護、管理和保衛(wèi)工作,確保重要文物無毀壞,無遺漏,無流失,無盜竊。局長還特別強調(diào),凡涉及國家文物保護的有關(guān)事項,一定要不折不扣、不講條件、堅決徹底地落實,決不允許丟失一件文物、毀壞一件文物、遺漏一件文物。誰在這個工程項目上玩忽職守、失職瀆職,將予以嚴厲查處,決不姑息。

這么多年來,史文祥還從來沒有見過局長有過這樣的長篇批示。讓史文祥感到詫異的是,局長的批示,看似要堅決貫徹市委市政府的決策部署,實則是嚴厲要求文物局有關(guān)部門,要把發(fā)掘和保護文物的工作放在第一位,至于工程能不能按時完成,那是黨委和政府的事。一句話,要把文物保護放在第一,而修路工程只能放在其次。

局長這是怎么了?

當然,保護文物是沒錯的。龍興市地理位置獨特,山勢雄奇,易守難攻,自唐代以來,歷經(jīng)近一千五百年,并無大的戰(zhàn)亂,城內(nèi)城外和兩山周邊留下了大量的文物古跡,尤其是眾多的佛教寺院,成為龍興最壯觀的一道奇景,諸如龍興寺、龍泉寺、龍山寺、報恩寺、臥佛寺等,寺院之多,堪比南朝四百八十寺。其中最知名的一座寺院,當屬已經(jīng)湮沒了數(shù)百年之久的通天寺。

通天寺在唐代就已經(jīng)名滿天下,武則天當政時,曾多次臨幸寺院。武則天病危時,還委派寵臣專程到通天寺拜謁禱告,以求佛祖護佑平安。至今,民間還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傳說。唐代義凈高僧西天取經(jīng)回來,不僅取回了佛學真經(jīng)四百部,還帶回了佛祖釋迦牟尼的真身舍利三百粒和九尊金剛座眾佛祖座像。這些無價之寶,成為武則天籠絡(luò)地方勢力,樹立皇家威權(quán)的文化至寶。當時天下分為十五道三百州,武則天將佛陀舍利頒詔分賜給各道所轄的佛教寺院,龍興市的通天寺正是其中之一,據(jù)說武則天還賜給通天寺金剛座佛像一尊。為了供奉佛陀舍利,通天寺聘請了八位能工巧匠,用了九個月的時間,精心打造了一副莊重華美的金棺銀槨。

傳說通天寺內(nèi)還藏有一尊馳名中外的真身佛,乃是武則天極為尊崇的一位高僧,以包骨真身的方式圓寂于通天寺。為使自己的肉身經(jīng)千載不腐,受萬世敬仰,一些高僧在身體尚處康健之時,便不再進食,每日只飲松柏汁液,直至全身透亮,清癯如玉,身內(nèi)再無俗物可泄。而后盤腿端坐于瓷甕內(nèi),甕中以炭灰墊底,干草圍身,使軀體快速脫水,逐步枯瘁,直至闔然圓寂。氣絕數(shù)日之后,以特制的泥漿包裹全身,再用青灰將甕內(nèi)充實,以玉盤蓋頂將瓷甕密封。待軀體腑臟徹底枯化,方可打開玉蓋,將包骨真身抬出,供人世代膜拜。

通天寺究竟擁有多少鎮(zhèn)寺國寶,不得而知,因為通天寺已經(jīng)在地下掩埋了數(shù)百年。龍興市處于中國北方中強地震帶,歷史上有記載的強震有十余次。名鎮(zhèn)華夏的龍興通天寺,于元代中期毀于地震,重建后又毀于兵火,明代中期再度興建,清初再次毀于地震。這些稀世珍寶,是否隨大地震一并埋入地下,至今仍然是個巨大的謎團。

這些年,史文祥與寧為善局長為如何啟動通天寺的挖掘開發(fā)工作,多次發(fā)生爭執(zhí)。局長主張全面盡快開發(fā),而史文祥則建議逐項逐步開發(fā),不可貿(mào)然全面鋪開,避免給地下文物帶來人為的損害。自去年以來,局長的態(tài)度突然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由以前的積極從快全面挖掘開發(fā),轉(zhuǎn)變?yōu)闀翰婚_發(fā),甚至一再表示,在現(xiàn)階段科技保護手段還不夠完善的情況下,堅決不能隨意開發(fā)。局長還說,省文物局和國家文物局也是這個態(tài)度。

其實,史文祥也找過省文物局和國家文物局,根本不是寧為善說的那樣。省文物局局長甚至說,現(xiàn)在龍興市正面臨城市改造,這對文物挖掘保護工作有一個很大的促進作用,如果這個時候再不對一些重要遺址進行開發(fā),有些寶貴的文物就永遠也不可能重見天日了。

寧為善局長的批示,讓史文祥摸不著頭腦。不過,好消息是,負責工程建設(shè)的主管領(lǐng)導是辛一飛。多年前他們曾一同在省委黨校學習,同一個班,同一個組。三個月的黨校學習,讓他們倆成了莫逆之交,因為他們對文物有著同樣的癡迷。這些年,他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辛一飛在吳浙縣當縣長時,因工程建設(shè)涉及文物挖掘和保護,經(jīng)常和他交流。史文祥有時候甚至覺得,辛一飛在文物保護和開發(fā)方面的見解,要比文物局很多專家都強得多。

數(shù)月前,曾有傳聞?wù)f辛一飛要調(diào)到市里工作,那時候史文祥曾想過,如果辛一飛能來文物局當局長就好了,他倆可以放開手腳大干一番。再后來,有關(guān)辛一飛的這些傳聞突然銷聲匿跡,史文祥還惋惜過好一陣子。

讓史文祥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辛一飛不僅調(diào)來了,而且直接被任命為常務(wù)副市長。

第三章

在龍興市臨時召開的第二十七次人大常委會上,市人大主任劉利斌突然覺得眼前的情景很不正常。

這次臨時召開的人大常委會只有一個議題,就是對龍興市委提名辛一飛擔任龍興市政府副市長一職,進行充分討論,并按照相關(guān)程序,依法進行投票表決。都是必經(jīng)的正常程序,政府任職,市委提名,人大決定。盡管辛一飛已經(jīng)是市委常委,但擔任副市長一職,還須由人大常委會投票表決。

為了確保辛一飛順利當選,人大常委會沿用了慣常使用的選舉和表決辦法:同意的,不動筆,直接把選票投入票箱即可;反對的,必須把現(xiàn)有人選名字后面反對一欄的方框用筆全部涂黑;另選他人的,除了填上其所贊成的人選的名字,也要把人選后面同意的方框全部涂黑;棄權(quán)的,則把棄權(quán)一欄后面的方框涂黑。這需要時間,也需要很明顯的動作,而且必須使用特制的選舉表決筆,如果沒有涂滿,或者不認真不用心,很可能就會成為廢票。

這樣的選舉辦法,如果沒有意外,選舉結(jié)果不是全票也是高票。因為所有的常委在小組會上討論時,都進行過表態(tài)發(fā)言,對市委的提名,一般不會有過于激烈的反對意見。既然大家在討論時都表示同意了,投票表決時,也就不會有什么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拿起筆來,出爾反爾,公然在表決票上劃來劃去。

這樣的選舉和表決辦法,想讓一個候選人高票、全票很容易;而想把一個人選下去、否決掉,則很難很難。然而今天人大常委會的投票表決,則顯得十分異常。發(fā)選舉票時,沒有人交頭接耳,整個會場出奇地安靜。等到選票到手,主持人對表決的要求還沒陳述完畢,會場上竟然有一半以上的常委都俯下身來,刷刷刷刷地都在動筆!

劉利斌目瞪口呆。按人大常委會這些年的慣例,候選人能否通過,需要超過三分之二以上的票數(shù)!而眼前的情況表明,龍興市人大常委會這六十多個常委中,只要有二十個以上反對或棄權(quán),辛一飛這個副市長職務(wù)的任命就無法通過!

這次表決已經(jīng)完全失控!劉利斌主任的額頭頓時冒出一層細汗。如果辛一飛的票數(shù)沒能超過三分之二,就無法被任命為副市長,這將是龍興市建市以來最嚴重的一起政治事件!

劉利斌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對身旁主持選舉的常務(wù)副主任王宇新悄悄耳語:“讓動筆的馬上停下來,強調(diào)一下投票紀律。今天的表決有問題,必須想辦法制止,否則這責任我們誰也承擔不了。”

王宇新愣了一下,隨即敲了敲話筒:“請各位委員收到選票后,先不要動筆,聽清楚了嗎?先不要動筆!下面我把今天的投票表決辦法再講一遍,大家一定要聽清楚……”

劉利斌挺直了身子,板著臉,神色凝重而威嚴地直視著會場。他覺得王宇新的語氣還是很有威懾力的,但與他自己的臉色一樣,對下面的異動似乎沒有任何影響,映入眼簾的,仍然是委員們低頭在票面上用力涂抹的動作,耳朵里也仍然是一片若有若無的刷刷刷刷的聲音。

會議廳其實并不大,人大主任坐在主席臺上,與前幾排的常委們幾乎就是面碰面、眼對眼。平時有個什么材料,不挪位子一伸手就能遞過去,說什么話,相互之間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但今天,常委們對主席臺上的喊話置若罔聞,仍然有至少一半的人在動筆!

劉利斌怔怔地看著會場中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突然覺得又是那樣的陌生和疏遠。沉思片刻,劉利斌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對主席臺上的副主任兼秘書長馬京辰招了招手。馬京辰立刻俯身跑了過來,沒等劉利斌說話,他先開口了:“主任,情況不好,今天的表決估計要出問題?!?/p>

劉利斌壓低聲音:“你馬上給田震書記打電話,就用手機打,不要通過秘書,直接跟書記匯報。就說是我的意思,如果票數(shù)不夠,沒有超過三分之二,是否可以改為超過半數(shù)即通過。如果連半數(shù)也沒有超過,是否可以暫不宣布表決結(jié)果,表決結(jié)束后馬上召開人大主任會議統(tǒng)一思想,明天再進行第二次表決?!?/p>

馬京辰瞪大眼睛:“主任,這樣做行嗎?萬一捅上去,那可是要出大事的?!?/p>

“都什么時候了,顧不上了!你告訴田書記,這是我個人的想法,懇請市委同意我的建議?!?/p>

“怎么搞的!”田震接到電話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在辦公桌上“嘭”地擂了一拳,連茶杯和文件都跟著跳了幾跳?!澳銈兪孪榷几墒裁慈チ?!有問題為什么不提前做工作,為什么不提前給市委報告!”

秘書長的手機離耳朵足有三十公分,仍然感到手機內(nèi)發(fā)出的強烈震動。他大腦有些麻木地聽著書記的怒斥,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一聲不吭。

田震繼續(xù)質(zhì)問:“你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工作?這么多委員表示反對,事先就沒發(fā)現(xiàn)任何征兆嗎?不是已經(jīng)在小組會上進行過充分醞釀和討論了嗎?你們知不知道這是一起什么性質(zhì)的事件?你們主任現(xiàn)在讓你給我打電話是什么意思?”

“主任讓我征求書記的意見,如果辛一飛表決沒有通過,是否可以采取些補救措施?!泵貢L接著就把劉利斌的話轉(zhuǎn)述了一遍。

“你馬上告訴劉利斌主任,這些補救措施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只能是越描越黑。既然是嚴肅的合法的合乎程序的選舉,選舉結(jié)束了,就應(yīng)該宣布結(jié)果,這是必須的。選舉結(jié)束以后,一切按程序辦,常委會休會,委員們回家。如果確實被否決了,首先責任在市委,在我。議程結(jié)束后,請劉利斌主任到我辦公室來?!?h3>二

人大主任劉利斌木然地坐在主席臺上。主持人最后一次向全場發(fā)問:“還有沒有人沒有填寫完選票?沒有填寫完選票的請舉手!”

臺下一片沉寂。良久,主持人宣布:“現(xiàn)在開始投票。首先請監(jiān)票人和總監(jiān)票人投票?!?/p>

大廳里突然響起了輕快活潑、熱情洋溢的民樂《喜洋洋》。劉利斌被嚇了一跳,意識到該自己投票了。

投完票,再坐回自己的位置,他死死盯著臺下常務(wù)委員們一張張神色嚴峻、表情深沉的面孔,也許他審視的目光太扎眼,鐵青的臉色太難看,主席臺下沒有一個人像往常那樣同他打招呼,甚至沒有人看他。連歡快跳躍的音樂聲,此時也顯得無比滑稽、虐心和逆耳。

劉利斌非常清楚,作為一個人大主任,自己應(yīng)負的責任是什么。如今省一級的人大主任,一般都由省委書記兼任。地市一級的人大主任,有的地方由書記兼任,有的地方書記不再兼任。縣一級的人大主任,書記一般不再兼任。市委書記不兼任人大主任,是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不斷完善的需要,也是人民代表大會制度越來越規(guī)范的結(jié)果,是對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高度認可和信任。

而今天,龍興市人大常委會把市委建議的一個重要人選給否定掉,他這個人大主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辛一飛的落選,后果不堪設(shè)想,這將完全打亂市委市政府的人事部署和工作部署,在龍興市不亞于一場超級地震。

投票很快結(jié)束了,監(jiān)票人正在清點票數(shù)。

發(fā)出選票和收回選票相等,選舉有效!

投票結(jié)果用不了二十分鐘就會出來。如果沒有通過,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辦?按照田震書記的指示,如實宣布票數(shù),如實宣布結(jié)果?如果沒有通過,作為人大主任,面對全體常務(wù)委員,自己如何對這次投票表決以及這次人大常委會予以定性和評價?

按照慣例,常委會結(jié)束前,人大主任都要發(fā)表講話。這個講話將會在第二天的媒體上全文照登,還會在當晚的電視新聞中播出主要內(nèi)容。事先準備好的講話稿肯定不能再用了,現(xiàn)在看來,這個講話稿幾乎就是個笑話。以往的套話也不能講了。經(jīng)過全體委員的努力,我們順利地完成了這次常委會的所有議程?這樣的結(jié)果,算是“順利完成”嗎?可不這樣講,又該怎么講?對提請人大常委會的建議人選表示反對,也是賦予所有人大常務(wù)委員的神圣權(quán)利,你能說這次人大常委會沒有完成既定程序和表決任務(wù)?

什么話也不說,直接宣布結(jié)果,然后宣布散會?那肯定也不合適。會議結(jié)束后,媒體上如何登載,電視上如何播出?人們將會怎樣評價這次會議,怎樣議論你這個人大主任失態(tài)的言行舉止?

書記說了,如果表決沒有通過,人大常委會結(jié)束后,馬上在書記辦公室召開臨時會議,專門研究這次人大常委會的選舉情況。目前自己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把這次表決沒能通過的原因找出來,在會上要有一個精準而又合乎情理的分析。

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事情太突然了,他甚至都來不及思考。劉利斌四顧茫然。自己確實太大意,太疏忽了。這么多人反對,為什么事先就毫無察覺呢?究竟誰在暗里做了手腳?

劉利斌擔任人大主任已經(jīng)三年多。

他的上一屆,人大主任還是由市委書記兼任。三年前人大換屆前,市委書記田震被提升為省委常委,成了副省級領(lǐng)導,人大主任的位置就騰了出來。

劉利斌是幸運的。在一個地級市里,正局級干部一般只有三個,書記、市長、政協(xié)主席。從劉利斌這一屆開始,正局級干部增加了一個。

人大主任的職務(wù)也就決定了他盡管已經(jīng)退居二線,但在四大班子的排序上仍然是穩(wěn)居第二的位置。還有龍興市所有干部最為看重的一點,每次市委常委會人大主任都必須列席,雖然沒有表決權(quán),但有發(fā)言權(quán)、監(jiān)督權(quán)和建議權(quán)。特別是涉及一府兩院,也就是市政府、市法院、市檢察院的人事任免,人大主任的建言很有分量。

不過,人大工作的忙碌和繁重,也完全超出劉利斌的預(yù)想。千頭萬緒,整天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有退居二線的消閑和輕松。有時候,他甚至感到比他當市委副書記,比他當常務(wù)副市長時還忙還累。畢竟是一把手,什么都得操心,大事小事,最終都得由他拍板。

人大工作對劉利斌來說,是一個全新而又陌生的領(lǐng)域。按通常的說法,人大工作是集體有權(quán),個人無權(quán)。即使你這個人大主任,在一些具體的事情上,也沒有多大的權(quán)力。就像選舉和表決,一人一票,你對整個選舉和表決起不了決定性作用。

中國的各級人大機構(gòu)中最重要的常設(shè)機關(guān)人大常委會,除了部分非黨人士,絕大多數(shù)都是退下來的書記縣長或者局長主任和部門領(lǐng)導。他們都在一線任職多年,工作經(jīng)驗豐富,什么世面都見過,你的工作要是做不到位,他們看得一清二楚。在這些人面前,你只能如履薄冰,須臾不可松懈。何況這些人中還有不少自己的同事、同學和同鄉(xiāng),有的還曾在一起搭過班子。這些卸任來到人大的老局長、老主任、老書記,比他從政的時間更長,比他的資格更老,甚至還做過他的領(lǐng)導。無非是自己的運氣好,比他們早進步了兩年而已。自己的這個人大主任,也是由他們選上來的。

也許正是這些原因,面對著這些人大常委,常常讓劉利斌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以前在政府也好,在黨委也好,劉利斌硬朗的工作作風,還有他的能力和魄力是眾所周知的。那時候的劉利斌,指哪兒打哪兒,可謂所向披靡。誰不守規(guī),誰不努力,誰不認真,誰敢陽奉陰違,他有的是辦法。該批就批,該調(diào)就調(diào),不行了該免就免。但凡他拍板的事情,下面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絕不敢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下面出現(xiàn)了什么新問題、新情況,有什么糾葛矛盾,他都會在第一時間發(fā)覺,因此都能從容應(yīng)對,及時化解,絕不會讓苗頭成為趨勢,最終演變成事故。

然而今天的情況完全相反。劉利斌第一次真正感到,這個人大主任,確確實實只是個二線領(lǐng)導,只是個無權(quán)無勢的主持人。

從目前的情況看,辛一飛的落選板上釘釘,除非有奇跡發(fā)生,那就是出現(xiàn)二十張以上的廢票。只有這樣,辛一飛獲得的贊成票數(shù)才有可能超過三分之二。而出現(xiàn)二十張以上廢票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這些投反對票的常務(wù)委員都是黨培養(yǎng)多年的干部,對市委的建議提名,在小組會上一聲不吭,在選舉時卻臨陣倒戈,這不是公開和市委市政府叫板嗎?究竟是誰暗中操縱了這次人大常委會的選舉?這個人的膽子太大了,能量也太大了。

他看了看手表,距全部會議議程結(jié)束,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更讓他擔憂的是,如果連半數(shù)也超不過,他該怎么辦?

市長李任華接到田震書記的緊急通知時,隱隱約約覺得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此時,他正在即將修建的龍飛大道沿途的一個棚戶區(qū)調(diào)研。

這個棚戶區(qū)所在地叫馬家園。緊鄰馬家園有條季節(jié)河,叫二道河,以往到了雨季,二道河才會有水。這些年,二道河基本消失,即使暴雨成災(zāi)的時候,河道也存不住水。這一片過去不屬于城區(qū),交通還算方便,人們就沿著這條季節(jié)河的河床和河道興建了很多臨時住宅。由于這幾年打工的越來越多,臨時住宅也越來越多,時間久了,整個河道和附近的山丘上形成了一片一片的臨時住宅區(qū),這是龍興市最大的棚戶區(qū)。

二道河馬家園棚戶區(qū)的住戶,以前幾乎是清一色的礦工。這幾年,其他工種打工的也越來越多,新來的臨時住戶可以說是五花八門,搞建筑的、賣菜賣瓜果的、拉貨送貨的、機械加工的、修補家具的、修傘修鞋的、美甲美容的,后來又增加了家裝公司、服裝公司、快遞公司,等等。

龍興市是礦業(yè)大市,礦業(yè)一直是支柱產(chǎn)業(yè)。截至目前,全市共有年產(chǎn)量六十萬噸以上的煤礦十二座,儲量在十萬噸以上的鐵礦七座,還有一些儲量不低的稀有金屬礦產(chǎn),如鋁、銅、鈷、鎂、鎢。這些大大小小的礦產(chǎn),在龍興市四周和各個縣區(qū)星羅棋布,其產(chǎn)值幾乎占了龍興市生產(chǎn)總值的一半以上,也讓龍興市的GDP始終在全省名列前茅。

這些年,礦產(chǎn)品大幅降價,龍興市委市政府借機對這些礦產(chǎn)資源進行了大力改造和整合。小鐵礦小煤窯基本上都被關(guān)停并轉(zhuǎn),重特大事故的發(fā)生率也不斷降低。關(guān)停并轉(zhuǎn)帶來了有益的一面,但也帶來了另外一個副產(chǎn)品,那就是隨著礦產(chǎn)資源的大整合,留下了大片大片令人望而生畏的礦工居住的棚戶區(qū)。

這些棚戶區(qū)有點兒類似國外的貧民窟,不同的是,棚戶區(qū)有組織、有管理,服務(wù)水平和生活質(zhì)量盡管不高,但排水排污系統(tǒng)基本暢通,水電氣暖一樣不差,公共設(shè)施包括公共廁所也還齊全。

棚戶區(qū)的居民,大都是兩代以上留在這里的礦工。年齡大點兒的,改革開放之初就來到了這里,年齡小點兒的,幾年前中學一畢業(yè)就來了。更多的都是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的礦工的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

當初來到這里時,他們根本沒想過在這樣的地方久住,只是農(nóng)閑的時候出來打工,沒有租房的想法,其實也沒房子可租,就在礦口附近找個地方,隨便搭個窩棚挖個窯洞,或者蓋個土坯房,只要晚上能安身,能有個睡覺的地方就行。再后來,越挖產(chǎn)量越大,小礦變大礦,礦工也越來越多。農(nóng)村種地的收益遠低于打工的收益,過去的農(nóng)閑時打工,變成了終年打工,一個人打工,帶來了一家人打工。棚戶區(qū)也越變越大,最終連片成區(qū)……

整個龍興市,從事挖礦產(chǎn)業(yè)的工人有二十多萬,解決了住房問題的不到五分之二。龍興市過去能住人能蓋房的周邊,幾乎全被這樣的棚戶區(qū)占據(jù)。隨著龍興市城市化進程的加快,這些圍困在周邊的棚戶區(qū),就成了一個繞不過去的老大難問題。要想打通龍飛大道,就必須對這些盤踞在大道兩旁的棚戶區(qū)進行徹底改造。

住在棚戶區(qū)的礦工和家屬,足有一萬多戶。在棚戶區(qū)居住的新老礦工人數(shù),少說也有三四萬人。李任華市長來這里時,派出所給他提供了一個較為準確的數(shù)字,如今居住在棚戶區(qū)的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保守估計也有一萬人。

對一個城市管理部門來說,這樣的人口比例,再加上這樣的居住環(huán)境,必然會成為惡性案件多發(fā)之地。居住在這里的年輕人,由于種種原因,大部分沒有受過完整的基礎(chǔ)教育,能從小學順利讀完初中的,幾乎占不到一半。初中畢業(yè)能上職業(yè)學校的,或者考上普通高中,最終考上大專大學的,占不到五分之一。

很多年輕的礦工就在這里出生,從小就隨著爺爺爸爸挖礦。他們的玩伴也是礦工的孩子,長大了,同礦工的孩子談情說愛,結(jié)婚生子。這些年輕人簡單淳樸,抱團講義氣。一旦誰家遇上了什么事,就會集體上陣,傾巢出動,不討個說法絕不罷休。

這些礦工都是外鄉(xiāng)人,從小到大,依靠的是政府,相信的是政府。有困難的時候,他們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政府,他們真心地認為,共產(chǎn)黨的政府,就是為窮人為工人農(nóng)民撐腰說話辦事的政府。他們一直認為自己就是城市的基層群眾和貧困階層,對黨和政府的扶貧政策和安置政策充滿了期待。

隨著這些年房價的持續(xù)上漲,他們對棚戶區(qū)改造工程的期望值越來越高。他們廝守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這些幾平米、十幾平米,且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小小蝸居,就是他們的希望和夢想。而龍飛大道工程的開工,意味著他們的夢想有可能實現(xiàn)了。他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真正的房產(chǎn),就會以大紅本的形式,劃撥在自己的名下。真正的室內(nèi)廚房、抽水馬桶、客廳、陽臺、臥室,這一切過去只會在夢中出現(xiàn)的景象,將會變成真正的活生生的屬于自己的現(xiàn)實。

一句話,他們的苦日子到頭了。

尤其讓他們興奮不已的是,市政府將會給龍飛大道工程派來一個好領(lǐng)導,這個領(lǐng)導叫辛一飛,是一個老百姓人人叫好的大清官。各種各樣有關(guān)辛一飛的傳聞,在這里被人們傳得有聲有色,家喻戶曉。

辛一飛這個名字,在二道河馬家園已經(jīng)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

今天龍興市市長李任華突然來到馬家園棚戶區(qū)調(diào)研,頓時讓整個棚戶區(qū)處于一種無比亢奮的沸騰之中。這個情況完全出乎李任華市長的預(yù)料。他一來到棚戶區(qū),頃刻間就被大批的居民包圍了。粗略估計一下,圍在他身旁的居民至少也有七八百之多。

李市長的秘書小楊驚恐地看著這起伏洶涌的人群,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但楊秘書很快就放松了心情,這么多的人圍著李市長,目的好像只有一個,就是想跟市長說說話,拉拉手。人們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沒有人喊冤,沒有人哭訴,有的只是熱情的問候,更多的人則是鼓掌和握手,再有的就是一片在陽光下舉起來拍照的手機。

李任華來時并沒有做什么特殊的安排,事先也沒有通知這里的居委會和街道辦,他覺得到一個棚戶區(qū)看看,用不著興師動眾。而且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在家里的人不會很多。所以,當這么多人一下子涌出來時,他確實感到意外。后來才知道,他來這里查訪的消息還是走漏了。

圍在他身邊的人群里,不僅有老人和家屬,還有很多專門請假留下來的職工。不只是這個棚戶區(qū)的礦工,其他棚戶區(qū)的竟也來了不少。無數(shù)的問題,無數(shù)的期許;個人的,家庭的,集體的;政策文件,新聞媒體,私下傳說……都與棚戶區(qū)的改造工程有關(guān),都與即將出臺的分配政策有關(guān)。一句話,都與自己能不能分到房子有關(guān)。

“李市長,我們在這里住了十幾年了,這回是真的嗎?不會又是忽悠我們吧?!?/p>

“市長啊,我們這里的人,都是些特困戶、特貧戶,有點兒關(guān)系有點兒路子的人早都走了。我們也沒什么指望,靠的就是政府。現(xiàn)在就只想問一句,中央的精神,什么時候才能落實到我們這里???”

“李市長,這次棚戶區(qū)改造,一定要公正公平啊。我們一家人來得晚,五口人才住十幾平米,如果只按面積算,我們一家人吃虧可就吃大了,你們一碗水要端平啊。”

“聽說李市長你是掛職下來的,干個一年半載就要提拔調(diào)走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們也盼著你高升,可你走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龍飛大道修通,要把我們這個棚戶區(qū)改造出來啊。我們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念你的好……”

問得最多的,還是辛一飛。

“李市長,聽說那個辛一飛是個好官,讓他當副市長,主要負責龍飛大道工程,這個不會再變了吧?什么時候他才能來上任???”

“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辛一飛啊,我們就想聽聽他怎么說的,這里的棚戶區(qū)改造,到底是什么方案?”

“李市長,剛才有人傳話,說選舉辛一飛當副市長有好多人反對。大家就納悶兒了,這么好的領(lǐng)導還選什么,直接派來不就得了?”

“李市長……”

李任華被人們簇擁著,不斷回答著一個個提問。三月的天氣仍然很冷,但他早已是滿頭大汗,襯衫都濕透了。離開的時候,最后留給現(xiàn)場群眾的幾句話,也還是有關(guān)辛一飛問題的解答。

“大家放心,辛一飛任副市長,是市里省里的決定,不會有任何變化!他今天上午就會被任命為副市長,很快與大家見面。有關(guān)棚戶區(qū)的改造工程,會綜合大家的意見,按照公正公平的原則處理和解決。大家說得很對,共產(chǎn)黨的政府就是老百姓的政府,政府所有的工作,都是為老百姓辦事!誰與老百姓兩條心,我們就撤他的職,查他的問題,就讓他下臺!這幾年,大家也都看到了,今后我們就是要堅持這么做下去,人民的政府,就必須讓人民滿意!”

劉利斌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選舉結(jié)果。不出所料,辛一飛副市長一職的提名沒有通過。而且票數(shù)居然沒有超過半數(shù),33票贊成,24票反對,10票棄權(quán)。

離半數(shù)還差一票。

居然只差一票!

市委書記雖然不同意,但之前他還是想堅持自己的想法,只要選票過半,他就會宣布任命通過,所有的責任都由他來承擔!

就在清點票數(shù)期間,劉利斌給省人大常務(wù)副主任劉祥打了一個電話,只問一個問題:人大常委會的人事任免表決,票數(shù)過半是否可以宣布通過。劉祥副主任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可以,沒有問題。

劉祥副主任特別給他講到,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各級人代會投票選舉,一般都是票數(shù)過半即當選。人代會閉會期間,人大常委會的選舉各有不同,但重要的人事任免,票數(shù)過半即可通過。這幾年,我們各級人大常委會對人事方面的任免決定越來越自信了,就把超過半數(shù)當選變成了超過三分之二當選,這也是常委會對人大全體會議的一種承諾,為的是更具效力和說服力。其實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人大常委會投票決定半數(shù)通過是完全可以的,是合乎法律的,不存在任何問題。

劉祥主任的一番話撥云見日,讓劉利斌頓感信心爆棚。他當時覺得,對辛一飛的表決,人大常委中即使有很多人反對,但票數(shù)過半應(yīng)該沒多大問題。他不相信一個市委省委同意的決定,會在市人大常委會上遭到半數(shù)以上常務(wù)委員的反對。這些常務(wù)委員,每一個他都非常熟悉,他們都有很強的政治意識、大局意識,在關(guān)鍵時刻,絕大多數(shù)都會堅決遵守黨的紀律和黨的意志。

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

33:34。

如果事先有所察覺,稍稍做點兒工作,哪怕在選舉前強調(diào)幾句,也許就會挽回眼前的這場困局、敗局。但現(xiàn)在什么都晚了。

“主任,該宣布了,常委們已經(jīng)到齊,都回到會場了?!泵貢L馬京辰在耳邊輕輕的一句,卻把劉利斌嚇了一跳。

休息室里一片死寂,幾個副主任都沉默著,空氣像凝固了一般,大家的喘息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劉利斌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幾乎是惡狠狠地盯著秘書長,把秘書長也嚇了一跳。當著幾個副主任的面,劉利斌話里有話地問:“你是秘書長,事先什么情況也不知道?”

秘書長根本沒想到主任會在這么多人面前用這種語氣質(zhì)問他,臉紅一陣白一陣,好半天才說:“主任,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我剛才細細地同他們核對過幾遍,做夢也沒想到啊?!?/p>

“做夢也沒想到?以往開會,你一天在我的辦公室跑無數(shù)趟。昨天今天,這么重要的會議,你卻溜得無影無蹤,都干什么去了?分組討論會你沒參加嗎?會上沒有人表示異議嗎?討論情況反饋,這方面的信息怎么一點兒也沒有?是你沒有布置,還是沒有人反映?你的工作都做到哪里去了?你把這個投票結(jié)果給我拿過來的時候,就沒想過應(yīng)該跟我說點兒什么?你沒感覺到有壓力嗎?沒感覺到失職嗎?是不是覺得很坦然?這一切都很正常?”

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馬京辰的頭上滾了下來,這些質(zhì)問,他無法回答。劉利斌大概也不指望他的回答,騰地站了起來,也沒給任何人打招呼,徑自向會場大步走去。

主持會議的常務(wù)副主任王宇新宣布了表決結(jié)果,緊接著宣布會議的最后一項議程,請市人大主任劉利斌作總結(jié)講話。

劉利斌眼前沒有講話稿,早就寫好的講話稿在公文袋里,根本沒取出來。昨天晚上他還把講話稿認真看了一遍,對其中的好多地方做了修改。但現(xiàn)在,這個早就準備好的講話稿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再照著念一遍,純粹就是個笑話。

劉利斌死死地盯著會場,足有兩分鐘沒有講話。臺下的常務(wù)委員們也一個個面無表情地端坐在那里,沉默著。此時,只有劉利斌有講話的權(quán)利,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字字如劍:“我想,這個結(jié)果一定是某些人最希望看到的,不是嗎?”

會場一片死寂,沒人知道這個平時很溫和也很敦厚的人大主任要說什么。

“恭喜這些人,你們贏了。我沒說得逞這兩個字,這會兒我還不想說,因為還不到時候!你們確實贏了。是不是感到很高興?很得意?是不是還想再聽聽我平時那樣的講話,這次會議開得很順利,圓滿完成了各項議程?好讓你們再得意一下?

“本來我不想說什么了,事后我們會對這次表決的結(jié)果進行調(diào)查和定性,到了那個時候,我自然會有很多話要說。誰的問題誰負責,誰的責任誰承擔。我說這話不是想秋后算賬,但究竟是什么問題什么原因,我得向市委交代,向市委檢討。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

“我特別想問問那些投反對票的人,你們?yōu)槭裁匆@么做?上午討論時,你們不是都表示同意市委省委的建議提名嗎?不是都沒有異議嗎?為什么偏偏在投票時出爾反爾,說一套,做一套?辛一飛到底哪里有問題,哪里讓你們不滿意了?是因為破格提拔嗎?正處提副廳,正縣升副市,在座的你們沒有遇到過嗎?縣長提拔為副市長,這在以前沒有先例嗎?很多啊,哪里錯了?哪里不符合干部條例?哪里沒有依法合規(guī)?

“你們的檔案我全都細細看過。你們中間的不少人,很多就是直接從鎮(zhèn)長提拔為副縣長,從副縣長副書記直接提拔為局長主任,從縣委副書記直接提拔為書記的。難道都錯了?我們的干部選拔,總有一批干部會按照時局和人民的需要,及時被提拔到某一個位置。在座諸位幾乎都當過一把手,這個誰也明白的道理,莫非你們突然想不明白了?或者,你們認為這次提拔不公正不公平?那你們就說說,哪里不公正,哪里不公平?是違反了程序?還是暗箱操作了?有嗎?如果有,現(xiàn)在你就可以說出來?!?/p>

劉利斌停頓片刻,目光掃過臺下幾張熟識的面孔。沒有人和他對視,他的目光盯向哪里,哪里就只能看到一個腦殼。

“如果不是因公,那就只能是徇私了?說實話,此時此刻,我真不想把這個詞匯用在這里,用在大家頭上。徇私!不覺得我們的人格受到了侮辱?怎么會徇私?為什么要徇私?這個私應(yīng)該只有一個,那就是龍飛大道的開通牽扯到某些人的既得利益,斷了某些人的財路,必須讓這個工程胎死腹中,讓這個執(zhí)行人打道回府,然后再找一個可以保住既得利益的代理人。有多大的分量才能把你的筆尖壓在反對的選票上?重金賄賂?利益許諾?有人施壓?是不是?如果是,那就摸著胸口想一想,你的孩子里面有失業(yè)的嗎?有上不起大學的嗎?你的家人里面,有住無所居、老無所養(yǎng)、病無所醫(yī)的嗎?

“到底有多大的私利,能把黨紀國法和人民的恩義統(tǒng)統(tǒng)拋在腦后,踩在腳下?你們今天都在行使自己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我本不該指責什么,也無權(quán)指責什么。但我必須說出來!這是我的心里話!不說出來就對不起我自己,對不起我這個職務(wù)!今天的表決,不僅是我的恥辱,也同樣是你們的恥辱!龍興市的老百姓不會忘記我這個失職的人大主任,更不會忘記你們這些投反對票的人!也肯定能看清你們都是些什么樣的人,都在代表著誰的利益!

“得有多大的利益,才能讓你們投下那反對的一票?對人民忘恩負義,還能算是一個有立場有信仰的共產(chǎn)黨員嗎?”

多少年了,劉利斌從來沒有這樣發(fā)作過。他憤怒地審視著會場,再次看了看時間,然后咆哮似的從嘴里擠出兩個字來:“散會!”

第四章

中午十二點一刻,在田震書記辦公室召開的臨時會議氣氛十分沉重。

書記、市長、市委副書記、人大主任、政協(xié)主席、紀檢書記、組織部長、統(tǒng)戰(zhàn)部長、市委秘書長,都是市里的核心領(lǐng)導,沒有工作人員,沒有記錄。臨時會議由書記主持,開場白只有一句:“在上午召開的人大常委會上,辛一飛副市長的任職表決沒有通過,現(xiàn)在讓利斌主任給大家說說情況?!?/p>

大家的眼光都齊刷刷地看向劉利斌。劉利斌把手里的筆記本打開,但幾乎看也不看:“今天共有67名常務(wù)委員投票,33票贊成,24票反對,10票棄權(quán)。反對和棄權(quán)票剛好過半,提名辛一飛任副市長一職的表決沒有通過。這個情況我自己根本沒有想到,表決前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任何征兆。在全體會上我們著重講了這次重大人事決定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小組討論沒有任何異議,所有人都表態(tài)同意。會議記錄我看過了,確實沒有一個人發(fā)表過不同看法。我當時非常樂觀地以為,這次副市長的任命決定,在常委會上投票表決應(yīng)該不會有任何問題。直到選票發(fā)下去,我才發(fā)現(xiàn)異樣,但此時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想補救也根本來不及了。在此,我要向市委檢討,這次表決出現(xiàn)的情況,我個人應(yīng)負完全責任。我太大意了,根本沒想到,也根本沒有防范。這是一起重大的政治事故,作為人大主任,這也是一起嚴重的失職行為……”

田震書記堅決地打斷了劉利斌的話:“現(xiàn)在還不是談責任的時候。你就談?wù)勀銈€人對這次表決情況的分析,主要原因是什么,在哪些環(huán)節(jié)上出了問題,是什么問題導致了這樣的表決結(jié)果。不用回避,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劉利斌略作思考:“關(guān)于表決出現(xiàn)的問題,我剛才在常委會上也講了幾句。我個人覺得,當然只是推測,原因不外乎這樣幾個。

“一是辛一飛的越級提拔,直接從縣長提拔為市委常委,龍興市近些年里沒有先例。當然,這不是這次表決沒有通過的主要原因;但另一方面,我覺得這可能會成為一些人煽風點火,暗中鼓動投反對票的借口。

“二是時間太緊,缺少必要的溝通和過渡。對辛一飛的任用,市委常委會研究決定后不到十天,省委常委會通過后不到一個星期,就要在臨時召開的市人大常委會上投票表決,估計會讓一些人心理上產(chǎn)生逆反情緒。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辛一飛被破格提拔為市委常委、副市長,負責龍飛大道的改建擴建工程,極可能影響到兩類人的利益。一類是有可能被提拔到這個位置上的領(lǐng)導干部,這些人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都在重要的位置上,能量應(yīng)該不小,對一些人大常委的最終抉擇有巨大影響。再一類就是龍飛大道的系列工程,將會涉及不少人的切身利益,這些人的切身利益又同不少領(lǐng)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為了確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失,這個工程的負責人必須是他們的代理人,否則他們不放心。上述這兩類人迅速結(jié)盟,千方百計、不遺余力地影響人大常委們的投票表決。我覺得,這可能是這次投票表決出現(xiàn)問題的根本原因。”

說到這里,劉利斌停頓下來,看著書記。

“還有嗎?”書記問。

“這只是個初步判斷,具體的調(diào)查分析,我已經(jīng)讓下面在做。目前掌握的情況就是這些,我們會隨時把進展情況向市委匯報?!?/p>

“沒了?”書記再次問道。

“沒了。”劉利斌好像也確實沒什么可說的了。

“有件事我想與你核實一下。”田震說,“今天上午十點左右,我的秘書給我送來一份函件,上面有二十多個人大常委的簽名。函件的內(nèi)容是請求在今天上午人大常委會表決前,讓候選人辛一飛同所有的人大常委見面,聽聽大家對他的一些咨詢和提議。這個函件也表明了一點,這次人大常委會開得很緊急、很特殊,不同意見很多,爭議也很大。

“這封函件我是在今天上午十點一刻左右看到的,接著,就接到了你們?nèi)舜竺貢L的電話。讓我感到不可理解的是,這封函件簽署的時間是前天,距今已是第三天了。市委市人大就在一條大街上,相距不到一站地,為什么這個函件今天上午我才收到?按常理,最晚昨天上午就應(yīng)該收到的。這里面到底是什么情況?

“剛才聽了利斌主任的分析,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這封信函的收發(fā)太蹊蹺。我已經(jīng)讓我的秘書和市委辦公廳主任專門進行調(diào)查去了,究竟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為之?大家想想,如果昨天我就看到了這封函件,市委還會這樣被動嗎?這次人大常委會的投票表決還會出問題嗎?我現(xiàn)在要問的是,利斌主任,作為人大主任,這樣一封極其重要的常委們聯(lián)署的函件,就沒有人給你寄送嗎?或者到現(xiàn)在你也沒有收到嗎?就算沒有收到,難道也沒有任何常委向你提出過這方面的問詢和要求?”

這封函件實在太重要了!如果劉利斌收到了這樣的函件,無論如何也會及時征求書記市長的意見,并盡快安排辛一飛同人大常委們見面,投票表決中出現(xiàn)的問題就會及時化解。這二十多個署名的常務(wù)委員,肯定都是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也肯定都是為市委市人大分憂著想的。但這樣重要的一封函件,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也沒有任何人出面解釋,對這些常務(wù)委員們來說,毫無疑問是一個重大刺激,他們的情緒一定會受到嚴重的負面影響和干擾。在這樣的情緒影響下,有那么多人投反對票也就沒什么奇怪的了。

怎么會這樣!

良久,劉利斌才從震驚中恢復(fù)過來。“我確實沒有收到過這樣的函件,也沒有接到過委員們有關(guān)這方面的問題和建議。截至目前,人大秘書處和人大辦公室沒有給我匯報過這方面的情況。我馬上就對此進行調(diào)查,這樣的聯(lián)名信函,為什么給了市委書記,卻沒有任何人向我匯報。剛才我說我太大意了,現(xiàn)在看來,實在是太不稱職了!”

等劉利斌說完,書記又轉(zhuǎn)向李市長:“任華同志,你呢?你那里接到過這方面的信函或要求了嗎?”

李任華思忖片刻:“這兩天我一直在下面調(diào)研摸底,還沒有回辦公室。秘書給我的急件里面,沒看到這方面的信函,我想應(yīng)該沒有。我一會兒回辦公室就馬上查看一下。這確實是個重大問題,一定是有什么人從中做了手腳?!?/p>

田震書記環(huán)視眾人:“今天把大家緊急叫來開會,會議什么內(nèi)容大家也知道了。我剛才已經(jīng)把這一情況給省委做了匯報。省委張舜禹書記對此十分重視,認為這個情況非同一般,對全省的干部任用都可能產(chǎn)生非常負面的影響。根據(jù)省委的指示,省紀檢監(jiān)察委、省委組織部、統(tǒng)戰(zhàn)部和有關(guān)部門很快會組成一個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將在近期來市里對此進行專門調(diào)查。在座的可能都會被詢問談話,了解情況,希望大家回去后馬上著手準備,主動、積極、嚴肅、認真地配合這次調(diào)查?!?/p>

在場的幾個領(lǐng)導都有些吃驚,沒想到省委對這一事件的重視程度如此之高,反應(yīng)速度如此之快。

田震書記繼續(xù)說:“我剛才也了解了一下,今天參加表決的人大常委中,中共黨員四十八名,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十九名,所以我覺得這件事的主要問題還是出在黨內(nèi)。并不是說黨派成員中沒有任何問題,但即使有問題也是極少數(shù),否則不會這樣大面積地投否決票。還有一點,一定要給這些人大常委們講清楚,省委派調(diào)查組,決不是搞人人過關(guān),更不是要搞秋后算賬,把每個投反對票的都查出來。常委們投反對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權(quán)利。省委市委就是想搞清楚,為什么要投反對票?主要問題和原因是什么?利斌主任剛才說,這次選舉出現(xiàn)的問題主要責任在人大,在他這個人大主任。我現(xiàn)在覺得,市委和我這個市委書記,對這起事件同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些天來,我們高度關(guān)注的只有龍飛大道的擴建工程,只想著如何讓辛一飛盡快到崗,盡快開展工作,盡快落實市委市政府的安排部署,恰恰忽略了人大常委會的選舉。這次投票表決,事先確實是應(yīng)該做好有關(guān)工作的,包括投票前安排辛一飛同常委們見面,或者專門召開一個座談會,讓全體常委對市委市政府的想法有一個較為全面、較為清晰的了解,同時對辛一飛這個候選人也能有一個全面的認識和判斷。但這樣的事情我們確實給忽略了,想當然地認為選舉不成問題。這是市委工作的重大失誤?!?/p>

劉利斌沒想到,書記把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感動的同時,他也更加內(nèi)疚。從書記的話中他意識到,這件事的負面影響比他想象的更嚴重,不僅驚動了省委,對市委工作和市委書記本人造成的壓力更是超乎想象。

田震繼續(xù)說:“利斌主任剛才的幾點分析,我基本贊同,特別是這里面是否有其他人為的因素。剛才我通知了公安局、交通局和電信部門,讓他們盡快采取措施,必要時可以調(diào)看一些重要地段的視頻監(jiān)控。這樣做并不是不信任人大常委們,而是要盡快了解一下這些天在這些人大常委們的周圍,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事情,什么機構(gòu)或人員同他們有過于頻繁密切的交往和聯(lián)系。如果有跡象表明這確實是一場較量,那第一回合我們就已經(jīng)輸了,而且是慘敗。這是個教訓,也是個提醒。

“今天特別要給大家講的是,如果這確實不是一次偶然事件,那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一定還有更多更嚴峻的后續(xù)問題出現(xiàn),我們切不可再掉以輕心。今天的會議內(nèi)容,希望大家嚴格保密。如果泄露出去,市委將嚴厲追責。不是不信任大家,而是目前的形勢太嚴峻太復(fù)雜,讓我們防不勝防,稍有疏漏就可能出現(xiàn)嚴重后果?!?/p>

講到這里,田震看了看時間,又看了看大家:“大家發(fā)表意見吧,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虛話套話就不用說了。下一步怎么辦,包括辛一飛的工作如何調(diào)整,大家都說說。”

辦公室里一片沉寂。

市長李任華意識到,作為二把手,應(yīng)該他發(fā)言了?!澳俏揖驼f兩句吧。情況太突然了,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我們原定下午召開一次市政府黨組會議,議題就是辛一飛副市長任職表決通過后,下一步的分工。所有的工作都做了,與其他幾個副市長私下也都交流過了,沒想到表決竟然沒有通過?,F(xiàn)在我們面臨的問題是怎么補救,辛一飛的工作應(yīng)該如何安排,既要合規(guī)又要合法,要能名正言順。比如,近期能否再召開一次人大常委會,按照剛才書記講的,把該做的工作都做了,該預(yù)防的都預(yù)防在前面,讓人大常委們再投一次票?這行嗎?有先例嗎?上級能同意嗎?如果行不通,那辛一飛是否可以先行使副市長的職權(quán)?

“我想我們下一步的工作,首先是要找到相關(guān)的實例和依據(jù),然后再解決其他派生出來的問題。剛才書記講的那些緊急措施,還有利斌主任的分析,我完全同意。唯一擔心的是,辛一飛的這次表決沒有通過,馬上會成為重大的社會新聞,對我們龍興市會有什么后續(xù)的社會影響,應(yīng)該早作準備和防范。特別是龍興市的干部群眾怎么看待這次人大表決,我們又應(yīng)該如何解釋并統(tǒng)一口徑?現(xiàn)在的自媒體無處不在,影響極大,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對此也一定要未雨綢繆,把工作做到前面。

“還有,原定辛一飛下午就來市政府報到,他的情緒會不會受到影響?本來他就不想來,現(xiàn)在又遇到了這樣的事情,這個工作我們?nèi)绾巫觯驳孟朐谇懊?。龍飛大道的修建擴建工程剛剛啟動,不能因為這件事受到影響,要確保工程不延期不滯后。如果在這方面出了問題,那某些人就達到目的了。在這一點上我們一定要保持定力,不能讓某些人得逞,讓老百姓的利益受損?!?/p>

田震書記點點頭:“今天緊急把大家召來,就是想達成一個共識,怎么處理這次任命決定沒有通過以及由此帶來的一系列問題,包括辛一飛的工作如何調(diào)整和安排。馬上再召開一次人大常委會,這個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我不建議考慮。但究竟怎么辦更妥當,如何讓辛一飛的情緒和我們的工程不受影響?”

“我接著說兩句吧?!笔形睍浲鯌c國開口了,“以目前的情況看,再召開一次常委會確實不合適,直接任命辛一飛為代理副市長似乎也不妥——人大表決沒通過,市委這里就直接任命了,老百姓會看我們的笑話。不是說人大是最高權(quán)力機構(gòu)嗎?怎么表決了不算?不能讓龍興市的干部群眾有誤解,好像市委和市人大在對著干。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退一步海闊天空,換個思路和角度,也許就能迎刃而解。我個人的建議是,辛一飛已經(jīng)是市委常委,可以在市委分工這塊調(diào)整安排。原定副市長一職的人選,可以暫時變一變,我們在現(xiàn)有市委常委的班子里另外物色一個也不是不可以。等過了這段時間,一切都平靜下來,省委調(diào)查組的調(diào)查也有了眉目,我們再做調(diào)整,也就順理成章了,干部群眾也能理解能接受了?!?/p>

田震問:“是不是你已經(jīng)有了新的人選了?在市委市政府現(xiàn)有的班子里,你覺得誰可以替代辛一飛?”

王慶國副書記看似很平淡地說:“也不是什么新的人選,其實就是想讓年輕一點兒的同志在新崗位上鍛煉鍛煉,應(yīng)該也是個好事。這樣安排,也不是讓辛一飛大撒手,有關(guān)工程方面的事情還得讓他幫著帶著。至于誰最合適,我覺得市委秘書長王新就可以。王新年輕,剛過四十,干過農(nóng)林局長,當過區(qū)委書記,現(xiàn)在是市委常委,政聲一直很好。暫時替代辛一飛做個常務(wù)副市長,只是個平調(diào),大家肯定都能接受,在下次人大常委會的表決中應(yīng)該不成問題。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具體怎么辦更好,還是由組織研究決定。”

田震有滋有味地盯著王慶國看了半天,他沒想到,王慶國推薦的新人選竟會是市委秘書長。王慶國原本是常務(wù)副市長,今年二月剛剛被任命為市委副書記。田震很清楚王慶國的立場,對辛一飛這個人選,王慶國一直持保留態(tài)度。今天王慶國當眾推薦秘書長王新替代辛一飛,盡管說得冠冕堂皇,頭頭是道,但讓人感覺這樣的推薦純屬攪局,唯恐天下不亂。田震也沒說別的,直接轉(zhuǎn)向秘書長王新:“你覺得如何?”

“什么?”王新一愣,好像思路沒跟上,竟然不知道書記問的是什么。

“慶國書記推薦你擔任常務(wù)副市長,主抓龍飛大道的改建擴建工程,對此你有什么意見?”

秘書長大吃一驚:“田書記,我堅決反對。市政建設(shè)和市政工程,我根本沒有這方面的工作經(jīng)驗,更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儲備。這不是謙虛,也不是推脫,而是起碼的自知之明。我個人的意見,還是由辛一飛負責為好。這兩個月來,受田書記的委托,我對辛一飛的工作和履歷進行了全面的考察。辛一飛在市政工程,特別是城市建設(shè)這一塊做了大量工作,積累了寶貴的經(jīng)驗。近兩年他啟動的幾個重要的項目工程,不論是質(zhì)量還是速度,在全國都名列前茅。尤其是城市拆遷和舊城改造工程,他做得十分成功,得到了方方面面的好評和肯定。對辛一飛的提職,由他來主政龍飛大道工程建設(shè),是市委市政府多方權(quán)衡、全面考察、認真研究的結(jié)果,省委也是同意的。這次人大常委會表決沒有通過,我覺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我相信,絕不是由于他個人的問題造成的。對辛一飛下一步的安排,我覺得應(yīng)該特事特辦。他現(xiàn)在是市委常委,以這個身份負責龍飛大道工程建設(shè),應(yīng)該沒有任何影響。我剛才一直在考慮,或者干脆就由辛一飛擔任龍飛大道建設(shè)總指揮和領(lǐng)導小組組長,這樣一來,就更名正言順了。”

又是沉默,副書記王慶國也沒再做聲。過了片刻,田震書記問組織部長李興民:“興民部長,你說說吧。以你的角度,講講辛一飛的工作調(diào)整和安排,如何才能符合組織程序、依法合規(guī)。”

“我同意王新秘書長的建議,”李興民直來直去,力挺辛一飛?!耙允形N拿x擔任龍飛大道擴建工程總指揮,我認為完全符合組織程序。如果同時也成立龍飛大道擴建工程領(lǐng)導小組,我建議李任華市長任組長,辛一飛任第一副組長更妥帖一些,這樣的安排更能強化和體現(xiàn)市政府的領(lǐng)導。辛一飛的任命沒能在人大常委會通過,我感到十分震驚。但想想也并不奇怪,前不久在市委研究提名辛一飛為副市長時,我們就遇到過各種各樣的阻力,甚至有不少老同志公開出面反對,也有一些實名信函,指責對辛一飛的提拔違反了組織原則。今天看來,阻力比我們預(yù)想的要大得多。我個人感覺,在人大常委會投票表決的背后,有非組織行為存在,而且能量不小。這只是一個信號,不會是一個孤立的偶然的事件?!?/p>

田震再次看看時間,接著,目光轉(zhuǎn)向紀檢委書記王盟亦:“王書記,你把你那里的情況給大家說說。”

紀檢書記王盟亦五十六歲,是在場市委常委中年齡最大的。他打開手中的筆記本:“這些天,紀檢監(jiān)察委先后收到的有關(guān)辛一飛的告狀信共有四百多件,其中聯(lián)名舉報的信件有三十二封,實名舉報的信件有七十七封。聯(lián)名舉報的信件中,有十二件也是實名舉報。人數(shù)最多的聯(lián)名舉報信,共有四百零八人署名。這些舉報信,基本上都是在市委提名辛一飛任職副市長之后發(fā)出的,平均每天都能收到幾十封。昨天今天最多,昨天一共收到一百零七封,今天的截至目前已經(jīng)收到八十多封。紀檢監(jiān)察有關(guān)部門正在對這些舉報信進行逐一核實,但實話實說,要把所有這些信件都核實清楚,不是兩三個月能夠完成的。

“這么多舉報信如此集中地只針對某一個人,以前也不是沒有遇到過。但不論從規(guī)模上,還是從舉報內(nèi)容上,這次都遠超過去。特別是舉報內(nèi)容,看上去非常具體,數(shù)據(jù)也十分翔實。其中有些舉報信,就像有過詳細記錄一樣,事出原因,來龍去脈,涉及的人員、時間、地點、數(shù)目,都有頭有尾,信中涉及的人員,大都真有其人。不像以往的不實舉報,一旦涉及細節(jié)就漏洞百出。而且,這四百多封舉報信,內(nèi)容重復(fù)的竟然很少。這種情況我們還是第一次遇到,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我們也曾派人去尋找舉報者了解情況,好不容易找到這些人,他們的態(tài)度都很惡劣,很不配合。一問到實質(zhì)問題,他們就會厲聲質(zhì)問,這些問題你們?yōu)槭裁床蝗フ倚烈伙w核實,卻來找我們的麻煩?我們響應(yīng)黨中央的號召舉報腐敗分子難道有罪?有些甚至大吵大鬧,根本就是胡攪蠻纏。

“剛才興民部長的分析,我也深有同感,不能排除幕后有人指使,而且決不是少數(shù)幾個人,更不是一般老百姓所為。這種行為針對的并不只是辛一飛一個人,而是整個龍飛大道的擴建工程。打通龍飛大道,必然會讓一些人利益受損,必然會使出各種手段阻止龍飛大道的建設(shè)。這將是一場嚴峻的考驗。我們要捍衛(wèi)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我們的對手也要捍衛(wèi)他們的既得利益?,F(xiàn)在的情形是,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更有很多人在利用我們體制的漏洞反制我們。

“這兩天,市紀檢監(jiān)察委已經(jīng)召開了兩次緊急會議,專題研究如何才能確保龍飛大道工程順利進行。在一些重大問題上,紀檢監(jiān)察委并不比其他部門更清醒更高明,而是我們已經(jīng)提前感受到了洶涌的暗流。對龍飛大道工程的建設(shè),我們確定了兩條原則,第一要確保杜絕任何腐敗行為,要在程序和制度上加以保證。第二,不能因為一些枝節(jié)問題影響工程的進展,特別是要對一些人為的、惡意的行為進行及時的甄別和排除。第一條相對容易,后一條則難上加難。參看這幾天的舉報信,更需要引起我們的高度警惕。也就是我剛才說的,決不能讓他們利用我們制度的漏洞達到他們的目的。對這次表決中出現(xiàn)的情況,我們會馬上進行深入調(diào)查,如果發(fā)現(xiàn)確實存在利益輸送和腐敗問題,我們一定會及時跟進,加大查處力度,為市委市政府的決策保駕護航,確保龍飛大道擴建工程順利進行?!?/p>

聽了王盟亦的發(fā)言,田震不禁有些激動:“感謝紀檢監(jiān)察委對我們工作的支持。盟亦書記的通報太及時了,否則我們被人重重包圍了,還身在夢中呢。相信大家聽了之后都會有所警醒?!闭f著,田震環(huán)顧四周,“其他同志還有什么要說的,我們還有點兒時間?!?h3>四

“田書記,我再補充幾句吧?!眲⒗笥行┍锊蛔×?,“本來不想再說什么了,但聽了大家的發(fā)言,我就表個態(tài)吧。剛才大家的發(fā)言給了我很大的警示和震動,看來我還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下午常委會結(jié)束后,我們幾個主任準備和所有的常委逐個談?wù)勗?,認真了解一下常委們的真實想法和思想動態(tài),廣泛征求他們的意見,聽聽他們對于這次表決的建議和想法。摸底結(jié)束后,我們再開個人大主任會議,把談話的情況匯集起來,分析一下可能是哪些原因讓這么多人大常委投了反對票,及時向市委匯報,供市委參考。我們會按照市委的安排部署,把下一步的工作做好,確保萬無一失……”

“好了,”田震打斷了劉利斌的話,“保證一類的話,以后再說吧?,F(xiàn)在關(guān)鍵的問題是分析和了解情況,四大班子,所有的部門都要密切配合省委調(diào)查組的工作,是我們的問題我們改正,是別的問題我們盡快解決。這次人大常委會表決中出現(xiàn)的問題,到底是什么原因,現(xiàn)在下結(jié)論還為時尚早。一方面,我們要保持頭腦清醒,看到問題的嚴峻性復(fù)雜性,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相信絕大多數(shù)干部群眾對市委省委的決定是贊同的,支持的。利斌主任剛才的措施和建議,我覺得可以再斟酌一下。我個人的意見,下午的常委會,該結(jié)束還是正常結(jié)束為妥。我剛才說了,在事實沒有搞清楚以前,切忌不要搞人人過關(guān)、人人檢討,決不能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這等于是自亂陣腳。具體怎么辦,你們自己研究。

“還有,慶國同志提出的臨陣換將,我也不能同意。在主要問題和原因沒有搞清楚以前,臨陣換將,朝令夕改,省委市委在老百姓眼里還有什么威信可言?副市長人選目前不應(yīng)改動,也不適合改動。尤其是龍飛大道的改建擴建工程,決不能因為人事上的波動有絲毫拖延。如果在這方面出了問題,那我們就真的被算計了。副市長一職何時再行表決,人大可以認真討論一次。我覺得,如果真要再行表決,可以考慮臨時召開一次市人大全體代表會議,來一次真正的全民性選舉表決。這樣更能說明問題,更能體現(xiàn)民意。我就不信,全市四百多名人大代表,會有一半以上的人反對省委市委推薦的人選。但究竟需不需要召開這樣的臨時人大全體代表會議,何時召開,如何召開,請利斌主任和人大主任會議斟酌。什么時候覺得條件成熟了,可以召開了,隨時給市委打報告。利斌主任,你覺得這樣是否可以?”

“可以?!眲⒗蟛患偎妓?,“下午常委會結(jié)束后,我們立即研究,盡快安排?!?/p>

田震書記點點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點多了,我們下午四點召開市委常委會。剛才大家的提議和建議,我們在常委會上再議。沒有發(fā)言的,可在下午的常委會上繼續(xù)發(fā)表意見。如有不同意見,也可以提出來供大家討論。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同意,沒有意見?!笔形睍浲鯌c國第一個表態(tài),聲音洪亮,干脆利落。

第五章

辛一飛得到副市長職務(wù)在市人大常委會上沒有通過表決的消息時,正同一個同班同學在一起吃飯。這是辛一飛唯一的一次算是餞行的飯局,地點是吳浙縣政府招待所,就他和同學兩個人,一個小巧玲瓏的包間,干凈、簡潔、幽靜。

辛一飛的同學叫劉小江,縣委通訊組組長,算是縣里的第一筆桿子。這兩年,劉小江經(jīng)常在報紙刊物上發(fā)表一些通訊報道和紀實文章,常常讓市里省里的有關(guān)部門或刮目相看,或心驚肉跳。在網(wǎng)上,劉小江還是一個知名作家,筆名海波江濤,擁有數(shù)十萬粉絲,在縣市一級屬于網(wǎng)絡(luò)大V。按劉小江的話說,他的工作就是通訊搭臺,網(wǎng)絡(luò)唱戲。由于常年工作生活在基層,他對政府的工作非常了解,對百姓生活也十分熟悉,因此他的作品真實生動,很接地氣,頗受讀者歡迎,每年靠網(wǎng)絡(luò)寫作的收入不菲,在文學界的名聲也越來越大,在省市作協(xié)文聯(lián)以至各大網(wǎng)站,都算是個名聲顯赫的人物。去年市文聯(lián)換屆,提名他擔任龍興市作協(xié)副主席和網(wǎng)絡(luò)作協(xié)主席,他堅決不干,說你們要是讓我當了主席,我的粉絲立刻會掉一大半,還是讓我留在網(wǎng)內(nèi)好,不要讓我在網(wǎng)外搞什么有名無實的表演。在臺下我活得有滋有味,讓我登臺立刻就會死翹翹。

辛一飛和劉小江既是同窗,又是無話不談的密友。兩個人是同班同學,年齡卻相差十歲。都是88級,劉小江當時是班上年齡最小的一個,剛滿十七歲。能考上大學,就是因為一篇滿分作文,被破格錄取。在學校,兩個人睡覺是上下鋪,上課是前后桌,又是同鄉(xiāng),自然一見如故。辛一飛的外語差,劉小江的數(shù)學次,常常在一起互通有無,考試的時候,也免不了相互遞條子。他倆關(guān)系密切,在縣里人人知曉,但密切到什么程度,只有通訊員和司機略知一二。大凡辛一飛在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煩,遭受了什么挫折,或者累得不行了,憋悶得快抑郁了,就一定會把劉小江叫來,喝上幾杯,聊上一通,然后回家酣睡一場,精氣神基本上就能恢復(fù)得差不多。當然,劉小江也會把他了解到的情況統(tǒng)統(tǒng)倒給辛一飛,對辛一飛工作的成敗得失毫不留面子地分析一通,其中不乏諷刺挖苦,甚至會斗狠互懟,惡語對撕。但罵歸罵,吵歸吵,過去了,酒醒了,仍然是無話不談的密友。

之所以能有這樣的關(guān)系,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劉小江從來沒給辛一飛找過什么麻煩,更沒有找辛一飛辦過什么事情。兩人這么多年,除了對辛一飛的工作評頭品足,劉小江對辛一飛一無所求。

因此,更多的時候是辛一飛離不開劉小江,只有在劉小江這里,他才能得到最真實的信息,才能聽到最中肯的評價。劉小江也知道辛一飛需要這些,當官當大了,位置越高,權(quán)力越大,往往會變得又聾又瞎,平時聽到的都是套話廢話馬屁話,看到的也大都是假象,真話真相都被藏了掖了。官越大,被蒙蔽得也就越深。劉小江找辛一飛蹭吃蹭喝,就是為辛一飛去偽存真,補偏救弊。當然,劉小江也十分樂意和辛一飛東拉西扯,談天說地,趁機了解一些情況,挖掘一些素材,給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增色添彩。

對辛一飛的越級升職,空降龍興市任常務(wù)副市長,劉小江只有一句評價:“苦海無邊,回頭無岸;從此物是人非,再無自由之身。”

劉小江今天一反常態(tài),話很少,人也顯得很郁悶。因為他知道,辛一飛這一走,他們這樣聚會的機會肯定就少多了,甚至像這樣無拘無束的見面都可能很難了。劉小江深知辛一飛的性格。這些年來,辛一飛在一個幾十萬人的小縣城,能做的事情撐死了也就那么一丁點兒大。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大平臺,辛一飛一定會干得風聲水起。何況辛一飛已過知天命之年,能干的機會已經(jīng)無多。

在體制內(nèi),干得再好,到了退休年齡也是一刀切。其實過了五十五歲,就隨時會被調(diào)往二線三線了。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領(lǐng),換屆時干不滿一屆,就得退出歷史舞臺,政協(xié)人大就是你的歸宿。在基層當領(lǐng)導,真正能主事,自己說了算的時間,滿打滿算也就那么十來年。年輕時只能跟在領(lǐng)導屁股后面跑,等到熬出來了,能主事了,基本上也到了事事謹小慎微、整日如履薄冰的年紀。這么大的一個干部隊伍,等著提拔的在你身旁煙波浩渺,波濤洶涌,長江后浪拍前浪。臨到換屆之時,就像層層剝皮,只要有一絲條件不合,立刻就會讓你功敗垂成。領(lǐng)導也沒什么好辦法,這么多精英,哪個不是出類拔萃?手心手背都是身上的肉,鞍前馬后都是自己的將,哪個該取,哪個該舍?只能定個死框框,劃個硬條件。高考是千軍萬馬拼分數(shù);官場是萬馬千軍拼年齡。只有年齡才最公平,也最省事。

五十三歲的辛一飛,年齡正在門檻上。如果后年市政府換屆,恰好還能干滿一屆。也就是說,滿打滿算,他還有七八年的干頭。辛一飛有抱負有拼勁,有魄力有能力,又有了堅決支持他的領(lǐng)導,有了適合發(fā)揮他才干的領(lǐng)域,他一定要干出一些業(yè)績來。

二兩酒下肚,劉小江的話終于多了。他對辛一飛說:“茍富貴,毋相忘,當官當大了,別扔了老同學就行。”

“說不定人還沒去,就被趕回來了?!毙烈伙w不動聲色。那當兒他剛剛接到兩條短信,有人已經(jīng)向他透露了人大常委會表決沒有通過的情況。

“一飛啊,你可千萬別這么想。當了常務(wù)副市長,再發(fā)落回來,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壯烈殉職,以身許國——我可不是咒你,這個極有可能,你得防著點兒,別不當回事。還有你這身體,咱倆現(xiàn)在出去,你要是不亮明身份,找個娛樂場所歌廳舞廳什么的,那些漂亮姑娘肯定找我不找你??聪嗝?,咱倆至少差二十歲。身體差,從來不鍛煉,到你這歲數(shù)不出問題才怪。還有,這些年被你剝奪了發(fā)財機會的人多了去了,個個對你恨不得食肉寢皮。你下一步到了龍興市,如果還像在吳浙縣這樣,半夜三更一個人在工地上明察暗訪瞎轉(zhuǎn)悠,出了什么事,那可誰也保不了你。都過五十的人了,不論干什么,第一要確保人身安全。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老婆孩子著想?!?/p>

辛一飛不吱聲,自顧自地喝著悶酒,聽劉小江胡扯。

劉小江繼續(xù)說:“第二種情況,那就是你下臺了出事了,市長你干不成,縣長也一樣不會再讓你干了。貪污腐敗的事我倒是不擔心你,我擔心的是你得罪的那些權(quán)貴們會不會輕易罷手。你斷人家財路,奪人家利益,相當于殺人父兄,挖人祖墳,奢望人家不報復(fù)不反擊,天下哪有這等好事?再說你到了那地方,一沒背景,二沒勢力,連我這樣的人也沒幾個,就這么一個副市長的頭銜,黑道白道的人,有幾個能把你看在眼里?一旦你把人家逼急了,可是什么招也使得出來。你確實能干,可這些年為什么就沒人提拔你?偏偏今年就看上了你,還破格提拔?不僅是因為你能干,更多的是因為你這個人軟硬不吃,刀槍不入。不過,我不知道你到了龍興還能不能堅持下去。比如田震書記,這樣舉薦你,提拔你,力排眾議支持你,你說說,這樣的領(lǐng)導是不是你的知音,是不是你的伯樂?如果將來在什么重大問題上,你的意見與書記不一致,你是聽書記的,還是按自己的?一次不聽,兩次不聽,三次還不聽?一飛市長,這句話你什么時候也別忘記,這天下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你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你的上司你的書記市長都是黨的領(lǐng)導,你不聽人家的聽誰的?”

“瞎扯什么,我什么時候不服從黨的領(lǐng)導了?”辛一飛端起酒杯在劉小江面前晃了晃,“喝酒。”

劉小江卻不肯善罷甘休:“你辛一飛有今天的政績和名聲,就是因為你經(jīng)常不服從你頭上那些領(lǐng)導。也正是因為你不聽領(lǐng)導的話,才有領(lǐng)導愿意用你。龍飛大道是個得罪人的工程,領(lǐng)導起用你,就是要讓你去得罪人。這話聽著別扭,可事實上就是這么回事。等你過五關(guān)斬六將,把這條龍飛大道修通了,你辛一飛還是辛一飛嗎?在一些人眼里,你可就成了獨夫民賊。你也沒幾年了,再這么走下去,你以為還能遇到田震這樣的書記?等哪天突然換了領(lǐng)導,新官不理舊賬,翻臉不認老人,照樣讓你叫天不應(yīng),呼地不靈。隨便找個借口折騰你一下,你的仕途也就到頭了。”

“又扯遠了,今天你是給我送行還是給我添堵?”辛一飛一直在等著龍興市那邊的消息,也不知市委下一步會怎么決定,有點兒心煩意亂,“要真像你說的那樣,我還能到了那一步?只怕第一關(guān)都過不了,說不定今天的人大常委會就把我給否了。”

已經(jīng)略有醉意的劉小江對辛一飛的說法嗤之以鼻:“笑話!現(xiàn)在的投票表決都是等額,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投票辦法,得個全票易如反掌。你當了快十年的縣長副縣長了,不會連這個也不清楚吧?就說說你這個縣里的選舉,什么時候有人落選過?少了一票兩票都如喪考妣,覺得像打了敗仗一樣丟人現(xiàn)眼?!?/p>

“你不信?萬一呢?”

“哪有什么萬一?要是真有了萬一,龍興市委的臉往哪兒放?省委的臉往哪兒放?你現(xiàn)在可是省管干部,檔案很快就會從市里調(diào)往省里,要是落選了,那不等于直接打臉田震嗎?他這個市委書記還怎么干?”

正說著,劉小江擺在餐桌上的手機吱吱響了兩聲。他隨意點了一下,看了一眼,突然怔在那里。兩個本地微信群里,幾乎是同時推出了一條爆炸性信息:在今天上午的市人大常委會上,龍興市副市長人選辛一飛投票表決沒有過半,差一票被否決!

劉小江盯著微信足足看了有兩分鐘,然后一聲大笑:“辛一飛啊辛一飛,你可真是福將啊,我正替你發(fā)愁呢,沒想到你時來運轉(zhuǎn)!這么重要的好消息,你竟然瞞著我?!?/p>

面對劉小江的手舞足蹈,辛一飛不禁有些忿忿:“二兩酒就喝多了?這算什么好消息?一個下馬威,人還沒到,臉就讓人給打腫了,還時來運轉(zhuǎn)?”

“你等等,讓我冷靜一下,好好理理。”劉小江仍然沉浸在這個消息帶來的興奮中?!暗诹杏X告訴我,這對你一定是天大的好事,說你時來運轉(zhuǎn),寫進小說里都沒人相信?!?/p>

“怎么會是好事呢?腦子進水了吧?!毙烈伙w一滿杯一口干了下去,“原本宣布的是超過三分之二通過,后來發(fā)現(xiàn)有問題了,臨時決定票數(shù)過半通過,沒想到居然一半也不夠,還差了一票??磥睚埮d市的干部們真的不歡迎我,還沒干呢,就被擼回來了,你居然說是好事?有人反對我完全理解,可這是少數(shù)人嗎?這樣的環(huán)境我還怎么工作?什么叫威信掃地?這就是!你連這個也看不明白?就吳浙縣這點兒積累,讓市人大這么一錘子砸下來,還有什么威望可言?老百姓又怎么信得過你?”

“你這智商我就只能呵呵了,威望是選票選出來的?我知道這會兒你心里不高興,落選了誰也不高興。要是我,也一樣不高興。這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但你要是認定這是壞事,那你這么多年的縣長可就真的是白當了。只拉車,不看路,搞政治不研究政治,還當什么市委常委?”說到這里,劉小江給辛一飛和自己的酒杯里都斟滿酒,收起笑容,鄭重地舉起杯來,“今天的餞行酒,值!一飛兄,我敬你!”

辛一飛知道他還有下文,于是也舉起杯來,默默地與劉小江碰了一下。

果然,劉小江繼續(xù)說:“為什么我覺得這是一件大好事呢?以我原來的估計,以為你到了龍興市,極有可能是孤軍作戰(zhàn)。就算書記支持你,但書記并不能讓四大班子所有的領(lǐng)導所有的部門都支持你。這一點,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但今天這件事,簡直是天翻地覆,真正是人助興、天幫忙,你居然落選了!天大的好事都讓你趕上了。我剛才說了,你的落選,打的不是你的臉,是市委的臉、省委的臉,還打了市政府的臉、市人大的臉。這一打臉,可就把龍興市四大班子全都打到一條船上去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龍興市委市政府反而會齊心協(xié)力地維護你,聲援你,為你撐腰打氣。你的落選,不是因為你在龍興市干得不好,而是因為你在吳浙縣干得太好。因為你干得太好,龍興有些人害怕了,擔心了,還沒等你干事,就想把你拉下馬。他們公開這么干,實在太蠢了,既過早地暴露了攻擊目標,也過早地暴露了他們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你這第一炮打得夠響,你就堂堂正正地在龍興市干吧,老百姓會列隊歡迎你,干部們會對你刮目相看。來來來,祝賀祝賀,再干一杯!”

“你們這些狗屁文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闭f是這么說,辛一飛還是與劉小江碰了一杯,一飲而盡。“我現(xiàn)在可是真想聽聽你的主意,以我現(xiàn)在的情況,下一步究竟怎么做才合適?”

“市委沒動作嗎?”劉小江問。

“書記正在辦公室召開緊急會議,聽說省里要下來一個調(diào)查組?!?/p>

“還有嗎?就這點兒情況?”

“市委通知我參加下午四點的常委會?!?/p>

“四點?”劉小江看看表,“那你還坐在這里喝酒?”

“不想去,準備請假?!毙烈伙w拿起酒瓶,想再倒一杯。

“你這才是瞎扯淡!”劉小江一把奪過酒瓶子,“你這不是給市委給書記難看嗎?你還想讓書記再打一次臉?馬上走,吳浙到龍興,兩個小時的路程,趕上常委會沒問題。必須去,堅決去。你這里不能給市委再添任何麻煩,從現(xiàn)在起,不管任何場合,少說話,少表態(tài)。今天的常委會上尤其要少說話,這節(jié)骨眼兒,你說什么都容易出問題。會后也一樣,只干不說,以后有你說話的時候。好了,你馬上走!這是決定命運的關(guān)口,龍興市四大班子都在看著你,幾百萬老百姓都在看著你!你已經(jīng)是這臺大戲的主角了,腦子一定要清醒,千萬不能犯糊涂!快走!”

第六章

剛過三點一刻,辛一飛就趕到了龍興市委。半路上接到了田震書記的秘書程林的電話,要他三點半去書記辦公室。辛一飛什么也沒問,答應(yīng)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辛一飛與書記很熟,與書記的秘書程林也一樣無話不談。

辛一飛剛認識田震時,田震還只是市里的團委書記,權(quán)力不大,但級別不低,正處。辛一飛當時是陽郴縣城建局長,權(quán)力不小,級別不高,正科。那時候,田震二十多歲,辛一飛三十出頭。再后來,田震去省里當了團省委副書記,副廳。辛一飛六年后才在吳浙縣升到副縣長,副處。兩人關(guān)系一直很好,但級別差距一下子就拉大了。再后來,田震陸續(xù)擔任副市長、組織部長、常務(wù)副市長、市長、市委書記,再到省委常委,官至副省級。而辛一飛一直是副縣長、縣長,連縣委書記也沒輪上,五十三歲了,還是個正處。

辛一飛和田震是校友,而且是同專業(yè),學的都是歷史。兩個人的學業(yè)都很優(yōu)秀,但辛一飛低調(diào)樸實,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縣城建局辦公室寫材料。而田震人長得英俊威武,又是體育健將,又有多種特長,還是學生會干部,善于言辭,自然成了許多單位爭搶的對象,被分配到了市團委。種種原因,讓兩人同車不同軌。盡管都是搞行政工作,成績也不相上下,但差距越拉越大。

級別有差距,但并不妨礙兩個人的私人關(guān)系一直很好。私人關(guān)系好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互相都很欣賞對方。

辛一飛是條犟牛,什么利益輸送、暗箱操作、偷工減料、粗制濫造,萬難在他這里發(fā)生。工程就是他生命的全部,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任何企圖蒙混過關(guān)的伎倆都會被他絕不留情地打回原形。但凡是他打造出來的工程,都會成為市里省里的樣板工程和標桿工程。田震任龍興市副市長時,主管城建工作,辛一飛所在的吳浙縣就成了龍興市每年樣板工程展示會和現(xiàn)場會的召開地。直到田震當了市長、市委書記,吳浙縣都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龍興市是煤炭大市,沉陷區(qū)修復(fù)和采礦區(qū)改造是市政建設(shè)的最大隱患和最大難題。辛一飛當副縣長時,就開始著手處理這一千年大患,每年下礦探礦成了他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凡是他看過的地方,縣長書記完全放心。凡是辛一飛認為還能挖掘的區(qū)域才能繼續(xù)采煤,凡是認為不可再采的區(qū)域,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辛一飛快五十的時候才當了正縣長,好幾項他一直無法拍板的工程,終于可以上馬。那時候他如魚得水,干得得心應(yīng)手。當然,縣委書記之所以讓他放手大干,一個誰都清楚的緣由,就是田震書記背后的強力支持。

田震欣賞辛一飛的犟勁,他覺得像辛一飛這樣的干部,能在自己的手下任職,實在是一個領(lǐng)導的福氣和運氣。對于田震的欣賞和呵護,辛一飛好像很少有什么反應(yīng),他只管把工作干好。有時候田震忍不住點他幾句,他也不吭不哈,該怎么干還怎么干,誰也別想讓他改了主意。

三年前,北京的一個頗有身份的領(lǐng)導給田震打來電話,開口先說不是要讓田震開后門走關(guān)系,就公事公辦,秉公處理即可。

吳浙縣有一個私營煤礦,因為違規(guī)操作,私挖亂采,造成嚴重透水和重大傷亡事故,被市委市政府嚴肅處理,取消了那個煤老板的采礦資格,并罰以重金。經(jīng)煤管局和縣委縣政府同意后,決定公開拍賣,拍賣所得給那些受害者和造成的資源破壞進行補償。北京領(lǐng)導說的要秉公處理的就是這件事。

北京領(lǐng)導有個“親戚”是參與拍賣的買主之一。這個買主神通廣大,拍賣進行到最后,原來的十七家買主,居然有十六家退出,買家就只剩了他一家!

由于這個煤礦特殊的地理位置,有些重要的區(qū)域涉及整個縣城的居住環(huán)境和幾十個村鎮(zhèn)的地表沉陷問題,堅決不能采煤,因此要確保買家必須能夠遵守縣委縣政府的開采規(guī)定。看到十幾個買家只剩了這一家,作為縣長的辛一飛,憑借自己從政多年的經(jīng)驗和敏感,當即決斷中止這家私營煤礦的拍賣!

正是煤價高的時候,挖煤等于挖鈔票挖黃金,附近村民在煤礦周邊撿拾煤渣,每天的收入也遠高于打工。那家買主為了買下煤礦,前期已進行了大筆投入,他不能讓即將到手的金疙瘩就這么沒了,就設(shè)法打通關(guān)系,讓那個北京領(lǐng)導給田震施壓。

田震當天下午就叫來了辛一飛?!澳阋粋€縣政府,不能朝令夕改。公開宣布說要拍賣,怎么說停就停了?市場經(jīng)濟,得講信用,這個你又不是不懂?!?/p>

“市場經(jīng)濟也不能只看錢,只看錢的企業(yè)還能有什么信用?他那個企業(yè)我了解過了,背景太深,將來沒人控制得了。你看,這不都找到你這里來了?”辛一飛低著頭,一眼也不看田震。

“說人家背景深,就立即中止拍賣,這是什么理由,能擺到桌面上嗎?”

辛一飛依舊低著頭:“據(jù)我了解,為了要買到這個煤礦,這家買主已經(jīng)投入了一兩個億,甚至更多。而我們的這家煤礦,按測算,以現(xiàn)在的煤炭價格,全部開采干凈,純利潤也就是兩三個億。你說說,他買下這個煤礦,下一步會做什么?明擺著的事,如果不私挖亂采,不擴大采掘范圍,一次性投入這么多,是瘋了還是傻了?田書記,這事你不用管,有壓力我來頂。只要我還在吳浙縣,我就不能讓吳浙縣老百姓罵我是個敗家子?!?/p>

“這不是瞎扯嘛!人家投入大,就是為了私挖亂采?市場經(jīng)濟也是講法律的,他買下煤礦,就能不遵紀守法,就能胡作非為?”

“書記你這是明知故問。他們真想遵紀守法,還能找到你來收拾我?”

“我可是替你著想。目前你也沒發(fā)現(xiàn)人家有什么問題,不就是一個公開拍賣嗎?公開透明就行了,你半路卡死人家,也得有個理由。”頓了頓,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田震又說,“你自己考慮吧。人家首長說了,你要是答應(yīng)了,下一步任縣委書記的事,他可以給書記省長打招呼?!?/p>

辛一飛突然抬起頭來,像不認識似的打量著田震:“既然有這么大的能量,干嗎不馬上把我調(diào)出吳浙縣?”

田震被噎得好半天說不出話,沖辛一飛揮揮手,那意思是:不談了,你走吧。

辛一飛連招呼也沒打,轉(zhuǎn)身就走。

事后田震再沒跟辛一飛提起過這件事,辛一飛也堅持沒讓這家企業(yè)買走煤礦。只是辛一飛的縣長快滿七年了,還是原地未動。這期間,縣委書記換過兩任,一個比他小八歲,一個比他小十二歲。好在這兩任書記都對辛一飛尊重有加,從未有過什么大的矛盾沖突。對此,吳浙縣的老百姓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民間流行一個口頭禪:“吳浙縣,扯求蛋,幾任書記靠邊站。辛一飛,說了算,啥事都靠縣長干”。

田震也一直沒有調(diào)走,一直在龍興市任市委書記。原來有小道消息說田震有可能調(diào)到北京去,也有可能調(diào)到省里接任副書記,再下一步有可能被推薦為省長候選人。但也都只是傳說,傳到現(xiàn)在田震也還是老樣子。

唯一的變化就是兩個月前,田震力排眾議,把辛一飛提拔到了龍興市。辛一飛沒想到,他會越過縣委書記這一關(guān),直接就被任命為市委常委。只是今天這個結(jié)果,幾乎等于還沒有沖鋒就已經(jīng)被干掉了。

這是誰都沒想到的局面。在最不應(yīng)該出問題的地方,居然就出了問題。他一個省委市委推薦的副市長候選人,居然在市人大常委會上被否決。

過去辛一飛上了車,馬上就能酣然入睡,幾乎走一路睡一路。今天卻完全不同,他的腦子異常清醒。

劉小江的說法并沒有讓他得到多少安慰,反倒讓他的心情愈發(fā)沉重。近半數(shù)的常委投了你反對票,怎么會是天大的好事?即使有四大班子的空前團結(jié)作后盾,如此之大的反對力量還是令人吃驚。而且是公然叫板,毫不掩飾。

這不是一個兩個對立面,而是一大片。

不是一堵墻,而是一座山。

如今地方的選舉和表決,包括省一級的選舉和表決,有時候感覺差一票兩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事實上,在領(lǐng)導眼里,這個結(jié)果問題很大。投票的代表或委員,都曾是過去的縣長、區(qū)長、局長、縣委書記、黨組書記,很多都曾是黨政一把手,影響力、號召力絕非一般。他們代表的不是個人,背后往往是某個地方或某個部門。何況如今的選舉一般都是等額選舉,差一票就相當于一個地區(qū)或一個部門沒有給你投票。他們的反對,就是某個地區(qū)或某個部門的直接反對。

副市長職務(wù)被否決,對即將來到龍興市的辛一飛既是棒喝,更是威懾。他這個市委常委,未來的常務(wù)副市長人選,根本就不在人家的圈子里。盡管是一個無形的圈子,但辛一飛分明感覺到它的存在和威力。它就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身旁,你還沒到來,就已經(jīng)在強力地掣肘你,要挾你。你無法對它視而不見,更無法隨意繞過它。

之前,辛一飛調(diào)閱了有關(guān)龍興經(jīng)濟狀況的各種信息和數(shù)據(jù),查看了無數(shù)有關(guān)龍飛大道工程的背景資料和檔案文件。阻力可能來自利益攸關(guān)的權(quán)貴群體,也可能有黑惡勢力。當然,這些人不會直接出頭露面,打頭陣的有可能是一些將要遭到拆遷的窮困住戶,是那些住在棚戶區(qū)中幾乎一無所有的打工群體,還有可能是大道兩旁的中小企業(yè)的業(yè)主。這些人是潛在的釘子戶和鬧事的領(lǐng)頭羊。特別是打工群體,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最敢鬧事,最有可能引發(fā)群體事件。不過對這些人,辛一飛倒并不十分擔心,這些人沒有那么大的胃口,只要合情合理、公正公平,就會順利解決。

關(guān)鍵是要公正公平,不能這個人一打招呼,馬上就給優(yōu)惠,那個人一鬧事,立刻就安撫。鬧而優(yōu)則惠,鬧而優(yōu)則賠,最終結(jié)果只能是一地雞毛,一城怨氣。

幾個月內(nèi)必須把它們?nèi)坎鸪瑢嵲谔珰埧崃耍?/p>

簡直無法想象

辛一飛十分清楚的是,這次龍飛大道的改建擴建工程,完全是政府行為,并不是市場行為。市場行為、商業(yè)行為,政府還可以隱在后面,出了問題再出面解決,還有個緩沖余地。而龍飛大道這一超大工程,則由政府直接面對各種復(fù)雜、尖銳的社會矛盾和沖突,群體性事件、突發(fā)性事件、惡性事件、暴力事件在所難免。龍興市又是個革命老區(qū),老百姓對政府對國家的依賴性極強,正因為如此,老百姓對政府對國家的期望值也極高。

眼下正是房價瘋漲、地價暴漲時期,在這種極為迫切的高期待的社會氛圍中,必然會大大增加工程的阻力和難度。辛一飛認為,這是工程最大的難點。

就在前幾天,辛一飛坐著車,用了整整三個晚上,在即將動工的龍飛大道沿線走了好幾個來回。有些地方,他對著地圖,認真看了好多遍。大道兩旁商鋪林立,飯店賓館數(shù)十家,特別是所謂的特色一條街、文化一條街,密密麻麻的門面,一個挨著一個,讓辛一飛叫苦不迭。

幾個月內(nèi)必須把它們?nèi)坎鸪?,實在太殘酷了,簡直無法想象。

可此時此刻,辛一飛沒有退路,只能應(yīng)戰(zhàn)。

辛一飛走進田震書記的辦公室時,田震正在同秘書長商量下午常委會的議程。因為是緊急常委會,所有議程秘書長只能同書記直接商量。大家的臉色都很沉重,秘書見了辛一飛,也沒說什么,倒了一杯水,就讓辛一飛在外間等著。

這期間進來了好幾撥人,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認識的都過來握握手,卻什么也不說,點點頭就走了。也沒什么可說的,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還有就是他們覺得,連辛一飛都等在這里,一時半會兒肯定無法見到書記,所以走了是最好的選擇。

辛一飛也理解,大家可能連他能不能留在龍興市心里都沒底,為什么要同現(xiàn)在的他過多寒暄,問長問短?何況他自己心里也沒底。盡管辛一飛知道書記市長等幾個主要市領(lǐng)導剛剛開過臨時會議,但究竟做了什么樣的決定,沒人給他透露過任何信息。

等待自己的會是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呢?

如果是再行表決,是不是要跟人大常委們見見面?這個好辦,他盡可以把自己的所有想法統(tǒng)統(tǒng)告訴大家,絕不會藏著掖著,光揀好聽的說。一定要讓他們知道自己了解到了什么,面臨的風險和難題是什么,下一步準備干什么。

如果不在近期再行表決,那自己又能做什么?繼續(xù)以市委常委的身份負責龍飛大道的改建擴建工程?這樣可以嗎?應(yīng)該可以?;蛘咦屪约褐鼗貐钦憧h?以田震的風格,還沒較量就認輸,不可能。省委也不會答應(yīng),說不定還要問責。

那還有什么可能?讓自己去當宣傳部長?統(tǒng)戰(zhàn)部長?政法委書記?這些職務(wù)不需要選舉,直接任命即可。但這同認輸并無二致,因此也不太可能。再者,如果自己就是只想當官,說不定早提拔到這一級了。真的不是,也真的不想。

看看時間,快三點半了,下午的市委常委會是四點。

快到三點四十的時候,田震才和秘書長從辦公室走了出來。田震手里拿著公文袋,砰一聲關(guān)住門,對秘書說:“你在這兒等著,有人找就說我出去了。有急事給我發(fā)信息,我的移動手機關(guān)了,聯(lián)通手機開著?!苯又D(zhuǎn)向辛一飛,“走吧,咱們到小客廳說事,這里太亂了,電話也太多,說不成?!?/p>

常委會議室旁邊的小客廳十分精致小巧,一個小茶幾,一豎一橫兩道沙發(fā),兩個人坐在這里聊天正好。

小客廳里已經(jīng)備好了兩杯茶水,散發(fā)著淡淡的茶香。兩個人都無意品茶,田震可能渴了,也不管水燙不燙,兩口下去,茶水就少了一大半。

“知道消息了吧,人大常委會表決的事?!碧镎鹚闶谴蛘泻?。

“知道了?!?/p>

“阻力這么大,現(xiàn)在還摸不清這股勢力到底來自哪里??偟糜袀€幕后總策劃總指揮吧,居然一點兒眉目也看不出來?!?/p>

“我也沒想到,他們居然真刀真槍地干,龍興市還真不是個等閑之地。”辛一飛苦笑。

“中午開了個臨時會議,基本達成一致意見,你以市委常委名義,擔任龍飛大道擴建工程總指揮,同時成立龍飛大道擴建工程領(lǐng)導小組,李任華市長任組長,你任第一副組長。”說到這里,田震盯著辛一飛,“馬上就上常委會了,說說你的意見。”

“人大常委會不再表決了?”辛一飛有些吃驚。

“不上常委會了,必要時召開人大全體會議,由全體代表表決。讓李任華當組長,目的就是讓你有權(quán)調(diào)動和運轉(zhuǎn)政府班子?!?/p>

辛一飛低頭呷了一口茶水:“其實你當組長比李市長當更好?!?/p>

“也想調(diào)動運轉(zhuǎn)我的班子?”田震斜了一眼辛一飛,“除了紀檢,其他的幾個部門,你隨時可以調(diào)遣。”

“其實我想說的就是紀檢委,不能槍口總是對內(nèi)?!?/p>

“胡扯,紀檢委的槍口不對內(nèi)還能對外?”

“那就找兩個無黨派擔任國土和規(guī)劃局長吧,我現(xiàn)在最擔心的就是這兩個部門?!?/p>

聽辛一飛這么說,田震的心情頓時輕松了不少。他最擔心的原本是辛一飛的情緒,沒想到他還是這么一根筋,一心都在工程上。“李任華跟我說了,你就是對紀檢的監(jiān)督耿耿于懷。現(xiàn)在我跟你說,這個工程讓你來負責,就是為了要確保工程的干凈?!?/p>

“干凈沒問題,但也不能工程還沒開始就查這查那,我倒沒啥,但下面那些人還怎么干活?誰還有心思干活?”辛一飛話里有話。

“你那兒也有人查?”田震問。

“豈止是查,電話都打了七八次了,還有十幾封函詢。就說今天吧,上午就兩次電話,三件函詢?!?/p>

“市紀檢委的?”

“好像都是些新來的辦事員,啥也不懂,有什么問題直接一個電話就打過來了?!毙烈伙w說,“這些人年輕沒經(jīng)驗,沒有基層工作閱歷,我也不怪他們。不過,被他們當賊似的審問,心里總有點兒不是滋味。比如昨天,一個姑娘給我打電話,說是收到一封關(guān)于我的檢舉信,說我在五年前提拔自己沒有大學學歷的親侄子當了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我跟她說我就一個哥哥,哥哥就一個女兒,根本就沒兒子,哪來的親侄子?其實這種事情,他們給吳浙縣紀檢委或人事部門打個電話就能問清楚,根本不必找我本人。她這么一本正經(jīng)地打電話問我,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辛一飛語氣輕松,田震的臉卻沉了下來:“還有嗎?也都是這樣的內(nèi)容?”

“書記你也不用生氣,這種事我經(jīng)歷的多了,別說市紀委了,省紀檢委也一樣。這叫走程序,人家本身也沒什么錯。但對那些想真干事,干實事的干部,這樣的事情天天有,承受力再強的早晚也會崩潰?!?/p>

“天天這么走程序也不行,至少在目前這個時期不能這樣?!碧镎鹣肫鹗屑o檢書記在緊急會上講到的那些數(shù)據(jù),就在這短短的十幾天內(nèi),有關(guān)辛一飛的舉報信有幾百封之多,內(nèi)容重復(fù)的很少,很多都需要一一核實。但怎么核實,田震以前沒往更深處想。今天聽辛一飛這么說,才明白這還真的是個大事。如果不把這個事情扯清楚,干這么大的工程,舉報信以后肯定還會雪片似的飛過來,一個班子的人每天都忙于應(yīng)付,那還有完沒完了?那還怎么工作?辛一飛說得對,也說得及時。越不干事越?jīng)]事,越想干事越有事。此風不剎,誰還愿意干工作?“一會兒我把這個也列為議題,讓大家都議一議。接著說吧,還有什么意見?”

“市委常委會我能參加,政府常務(wù)會呢?”辛一飛說,“以什么身份參加?或者就是列席?”

田震想了想:“列席吧,時間緊,還沒考慮到這一層?!?/p>

“我沒別的意思,列席很好啊,免得這會那會的,一天到晚開不過來。等到有什么要緊事了,確實需要了,再列席常務(wù)會,讓李市長直接帶到會上來研究,我覺得這樣最好?!?/p>

田震不由得微微頷首,這個辛一飛,還真是不講條件。“龍飛大道不只是政府的事,也是市委的事,四大班子共同的事,這個你不用擔心。今天的常委會,也要著重再講講這一點,四大班子目前所有的工作,都要以龍飛大道為中心,要把龍飛大道的改建擴建工程列入所有部門的議事日程?!?/p>

“書記,我剛才聽說了一個消息,說是你同意讓省委派個調(diào)查組來調(diào)查這起落選事件,是真的嗎?”

“真的,是省監(jiān)察委的提議,我同意了?!?/p>

辛一飛十分懇切地說:“我以我個人的名義,向組織提出一個要求,請你一定轉(zhuǎn)達,為了龍飛大道工程的順利開工,此時一定不要派調(diào)查組下來?!?/p>

“為什么?”

“書記你想想,調(diào)查組一來,立刻就會鬧得人心惶惶,四大班子都會圍著這件事情轉(zhuǎn),豈不讓親者痛仇者快?人家就這么搞了一下,我們立刻自亂陣腳,豈不正中人家下懷?大家的心思還能一心一意地放在龍飛大道工程上?何況這樣的事情最終只能是不了了之,結(jié)果只能讓你讓我,讓市委領(lǐng)導都成了眾矢之的,我們有必要這樣做嗎?我覺得,現(xiàn)在只有排除所有干擾,全力以赴把龍飛大道的工程方案制定了,讓這個工程順利開工了,才是最好的回擊?!?/p>

田震不禁萬分感動,沒想到辛一飛一點兒也不考慮自己?!昂冒?,我會把你的意見轉(zhuǎn)告省委?!?/p>

“常委會上我會提出我的意見,我相信大家會同意的,省委也會同意?!?/p>

“謝謝!”田震真誠地說。

“田書記,還有件事我現(xiàn)在得給你講清楚,本來這應(yīng)該是在市政府商量的事,但這對工程是頭等大事,我必須先給你匯報,讓你心里有數(shù)?!毙烈伙w的語氣顯得有些沉重,“這幾天我了解了一下,估計大數(shù)目你也清楚,我們龍興市目前屬于政府的欠債大概有一千二百多億,其中銀行貸款有七百多億。”

田震點點頭:“這是很多年累積下來的,這個大家都清楚。”

“但老百姓不知道?!毙烈伙w皺起眉頭,“我不知道怎么有這么多的負債,吳浙縣我干了那么多工程,現(xiàn)在也只有十幾個億的負債。這對龍飛大道工程影響很大?!?/p>

田震耐心解釋:“別的市比我們更多,是各種原因造成的,屬于正?,F(xiàn)象?!?/p>

“這一千二百億的欠債,每年的利息差不多就得一百個億。這兩年我們每年可用的財政收入,也就一百多個億。而這次龍飛大道改建擴建,我大致算了算,連居民和商家的賠付都算上,至少兩千億?!?/p>

“兩千億能下來就不錯了?!笨磥硖镎饘@些情況都很清楚,“我們會想辦法。”

“沒有辦法。這次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這個工程是政府行為,政府根本沒處躲,所有的矛盾和風險都得政府承擔。”

“讓你來,就是讓你拿出解決辦法。如果誰都干得了,還調(diào)你來干什么?”

“這個我明白?!毙烈伙w也不嫌書記的話難聽,只顧說自己的,“我的意思,就是必須給大家講清楚,辦法很多,但要是按那么多條條框框去辦,肯定辦不成?!?/p>

“那也不能太離譜了,蠻干胡干,誰也不敢給你打包票?!?/p>

“書記,這條路修下來,等于重修半座城。我們又沒有可以騰挪的空間,無地可賣,無法利用經(jīng)營城市土地倒出差價,再利用這些收益安置拆遷戶和商家。政府本身也沒有多余的資金,能給我三百個億就不錯了?!?/p>

“兩百億?!睍涶R上糾正,語氣一點兒也不含糊。

“那好,現(xiàn)在就說定了,先給我啟動資金兩百億,其余再想辦法?!毙烈伙w要的就是書記這句話。

田震瞪了他一眼:“你先和市長商量,我現(xiàn)在不能答應(yīng)你?!?/p>

辛一飛卻不管這一套:“我就只要你一句話,你同意不同意?”

“你這純粹是逼宮嘛……”田震嘆口氣,“好吧,還有什么?”

“我前些天跟市長說過,今天再跟你說一次。工程期間,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查我,但一定不要動不動就查我的下屬。如果確實有問題,事后一并追究?!?/p>

“那你用什么給我保證?”田震反問。

“書記,我都到這分兒上了,你還要我怎么樣?你也明知道這就是個火坑,非要讓我往里跳,我眼睛一閉就跳進來了。你看,人還沒來,就在人大落選,一半人大常委公開反對。每天幾十封舉報信,紀檢監(jiān)察部門幾乎天天給我打電話,整個人都被監(jiān)視了,我還能干什么?稍有個差錯,就會地動山搖?!毙烈伙w說到這里,有些激動起來,“我只有一句話,那就是肝腦涂地,死而后已。”

“老兄,別說了?!笨匆娦烈伙w動情的樣子,田震不禁內(nèi)疚起來,拍了拍辛一飛的肩膀,“你的心情我明白,天大的事,我們一起扛著?!?/p>

……

當天的常委會一直開到晚上八點多才結(jié)束,辛一飛離開市委的時候,喧囂的城市已漸漸安靜下來。

站在燈火闌珊的夜色中,辛一飛突然有些恍惚,大戰(zhàn)的前奏,就這么悄無聲息地來了?

第七章

龍飛大道南翔胡同四十三號住戶賈興昆,退休已經(jīng)四年,但其實他的真實年齡剛過六十二歲。

現(xiàn)在當領(lǐng)導的好像都想讓自己小幾歲,而在一線當職工的都想讓自己大幾歲。賈興昆是建工集團的土木工程技術(shù)員,工程師,一直在企業(yè)工作,與工人身份沒有什么不同。走南闖北,披星戴月,夏入三伏冒酷暑,冬隨數(shù)九頂嚴寒。而且壓力太大,稍有個閃失,就是跑不了的責任。

早就想退了,退得越早越好。

賈興昆老伴早年去世,他自己的退休金不算少,還有不少積蓄。兒子兒媳都在省城工作,收入不菲,還沒有孩子,平時并不需要賈興昆資助。賈興昆身體很棒,一輩子無病無災(zāi),老伴死后也再未成家。平時注意鍛煉,時不時游泳、羽毛球、乒乓球,手腳利落,看上去并不像個六十多歲的老人。

很多年前,他就看中了市中心一處獨門獨棟的小四合院,并把它買了下來。房子加院子,有一百六十多平米。他私下在公司找了個小包工隊,以極低的價格,把原有的平房改造成了獨棟二層小樓,面積一下子擴大到二百多平米。有人給算了一下,就目前這個小院,值四百萬,比起他當初買房的價格不知翻了多少倍。

這棟小樓成了賈興昆這輩子最大的一筆財富。

賈興昆有技術(shù),身體好,也沒什么不良嗜好,整天無所事事,就繼續(xù)對這個他一輩子最成功的杰作動心思。他決定對這個小院進一步加以改造。肯定不能再增高了,房管局絕對不允許,他就想在小樓的地下做文章,再挖出兩層地下室來。

思謀了十幾年的計劃,終于在他退休后的第二年付諸實施。

他什么人也沒找,也沒有告訴任何人,連自己的孩子都沒說,就一個人偷偷干。他知道這是違法的事情,一旦漏出馬腳,不但會有巨額罰款,一輩子的心血也白費了。

技術(shù)上沒有問題,安全也完全有保證。他知道怎么運走挖出來的渣土,也知道什么位置和什么方案最安全。他打算完工之后再告訴孩子,讓他來看看,給他一個實實在在的驚喜。

看,爸爸的這棟小樓有多漂亮!

瞧,這都是爸爸一個人干出來的!

他甚至想象著百年之后的某一天,他的兒孫們住在這個寬敞舒適的小樓里,無時無刻不在感念著,當年的爺爺,當年爺爺?shù)陌职?,當年爺爺?shù)臓敔?,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人,靠自己一個人的努力和汗水,給子孫后代留下了這樣一筆巨大的財富。

能在市中心造出這樣一棟小樓,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奇跡。這個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就是那個一輩子默默無聞的二級工程師賈興昆。這個奇跡既是他一生工程技術(shù)水平的真正實踐,也是他一生辛勞付出的真實體現(xiàn)。

他就這一個目的,讓兒孫們以自己為傲。每每想到這些,他常常兩眼濕潤,渾身有使不完的力量。

地下室的挖掘在兩年前就開始了,進展異常順利。

左右近二十米,前后十多米,深度足有八米,地下室按兩層設(shè)計,前前后后共計要挖出土石一千四百多立方。如果順利完工,這棟二層小樓的面積將會再增加一倍,總面積將達到近四百平米。

一個巨大的工程,一個令人瞠目的空間,猶如一座宏闊的地下宮殿。

安全沒有任何問題。事先就做好了縝密的規(guī)劃和測算,這是賈興昆干了一輩子的拿手絕活,每一處的設(shè)計和施工,絕不會有任何隱患與紕漏。

先以多個井字形挖出承重墻基,而后以最好的鋼筋水泥混凝土澆鑄為最堅實最牢固的承重墻,形成多個田字格后,再逐格逐塊下挖。在兩年多的時間里,他已經(jīng)完成了一大半工程,一個接一個的田字格,已分別逐步挖空。

這一超大工程,完全是一個人在規(guī)劃,在設(shè)計,在施工。當然,一個人干活,不能有任何閃失,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這個他懂。

所有的施工材料都是最好的,品質(zhì)絕對可靠。標號最高的水泥,質(zhì)量最好的沙石,強度韌度綜合度最優(yōu)的鋼筋。在工地上干了一輩子,這些,他都明白。

兩年多的時間里,土渣、水泥、石料、精沙、鋼筋的進進出出,沒有讓任何人看出破綻,全部都是化整為零,積沙成塔。

挖出的渣土,平時都堆積在地下,存放在麻袋里,每個星期外運一次。這些裝滿渣土的麻袋,都是借用工地上的一輛微型工具車在深夜送出城外。微型工具車的保管者是原單位工地上的老熟人,平時相互幫幫忙,也不用花錢,甚至連燃油費都不用出。

一個星期借用一次,一次可以送出兩車或者三車,一車可以載重六七百公斤甚至更多。都是在星期六、日,沒人注意,也不影響工地施工。

挖出的土,均勻地撒在城郊附近的農(nóng)田、山坡、溝渠、堤壩、礦山等地方,不會讓任何人產(chǎn)生疑惑。時間都是在凌晨一點以后,很少有人注意到,即使被看到了,也從沒有人過問。

賈興昆的勁頭始終很高,有時候從半夜一直工作到大天亮。一切都很順利,不僅周圍的鄰居,即使兒子兒媳春節(jié)回家,從初一住到初六,竟也毫無察覺。唯一的一次,兒子看到小廂房里放著幾袋水泥,問這是干嗎用的。賈興昆很隨意地回答:“單位的東西,扔了怪可惜的,放在家里以備急用。萬一哪天有什么地方破損了,就有用場了?!?/p>

兒子勸他:“爸,你以后就別再鼓搗這些東西了。就算家里有了什么事,找兩個人,花幾個錢,不就得了?為了省這么幾個錢,萬一鬧出什么事來,我們在外面還怎么安心工作?”

賈興昆分外感動,不住地點頭:“好,好,你爸現(xiàn)在身體還行,以后年齡再大點兒,也只能靠你們了。爸這會兒也沒什么盼頭,你們要是真有孝心,就早點兒給我抱個孫子回來。生兩個最好,放我這兒,爸請個保姆,一定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也能讓你們輕松點兒?!?/p>

賈興昆算了算,照這樣下去,再有四五個月完工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而后再用半年左右的時間進行裝修,到明年春節(jié)前,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這個進度,比他的預(yù)想提前了很多,原本他以為至少要三年以上。他不由得暗暗感嘆:還真是奇跡啊。

這樣的工程如果承包給工程隊,不算裝修,至少也得花三四十萬。而他自己干,差不多省掉了三分之二的開銷,這同樣是一個奇跡,實在太了不起了。

這些天,賈興昆一直在考慮,這個地下室如果完全由自己裝修,究竟有沒有把握。門窗的設(shè)置,水電暖線路的安裝,水泥砂灰的手工技術(shù),自己都應(yīng)該沒有問題。唯一沒有把握的是瓷磚和墻紙的張貼,這個自己以前還真沒干過。特別是瓷磚鋪地的施工技術(shù),看似容易,實則很難。水泥鋪下去,瓷磚貼上去,很快就會硬化,那時如果出了什么問題,就必須返工,再進行二次裝修,那損失可就太大了。

賈興昆已經(jīng)開始了相應(yīng)的準備。白天無事時,他常常到鋪瓷磚的工地上走走看看,感覺拿不準的地方,常常不厭其煩地問來問去。好在工地上有的是熟人,大家對這個退休在家的老技術(shù)員心存敬畏,有問必答。有時候,賈興昆干脆一挽袖子,自己直接就干了起來,一干就是一兩個小時。施工人員也樂見其成,以為老頭兒退休后閑不住手腳癢癢,他們自己正好也可以休息休息。

就這樣,賈興昆把一些必須掌握的技術(shù)都暗暗記在心里。他的信心越來越足。如果能省下這筆裝修費用,那才是真正的奇跡。

每天開始工作的時間,一般在晚上九點半以后,這已基本形成定律,也成了賈興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九點前,他該做的事一樣也不能少,打球、跳廣場舞、和老朋友聊天聚會,有時候還打打牌、摸摸麻將。他得時時露面,讓大家知道他的存在。

好在每天可以起得晚一些,一般他都睡到上午十點以后。晚上不管參加什么活動,九點左右一定回來。換換衣服,喝口水,稍事休息,九點半左右準時開工。

一般來說,在地下室的勞動不會超過兩個小時。十二點以前上來,洗洗涮涮,凌晨一點前準時休息。只有一個例外,就是周末運送地下室渣土的時間是在凌晨一點以后,所以周末在外的活動會適當延長一些。

準時回家,是一個好男人的前提。他在外面的人緣和口碑都不錯,本分、正派、健康、陽光,從無男女緋聞,一個人見人愛的好男人形象。

這些年,給賈興昆提親續(xù)弦的人很多,都被他婉拒了。一來他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兒媳心存芥蒂,相互間冷淡了關(guān)系。二來是一個人生活慣了,實在不想再找麻煩。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一想到這座房子,就會讓他立刻沒了其他念頭。假如再找個老伴,再帶來個孩子,這座房子以后的隸屬,也許與他的設(shè)想完全不同。

這座小樓是他一生的心血,是要留給子子孫孫的,其他人誰也別想惦記。因此,他的心境越來越平穩(wěn),對地下工程的進展也越來越專注。

每天九點回家,九點半開工。此時不再會有人來打攪。手機不會響,也不會有敲門聲。心無旁騖,盡可一個人在地下安心施工。

今天,他依然非常準時。

九點半剛過,賈興昆就來到了地下施工現(xiàn)場。燈光很亮,亮得刺眼。二十瓦的節(jié)能燈,把現(xiàn)場照得一片煞白。工作服是以前積攢下來的,合身,舒適,既透氣也很蓄汗,勞作起來不牽扯,能使上勁。

四周很靜。仿佛一下子跳進了一個世外秘境,人世間的聲響突然完全消失了。酒店的煩囂,汽車的轟鳴,人聲的嘈雜,住宅區(qū)的喧鬧,包括那些細微的自然聲,鳥叫、蟲鳴,統(tǒng)統(tǒng)都隱去了。就剩下眼前僵硬的黃土和沙礫。

從左往右,由里向外,賈興昆完全按照自己的規(guī)劃和設(shè)計,一步一步循序掘進。越往里,土質(zhì)越硬,這應(yīng)是正?,F(xiàn)象。小樓下方經(jīng)年沒有雨水滲透,地基也更趨堅固嘛。只是,今天的土質(zhì)似乎特別堅硬,堅硬得讓賈興昆的胳膊打顫,兩手發(fā)麻。每一镢頭下去,都好像能砸出火星來。

確實太硬了,硬得有些不可思議。半個小時過去了,砸下來的渣土居然還不到一籮筐。這太不尋常了,如果在前些日子,至少也能裝幾麻袋了。

賈興昆一邊擦著汗,一邊有些發(fā)呆地看著眼前的土質(zhì)。就在前幾天,賈興昆對這樣的土質(zhì)一點兒也沒感到懊惱和奇怪。在住宅下面發(fā)現(xiàn)這樣的土質(zhì),讓他踏實和放心,甚至還有高興和振奮。太棒了,在自家小樓的下面出現(xiàn)這樣堅實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真是萬幸!

前幾天一镢頭下去,還能砸出一小塊土渣來。而這兩天拼足力氣,一镢頭下去,只有一個手指大的小坑,就像砸在一個日本鬼子那會兒的碉堡上。

以前在工地上搞拆遷,賈興昆曾碰到過類似的情況。小日本的舊碉堡的確堅固,鏟子都能鏟壞,鋼釬都能撬彎,鏟斗車都能把鏟齒卷了??墒牵屑氂^察今天的土質(zhì),并不像那種地質(zhì)結(jié)構(gòu),灰灰的,粘粘的,硬邦邦的,還帶點兒柔韌。

會不會是過去老城墻下的城基?或者是被毀掉的建筑遺址?或者是多年以前的什么工程,地基打好了,突然宣布下馬了?這在“文革”年代是常有的事,賈興昆以前也曾多次遇到。當然,也有可能是幾百年、上千年的古建筑,地基自然打得牢固堅實。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樣的土質(zhì)越堅固他也就越放心——他的小樓堅不可摧,安如磐石。唯一的不足是,地下室工程的挖掘進度將會慢一些,時間有可能被大大拖長。

慢一些就慢一些吧。沒關(guān)系,他有的是時間,最不缺的也是時間。不僅有的是時間,還有的是力氣。挖一點兒就會少一點兒,早晚會被他挖得干干凈凈。

再說,他畢竟是土木工程師出身,對這種硬土質(zhì),他有的是辦法。今天晚上他就帶來了鋼釬和鐵錘,即使像水泥一樣堅固,他也能一塊一塊把它給撬下來。

今晚他更加賣力,讓他沮喪的是,進度卻更慢了。

鋼釬也無濟于事,一錘下去,只能砸進去半厘米。堅硬而又柔韌的土質(zhì)就像一個整體,砸開了一個小口子,竟然又會慢慢地收縮回去。賈興昆在各種各樣的建筑工地上工作了一輩子,從未見到過這樣的土質(zhì)。

太不尋常,太奇特了。

到底都是些什么成分?黃中夾灰,灰中有白,中間還摻雜著沙礫、碎石。這幾乎不像是地基了。那這樣的地層會是什么?

賈興昆此時早已是滿身大汗,在慘白的光亮下,他的整個臉龐顯得更加油光錚亮,襯著滿身的灰土,活像一個呆萌的土神。

他突然想起來了,這樣的情況以前也曾遇到過一次。幾乎是一樣的土質(zhì)結(jié)構(gòu),幾個挖掘工都一籌莫展,最后連鏟斗車也用上了,結(jié)果并不理想。文物局的幾個專家來了之后,才知道原來是一座皇親國戚的超大古墓。

想到這里,賈興昆突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莫非,這里也是一座古墓?

帶著這樣的懷疑,他再次掄起镢頭,感覺確實像砸在一個巨型的殼子上!

嗵!嗵!嗵!真真切切,完全是一種懸空的聲響!

最后一镢頭掄下去時,好像一切都被證實了。仿佛是砸穿了一層硬殼,噗嗤一聲,镢頭幾乎全部陷了進去。他下意識地往回抽了一下镢頭,嘩啦一聲巨響,镢頭砸穿的空陷處竟然在瞬間塌陷成了一個黑洞。

手中的镢頭幾乎要隨著塌陷的土塊一起掉落進去,他再次回抽了一下镢頭,又是嘩啦一聲,洞口頓時擴大了幾倍。碎土掉下去的回聲,間隔的時間很長很長,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突然間,他意識到自己剛才不是倒抽了一口冷氣,而是整個地下室里都彌漫著一股冷氣,都是從這個洞穴里噴涌出來的。伴隨著冷氣的,還有一股濃烈的潮氣和霉味。

他頓感四周陰森起來,令人窒息。突然襲來的恐懼,讓他忍不住想返身而逃,但兩腿怎么也邁不開步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賈興昆終于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

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無論如何,他也要鬧清楚眼前的這個黑洞到底是個什么去處。他想把身后懸掛著的那盞節(jié)能燈拿在手里,但手抖得幾次都拿不住節(jié)能燈的抓手。等到把節(jié)能燈拿在手里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一直在劇烈顫抖。

汗透了的衣服冷冰冰的,整個地下室就像是罩在一座冷庫里。

他慢慢地靠近眼前這個令人恐懼的洞口,顫巍巍地把節(jié)能燈從洞口伸進去。屏住呼吸往洞口里看去,他不禁一陣眩暈。

一個深不可測的巨型空間,一個看不到底的超大黑洞。讓他萬分恐怖的是,他整個人竟然懸在空中!他腳底下的土層只有幾十厘米的厚度,隨時都有塌陷的可能!

不僅是他這個人,還有整個地下室,整座小樓,整個院落,甚至整片住宅區(qū),幾乎都懸在空中!

辛苦了幾十年打造的小樓,竟然建在這個空曠的黑洞之上!

如果他不挖這個地下室,他就絕不會有這樣的憂懼,到死也不會有??涩F(xiàn)在,他竟然親手粉碎了自己一生的夢想,讓自己頃刻間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幾十年的心血,他制造的不是奇跡,而是絕望。

一陣劇烈的眩暈,讓他止不住地搖晃起來。當他意識到撲面而來的危險時,已經(jīng)無法挪動兩腳。節(jié)能燈的燈光劇烈搖曳,最后摔碎在他的镢頭上,火花四濺。他的身體隨即后仰,雙手拼命揮舞著想要抓住什么,卻是徒勞。

他的身體向無底的黑暗中墜落……

第八章

“常委會就這么定了?”云翔集團董事長靳如海在床上半靠半躺。

“是,就這么定了,一致通過?!奔瘓F所屬云翔大酒店總經(jīng)理霍怡帆躺在靳如海身旁,輕輕撫摸著他寬闊的后背。

靳如海與霍怡帆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他從一個個體戶做到如今近百億資產(chǎn)的商業(yè)集團,霍怡帆死心塌地,一直陪伴著他。從表面上看,霍怡帆除了相貌姣好,其他方面好像也看不出有什么過人之處。她的干練聰慧,也許只有靳如海清楚。

靳如海之所以一直沒有離棄她,并不是霍怡帆離不開靳如海,而是靳如海離不開霍怡帆。在冰冷的商海,霍怡帆始終是靳如海溫暖而又最得力的左右手。一是霍怡帆知冷知熱,任何時候都能把他侍奉得妥妥帖帖,舒舒服服;二是霍怡帆善于察言觀色,只要有她在,即使遇到天大的挫折和困境,也從來不會讓靳如海束手無策或暴怒無常。她會給他排憂解難,好言相勸,分析利弊。即便前程千難萬險,也決不讓靳如海妄自菲薄,消極頹廢,失去信心。三是除了重大決策,靳如海必須親自出馬,大凡日常遇到的那些難以打理又不得不辦的麻煩事,霍怡帆都應(yīng)付自如。

這些年里,隨同靳如海一起崛起的個體戶,百分之八十以上不是進了戒毒所,就是在商場折戟沉沙,一蹶不振。而靳如海這個只有小學學歷的私營老板,不僅躲過了一劫又一劫,并能在激烈血腥的競爭較量中逐步發(fā)展壯大,最終成為龍興市民企中的煌煌翹楚,這其中不乏霍怡帆的智慧和精明。霍怡帆于云翔集團,即使不是居功至偉,也可算是功不可沒。

霍怡帆正牌大學學歷,英語專業(yè),口語流利純正。她委身于靳如海時,還是一個萬眾矚目的?;ā.敃r靳如海的生意正處在關(guān)鍵當口,因為常常有大筆涉外交易,急需一個翻譯?;翕某霈F(xiàn)幾乎讓他沒有任何抵抗,真正是一見傾心,再見傾城。為了得到她,他開出年薪五十萬的高價,而且允許她繼續(xù)在大學完成學業(yè)。與此同時,他還用近百萬的巨款給她在市中心買了一套一百八十平米的公寓。這個價格在當時的龍興市幾乎就是天價。

霍怡帆與靳如海的關(guān)系,在龍興市是一個公開的秘密?;翕窃葡杓瘓F的內(nèi)當家,在龍興市的商業(yè)圈人所共知。靳如海自己也清楚,事實上,霍怡帆早已躋身于把控和運籌這一巨大財團的核心,盡管沒有最終決策權(quán),但至少能對決策施加重要影響。讓靳如海安慰的是,霍怡帆從來都沒有利用這一特權(quán)給自己謀過任何好處。

霍怡帆是地地道道的貧家之女,父母都是下崗工人。在霍怡帆考取大學之前,父母一直靠打工養(yǎng)家,直到現(xiàn)在,仍然舉家過著簡單而平淡的生活,靠微薄的養(yǎng)老金維持生計?;翕幸粋€弟弟,比她小八歲,如今正在讀研究生。除了給弟弟上學必要的資助,一家人對霍怡帆的生活和職業(yè)從不過問。這種和諧而又穩(wěn)定的家庭關(guān)系,一樣需要霍怡帆的智慧。

霍怡帆自己的這個家是個小家,霍怡帆的父母親則都身處人丁興旺的超大家庭。霍怡帆的父親兄弟姊妹有七個,母親兄弟姊妹有六個,連著各自的七大姑八大姨,霍怡帆的叔叔嬸嬸、伯父伯母、舅舅妗子、姑姑姑夫,還有表兄弟表姐妹等等,加起來足有幾十口。讓靳如海十分感慨和嘆服的是,霍怡帆跟隨他十幾年來,從未在這些親朋好友的七七八八的事情上向他開過口。像如今誰都頭疼的諸如上學、就業(yè)、看病、住院、打官司、做生意之類,霍怡帆自己能辦則辦,不能辦一概不辦,決不會以公司的名義,或者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讓下屬去辦,托關(guān)系去辦,更不會打著靳如海的旗號去辦。

也許這正是霍怡帆的聰慧之處,她不會讓這些事情干擾靳如海的大局,損害云翔集團的聲譽,以至拖了公司的后腿。

霍怡帆自小在社會底層耳濡目染,深知人心惟危,不可揣測,這些年仇富仇官,更是登峰造極。生為百姓,小富即安;而越是發(fā)達,欲望越難滿足,樹大招風,悲劇就會接踵而來。這么多年的商海紛爭,也讓霍怡帆看到了這其間的血腥和殘酷。一個人,一個公司,如果沒有背景,沒有根基,沒有實力,沒有后盾,做得越大,往往傷得越深;攀附得越高,跌得就會越慘。老百姓這些年常講的話,不作死就不會死,就是那些不知深淺、心高命薄之人的寫照。

安安穩(wěn)穩(wěn),溫飽一生。只有經(jīng)過了,才會知道這種抉擇和追求的珍貴與不易。不切實際,不自量力,志大才疏又無自知之明;身處險境,卻夢想著傲視群雄、腳踏萬眾,最終只能粉身碎骨。也許只有到了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才能體味到這其中的錯謬和荒唐。

這也正是靳如海十幾年一直離不開霍怡帆的重要原因。他不經(jīng)意間喜歡上了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居然十幾年如一日,不圖回報,幾乎成為他在商海之中的諾亞方舟,成為他拼死搏殺的強大動力和最后一道防線,他深感慶幸,也深為感動。這樣的女子,實在太難得了。他并沒有給過她什么許諾和名分,也沒有給過她過多的利益。比起家里的妻子,盡管也一樣死心塌地,但妻子的索求,似乎永無止境。自己的幾個孩子,個個揮金如土,沒有一個讓他省心。唯有到了霍怡帆這里,他的心境才能平靜下來,靜心思考他的大業(yè),思考他的未來。

靳如海的云翔集團這幾年似乎進入了是否可以持久興盛,繼續(xù)做大做強的一個重要關(guān)口,甚至將是他的一個重大人生拐點。

眼下龍興市的人事變動和龍飛大道的開工,對他的商業(yè)帝國將是一個極大的沖擊和威脅。現(xiàn)在看來,這些年他的最大失誤,就是在龍飛大道兩側(cè)投入了太大的資金和太多的項目。這可以歸結(jié)為他的剛愎自用或者賭徒心態(tài),即使是霍怡帆的婉轉(zhuǎn)規(guī)勸,也從未讓他有過任何猶豫和動搖。當霍怡帆意識到靳如海的決定不可更改之后,也只能不顧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靳如海的設(shè)想和規(guī)劃之中。

他們知道龍飛大道早晚都會動工,到時必定會有一場激烈的搏殺和較量。讓他們不顧一切瘋狂下注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以時間換取利潤。一個賓館、一個商場、一個飯店、一個會所,只要有人氣有影響有規(guī)模,就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把所有的投入都賺回來。

盡管是一次豪賭,但靳如海并不盲目。龍飛大道的擴建改建,靳如海也不是不關(guān)心。龍飛大道擴建工程的所有計劃,甚至工程圖紙的每一次修改和完善,霍怡帆都會千方百計為他弄來最齊全的復(fù)印件??梢哉f,龍飛大道改建擴建的每一步和每一個方案,靳如海都清清楚楚,爛熟于心。

靳如海之所以敢在龍飛大道兩旁不斷大筆投入,依據(jù)有這樣幾個:一是他看準的人選,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進入龍飛大道建設(shè)的主管層;二是龍飛大道的開工,怎么算,也要在五年之后,因為龍興市現(xiàn)在還沒有這么大的實力,財力嚴重不足,負債又太多太濫;三是龍興市的高層不穩(wěn),書記田震隨時有可能被調(diào)走,在田震主政期間,沒有人愿意把心思放在這種錯綜復(fù)雜而又矛盾重重的工程上;第四,也是靳如海最為看重的一點,如果田震被調(diào)走,大概率會由李任華接任,這個新來的掛職市長缺少主政的經(jīng)驗和魄力,甚至能否統(tǒng)攬全局都是問題,因此,這項工程的全面開工絕對遙遙無期。

此外,龍飛大道沿途涉及的住戶數(shù)以萬計,在龍飛大道工程開工之前,一定會有重要的開工信號出現(xiàn),那就是必須在市內(nèi)幾個區(qū)域興建較大規(guī)模的住宅區(qū)安置這些住戶。這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先期工程,如果不把這些住戶率先安置好,龍飛大道擴建工程的真正實施,就絕無可能提上市委市政府的議事日程。

靳如??礈柿诉@幾點,他覺得自己的判斷十分準確。至少五年之內(nèi),他不用擔心。即使在兩年三年之內(nèi)強行開工,也只能緩慢進展,沒個十年八年不可能全面完成。這么長的時間,靳如海的所有投資都會安全收回,這還不包括政府的補償。這一補償,將使靳如海得到更大的回報。

這將是一場投資的盛宴,讓云翔集團的資產(chǎn)得到極速的膨脹和增值。那時候的云翔集團,在龍興市甚至在全省,必將舉足輕重,無可匹敵。

今天看來,靳如海的盤算可能會落空。

龍飛大道擴建工程居然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宣布將在近期開工,并計劃在明年國慶節(jié)前全線竣工,讓云翔集團陷入極大的混亂和恐慌。

龍興市市委市政府的決心和底氣讓靳如海瞠目結(jié)舌,膽戰(zhàn)心寒。特別是省委擬升職任職的干部人選名單公示以后,靳如海方寸大亂,寢食難安,惶惶不可終日。

市委市政府舉措的進度之快,更是讓靳如海措手不及。市委市政府竟然在每年的市人大政協(xié)兩會之前,推出了今明兩年龍飛大道的工程方案,并提請兩會全體政協(xié)委員、人大代表廣泛討論,最終在市人大全體會議上高票通過,讓這一工程成為龍興市全社會和全體市民的共同意志和關(guān)注熱點。

尤其讓靳如海沒料到的是,在兩會之后不久,市委市政府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決定了主管龍飛大道工程的人選。對這個人選,市委市政府居然一致通過,省委也迅疾同意,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吳浙縣縣長辛一飛就被破格提拔為市委常委,并被提名為常務(wù)副市長。

這完全打亂了靳如海的計劃。

幾年來,靳如海在龍飛大道兩側(cè)投入了四十多個億。前后以超低價收購了四個賓館、十二個飯店、四十多座臨街小院,開工了兩個住宅小區(qū)、五個大型地下車庫、六所幼兒園、三所私立小學、兩所省級初中名校分校、七個門診醫(yī)療所,還有圍著這些學校與酒店的無數(shù)個補習班、輔導班、跆拳道館、武術(shù)館,以及按摩院、洗浴桑拿室、洗腳屋、KTV、酒吧、夜總會,等等。這些都是最賺錢的項目,也都是最燒錢的項目。

這些項目,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流動資金,以致還破天荒地在銀行貸款近二十個億。一次性貸款近二十個億,這是他幾十年經(jīng)商中從未有過的舉動。商場征戰(zhàn)半輩子,他平時經(jīng)常在外面夸海口,說即使在國家銀根極度縮緊的時候,他的負債率也始終為零。

讓靳如海坐臥不安的是,他這些危機四伏的大筆投資,已經(jīng)變成了孤注一擲,就像賭場上失去理智的賭徒,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了上去。

如今面臨的處境,讓他對自己當初的決策感到不可思議。為什么會如此不理智?

尤其讓靳如海后悔的是,他當初的這些決斷,都是在霍怡帆堅決反對的情況下做出的。十幾年來,唯有這一次的決斷,靳如海是完全自作主張,然而偏偏是這一次自作主張,讓他以穩(wěn)定著稱的商業(yè)帝國,陷入了重重危機。

靳如海的脾氣突然變得暴烈無比,動不動就摔杯子瞪眼睛,蹬桌子罵臟話。公司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和部門經(jīng)理,見了他全怕得要死。只有到了霍怡帆這里,他才能漸漸地平靜下來。其實他自己也明白,與其說自己在霍怡帆這里可以靜下心來,倒不如說,是霍怡帆的忍辱負重讓他于心不忍。

他對不住霍怡帆的地方太多太多了。這個比他的女兒還小,曾三次被他勸說打胎的年輕女人,幾乎沒有向他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

靳如海并不是沒有考驗過霍怡帆,幾百萬的銀行卡和存款單,上百萬的美金、歐元,在她的保險柜里放上幾個月,一分也不會少,一張也不會丟。只要他吭一聲,隨時都會拿出來。有一次,他把四十萬美金放在霍怡帆這里,兩個月過去了,靳如海確實給忘了,根本想不起來,霍怡帆提醒他時,他甚至莫名其妙,好半天才想起這筆錢的事。那一瞬間,讓靳如海感動得直想掉眼淚。

這個女人,如果放在過去,就八抬大轎把她抬過來做二房了。但現(xiàn)在他即使離婚,也一樣對她不公平。一個他太老,一個她又太年輕。按如今的法律,如果他眼下突然離世,明面上能給她的可以說分文沒有。算算他如今也六十出頭了,這個世界留給他的好日子已經(jīng)無多。但他現(xiàn)在似乎還真的沒有想好如何回報身邊這個聰慧而絕頂美貌的女人。讓他深為感慨也極為愧疚的是,這些年的相處,讓他越來越感悟到,如果沒有他當初的沖動,這個美麗睿智、精明理性、可以做大事成大事的女人,極有可能就這樣終身背著小三的惡名,窩窩囊囊、忍氣吞聲地活一輩子。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她的前程,完全毀在了他這個小學畢業(yè),只是有幾個臭錢的老男人手里。同霍怡帆的青春相比,所有的回報都狗屎不如。

越是如此,靳如海就越是感到時不我待,歲月逼人。也許正是想給霍怡帆一個美好的未來,想給她一個令他死后也能放心合眼的結(jié)局,才讓他這樣急于把自己的商業(yè)帝國做大做強,做成無人可敵、無人可撼的商業(yè)巨無霸。只有這樣,他才可以把自己的一個重要的營盤,放心徹底地交給霍怡帆去打理、去經(jīng)營,最終變成她自己的資產(chǎn),也讓他的良知和情感多多少少有一些安慰和寄托。

事實上靳如海并不是一個魯莽的人,沒有九成勝算的事,他不會輕易出手。但做夢也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獨自闖關(guān),竟眼看就要敗走麥城。

即使在霍怡帆這里,表面上的沉靜也掩飾不了他內(nèi)心的紛亂。不由自主的狂怒和粗暴,常常讓他忘了是在什么處境和什么時候。好在霍怡帆從不提及如今的局面正是他咎由自取,甚至看上去她早就忘記了那些曾經(jīng)無效的勸說。

霍怡帆的忠誠,就像手機導航里女性的溫情和耐心,任憑你稀里糊涂,暈頭轉(zhuǎn)向,一錯再錯,她始終不惱不怒,不離不棄,會在你不斷犯錯的地方,耐心地告訴你應(yīng)該如何朝對的方向走。

靳如海能有今天的成功,當然也有他的過人之處。靳如海的最大成功,在于他擁有一個他人無法匹敵的制勝法寶,那就是他獨一無二的集資手段。

靳如海的集資,不同于現(xiàn)如今社會上任何形式的集資。靳如海的集資,一句話,就是在領(lǐng)導手里集資,在政府官員們那里集資,在那些最有權(quán)力最有實力也最有能量的人手里集資。

幾十年商場搏殺,讓靳如海越來越清楚,想把企業(yè)做大,到銀行貸款只是下下策。只有把社會上的錢用起來,才是真正的高手?,F(xiàn)在老百姓手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存款,大家也都想讓自己的錢增值,但用老百姓的錢,在一般工薪階層手中集資,太累太麻煩,風險也太大。一旦出了問題,一旦你當初的許諾無法兌現(xiàn),像螞蟻一樣多的債主會把你圍起來,把你吃得連骨頭都不剩。盡管平均到每個人也許只有幾千幾萬,但這些錢卻是螞蟻們畢生的積蓄,是他一家人的養(yǎng)命錢。你把這些人的養(yǎng)命錢虧了,甚至血本無歸,這些人就一定會跟你拼命。

但你要是在領(lǐng)導們手里集資,那就完全不同了。

第一,領(lǐng)導們真有錢,不是一般的有錢。有的領(lǐng)導錢多得讓他咋舌,哪里來的這么多錢?連他這樣的人也覺得自己這半輩子簡直白活了。這些領(lǐng)導手里的錢,比數(shù)以千計的老百姓手里的錢加到一塊兒還多。只要找到一個這樣的領(lǐng)導,這么多的錢,得來全不費工夫。

第二,領(lǐng)導的錢你用在哪里根本不用交代和解釋,領(lǐng)導們把錢交給了你,你怎么用,他們一般都不聞不問。當然,你得經(jīng)常去給他們匯報,去給他們交底。不過,你要是匯報得太多了,領(lǐng)導反而會嫌你煩。真金白銀不是靠說出來的,宣傳出來的,只有平民百姓才會相信你的空頭許愿,才會相信那些云山霧罩的宣傳和花里胡哨的自吹自擂。領(lǐng)導就看實的,搞宣傳那一套把戲,你可能還玩不過他。

你的企業(yè)好不好,生意行不行,領(lǐng)導們自有他的分析和判斷。你要做的,就是要讓領(lǐng)導們更加心里有數(shù)。

能讓領(lǐng)導放心大膽地把錢交給你,一是靠你的業(yè)績,二是看你的實力,最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讓領(lǐng)導信任你。這個信任包括幾個層面,相信這些投資絕對安全,相信你會給他們帶來更大的收益,最重要的一個,相信你會給他們保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如果放在過去,這樣的事誰也不敢做。別說做了,想都不敢想。拿領(lǐng)導的錢給自己的企業(yè)投資,你開都開不了這個口。面對一個人五人六、前呼后擁的領(lǐng)導干部,你敢開口說,把你家里多余的錢取出來吧,放在我這里既安全,又增值?

你要敢這么說,你就死定了。這無疑等于是說領(lǐng)導是個貪官,是個腐敗分子。

靳如海的取勝之道,在于他的審時度勢,拿準了一些人的七寸。而且,社會環(huán)境也不同了,從上到下,氣氛完全變了?,F(xiàn)在誰不清楚,除了那些大老板,最有錢的都是哪些人。鋪天蓋地、雷霆萬鈞的全民大反腐,讓一批批的貪官紛紛落馬,也給靳如海的企業(yè)帶來了滾滾財源。

一句話,時代變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讓靳如海生發(fā)了這樣的頓悟。

那是在他宴請幾個專家和技術(shù)人員時,電視里正在播放新聞,說的是一個正縣級領(lǐng)導的落馬,用的都是一些常用的詞匯,貪污受賄、以權(quán)謀私、權(quán)錢交易、數(shù)額巨大、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

在座的一個老專家看著看著突然破口大罵:“這些狗東西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放到銀行就是一張紙,藏到家里就是一堆垃圾。我說靳董啊,他們就是把錢放在你這里,也比藏在床底下強一百倍。放你這里的錢還能為社會做點兒貢獻,我要是有這么多錢,就一定放到你這里來,就算判了刑坐了牢,過幾年出來,還是大富翁……”

一番話說得靳如海愣了好半天。

見鬼,這真是個好主意,以前怎么就沒想到!

有了這個好主意,錢來得就容易了。在領(lǐng)導那里集資,一開張就大獲成功。天時地利人和,一開局就讓靳如海欣喜若狂,簡直是喜從天降。敢情真有天上掉餡餅的事,幾十億的資金,竟然唾手而得。

當然,這也得益于云翔集團的聲勢和實力,更得益于靳如海十幾年來同各級官員頻繁交往的經(jīng)驗。

龍興市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靳如海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平日里,靳如海對這些握有權(quán)力的領(lǐng)導們向來是有求必應(yīng),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新房裝修、老人住院、家屬出國、父母生辰、孩子上學、喜得貴子千金等等,他都會一一打點。這些方面的開銷,加上請客吃飯,每年最少也得幾百萬。

靳如海明白,這些都是必須的開銷,一個也不能少,一次也不能少。做和不做大不一樣,少一個少一次可能就會前功盡棄,說不定在什么時候什么要命的坎上,便會讓你付出成倍的代價。靳如海的經(jīng)商準則是,一筆生意你掙十個,一定要撒出去七個八個,有兩個三個能賺到手就不少了,胃口一定不能大,吃獨食最終會害了自己。

還有,不但大大小小的官員你得打點,大大小小的具體辦事人員也得打點。

老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平日里這個員那個員,這項檢查那項督察,哪一個都能端了你的鍋,要了你的命。只有把他們安頓好了,伺候到位了,企業(yè)的穩(wěn)定發(fā)展才會有保證,才會讓你安心踏實。

過去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F(xiàn)在反過來了,變成了流水的營盤,鐵打的兵。如今主政的官員下到市縣來,大都干個三年五年就離開了,特別是那些市長書記,基本上都是剛剛熟悉工作,不是調(diào)走了,就是提拔了。三年不動,就沉不住氣了。五年不動,就成老干部了。別說領(lǐng)導同事議論你,說你后臺不硬或者政績不夠,上面的領(lǐng)導沒看上,或者哪句話哪件事哪個工程項目辦砸了,因此提拔無望,就連你自己也會覺得臉面無光。

現(xiàn)在都是異地任職,在當?shù)靥岚蔚臋C會越來越少。年齡又是一個死杠杠,一般來說,縣長縣委書記到了四十五歲左右,市長市委書記到了五十歲左右,這輩子的職級基本上就到頂了,定型了。最終給一個政協(xié)人大的副職,就算非常非常圓滿了。所以,這樣一大批干部,只能畢生在基層工作,都變成了鐵打的兵。而這些兵又不是一般的兵,他們都身兼要職,手握重權(quán),對基層的各類工作爛熟于心,相互之間在業(yè)務(wù)和利益上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久而久之,漸漸結(jié)成了鐵板一塊,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你好我好,大家才好。于是,當今的政府部門,不僅變成了流水的營盤,由于大部分基層干部難以升遷,漸漸就變成了一個個砸不爛、打不垮的鐵打的兵。

想想看,一個易地任職的領(lǐng)導來到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面臨著的會是怎樣的局面。這些鐵打的兵都是本地人,權(quán)力讓他們無所不能,利益又把他們鏈接在一起,成為利益共同體。這些人說你好,才是真正的好;這些人想讓你賺錢,你才能真正賺到錢。

一個企業(yè)搞不好,與當?shù)卣凸賳T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一個企業(yè)如果不想與領(lǐng)導和大大小小的基層官員打交道,搞不好與這些人的關(guān)系,就想贏利、賺錢,幾乎就是白日做夢,異想天開。哪怕你有曠世奇才,天大的本領(lǐng),也照樣一籌莫展,寸步難行。你投資一個億也好,投資十個億也好,稍不留神,一個小小的辦事員就能讓你陰溝里翻船,甚至血本無歸。

會撒錢,才會更賺錢。這是靳如海另一個無堅不摧的制勝法寶,也是血的代價換來的經(jīng)驗和教訓。

靳如??吹迷絹碓角宄?,龍興市的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尤其是那些當過一把手的領(lǐng)導,大都有一筆為數(shù)可觀的積蓄。這些人中間,很多人一輩子終身為官,從鄉(xiāng)鎮(zhèn)長一直干到市領(lǐng)導,更不用說那些定居在龍興市的省級領(lǐng)導,即使大家都認為他是個有底線、有分寸、有品格的好官,甚至算得上為政清廉,但集腋成裘、積沙成塔,日積月累幾十年下來,也極可能累積出一個龐大的數(shù)字。

有的官員甚至會有一個令人震驚的數(shù)字,一個無法對人啟齒的數(shù)字,一個無法公開在銀行存儲的數(shù)字。這些年來,那些落馬官員,一旦出事,就能在家里、辦公室里搜出幾千幾百萬的現(xiàn)金,對此,靳如海一點兒也不覺得吃驚。領(lǐng)導來錢的路子太多,一個市委書記縣委書記,有多少人處心積慮地想給他送錢呢。

老話說得好,十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句話讓靳如??坦倾懶?。

在龍興市,最有權(quán)的是領(lǐng)導,最有錢的也是領(lǐng)導。特別是那些做了一輩子領(lǐng)導的,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

一個靳如海還算熟悉,也一直很敬重,但平時來往并不多的市級領(lǐng)導退下來不久,靳如海隨意找了個借口請他吃了兩次飯,他就給云翔集團投進了將近兩個億的資金。

兩個億!

都是現(xiàn)款!

用進口的頂級商務(wù)車,整整拉了四車!直看得靳如海瞠目結(jié)舌。

這個老領(lǐng)導平時很低調(diào),為人也很隨和。說起他來,人們一致的評價就是平易近人,沒有架子。就是這樣一個人人稱道的領(lǐng)導,居然不顯山不露水地給他拉來了兩億現(xiàn)金。

當然,老領(lǐng)導說得也很誠懇。既然云翔集團需要資金,云翔集團又發(fā)展得這么好,又是咱們市里的頂級企業(yè),作為老同志,理應(yīng)給予支持。他說他發(fā)動了所有認識的親朋好友,這些親朋好友也還算賞臉,把錢放在他這里也放心,都是一家家人一輩子的積蓄,于是就有了這么多。如果不夠,還可以再找點兒。

讓靳如海最吃驚的是,老領(lǐng)導說了,如果不夠,他還可以再找點兒。靳如海好半天才醒過神來,忙不迭地直點頭,語無倫次地說夠了夠了,已經(jīng)很多了,不用了不用了,領(lǐng)導已經(jīng)夠操心了,如果還需要我再找領(lǐng)導……

最后老領(lǐng)導輕輕地說,這些錢就拜托靳董了。

事后靳如海才知道,那次他的集資如此成功,并不是因為他的條件和保證,也不是因為他的實力和信譽,而是一個他當時并不知道,但卻極其重要的因素——紀檢委正在四處調(diào)查那個老領(lǐng)導的問題!

那個老領(lǐng)導肯定是如坐針氈,寢食難安。這大把大把的金錢,已經(jīng)成為他的心頭大患。一堆堆的鈔票,就像一座座火山口,隨時都可能爆發(fā),讓他粉身碎骨,萬劫不復(fù)。一定是走投無路了,才讓他有了這樣讓人目瞪口呆的舉動。就好像溺水之人,突然遇到一個浮物,就會不顧一切地摟在懷里,不管是朽木還是僵尸,都會成為他的救命稻草。

靳如海終于回過味來,那天老領(lǐng)導的眼神里全是感恩和感激,因為說白了,是云翔集團在拯救他。

也許有人會說,這些領(lǐng)導可以把他們的錢藏到更保險的地方,比如境外。但換成外匯,再偷偷存到境外,至少要打個對折,而且非常危險,非常麻煩。如果存放到一個生意興隆的企業(yè)里,既安全,又保險,還能增值,世上哪里還能找到這樣的好事?

何況是在非常時期,錢燙手的時候。從老領(lǐng)導的眼神里,靳如??吹谜嬲媲星?,即使沒有任何利息,老領(lǐng)導也會感謝他一輩子。

那個老領(lǐng)導至今仍安然無事,他們之間的交往依然平淡,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只有這樣,對老領(lǐng)導,對那一大筆錢,才是最好的保護。

這件事再次給了靳如海一個重要的啟示,哪些領(lǐng)導的處境比較危險,告狀信比較多,他就把集資的主意打在哪些領(lǐng)導身上。

霍怡帆在這方面同樣立下了汗馬功勞。她每次得來的信息都精準無誤,準確的信息讓靳如海的介入更加輕松主動。他已經(jīng)知道了對方的底牌,游刃有余,進退自如。

話一旦說破,余下的事情就很好做了。當然,要讓對方安心,最好的辦法是有個合同。合同上的投資人,只要對方同意,可以是直系親屬中的任何人,如果還是不放心,可以填一個假名。此外再簽一份合同,這個合同里可以寫上對方同意的任何直系親屬的名字,絕對的雙保險。簽了這樣的合同,將來只要是對方的直系親屬,不論任何時候,都可以手持這份合同,取回所有的資金。即使十年二十年后,即使是兒孫后代,也可以收回投資和紅利。合同中對融資方的條款十分苛刻,融資方到期如果無法償還本金和利息,就要以企業(yè)和企業(yè)所有董事的個人資產(chǎn)賠償。

世上很少有如此嚴苛的合同,這樣的條款完全不合情理,不近人情。靳如海列入這樣的條款,無非就是要讓對方放心,只要我的企業(yè)在,只要我活著,你的資金就不會打水漂,你的本金不僅有保證,你的紅利也一定會很可觀。

當然,要有這樣的結(jié)果,需要我們共同努力。我接受了你的投資,保證了你資金的安全,你也應(yīng)該全力保證我企業(yè)的安全,幫助我的企業(yè)做大做強。從此,我們血肉相連,同舟共濟。

在靳如海的心底,還有一個無法說出的秘密。如果你不把我的企業(yè)當回事,不全力呵護我、支持我,有朝一日我的企業(yè)虧了、垮了,讓你的資金全都打了水漂,那就是你自食惡果,自毀長城。等到了那個時候,你敢跟我對簿公堂打官司嗎?你把錢投在了我這里,就等于被我捏在了手心里。我拿著你的錢,我就成了你的主人。

這就是這些錢的另一層價值,對他的企業(yè)意義重大。因為這些人都不是一般人。他們一跺腳,整個龍興市都得地動山搖。

有一次,靳如海很愜意地把自己的這些想法對霍怡帆說出來,最后問她:“你說是不是這么回事?”

“老大,你可別想得太美了。”霍怡帆說,“你以為人家都那么老實,會讓你捏在手心里???看著那些錢呀,我可是常常做噩夢,可別到頭來,讓咱們連血帶骨頭再給他們吐出來?!?/p>

“什么意思?”靳如海不解。

“你以為他們當了一輩子官,就只有他一個人在臺上?你以為他一個人倒了,所有的人都跟著倒了?”

輕輕一句話,噎得靳如海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樣的念頭,靳如海平時并不是沒有想到過,但讓霍怡帆這樣赤裸裸地說出來,還是讓他感到震顫。

此話不假。

一個一輩子為官的領(lǐng)導,不要說自己的兄弟姐妹、兒子姑娘了,就是自己的親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哪個不鬧個一官半職?

當了一輩子領(lǐng)導的官員,就成了一種勢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可不是瞎掰的??纯待埮d市里的那些市級領(lǐng)導縣級領(lǐng)導,更別說那些省級領(lǐng)導了,且不說在他們手里提拔起來的各類官員有多少,只看看他們的親屬,包括能沾著點兒血緣關(guān)系的遠親,被安排到黨委、政府、公檢法機關(guān)的又有多少?

他們會去打工嗎?大學畢業(yè)后會找不到工作嗎?即使遠在省城,遠在北京上海,也照樣能給安排到一個重要的崗位上。他們會在街上擺攤?在村里務(wù)農(nóng)?要真那樣了,他這個領(lǐng)導還不讓人給笑話死?自己的親屬都安排不到一個重要部門,他手下的那些人都會看不起他,不信任他。

這幾年才有了逢進必考的公務(wù)人員、事業(yè)人員的考試制度,但眼下在政府機關(guān)重要位置上的縣級市級官員,都是那會兒直接任用進來的,如果也讓他們考試,有幾個能考上來?如果讓他們主持公務(wù)員考試,又會怎樣?領(lǐng)導的吩咐和囑托,他們會不知道怎么做?

領(lǐng)導的孩子如果想當公務(wù)員,有幾個當不上?包括那些黨委政府的要害部門,領(lǐng)導的孩子會安排不進去?領(lǐng)導的直系親屬不能經(jīng)商,這是硬性規(guī)定。但領(lǐng)導的孩子做國有企業(yè)的董事經(jīng)理,那又如何?

現(xiàn)在那些要害部門的官員們,有多大比例會沒有領(lǐng)導的安插和背景?倒了一個,真的就會樹倒猢猻散,弓響鳥盡飛?

有可能嗎?假如你黑了他們一大筆錢,他們能輕易放過你?

你利用他們,他們也一樣在利用你。你如果想訛詐他們,那就難免有一天被他們找個借口收拾了。你狠,他們更狠。

霍怡帆的一番話,讓靳如海徹夜無眠。

他瞅著微微打鼾,像只貓一樣蜷臥在身旁的霍怡帆,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掉入深淵而又無以自救的一只老狗。你連自己也保護不了,又如何保護身邊的霍怡帆?還有那些跟了自己半輩子的大大小小的至親摯友?

霍怡帆的意思他也多次盤算過,但每次想起來都是一念而過。

有什么可擔心的呢?關(guān)鍵是要把自己的生意做大,只要自己的生意做大了,這些錢就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按現(xiàn)在的勢頭,能拖到年底就差不多可以贏利,再拖到明年年底,整個龍興市的消費市場,他幾乎就能占到三分之一的規(guī)模,甚至更多。那時候,他的投資不僅會全部收回,甚至翻番也有可能。

還是那句話,關(guān)鍵是不能讓他的投資打水漂。

但是,如果這次投資真的黃了,甚至成為自己事業(yè)的拐點,從此一蹶不振,跌入人生低谷,他又該怎么辦?真的敢像自己當初設(shè)想的那樣,反正你們的錢虧了,連我的老本也都貼進去了,你們看著辦吧,要殺要剮隨便?

即使真的這樣說了,他們就會善罷甘休嗎?他們一車一車的現(xiàn)金送過來,能因為你的這個理由,就認了?如果是你的錢,你會這樣善解人意?你當初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證和生死與共的承諾都哪里去了?難道他們會忘記嗎?

別看今日鬧得歡,就怕日后拉清單。

請神容易,送神難。

這一筆筆的巨款,當初能這樣放心地交給你,除了當時的緊急情況,除了信任你,還有沒說出來的一點,就是覺得一定能把住你,能掌控你,不怕你蒙我騙我,諒你不敢耍我算計我,否則決不會把這么多的錢一股腦地都交給你。

一般的融資方式,就算你出了事,也只是一個人出事。你一個人頂著,可保全家無憂。犧牲你一個,還可換來幾代人的富足和安逸,也算值了。但是,你靳如海今天這樣的融資方式,說白了,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否則怎么會有這種你知我知的生死合同?

既然不讓任何人知道,也就不會有任何人能保護你。就像一架客機,滿載著這么多人的血本,作為駕駛員,只能與整架飛機共存亡。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沒有其他路可走。

你面對的這些債主,都不是一般的債主,個個都是在龍興市終身為官的大員要員。他們的子女,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他們提拔重用的大大小小的下屬,還有那些與他們在一條船上的利益群體,就像撒下的一張密不透風的天網(wǎng),一旦出了事,沒有任何一個空間一道縫隙可以讓你漏網(wǎng)而逃。

不僅你會死得很難看,你的一家人都會死得很難看。父債子還,夫債妻還,說的就是他們,只有他們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包括你身邊的這個千嬌百媚的霍怡帆,也一樣會死得很難看。就算你躲過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說的就是時機,不是不報,時辰?jīng)]到。

一想到這些,靳如海的腦門上就會滲出一層層的冷汗,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著。

根本無法入睡。

靳如海懵懵懂懂地好像打了個盹兒,突然嚇了一跳似的驚醒了,腦子一下子又糾結(jié)到龍飛大道的擴建改建工程上。如今看來,他的上百億資產(chǎn),極有可能毀在這一次的巨額融資和投資上。是不是他當初的目標定得太高了?

這些年總是處處順利,事事如意。那時候,錢來得太順手了,凡事總想著好的一面。最壞的估計,覺得他們最終也不至于會真的同他對簿公堂。今天他才突然意識到,你只想到他們不敢與你對簿公堂,但你卻沒想到,龍興市的公堂其實就攥在他們手里。

再說了,這些官員們的錢財,這些尋求增值的資金,也不一定都來路不正,也許也包括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攢下來的血汗錢。

這年頭,可以不相信銀行,不相信理財,不相信股市,不相信民間借貸,不相信各種各樣的集資,唯有領(lǐng)導的承諾是最可靠最保險的。你要是連領(lǐng)導也不相信,特別是連那些位高權(quán)重的領(lǐng)導也不相信,那還有可相信的人嗎?如果連領(lǐng)導也保證不了你的錢財,那還有誰能保證?

只有領(lǐng)導,才是這個社會的壓艙石。你把你的錢給了領(lǐng)導保管,才會萬無一失,才可能有利可圖,才可能跑得過通脹。如果確確實實是領(lǐng)導們把自己親朋好友的血汗錢一起交給了你,你敢把這些錢不當回事?他們的錢其實就是他們的聲譽,他們的聲譽甚至比他們的生命還重要。你真的敢把他們的這些資金當作一般的投資隨意使用?

血腥的投資,代價也一定是血腥的。

你不能拿自己的未來開玩笑。

你更不能拿自己的家人開玩笑。

你尤其不能拿你身邊的這個把自己的全部青春都給了你,并且對你從不設(shè)防的霍怡帆開玩笑。

現(xiàn)在想來,當初的雄韜偉略是不是太輕率太瘋狂了?靳如海當初所有的籌謀和算計,確實全都押在了這些資本的投入上。想想也沒什么大錯,那時候他也相當理性。靳如海期望的結(jié)果是,這些資本進入了這些領(lǐng)域和項目,也就保障了這些領(lǐng)域和項目的順利實施并確保利潤豐厚。

市場就是戰(zhàn)場,投資就是戰(zhàn)斗,利益就是動力。只有利益,才能把這些資本的持有者最牢固最有力地凝聚在一起。在市場面前,只有資本,才能讓這么多的人與他一起浴血奮戰(zhàn)、同仇敵愾。

若在平時,靳如海只要悄悄遞個話,或者暗示一下什么,這些資本就會引發(fā)強烈海嘯,讓他在龍興市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當初的盤算,并不是拍腦袋拍出來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把這一切計劃和部署完全打亂的原因只有一個,不只靳如海沒有想到,整個龍興市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也都沒有想到,就像從石頭縫里蹦出來一樣,從天而降,龍興市竟來了這樣一個刀槍不入、軟硬不吃、六親不認、把誰也不放在眼里的辛一飛!

“夠狠!”靳如海不由自主地失聲嚷道。

靳如海根本看不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樣子,倒是把身旁的霍怡帆嚇得一愣??粗矍斑@個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男人,霍怡帆不禁有些心疼起來。“老板,你怎么了?我們的好幾步棋還沒走呢,誰勝誰負,還遠不到見分曉的時候呢。”

靳如海一下子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中,看著霍怡帆受到驚嚇的眼神,好像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沒什么,大概是真的老了,想起一些事,情緒就止不住了。你說得對,到目前為止,頂多算個平手?!?/p>

“老板,我剛才吃飯的時候,剛剛得到消息,只是現(xiàn)在還沒有得到證實?!被翕痪o不慢地說道,“省文物局的領(lǐng)導這兩天要陪國家文物局的局長來龍興市調(diào)研。這個情況很突然,十有八九是有人給國家文物局反映情況了。據(jù)說省委書記省長也接到了國家文物局的緊急通知,估計副省長會一起陪同下來。龍興市地下文物的保護和搶救,是國家文物局的重點項目。龍興市上馬任何工程,都必須得到文物局的批準才行。所以龍飛大道工程能不能施工,工程方案還須得到國家文物局和省文物局的同意?!?/p>

“嗯?!苯绾|c點頭,“這個情況我們早就知道,但國家文物局長要親自下來,這有點兒不一般?!?/p>

“聽說國家文物局的局長也是一個愣頭青,認準了的事情九頭老牛也拉不回來。”霍怡帆微微一笑,“這下可有熱鬧好看了,夠龍興市的頭頭腦腦們喝一壺的?!?/p>

“也許能頂點兒事,但要起大作用,我看還不夠?!苯绾3烈鳎澳阆胂?,既然是一路貨,碰到一起就不會起大沖突。惺惺惜惺惺,英雄愛英雄。說實話,如果我是共產(chǎn)黨的大官,我也肯定喜歡辛一飛這樣的屬下,也肯定要重用這樣的干部?!?/p>

“你覺得他們不會起沖突?不會有矛盾?”

“當然會有,但很快就會穿一條褲子。”靳如海嘆了口氣,“那個國家文物局長我也見過,跟辛一飛好像一個德性,都是六親不認的主兒。我剛才說了,如果我是市委書記,我也會起用辛一飛。一來他干事,二來他不貪。那個國家文物局長也一樣,從來不吃請,不抽煙不喝酒,下到基層從來不住套房,也不要什么其他領(lǐng)導陪同,到了什么地方,就是找你的毛病和問題。像這樣的領(lǐng)導干部,一認準了你是個干事的人,馬上就會全力支持你,在各方面給你開綠燈。他手里每年攥著幾百個億,下面的哪個見了他不巴結(jié)?他要是支持你干事,立刻就能讓你轟轟烈烈,他要是覺得你是嘩眾取寵、政績工程,別說支持你了,憋也要把你憋死。你想想,他要是見了辛一飛這樣的人,肯定會喜歡會滿意。說實話,辛一飛確實是個干事的,敢干事,也能干成事。你看看他的那些項目和計劃,真的是為了龍興市,為了老百姓。這些項目和工程,那個國家文物局長還會不同意,不支持?一旦支持了他,豈不是雪中送炭,讓辛一飛干得更得勁,更順當?”

“老板說得是,我們也沒指望這個局長能把龍飛大道的工程給攔住,也就是希望能把這個工程拖個十天半月的,給我們爭取點兒時間就行?!?/p>

“那就得看我們的人怎么應(yīng)對了,如果應(yīng)對得好,拖個一月兩月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果應(yīng)對不好,拖個十天半月也并不容易?!闭f到這里,靳如海突然把話題一轉(zhuǎn),“紀檢委那邊也該有消息了吧?”

“老板真是料事如神,剛要跟你說呢,我們真的摸著了一個大貨色,分量很重的。揭發(fā)辛一飛的那份材料,中紀委和省紀委都有了批示,要求嚴肅查處?!?/p>

靳如海不以為然:“如今的批示花樣可多了,重要的不重要的,那是要分類的。一般的泛泛的批示,跟沒批示一樣。”

“這次紀檢委的批示不一樣,肯定是很嚴厲的。告狀材料準備得非常充分,證據(jù)也很確鑿,有案可查,有人作證。其中分量最重的一條,涉案金額三千多萬,是吳浙縣一項還沒竣工的項目,辛一飛親手抓的,這個案子跟辛一飛肯定有牽連?!?/p>

“三千萬?就是那個倒賣稀土礦的案子?”靳如海搖搖頭說,“那是書記干的事,不是已經(jīng)快結(jié)案了嗎?好像跟辛一飛沒關(guān)系?!?/p>

“這次有了新情況,不僅有關(guān)系,而且關(guān)系重大。龍鋼集團的老總把那個稀土礦以五千萬的價格賣給了市委副書記的兒子,市委副書記的兒子又以八千萬的價格轉(zhuǎn)手賣給了吳浙縣委書記的兒子,吳浙縣委書記的兒子最后以一億五千萬的價格倒賣給了市里的國企上宇集團公司。市委副書記和縣委書記的兒子都承認自己各拿了三千萬,還給了國土局長五百萬,給了龍鋼的老總五百萬,剩下的三千萬,幾個人都不承認自己拿了,查來查去,也不知道誰拿了。直到前幾天,才查出一些眉目來?!?/p>

“這與辛一飛有什么關(guān)系?不是說這筆錢轉(zhuǎn)給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投資了嗎?”

“賬面上看是這樣,但這筆錢到底去了哪里,前兩天才找到了確切的去向,是上宇集團下面的一家基建公司,這家基建公司承攬了吳浙縣的一個工程,這個工程是吳浙縣的一個大項目,這個項目是辛一飛搞的?!?/p>

“具體是什么工程?”

“吳浙老城堡。你知道的?!?/p>

“那倒確實是個有眼力的旅游工程,真的假的?”

“怎么能是假的,什么時候了,我還敢給你開這種玩笑?”

“就算是,與辛一飛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有人在文件上簽了字,白字黑字,鐵證如山?!?/p>

“誰?”

“縣長辛一飛?!?/p>

“查實了?”

“千真萬確。”

“這就是說,即使辛一飛沒拿這筆錢,這筆錢的去向也與他有著說不清的關(guān)系?”靳如海頓時興奮起來。

“對。辛一飛在吳浙縣鋪的攤子太大,吳浙縣是個小縣,可用的款項又太少。他也是沒辦法,他當縣長,最缺的就是錢。他想把吳浙縣變成一個五A旅游景觀區(qū),一個小縣長又找不到那么多錢,也不想在銀行貸更多的款,讓縣里負債累累。所以不管什么錢,只要能幫他早日完工,他就先拿過來再說。”

“確定中紀委已經(jīng)介入?”靳如海兩眼放光。

“中紀委和省紀委的批示都到了市里了,可能現(xiàn)在就在田震手里?!?/p>

“辛一飛已經(jīng)知道了?”

“未必。這么大的事情,田震會先了解一下。畢竟辛一飛是他用起來的人,他要對此負責。他得防著這一手,不會貿(mào)然把這樣的事情透露給辛一飛,除非他們真的是利益共同體?!?/p>

“中紀委的批示怎么說?”

“嚴肅查處,結(jié)果盡快上報?!?/p>

“省里呢?”

“省里的批示更嚴厲,是省紀檢書記寧一鋼親自批的,說是嚴肅查處,決不姑息,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背景,堅決一查到底?!?/p>

“太好了!”靳如海一下子站了起來,“這是老天幫忙啊!”

“哪是什么老天幫忙,人都是有弱點的。你不是說辛一飛是個好干部嗎?看來也一樣嘛。”

“他一定是急了,人急了無藥可治?!苯绾S行┩锵У卣f,“不過他膽子也太大了,什么錢都敢花,尤其是在這個時候,那可絕對夠他喝一壺,不死也得扒層皮??上Я?,真的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霍怡帆有些不解地問,“你覺得能免了他?”

“免不免的說不準,但讓他再管基建,再搞城建,估計就懸了。還有,如果這些問題真的都給查實了,他的常務(wù)副市長也絕對泡湯了,他這輩子的仕途也就到頭了?!?/p>

“有那么嚴重嗎?連查案的也說了,這筆款子,辛一飛一分錢也不會裝到自己兜里去,頂多也就是個警告誡勉談話之類的。”

靳如海不答反問:“那兩個批示你都搞來了?”

“搞來了?!被翕贿呎f,一邊從包里找出兩份復(fù)印件。“老板你看,這是辛一飛在文件上的批示。幾個文件我都復(fù)印了好幾份,這一份是專門留給你的。”

靳如海第一次看到了辛一飛的筆跡。

“同意?!眱蓚€字龍飛鳳舞,天馬行空,無拘無束。

靳如海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突然哈哈一笑:“沒錯,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字如其人,別人不會這么不講規(guī)矩。”

“老板,好事還沒說完呢。幾天前,市公安局在文物市場發(fā)現(xiàn)了一件稀世文物,這個寶貝據(jù)說來頭很大,有可能成為南方一個省份多年前一樁盜墓大案的重要線索。這個盜墓大案一直沒破,在公安部都備案了?!?/p>

“與我們的投資項目有關(guān)系嗎?”

“當然有啊。第一,這件文物在龍興市的文物市場發(fā)現(xiàn),證明這伙盜墓賊目前很有可能就在龍興市。第二,市公安局這兩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盜墓賊傾倒在市區(qū)近郊的地下渣土,說明這伙盜墓賊很有可能已經(jīng)在龍興市動手了,市公安局對此不可能沒有反應(yīng),必須設(shè)法阻止他們繼續(xù)作案,還要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第三,這個情況已經(jīng)上報公安部,公安部近日將委派要員下來督察指導?!?/p>

靳如海在屋里來回踱步,認真琢磨著她這些話的含義。

霍怡帆繼續(xù)說:“據(jù)公安局的可靠消息,這個盜墓團伙的一個盜掘地點,就在龍飛大道的規(guī)劃線上,這對龍飛大道擴建改建工程將會產(chǎn)生重大影響。也許,他們盜掘的是一片重要的地下文物群,那將是考古界的重大發(fā)現(xiàn),很可能引起國內(nèi)外的高度關(guān)注……”

“如果真是這樣,”靳如?;羧婚_朗,接過霍怡帆的話頭,“那龍飛大道工程就得延期了,是不是?”

“而且很可能要無限期延期?!?/p>

(未完待續(xù))

選題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季偉

繪圖/紀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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