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我并不甘于如此:即使現(xiàn)在。
我的不甘是貯藏在膽囊下側的結石,它時時
會對我提醒,而我沒有力氣將它們一一取
出。它們在著,并且有所生長,事實上沒有
它們“我”也將喪失部分的完整性。
事實上,我必須學會和它們好好相處,才能避
免引發(fā)更大的病癥。
我并不甘于如此,你們知道,它并非出于什么
羞澀。
本質上,我是拒絕的,尤其是那種野蠻的、帶
有海灘上被陽光曬透的死魚臭味的闖入
——可他偏偏選擇如此。我的生活就像
涌起的潮汐,不得不呑下落在魚尸上吸吮的
蒼蠅。
出于拒絕,我那樣試圖……你們知道,它并非
是出于羞澀
我讓自己生長出雪貂的性質,獅子的性質,水
蛇甚至臭鼬的性質
這些性質當然不是我的天生具備,而是臨時性
的,或者說是潛意識的——在潛意識里,我
或許以為它們足可以抵擋一下讓人厭惡的
野蠻
或者強大,或者矯捷,或者毒辣,或者具有和
野蠻同樣的不潔……然而我承認,我低估
了這個患有幼稚病的凡人,他可不像我所
見的眾神以及一般的海怪。你們知道
我不得不將自己變化成海水:它意味著我的
無力和絕望,以及拒絕上的徹底
可依然是無用的。
他知道,我并不甘于如此,一次次的捕獲只是
讓我的舌頭長出火焰
讓我迷戀于驟然的風暴,和拍在巖石上的海
浪。
偶爾,我會向海浪的中間丟下軟殼的幼蟹,這
個游戲當然包含著暗示,好在,我的兒子阿
喀琉斯在很小的時候就必得了它。他也迷
戀這一暴戾
是從那個凡人身上獲得的繼承。
阿喀琉斯,這個名字念起來微苦,我曾將這個
名字泡進冥河,將它重新提起的時候它是
濕淋淋的,我的不甘也包含著類似的氣味。
是的,不甘其實是種死亡
它更多是刀鋒向內——母親在縫紉我的嫁衣
的那晚曾經的嘆息
這屬于命運。所謂命運,就是你需要帶著不甘 的結石一起進入之后的生活,
反正掙扎已經試過,它無效,它只是又一次證
實怯懦才是你隱藏在身體里的品質。
“苦熬吧,每一個日子都不新鮮,它的每時每刻,
都會漂起一大堆似曾相識的腐質。你所做
的就是,把它們推遠一邊,或者堵住自己的
鼻孔。”
是的,他知道我的不甘,但不在意。他在意自
己胸前的豹形紋身,在意自己嘴里的八條 舌頭:它們中的四條用來炫耀,而另外的用
來飲酒。這個患有幼稚病的凡人
他從不攜帶一丁點兒的腦子。他熱衷于用強
力來完成征服,熱衷于讓別人恐懼——
阿喀琉斯大概也繼承了這些,我將這個名字
泡進冥河的時候就已經清楚
作為復雜的混合體,他將承受多次的死亡,而
且在最后的時刻和我膽囊中不甘的結石一
同潰爛,迅速地發(fā)炎:只有那時
我才能體會到一點點,被稱為愛的東西。
注:忒提斯,希臘神話中的海洋女神,后來嫁給了凡人珀琉斯,生下了著名的阿喀琉斯——一位在希臘神話中不多見的英雄。神話中,為了贏得(或者說捕獲)忒提斯,凡人珀琉斯在神祇的幫助下藏進了忒提斯平時休息的山洞,趁她不察覺的時候捉住了她。忒提斯多次變幻,然而無論她變成母獅、水蛇或者海水,都未能逃脫——之后,她成為了珀琉斯的妻子。
我接受的并不是饋贈本身,它毫無意義。我接 受的只是饋贈的物質形式:它讓我給予自
己理由,不再在妥協(xié)和畏懼中擺蕩。
這不壞,不是嗎?
所以我心安理得地接受饋贈,表現(xiàn)出一副被
它迷惑的樣子
然后悄悄地丟棄這些饋贈:我有了理由,它就
不再代表什么,只是物質,形式
一些貌似有光的死物。
我答應了非利士人,但我的眼睛里沒放進任
何一個非利士人:
他們只會是偶爾滑進的、讓人不適的沙子。
接受到饋贈,我便擁有了秘密——
這秘密其實早就在著,只是我不敢那么確然,
在我的手指接觸到饋贈之物的時候它突然
顯形:原來它早就在
已經被我的血液養(yǎng)得那么肥大,那么透明。是 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此時的收入并不是饋贈,
而是在多種的選擇中,選擇了最為古老、最
為驚心的那一個:我要用一個理由掩蓋另
一個理由
我需要,給自己的決定加上一根稻草,讓它發(fā)
生可怕的傾斜
而且不再回頭。
我的眼睛里沒放進任何一個非利士人,提及
他們,就像被惡意提及刻在臉頰上的紅字,
讓我意識到屈辱的存在。我割斷記憶
就像割斷嬰兒的臍帶
——沒有誰愿意在自己的生活中,被腐壞著
的無用舊物所填滿。
接受饋贈并不意味著我接受一種所謂的鄉(xiāng)
愁,關于這點我想得異常清楚:一枚象征
的蘋果,被眾人毫不吝惜地拋棄在水溝里
多次
它才不會在意曾被誰的手摘下了樹。我接受
的其實只是合謀:
我愿意把積攢下來的仇恨一起打包捆綁,隨
意什么人來處置——它只是恰巧,被這些
有著獐子一樣眼睛的非利士人找到。
他本來可以——
假設他不那么橫沖直撞地進入我的帳篷,帶
著酒氣和處女之血的腥氣,假設他不那么
冷冰冰地呼喚,不那么粗暴,不帶著那么令
人無法忍受的口臭
假設他不把我的小狗踢出房間:他明知道我
是何等在意,可憐的小狗就是我的骨肉,我
們共有同樣的藍眼睛
假設他不向我伸出丑陋的腳趾,假設他不把
我剛剛串好的花環(huán)撕碎
假設他不用那些臟詞,假設他不用那些臟詞
對我侮辱,假設
他肯撫摸我的頭發(fā),而不是用毆打老虎的力
氣試圖將它們從我的身體里提起
假設,他不在睡著的時候像嚙齒動物那樣磨
牙,或者
是的,他本來可以,這個惡魔從進入帳篷的那
刻就吹走了稻草,他搖搖晃晃的傷疤讓人
害怕也令人發(fā)指
大利拉,在他的眼里多像從戰(zhàn)爭中獲得的饋
贈,或者一塊用舊的抹布:他還在用力蹂躪,
只有傾瀉之后的倦憊才使他安心。
作為一件饋贈之物,我所接受的并不是饋贈
本身,它毫無意義。
我接受的只是饋贈的物質形式:它讓我可以
有力氣摸到身下的剪刀,剪掉參孫的頭發(fā)。
我的承諾原來是如此地輕:一綹頭發(fā),它們
就像被風吹起的灰塵
我懲罰了他,我懲罰的不是他的殺戮和兇殘,
不是他的傲慢也不是他的不忠
而是,其他的部分。順便我也懲罰了我自己。
真正讓我愉快的,恰恰是對自己的懲罰:我當
然知道可能的后果,它讓我勞神等待,現(xiàn)在
我終于真切地聽到了它重重的腳步聲。
注:大利拉,《圣經》故事中的大力士參孫的非利士情人,一直為參孫所愛。參孫在神跡的應許之地出生,從小就受到神的眷顧而力大無窮,他一次次借助神的力量攻擊非利士人,非利士人飽受殘害卻無力還手。后來,大利拉背叛了參孫,趁著參孫熟睡而剪掉參孫的一綹頭發(fā),他身上的神力消失——被交給非利士人的參孫飽受折磨,被挖去了雙眼……
從那一日起我不再相信,“相信”這個詞嚴重
地動搖了我
它使我的命運在突然的下墜中開始搖晃。
相信像是一把鋸子。我的耳朵里盡是鋸子鋸
開木頭的銳響,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掉
落木屑:不再具有什么完整性。我像是木頭人
其實和自我來比較的話,我更愿意自己能具
有木頭的質地。麻木,而且無心。
我相信父親的選擇,盡管有一百二十個并不
情愿;我相信那個女仆
她送來的終歸是那些表面,像葡萄酒,玻璃
杯,甜到心里的最低處的點心——反正它
們都已經被命名,它們也真的具有葡萄酒
和玻璃杯的品性。
我相信天是藍的,即使烏云偶爾會將藍色蓋
住,我相信她摘進房間里的紫羅蘭
會有彌散在空氣中的香。
誰知道它們都是演員?誰知道,他在女神的幫 助下掌握了可恨的魔術
而將我和我的相信,一并裝入到空蕩蕩的魔匣。
最底下的一層才是希望。
從那一日起,我不再相信經過喬裝打扮的一
切,這“一切”里包括隨手放置的蓓蕾,遞到
手心里的糖,從瓦罐里滴出的蜜,或者一向
吝嗇的彌桑德拉忽然具有的大方;我不再
相信天是藍的,除非它能像玻璃那樣碎裂
和掉落,并且恰好落在我的手上。
我不再相信那些笑容,我總感覺里面會包含
著刀子,以及
不可告人的隱秘:他們已經商量了對我的出
賣,那種貌似的、虛假的順從里面布滿了層
疊的褶皺。他們,在適當的時候將我推出
然后再,若無其事地背過身去。
音樂和酒宴還要繼續(xù),空氣里彌散著寒冷,可
他們并不在意。
他們有熱騰騰的火爐,他們匆忙,他們在腳踝
和腳踝之間穿梭忙碌。
他們隨時可以關閉自己的耳朵,眼睛,甚至是
鼻孔:沒有比這種麻木和精致的利己更讓
人討厭的了。可他們始終如此
包括那個,扶著我的身體,將我安放在自己臥
室里的“女人”。
相信像是一把鋸子,我的生活從那一日開始
被它從中鋸開
沒有人注意到我在走路和喝下牛奶時滴落的
木屑。
“相信”把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就像我曾經是
另外一個那樣:每一個我,都不再具有內在
的完整性。我承認,在那個空蕩蕩的魔匣里
我并沒有找到藏在底部的紙片。
之后,就是你們所見的那樣——
注:得伊達彌亞,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斯庫洛斯王的女兒。她為阿喀琉斯所愛,但他的求婚被斯庫洛斯王所拒絕。為了得到得伊達彌亞,忒提斯將兒子化裝成女人與她相會,生下了孩子涅俄普托勒摩斯。后來,二人最終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