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末

我的敘述

梅花已被寒冬收回去

迎春、海棠、晚櫻……將接替它

依次放出心中的囚徒

我懶于敘述這反復(fù)的花開花落

它們是忙碌的

看起來，我也是

在多雨的二月，我仍往返日常的路上

我有朝九晚五的工作要去完成

有一個婚宴要去參加

一些朋友尚未親致問候

冰箱里需要購置新的食材

喜愛的電視劇才看到第五集

案頭書默默積了一層灰……

我加快步伐，塵世在腳下的積水中反光

我愛我時常的倦意，和偶爾的趔趄

你看，我的敘述其實(shí)少于抒情

我承認(rèn)又寫了一首速朽的詩

冰池下的游魚

他有時候退而結(jié)網(wǎng)，多數(shù)時候

則喜歡鑿冰獵魚

他知曉魚們，并不喜歡黑暗和寒冷

沒日沒夜的潛游

僅僅為一點(diǎn)口中食，為鱗片的一圈輪紋

這真叫人倦怠

他收緊手中的網(wǎng)

令水下所有的掙扎失去意義

迎除夕

墻角架好了柴垛

小胳膊粗的樹枝，燒起來火勢又大又旺

大鍋上的熱氣，很快就升到蒸籠頂層

父親從大缸里掏出白面

普通的日子已經(jīng)發(fā)酵，被揉搓成饅頭的形狀

填進(jìn)去蘿卜肉絲、豆沙

我負(fù)責(zé)蓋紅戳

一整年都被映得紅紅火火

一整年都像饅頭一樣飽滿、香甜

還要有薺菜，要有魚

要有糕，要有大紅的春聯(lián)和喜信

要有煙花爆竹和春晚

要有引頸遠(yuǎn)眺的人和趕路回家的人

一家子推杯換盞，祖先悄悄坐在我們中間

看到我們心里有隱傷，臉上有喜悅

裂 縫

河谷狹長、彎曲

我們的碌碌一生，被它掩藏了盡頭

大海橫無際涯，以你我有限的視力

永難窮盡它無限的敞開

大地用這豁然的開朗存照萬物：

風(fēng)云變幻，草木蕪雜

無數(shù)鳥雀飛掠，再不回來

裂縫還可能擴(kuò)展，浪頭從

看不見的深喉涌出

足以蕩平冰川、丘陵、大山……

最后是我們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

而嘩嘩的水聲反復(fù)傳來，提醒我

我們尚在漂流之中

月亮課

我多次在黑暗中

想象它明亮的樣子

它曾灑向家鄉(xiāng)的那座小屋

一個孱弱的身影起身添加桑葉

蠶輕輕蠕動，母親眼里

流瀉出月色一樣溫柔的光

也有偶爾兩次，我夜里醒來

看到她捂著臉飲泣

月色黯淡，蠶房里的沙沙聲

已被一片死寂取代

我仰望月亮中的陰翳

它一直存在，又一直令我們

愈加珍視明亮的部分

秋 風(fēng)

小路上有零星的秸稈

我踏著它們?nèi)寢尩奶锢?/p>

想著，秋風(fēng)是怎樣吹起來的？

是怎樣一點(diǎn)點(diǎn)，將棉花吹白

將田埂上的豆莢和芝麻，吹得飽滿

又怎樣將一片稻子吹至成熟

使媽媽一次次彎下腰去

將它們牢牢捆束起來

在秋風(fēng)面前，有些事物得到了解脫

有些事物則需要緊緊抱住

才不至于飄零、星散

我需要多喊幾聲

才能從媽媽的回應(yīng)中，確定

我已經(jīng)抱緊了她

剪刀，石頭，布

我迷戀田野，迷戀它布匹一樣柔軟的屬性

為我們托舉出萬頃稻浪、棉花、麥子

還有玉米、大豆、各色菜蔬……

我們的日子在其中起伏

又被縱橫的河道裁剪，加以浣洗和提亮

我還記得，我的父親和一眾村鄰

用了月余時間，挖出村子里最長的那條橫河

我們?nèi)ド蠈W(xué)，沿著河岸走

一群無知無畏的少年

總喜歡握著拳頭，嗷嗷叫著向前奔跑

那時候不知道，即便最嶙峋的石頭

也會在河水的日夜沖刷中，失去自己的棱角

也不知道，多年后的一天

當(dāng)我與其中一個在田埂上偶遇，談?wù)撈鹜?/p>

許多曾經(jīng)熟識的人，已被田野溫柔地包裹

那是一個秋日的下午，我們的衣裙

連同田野里的一切，在風(fēng)中微微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