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華
電影《芳華》熱度散去的時候,89級高中微信群如炒剩飯般,品咂著不是滋味兒。那些被時間疏離的過往云煙,在一群憂傷的70后內(nèi)心逐漸氤氳開來。
一種懷舊的情緒像瘧疾一樣迅速擴散,像時日無多的病人急于彌補遺憾,了卻心愿,大家傷感地尋找良方。一人的傷感是矯情、無病呻吟,一群人的傷感就是一場決堤的洪水。于是,大家決定擇一個吉日,如同做一場法事共同追憶那逝去的芳華。
同學會定在一個周末,順帶邀請了高中3年陪伴他們走過青蔥歲月的老師。之前她還嘲笑微信群像被極敏感的“同學會”三個字炸裂的蜂巢,整日里興奮得不知所云??僧斔吹窖埖睦蠋熋麊沃谐霈F(xiàn)他的名字時,她自己也無法淡定了。
白云蒼狗,人世浮華?;仨g,曾在她心底里掀起驚濤駭浪的他,早已站在時間的另一端。
世間所有的遇見都是注定。多年后,她對這句話篤信不疑。如往日一樣,當上課鈴響起,在外瘋玩的同學們陸續(xù)回到教室。隨著最后一聲鈴響,踏入教室的是一個誰也不認識的陌生人??匆姶蠹以尞惖难凵?,他邊走向講臺邊問,這是高二一班吧?得到大家肯定的答復后,他站在講臺上,拿起粉筆,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快速寫下自己的名字。原來,教了大家一學年不茍言笑的數(shù)學老師中風倒下,他成了高二一班新的數(shù)學老師。
當一大波帶著青春荷爾蒙氣息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的時候,年輕的他居然臉上微微泛起紅暈,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有些慌亂地解釋:可能因為事發(fā)突然,學校才會將剛參加工作的他安排到高二一班教數(shù)學。
似夏天里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將他臉上泛起的紅暈傳染給了她?;艁y的他,就這樣慌亂地闖入了她的心里。
她記得那天窗外的陽光很明媚,微風吹來月季花淡淡的香味兒;而他則帶著春天般的氣息,白色的襯衣隨意扎在牛仔褲里,棱角分明的臉因微紅而渲染了他的俊朗。那一節(jié)課,他講得很認真,她聽得也很認真,卻失聰般什么也沒聽進去。那一年,那一天,她剛好17歲。
作為語文課代表的她,對數(shù)學卻傾注了更多的熱情。從最初數(shù)學成績一直不好不壞地徘徊在班里中下,迅速躍入前十。她驚訝于自己的潛質(zhì),也感謝他不厭其煩的幫助。17歲的天空開始變得陰晴不定,忽而莫名喜悅,忽而莫名憂傷。
那時他住在教師宿舍,老式的矮平層建在校園的西北角。生命力旺盛的爬山虎順著西面墻腳攀爬上屋頂,給原本就有些古舊的房屋蒙上幾許蒼涼。她經(jīng)常去他的宿舍補課,年輕的他總是將宿舍門敞開著,一覽無遺才能擊退閑言。
時間像小溪水一樣緩緩流動,帶走一些東西,也帶來一些東西。當她在課堂上感覺到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游離,感覺他不再積極讓自己回答問題的時候,她明白他讀懂了17歲少女所掩藏的秘密。
他開始試著遠離這個好學上進的學生,不是因為討厭,而是知道17歲的天空猶如這6月的天氣,不會久晴亦不會久雨。
他的宿舍門前養(yǎng)了一盆茂盛的曇花。她沒見過曇花的花容,總問他曇花什么時候開。他說曇花開了,一定讓她來看看。
黑色的7月,夸張了夏日的暑熱。每一天都中暑般,未曾感覺清爽寧靜。接到技校通知書那天,她鼓起莫大的勇氣給他寫了一封信。他沒在宿舍,她將信塞進了門縫里。
整個暑假,她像沒有方向的小船漂浮在悲傷的河流里,無法靠岸。
直到臨去技校報到的前夕,他打電話告訴她,曇花開了。她很欣喜地趕去學校,曇花開了,他卻不在。
她蹲在曇花旁邊,靜靜地看著曇花開放。白色絨綢般的花瓣圣潔綻放,黃色花蕊嬌羞點綴其間,似與這晚間的精靈有約,一瞬間亦如一萬年。曇花展盡嬌容枯萎了,她的眼淚莫名地滴落一地。
同學會上,嘈雜的人群里,彼此還是一眼認出了對方。那些復雜的情感瞬間蘇醒,只是沒有了驚心動魄,變得安靜溫暖,就像潮汐退去后的海灘。往事如煙,那年、那月、那人都記得,唯有心上的那根弦,斷在了歲月不知名的角落里。
如凡塵故人,在時光中緩緩走來。溫一壺記憶的老酒,慰平各自的傷。醒了,醉了;醉了,醒了,都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
那些撥亂心弦的情感,那些或喜悅或悲傷的眼淚,那些陽光般明媚的笑容,無法復制,消失在了時間的年輪里。無論你有多么不舍,無論那些情感像根刺,扎著胸口多么疼痛,都消失在了時間的光影里。
回程路上,她打開了他送給她的禮物盒:一朵風干的曇花書簽;一張畢業(yè)時倆人的合照;一封她當年寫給他的信;一封泛黃的他寫給她未曾發(fā)出的回信。
“曇花很美,花期太短。不是不喜歡,而是我知道我們終將錯過。”
那一年,站在井站通往山外的公路上,她無數(shù)次守著內(nèi)心的煎熬于焦灼中遙望;那一年,他守著宿舍門外的那盆曇花許下最虔誠的愿望。
只有風聽見了,只有云看見了,只有時間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