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
我一直希望,能和珊妮有一場完美的旅行。
可能是看了太多的公路電影,和許多中學時代的女孩一樣,我希望自己可以快快長大,不用再為考試和補課發(fā)愁,不用再把秋褲偷偷藏在書包里,不用再躲在被子里偷偷看小說。
我希望能開車去旅行,和珊妮一起,到黃昏的海邊,看金色的太陽落入海面,把海水染成童話的顏色,直到青色的天空染上灰蒙蒙的洋紅色,最終變成繁星點點的黑色。
那片海域,沒有燈光,沒有其他車輛,沒有手機信號。
夜里,我們伴著掠過的海風聲和浪拍打海岸的濤聲入睡。早上醒來后,我們拿出隨身攜帶的茶包,喝著熱茶,等待太陽從海面一點點升起來,落入我們的杯盞中。
我側身過去,看見那雙燈塔一樣的眼睛,比任何人都確定,只要和珊妮在一起,一切都會與眾不同。
(二)
并不是所有女孩都是用糖果、香料和美好的東西做成的。有些女孩,生來即代表冒險、智慧與無所畏懼,比如珊妮。
中學一年級的某個午后,順著狹窄的爬梯,我爬上了天臺。夏日的余溫還未退去,中午的陽光還是很不友好的。我從那個方正的入口爬上來,正好對上太陽的面容,不禁皺了下眉頭,瞇起雙眼。
珊妮就出現(xiàn)在我瞇起雙眼后仍能望見的一線陽光里,她剪著利落干凈的短發(fā),身形修長,后背的蝴蝶骨十分清晰。就好像一個裝在藍色T恤里的精靈,單薄得像要融進天空里。
我局促不安地想,自己是不是誤闖了別人的領地。轉過頭的珊妮看見我,卻立刻露出明媚的笑容:“嗨!”
“你好?!?/p>
“我知道你,乖乖女,第一名,老師的小甜心。”出乎意料的是,珊妮知道我。
“我也看過你的畫……就是上次繪畫社辦畫展的時候。其實,我也是繪畫社的?!鄙耗菰谠S多大型的繪畫比賽中獲得過諸多獎項,是學校繪畫社的社長。不過以她的繪畫技巧,自然是不會和我們這些普通社員一起畫石膏像的。
“是嗎?那你很喜歡畫畫了?”
“說不上特別喜歡,只是有些感興趣。”其實我之所以談及繪畫,是想找些和珊妮的共同話題,免得陷入尷尬的沉默。
“也對,畢竟是優(yōu)等生啊?!鄙耗輦冗^身,蹲下來,拿起腳邊的畫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正在天臺的一堵矮墻上畫著些什么。
它們像是花朵。那些沒有根莖、沒有枝葉的花朵,不像百合故作姿態(tài)的清雅,卻比燃盡生命的向日葵還要熱烈。它們是妖嬈的,招搖的,大膽到無所顧忌的地步。它們旺盛地生長在水泥墻面上,似乎還要生長下去。
“你畫的是?”我驚呆了。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答案的,”珊妮朝我眨了眨眼睛,然后把畫筆遞給我,“現(xiàn)在——不想在墻上寫些什么嗎?就當留個紀念。”
“你畫得這么好看,還是你寫吧。我在你身邊……看看就行。”天知道我有多么受寵若驚和語無倫次。
“那我寫嘍?!鄙耗莞┫律?,碎發(fā)在空氣里搖曳生姿。藍色的顏料順著粗糙的墻面,一點點蔓延成一句話:我在你身邊。
那一季的雨水蓄滿寬闊的湖面,堤岸上的沙石在日光下,耀眼成詩篇里的星辰。
(三)
珊妮熱愛做一些違反校規(guī)的事情。
她在數(shù)學課上傳紙條給我,紙條上畫著一本正經的數(shù)學老師,老師的禿頂被她藝術地畫成了日本富士山。
她在體育課上假裝肚子痛,痛到要我扶她去醫(yī)務室??蓜傠x開老師的視線,她就拉著我一路狂奔,去學校門口買冰淇淋。
她騎車載我去漫畫店、公園、湖邊、電影院。有陽光的午后,她和我躺在草坪上看天空發(fā)呆。下雨的日子,她拉著我去買熱乎乎的奶茶,然后坐在奶茶店的玻璃窗前,和我一起猜想路過的行人的故事。
她耐心地聽我抱怨優(yōu)等生的壓力,抱怨爸爸做的難吃的飯菜,抱怨媽媽可怕的控制欲,抱怨千篇一律的兩點一線的生活。
珊妮總是在我家留宿。第一次留宿是因為那個暴雨天,后來每個周末的聚會便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默契。望著珊妮洗澡出來,穿著我的睡衣,站在鏡子面前用毛巾擦頭發(fā)的背影,有一瞬間,我有點慌神,好像珊妮一直住在這里。
我走過去,用吹風機幫珊妮吹頭發(fā)。她笑嘻嘻的,嘴里有和我一樣的,媽媽的飯菜的味道。
夜晚安全得像睡前童話,我們聊到所有星星都睡去。
我們說好了,18歲一起去海邊旅行。
我們比誰都確信,要永遠在一起。
(四)
不知不覺,中考就要來了。為了能和珊妮永遠在一起,我決心監(jiān)督她學習。每個周六晚上,我都帶珊妮一起做模擬試卷。
“明明很聰明,為什么不好好學?”我搞不懂珊妮,她總是吊兒郎當,對什么事情都不在乎,有時讓我很生氣。
“我和你不一樣啦?!鄙耗莅言嚲硗频揭贿?,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涂起了指甲油!
“你一定要把所有校規(guī)不允許的事情都做一遍嗎?”
珊妮愣了片刻,舒然一笑:“這是個好提議?!?/p>
“珊妮!你需要學習,這樣我們才能上同一個高中!”
“可我不覺得三角函數(shù)對我的人生有什么幫助。”她繼續(xù)在指甲上畫玫瑰。天,她居然自己購置了一臺美甲烤燈!
“你……從哪弄的這家什?”
“我媽店里唄,她開連鎖店了。我從她進貨的紙箱里拿的?!?/p>
“珊妮!你是個中考生!”
“哦,你要不要涂?”她依舊漫不經心。
我深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對她說:“珊妮,你沒必要為了特別而特別?!?/p>
“我不喜歡數(shù)學?!?/p>
“老師說了,現(xiàn)在只有做了不喜歡的事,長大才能做喜歡的事情?!?/p>
“像我這樣有天賦的人,做什么都會做好的。你,只會聽老師的話念書而已?!?/p>
我一時語塞,如鯁在喉。
臥室的墻上,貼著一些我曾經的素描,自從小學開始上奧數(shù)班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認真畫過畫了。那些星球和城堡,曾出現(xiàn)在我的畫筆下,后來全都被定義成無用的存在,和我的童年一起離我而去。確實,現(xiàn)在的我,除了念書,什么都不會。
“珊妮,你說的對,我永遠都無法成為你這樣的女孩。我不再干涉你的選擇了?!蔽曳_一張數(shù)學真題,不再和珊妮說話。
像往常一樣,我們肩并肩坐在課桌前。
有一條難以逾越的大河,慢慢橫在我們之間。
(五)
漸漸的,我和珊妮的關系不再如以往一樣親密了。隨著考試臨近,學校里的氣氛愈發(fā)緊張。我把腦袋埋在寫不完的試卷里,和珊妮的交集越來越少。
珊妮來學校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一天,一周,半個月,她的座位一直空在那里,我的心也跟著缺了一塊。
我給珊妮的家打電話,沒人接聽。
后來,我聽幾個女生議論,珊妮的父母一直在辦離婚,就在上個月,他們正式離婚了。珊妮即將和媽媽一起去美國念高中。
作為珊妮最親密的朋友,我卻從來不知道這些。她一直像落入凡間的天使一樣快樂,從未和我抱怨過命運的捉弄。
夜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起來給珊妮打電話。
電話接通了,那頭卻沒有聲音。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電話那頭忽然傳來了斷續(xù)的哭泣聲。一聲又一聲,在我心里下起了雨。
我從來不知道,珊妮是這么的脆弱。
(六)
“有些鳥是關不住的,它們的羽毛太鮮亮了。當它們飛走的時候,你從心底里知道,把它們關起來是一種罪惡,你會因為它們的逃離而振奮。不過,它們一走,你所在的地方,也就變得更加灰暗空虛。我想我只是在懷念我的朋友。”
每當我從一本書里讀到這段話時,我都會想起珊妮。我知道這個合上書本緬懷的動作,是在表明珊妮已經離開了。
驕傲又軟弱的,笑容明媚好看的,直截了當?shù)模肋h會被人議論的,看起來對什么都不在乎的珊妮。
珊妮出國以前,在學校辦了一個小型的畫展。
初三以后我就退出了繪畫社。那些表情木然的石膏像,顏色鮮亮的靜物,用力到涂破紙張的風景畫,說消失就消失,不慢一秒地撤離我的生活。
因為要統(tǒng)計??嫉呐琶?,我沒有去看珊妮的畫展。那些紛亂的成績表一直到黃昏都沒填寫完。不過透過二樓教師辦公室的窗戶,我能依稀望見,畫室里擠滿了人,而一眼就能從人群中分辨出的珊妮,正拿著一幅畫,低頭和旁邊的人交談著什么。
就在我把目光投向畫室的那一秒,珊妮也正好抬頭看向我的方向。
她看見我,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接著把手上的那幅畫舉過頭頂。
暮色里,那個午后天臺墻面上的顏料又聚集在一起,灑落在珊妮頭頂?shù)漠嫲迳?,重現(xiàn)了當初的圖畫。畫里那些色調的靈魂,像一種不死的欲望,自顧自地燃燒著。
我才明白,當時珊妮所畫的,不是花朵,也不是任何地球的生靈。它們是全宇宙最盛大的煙火,是數(shù)百億光年前的某個星月之夜。
在那個洪荒時代的夜晚,空氣里開滿玉桂的香氣。巨大的鵬鳥飛過,翅膀是遮天蔽日的遼闊。如果有人類,想必他的靈魂也可以掙脫肉體的桎梏,飄升到幾萬里的高空,與死神把酒言歡。
穿過星辰與云層,延伸到遠方的遠方,海水拍打礁石的隆隆聲,壓倒一切嘈雜聲響,壯烈若宇宙般永不停息。
沒有什么往昔不被海潮侵蝕殆盡。
那些我對珊妮有過的塵埃般的心緒。
憧憬,崇敬,想成為珊妮的愿望。
憤怒,疏離,泯然眾人的小嫉妒。
心疼,祝福,注定分離的命運。
全都被沖刷成模糊的華彩,成為龐大畫卷的一筆顏料。
唯剩下幾年前,在珊妮創(chuàng)造出這幅廣闊宇宙之后,再用畫筆寫下“我在你身邊”的瞬間。
謝謝你,珊妮,我的朋友。
(七)
珊妮走后,我也考上了理想的高中。
假期里,我一個人去爬很高的山峰,山的下面是稠密的森林,頂峰上有一些終年也不消融的積雪。
深山很靜,我站在山頂,又想起了珊妮。所有那些我們安坐在一條長椅的晚上,燈光把她的身影照得昏黃,她成了漂浮在光陰河流上的一張泛黃的舊照。
我翕動的嘴唇吐露出的輕微音符,在那個最終回的夜色里,指向她被巨大河流淹沒的背影。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和珊妮一起開車去海邊旅行:對于我們來說,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正是旅行的美妙之處。我們鉆進一輛破舊的車子,把我們的貴重財產——枕頭、羽絨外套和茶包,塞進車內的行李箱就出發(fā)了。
我們首先駛上一條單行道,哪一條都無所謂,把音樂聲調大,然后沿著金色的石楠花田馳騁,偶爾停下來等待打盹的綿羊慢悠悠地走下公路;或者放慢車速,拍攝身著反光馬甲的稻草人。
我開車拐過一個彎,島上乳白色的沙灘無比耀眼,碧綠的軟浪輕拍遠處的海岸,黑灰色的巖石屹立兩側。
我猛地剎車,和珊妮相視一笑,我們踢掉運動鞋,沖向冰涼的大海。
那一天,沙灘上只有我們的腳印。
在夢里,我對珊妮說:“珊妮,你知道嗎?我一直都想成為你。”
珊妮笑了笑,回答我:“沒必要成為任何人,你需要的是成為你自己?!?/p>
然后,她跑向橙色的黃昏,消失不見,只留下一望無際的大海。
望著珊妮的背影,明明在夢里,我卻感到了滾燙的眼淚。
再見了,珊妮。
再見了,14歲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