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虹飛
今年三月的最后一天,一條“北大中文,生日快樂”信息,霸占了我的微信朋友圈。大家在世界各個角落,“云慶祝”北京大學中文系建系110周年。不覺想起2010年9月自己入學時,適逢北大中文系百年系慶。轉身之間,已然十年。何其有幸,在未名湖畔,讀書不倦。
北大中文系的夢想,是很早很早就盛裝在我心的。
很小的時候,爸媽教我識字、念詩、背成語。我喜歡在交織的詩詞文句中,感受文字無窮盡的精妙組合。隨著年齡漸長,亦喜歡在紛繁的小說世界中,放任自己流淚歡笑,還喜歡以空白的紙頁與Word文檔為畫板,將文字盡情涂抹。喜歡文字、喜歡閱讀、喜歡寫作,所以我很早就決定,大學要念中文專業(yè)。
學中文,哪里能比得上北大中文系呢?小學時,我們就在語文課上,在田曉菲《十三歲的際遇》中,得知那里有湖光塔影,秘籍琳瑯。念中學時,我們用的語文教材,好巧是北大中文系參與編制的。我特別喜歡那套教材的編排與選文,比如其中一冊,第一單元課文為《荷塘月色》《故都的秋》《囚綠記》,第三單元是《蘭亭集序》《赤壁賦》《游褒禪山記》。這些古今山水游記、景物散文名篇,讀來令人心曠神怡,感覺天光水色滿紙,山川風物喜人。就這樣,在學習的過程中,我愈發(fā)向往北大中文系。
很幸運,我的夢想照進了現實。十年前的夏天,北大中文系的錄取通知翩然而至。然而,當我來到北大中文系的課堂,我發(fā)現,它和我的想象不一樣。
可能在很多人的腦海中,中文系是優(yōu)哉游哉的“養(yǎng)老院”,學生的作業(yè)就是讀讀小說。我雖然做好了刻苦用功的思想準備,但對未來的學習生活,也頗有幾分風花雪月、詩酒年華的浪漫想象。然而,初入燕園,迎接我的,是中文系嚴肅的面龐。
大一上學期,我們的必修課是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在古代漢語的課堂上,先生寫著瀟灑漂亮的豎版繁體板書,帶著我們一字一句地細讀古文,探求字的本義。《精衛(wèi)填?!贰段l蝂傳》《王子坊》……先生會隨手在黑板上寫下一個甲骨文的字形,問我們是什么字。那時的我,好多繁體字都不會念,只能用力低頭,生怕被先生看見。在古代漢語的世界面前,高中做文言文閱讀題積累的那些知識點,簡直是滄海一粟。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
那么,現代漢語課會輕松一點嗎?答案同樣是否定的。一開始,我為默寫音標、分析“小雨傘”的連上變調而頭痛,隨后,語音、詞匯、語法三座大山,一山更比一山難。“挖深了”“挖淺了”其實不同,“雞蛋”“鴨蛋”也有所區(qū)別(一個是詞、一個不是詞)……那時的我還不能理解,學習現代漢語知識的意義所在。我只是粗淺地覺得,平時交流、寫作,似乎也用不上這些,所以學得漫不經心,成績也頗為慘淡。
到了大一下學期,在古代漢語、現代漢語之外,我們的必修課表上,又增加了文獻專業(yè)的《論語》選讀、中文工具書,以及文學專業(y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課程。在學習的過程中,我越發(fā)清晰地看見中文系嚴肅的面龐。它隱藏在圖書館工具書閱覽室層層疊疊的書架之后,讓我在查字典、翻年鑒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它活躍在一篇篇令我費解的、艱深晦澀的作品里,即使我在課下爭分奪秒地閱讀,也跟不上老師的書單;它更浮現在歷代學者的《論語》注疏等研究成果中,無聲地嘲笑我的自以為是,此前我還以為,《論語》淺顯易懂。
后來,我漸漸地明白,那種我曾經誤解的“用不上”,正是學術與實際生活之間必要的距離。那種無助的弱小感,是因看見了學海無涯。那嚴肅的面龐,正是學術的模樣。中文系的學習生活不是風花雪月,它恰恰與浪漫相反,要求嚴謹、求實、理性、客觀。進入中文系,也不意味著你從此擁有了五色筆,各類文書手到擒來,小說戲劇倚馬可待。寫作需要靈感,也需要堅持與磨煉。但另一方面,正如十年前劉震云在中文系百年慶典禮上所說:“北大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但是一個作家上不上北大中文系,對于他的路能走多長,是非常重要的。”在中文系學到的專業(yè)知識,在老師的引導下閱讀的古今中外經典作品,都成為我寶貴的寫作滋養(yǎng)。
然而,當時的我還不明白這些。大一、大二兩年,我很茫然。總是為自己的淺薄無知而羞赧惶惑,不知道將來是要繼續(xù)讀研,還是直接工作。不知不覺到了大二尾聲,我需要做出進一步的專業(yè)選擇。與國內其他高校不同,北大中文系本科,細分為中國文學、漢語言、古典文獻學、應用語言學,以及面向留學生的漢語言文學五個專業(yè)。大一、大二時,大家共同學習基礎課,從中了解、體認各專業(yè)特色。大二末確定專業(yè)后,大家便分專業(yè)學習更為專精的課程。對于各專業(yè)人數,系里沒有什么限制,充分尊重大家的選擇。
我首先排除了語言專業(yè)。通過兩年的學習,我深知自己興趣不在此,此亦非我所長。于是,專業(yè)選擇變成了文學、文獻二選一。我喜歡古代文學,然而大學兩年,我的文學專業(yè)課大多成績平平。而在文獻專業(yè)老師的課程中,我卻數次拿到高分。這不禁讓我開始思考此前從未想過的另一種可能。
為了更充分地了解文獻專業(yè),我提前閱讀了《古典文獻學基礎》等教材,請教了這個專業(yè)的師兄師姐。至今仍記得師姐微笑著說,在文獻專業(yè)的“版本學”課上,可以看到“蝴蝶本”。這個美麗的名字,瞬間打動了我。后來我了解到,它是古籍的一種裝幀形式。在當時的閱讀與交流中,我獲得了很多像蝴蝶本這樣的有關文獻學的細節(jié)。此前,古典文獻學總給我以神秘高冷的印象,似乎只有家學深厚、熟習四書五經的學霸才有資格攻讀,然而這些細節(jié),讓我感到親切與踏實。我喜歡一葉葉藝術品般的古籍書影,我想要學習更多相關的知識。我發(fā)現自己對文獻專業(yè)有興趣,對未來的學習也有期待、有信心。
就這樣,我確定了文獻專業(yè)的選擇。進入大三,目錄學、版本學、??睂W等專業(yè)課,果然令我樂在其中。比如在版本學課上,我們的一項作業(yè),是為明清時期著名的藏書家撰寫小傳。小時候,我就在《文化苦旅》中讀到范欽天一閣的故事。在此次寫作過程中,在老師的指導下,我慢慢學著利用“中國基本古籍庫”等數據庫,查找比傳記更為原始的史料,如行狀、墓志等。與兒時在散文隨筆中被動地接受知識不同,此刻的我,感到自己正在書山探險,主動地搜尋他們留下的蹤跡。毛晉、黃丕烈、瞿鏞……偉大的藏書家們對書籍的摯愛,令我深深感佩。至此,曾經猶疑的問題,也有了堅定的答案:我要繼續(xù)攻讀文獻專業(yè)研究生,我希望留在這里。
經過大三一年,以及大三暑假的學習、備戰(zhàn),在大四之初,我幸運地通過了保研考試。由于在考試成績位列專業(yè)第一,我還獲得了本科起點直接攻讀本專業(yè)博士的資格。
獲得直博資格后,我很快確定了自己的導師。老師是研究明代文獻與文學的專家,明朝也正是我最感興趣的朝代。我的家鄉(xiāng)在天津的建城,與明初“靖難之役”等史事密切相關。是以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朱棣、朱允炆,甚至在腦海中搭建小劇場時,故事背景也總是設置在“明永樂年間”。最終,老師同意了我的申請,讓我得以忝列門墻。
大四畢業(yè),開始讀博。盡管專業(yè)還是古典文獻學,但我的角色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在本科階段,雖然也要寫學年論文、畢業(yè)論文,但我的角色是“學生”,主要任務是上好基礎課、專業(yè)課,了解、掌握本學科的基本知識與技能。而在博士階段,盡管也有學分要修,但我但角色變成了“研究者”,主要任務是開展學術研究、撰寫論文。在這身份轉變的過程中,特別是在開始的時候,我常困惑,也會沮喪。幸運的是,我得到了導師的悉心指導,亦在研究生課堂上,在閱讀學術論著中,在與其他研究者的交流里學到了很多。
隨后,我嘗試著圍繞自己感興趣的人事,撰寫小論文。2016年是明代著名作家湯顯祖以及英國文豪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其時,我正好在讀湯顯祖與友人的尺牘。得益于古籍數字化的飛速發(fā)展,我利用“中國方志庫”“大明實錄”等數據庫,查考到不少材料。借助這些材料,我進一步考證了數十封湯顯祖尺牘的交游對象、寫作時間等問題。論文寫完之時,正值昆曲《牡丹亭》在學校百周年紀念講堂上演。我坐在講堂,聽著數百年前湯顯祖創(chuàng)作的作品,不由自主地掉下淚來。我想,也許是因為自己在閱讀與考證的過程中,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不知不覺地產生了某種感情吧。
就在這樣一次次練習、修改、打磨小論文的過程中,我感覺到自己在慢慢地進步。論文的發(fā)表,亦為我?guī)硇碌臉啡?。當我在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分享自己的研究時,當我看到論文被喜歡的學術公眾號轉載,并得到專家學者的肯定時,當我看到自己佩服的學者轉引我的論文時……那些時刻的開心,都是開展學術研究帶給我的獨特體驗。
我也越發(fā)喜歡考據,感覺爬梳文獻、搜集史料、考證問題的過程,就好像偵探舉著放大鏡,收集蛛絲馬跡,推理斷案。在研究的過程中,我對古典文獻學的理解也在不斷加深。文獻學的知識,令我特別重視版本形制、源流問題,而考辨書籍的編刻過程、??卑姹荆肿屛矣l(fā)理解傳世文本的復雜性。我想,作為古典文獻學核心的目錄學、版本學、校勘學知識,對于研究古代文學、古代史等學科的問題,都具有重要意義。
在寫作小論文過程中收獲的經驗,為我書寫學位論文提供了重要幫助。我的博士論文,探討的是明朝洪武、建文、永樂時期出版與文學的關系。在我看來,印刷術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fā)明之一,推動了文明的進程。我國是發(fā)明印刷術的國度,書籍出版事業(yè)源遠流長,出版對中國古代社會的方方方面都產生了重要影響。我的研究,就是要探討在明初這一特定時期,出版對于文學的影響,以及文學對出版產生的作用。
在我的論文中,可以看到這樣的一個個身影:王逢的友人朱顯忠贈予他四萬錢,用以助其別集出版;富商陳寶生要為高啟出版其作,卻被高啟拒絕;宋濂提筆作詩時,想到自己的詩文集將遠銷高麗、日本、安南等國;兩鬢斑白的傅若川,埋首校勘、編次其兄傅若金的舊稿;許中麗坐在環(huán)翠亭,琢磨著總集里該選入自己的好朋友幾首詩……在深入考察一位位作家創(chuàng)作實踐的過程中,我愈發(fā)強烈地感受到,出版意識對作者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影響。
這次研究,也讓我對自己的日常生活有了更多的思索。正如田曉菲《塵幾錄》所說:“無論手抄本文化,還是互聯網文化,其實都是人類處境的寓言。”當前,微博、微信、直播平臺等媒介,正在不知不覺中,以極強的力量影響甚至塑造著我們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一篇學術論文,可以在微信朋友圈刊載,收獲“轉發(fā)”與“在看”,一場嚴肅的學術報告,也可以在B站直播,被彈幕與禮物刷屏。新媒介是否干擾了我們自身的表達,我們又應如何與新媒介相處?我的研究提醒著我,要努力思考這些問題的答案。
一年前,我順利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獲得了博士學位。能夠用幾年的時間,研究自己感興趣的問題,真的是很幸運的事情。畢業(yè)后,我在系里做博士后,繼續(xù)修改著自己的博士論文。我想,論文寫作是不斷精進、精益求精的過程。我們不停地向上攀登,然而前面總有更高的山峰?;蛟S,這種無止境的追尋,正是學術研究的魅力所在。
兔走烏飛,十年流轉。如今,我依然在北大中文系,亦仍然迷戀這一片湖光塔影。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繼續(xù)從事學術工作的幸運,然我相信,在北大中文系獲得的滋養(yǎng),定將助益我的工作,即使那份工作與學術無關、與寫作無涉。
責任編輯:曹曉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