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我不止一次地想過:一群哈工大的博導、教授、博士,本應西裝筆挺地站在講臺上,向?qū)W子們傳授知識??伤麄儏s跑到這偏僻落后的海邊,為了一個雷達的新技術,一年又一年的拼搏著,他們靠的是怎樣的信念與毅力?
這些團隊成員,真就沒有一點怨言?沒有一個想打退堂鼓的嗎?就是劉先生本人,有沒有絕望過?
我不得不再次追問劉先生:“您在這些年里,真沒有絕望過,甚至想要放棄的念頭嗎?”
劉先生難得地笑了,“沒有,因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放棄了,這一大攤子不是給國家造成巨大的損失嗎?而且我總是相信,辦法總會有的……”
“您沒有想過放棄,那您的團隊成員呢?”
“好像也沒有……不過,團隊家屬倒是有不少意見?!?/p>
這時,鄭薇副教授接過了話茬:“張老師,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們團隊成員真的沒有一個想放棄的。大家都是知識分子,都有一份追求,當然也有一份清高。不過,家屬的意見可老大了!我最了解家屬的心情,因為我先生張慶祥就在劉先生的團隊里,也是常年不著家。所以,我是最能聽到家屬的‘呼聲了。好多家屬都跟我發(fā)過牢騷,說她們的丈夫都是常年在外,好幾年了,兩三個月才回來一次,甚至有擔心丈夫在外面又有女人了……我就跟她們保證,你們放心,他們那里在偏僻的海邊,連火車都不通,上哪去找女人去?再說,他們都是跟著劉先生一起工作,正事都干不過來呢,哪有心思去找女人……”
2011年,他們的地波新體制超視距雷達終于獲得了巨大成功!經(jīng)多項反復測試,雷達性能全部達到驗收指標。一連數(shù)天,在地波雷達監(jiān)視器里,同時發(fā)現(xiàn)了實驗船只和飛機的回波……
這種雷達是我國打破國外技術壟斷,自主研發(fā),可以為我國的海域監(jiān)控提供全覆蓋技術手段,具有全天時監(jiān)測功能的新體制雷達。目前,世界上只有極少數(shù)國家擁有這種雷達的核心技術。國家有關部門對它做出的評價是:“與國際最先進同類雷達相比,劉永坦團隊所研制的新體制雷達系統(tǒng)規(guī)模更小、作用距離更遠、精度更高、造價更低,總體性能已達到國際先進水平,核心技術處于國際領先地位!”
劉永坦的團隊為了它足足奮斗了近二十年。想想,人生有幾個二十年?一個個風華正茂的大學生、博士、教授,在這漫長的歲月里,送走了青春……
而當實驗成功時,這群眼睛熬得通紅的理工男,并沒有像第一次獲得成功時那么興奮,因為他們已在這艱苦的環(huán)境里,拼搏了太長的時間,他們都恨不得能飛奔回家,仔細看一看已長大成人的兒女,擁抱一下已分別得太久的孩子他媽……
劉先生則站在海邊,望著浩瀚的大海,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終于為國家干成了一件大事?;氐今v地,他給馮老師打去電話,告訴她,新體制雷達已經(jīng)研制成功了。
馮老師只在電話里說了一聲“祝賀你……”,就再沒發(fā)出其他聲音。兩個人都在電話里沉默了好久。要知道,在這近20年當中,他們家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
馮老師一年前剛到廣州某大醫(yī)院,又做了一次大手術,把臀部的肌肉劃開,把右腿上的諸多血管,拉伸到臀部的血管里,讓因缺血而壞死的股骨頭重新獲得供血,如果成功就可以扔掉拐杖了??墒牵g后數(shù)月,她的股骨頭仍是稍一受力,就會疼,還是離不開雙拐……
醫(yī)生建議馮老師移居到南方生活,因為南方的天氣對她的腿可能會好一些。于是,馮老師就跟劉先生商量,能不能調(diào)到南方某大學任教。劉先生向哈工大的領導提出:為了馮秉瑞的這條腿,能否同意他調(diào)到南方某高校?并表示,自己不管到哪,都會對雷達項目負責到底。哈工大領導也很關心馮老師的腿,對他說:“為了馮老師的腿,學校同意你調(diào)到南方。但是,關系不能帶走。你永遠是我們哈工大的人!”
南方幾所高校一聽到這個消息,都紛紛找上門來,而且都給劉先生開出了優(yōu)厚的條件。劉先生選擇了上海交大,因為他們的大兒子劉興釗當時就在上海交大任教。沒想到,馮老師在移居到上海七八年后,竟奇跡般地扔掉了拄了二十多年的拐杖,終于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走路了。她還笑著對我說:“我現(xiàn)在是鋼鐵俠了,渾身上下都是鐵打的,走起路來,比原來還有力氣!”
忠于國家無上榮光
2012年,新體制雷達正式交付合作方驗收,雷達開始工作,從此,我們國家在雙向監(jiān)控海洋方面,就有了“千里眼”。2015年,劉先生繼1991年榮獲了國家科技進步獎一等獎后,又再次榮獲了國家科技進步獎一等獎。這也使他的雷達團隊,名聲大噪。
我很多次聽人說起過,劉先生是中國最窮的院士,因為他有錢不賺,其實,就憑他在學術界的地位,多少單位都想高薪聘請他,但都被他一一謝絕了。我問過劉先生,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獎一等獎有多少獎金。劉先生并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笑著說:“我說了你也許并不理解……其實,我們這代知識分子都是只想著為國家做點事,覺得國家的需要就是我們的需要,我們看重的并不是錢,而是責任。你看那些搞‘兩彈一星的老科學家們,不都是這樣的嗎?比如鄧稼先,他為了國家的‘兩彈事業(yè),隱姓埋名28年,就連妻子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他離家時,才34歲,回家時,已經(jīng)是62歲的老人了,而且因為受到了核輻射,已經(jīng)是癌癥晚期了。還有郭永懷,飛機墜毀時,他為了保護里面裝有絕密資料的公文包,與警衛(wèi)員緊緊地抱在一起,用生命保護了數(shù)據(jù)。而我國的第一顆熱核導彈試爆成功,是在他犧牲后的第22天……比起他們來,我又是何其的幸運?!?/p>
劉先生還說:“不僅是我們這代知識分子,我們的父母也都是如此。我父親就曾一再地對我說,不管你將來學什么專業(yè),都要為多災多難的國家干點事。錢學森的父親在得知兒子在美國被軟禁時,還給兒子寫信說:‘相信吾兒對科學事業(yè)的忠誠,對故國的忠誠,也相信吾兒,那中國人的靈魂永遠覺醒……”
說到這里,劉先生沉默了,沉默中,他用他那深邃而睿智的目光似乎是在不經(jīng)意間瞟了我一眼。而我卻從他的目光中,讀懂了老先生內(nèi)心的那份情懷:中國人的靈魂要永遠地覺醒著,而那覺醒著的靈魂就是對祖國的忠誠、對科學的忠誠!
節(jié)選自《為你而生———劉永坦傳》(張雅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