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初入政協(xié)時,文藝界委員多是老者。比如賀綠汀、張君秋、李可染、李苦禪、張樂平,等等。其中三位老人很要好,總在一起,便是吳祖光、黃苗子和丁聰。我讀過吳祖光的書,喜歡丁聰?shù)穆嫞斈炅暜嫊r,從黃苗子關于國畫的史論中受益良多,所以與他們談得來。
一天午餐后,黃苗子對我說:“你要是不睡午覺,就到小?。ā《∈嵌÷?shù)淖苑Q,也是別人對他的愛稱)房間來,小丁從家里帶來了筆墨,咱們一起畫畫?!蔽衣犃撕芨吲d,隨即去丁聰?shù)姆块g,只見桌上已擺了筆墨紙硯。三老叫我先畫,我理當承命,畫了一小幅山水。
可能由于我這一畫,把丁聰?shù)漠嫲a勾起來了。他說:“我畫什么呢?我給大馮畫張像吧。”“大馮”是文壇上無論老少對我的昵稱。
我很高興,在他身邊坐端正了。丁聰笑道:“你甭像照相那樣,自管隨便說笑,我看你一兩眼就行了?!?/p>
黃苗子最愛與丁聰打趣,他說:“他看你一兩眼也都是做做樣子,不然算什么畫像呢。其實他背著你一樣畫?!?/p>
丁聰笑道:“像不像就不好說了?!?/p>
黃苗子的話不假,丁聰好像只瞅了我兩三眼。我忍不住瞅了一眼他筆下的我,真棒,一看就是我!
他畫畫不起稿,下筆自如又自信,線條清晰又肯定,一筆畫過,絕不修正。然而我的特征:繚亂的頭發(fā),肥厚的嘴唇,八字眉,下巴上刮不凈的胡楂,總是帶點疲倦的眼神,還有那時剛剛出現(xiàn)的眼袋……全叫他抓住了。而這里邊,隱隱還藏著他特有的“丁氏調侃”。他很快畫成,大家都稱好。小丁便題款署名。
就在這時,張賢亮穿著拖鞋跑進來找我,說我妻子來電話,叫我快去接。還告訴我,我妻子說我家的住房批下來了!
哎喲,這可是天大的喜訊。當三老聽說我這“天降之喜”,竟然高興得鼓起掌來。我在掌聲中一躥而起,連蹦帶跳地跑出去,回屋抓起電話,聽妻子講述這大喜之事的全過程,腦袋興奮得發(fā)昏,什么內(nèi)容都沒聽清,只覺得妻子的聲音在話筒里發(fā)光。
待我再次進到丁聰?shù)姆块g,除去三老三張可愛的笑臉相迎,還有一幅畫放在床上,正是丁聰為我畫的像。上邊還多了吳祖光和黃苗子的題句。吳祖光寫的是“苦盡甘來”。吳祖光為人耿介爽直,口無遮攔,言盡心聲。這四個字既是對我的祝愿,也是當時人們對生活的一種深切的期望。黃苗子則是輕松快活地道出了此時此景此情:
人生何處不相逢,
大會年年見大馮。
恰巧鑰匙拿到手,
從今不住鴿子籠。
沒想到這原本是一張畫像,現(xiàn)在變成了“道喜圖”!
這幅畫一直掛在我書房外邊的墻上。三十年過去,三老都不在了,但畫還在,人間的情意依然在人間,歷史則被這些筆墨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