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自己會走到今天的局面,大概是時勢造英雄吧!
說來幸運,出道至今,我碰到一群好伙伴,他們激發(fā)我,同時也幫我控制了許多東西,包括我的選材。要是我一個人坐在家里空想,真會憋得慌或做出很傻氣的決定。其實任何一部電影,都是一群人的成績,只是以我作為代表,以我的意愿出發(fā),還不一定以我的意愿收尾。
當然,我主導了很多事情,進行了很多冒險。只是在執(zhí)行的過程中,包括選材、所走的每一步路,我不希望做垮。有時事情成不成,不是因為我挑選的題材險不險,而是看我們執(zhí)行得牢不牢靠。人可以做最冒險的事,但因為謹慎沒出事;也可以做最保險的事,可是陰溝里翻船。結(jié)果如何,牽涉到很多的因素。
行走江湖多年,我越來越覺得事情不是那么簡單,不是我想怎么樣就能怎么樣的。
想象和現(xiàn)實總有落差。有時我想要做什么,做不到,就會蹦出另一個東西來。電影是個有機體,許多狀況不是我可以計算到的,有時就連計算到的都還有例外。拍片時,每個人都在做制作意志的最大延伸,求取最大的效益、最大的回響。
這里面千變?nèi)f化,不能一概而論。
凡是銀幕影像,經(jīng)常想法落了實就玄虛不得,著了色相便不夠高妙。不論有多冒險新鮮,最后總要落實歸根,很奇妙也很俗套。為此,我經(jīng)常要尋找新的題材。在摸索中,有時有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到最后搞不通,或弄到一半,又總得回到自己的習慣和文化本性,回到熟悉的情感或道路當中??墒敲看螝w根和上次又不一樣了,你又出去了一些。
在整個過程里,我要去體驗,得承擔后果。但不管我體驗到什么,結(jié)果并不會因為我認知的不同而改變。每次我都是拼命去做,盡最大的努力,毫無保留??傆X得唯有個人的奮斗意志到位,才對得起大家,我才能夠坦然。至于之后受到什么評議,也不要不服氣,事情本是如此。
它是點點滴滴累積的一個結(jié)果,經(jīng)過多少時間的沉淀、過濾,才有一點點的定論,但就連這一點點的定論都可能會被推翻。有些東西看似簡單,其實不然。此外,還有命運等許多未知的因素影響著它。
回首十年電影路,我走得不快,但感覺很豐富。拍片時,我試圖走入一個自造的夢境,似睡似醒,支離破碎,但又似自有道路。
在我眼里,至今的七部電影中,除了《冰風暴》的戲還比較完整、偶有弱點、能夠順暢地看下來外,其他電影都是殘缺不全的記憶與印象,好壞雜陳,是片段的組合,許多經(jīng)驗的拼湊,它不是一個個整體的故事,只是我的傾吐。就像我的孩子,一部分出自我的基因、我的培養(yǎng),但以后長成個什么樣兒是他的事,我只是盡了一份心力。兒孫自有兒孫福,電影有那么多人參與,因素太多,我也無法全然控制。
這就是我的生活。十年來,我到各地拍片,但不論在哪里,都是我跟制片人、演員及工作人員,跟這個系統(tǒng),跟我的天性想法,跟財務,跟文化,跟運氣,跟觀眾等等的協(xié)調(diào)過程。如天氣突變時我要怎么應付;有時戲很好,我正給演員說戲時她哭出來,到了拍攝時人又沒了眼淚;或突然間狀況失控,又無法回頭重拍;老遠跑到新疆,勘景時一個樣兒,出外景時又變成了另一個樣兒……常常遇到這種事。有些能解決,有些不能,我就得應變。我覺得,人生就是一連串的周旋與協(xié)調(diào),人沒有絕對的自由,每過一條路、翻一座山,我便要去克服或繞道。折騰過程的記錄在影片中顯現(xiàn),觀眾從痕跡里或許會看出一點意思,產(chǎn)生共鳴。
拍電影就是這樣,它可能是個俗套。可是當我親身去做后,我知道它不是。戲假情真,它是很真切的一種體驗,里面有著我多少的掙扎,而且我是帶著多少人和我一起掙扎。它影響著我,也影響過許多人的生命、生活及情感。
它是我與幻想扭斗、企圖將它顯現(xiàn)過程中的一抹留痕。它是我將思緒表達在紙張、膠卷、音符等媒體上的一個烙印。它是一種顛倒眾生、真情流露的做作。它是我的青冥劍,是我心里的玉嬌龍,是我心底深處那個自作多情的小魔鬼。它是我企圖自圓其說所留下的一筆口供。它是我想要了解這個世界的一點努力。
不論好與不好、成與不成、順或不順,我都必須面對這些記錄,明了它矛盾與無常、不全的本質(zhì),我才能夠坦然,才能繼續(xù)以后的創(chuàng)作與生活。
十年一覺,夢中,我仿佛正在涂抹著一幅巨大的、無法一目了然的壁畫。我在不同的地方畫著。當我畫這邊時,看不到那邊;畫那邊時,又看不到這邊。但在我的心底,它們相互撞擊,彼此呼應。雖然支離破碎,但冷暖自知。十年來,當我第一次抽身遠觀,我朦朧地感覺到,好似有什么在其中醞釀、穿梭、聯(lián)系、逐步累積,可又指不出一個名堂。
一部電影一個世界,每拍片一部,我就像是過了一輩子。此時此刻,我開始回顧我的部部電影,感覺好像我的前世今生,都投影在當時拍攝短片的這個時刻里。
林冬冬? 摘自《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