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齡

癮，是一個人的私生子

1

與大多數(shù)凡夫一樣

他降落人世

攜帶自身的衣缽

盛滿一生的食欲和情欲

像領著倆孤獨的孩子

品味人間的煙火

食色性也

又像一條普世的價值觀

在世間廣泛流行

2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秦王關心他的食欲

他的瓦罐衣缽里

藏著趙國的千軍萬馬

3

他也終于活成了一個油膩的中年男人

欣喜那倆熊孩子還跟著他顛波流離

沒有走散，如影隨形，不離不棄

4

癮，也是一種欲嗎

像一只千年的小蟲撩撥他

仿佛欲壑難填

在吞吐間新培養(yǎng)了一種欲

讓他欲罷不能

不是天生原配，由癮成欲

像一個私生子

妻子不愿待見

每日在煙熏火燎中被人怒視

5

他用一個文人的身份掩護著

讓一根煙香火不斷

而又被屢屢吐槽

他嘆息著說

欲望消失

便是安息之日

寬窄巷子

相見時，我們?nèi)员簧钋艚?/p>

泄露的部分，是一段滾落的紅塵

一枚青梅在往事里遺落

被碾成泥，至今還飄著清香

一個暮年的人，從暮色里歸來

秋色滿園，淺淺的白雪飄落一地

你不知道，像一個返航的船

空載一輪秋月

在寬窄巷子里

是誰端上一盆鴛鴦鍋

鴛鴦早已被一棒打散

留下來的是一截涇渭分明的生活

仿佛有人在我們的形容里

刻上了時間之傷

你是我褪色的紅顏

我是你衰老的知己

你有你的紅油鍋底

我有我的清湯寡水

早年那些耿耿于懷的理想

早已風流云散

而從前被鄙視和不屑的一些話題

正在我們嘴里變得津津有味

小蔥躺在豆腐里，清清白白

青菜裹著蘿卜，各有所愛

剛好乘著酒意滑落到鍋底

只有兩片花白的牛肉

像一對肥膩的中年男女

煮沸的話題，讓我們想起

曾經(jīng)有過的欲望盛年

你在巷口，我在巷尾

一場虛設的良辰美景

中間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這短暫的相遇，幾乎耗盡了

我們的一生

很多年以后，我們坐在寬窄巷子里

遠遠地望著，那個十七歲的少女

在校園里倏忽一閃

沒有紐扣的紅襯衫

像一枚江南紅豆

至今還掛在

記憶的枝頭

春天里的悼詞

1

躲過了初一，卻沒躲過十五

中間的時段，萬家燈火，爆竹齊鳴

而你正疾病纏身，獨自與病魔抗爭

終于敗下陣來，萬箭穿心，傷痕累累

被一個叫癌的魔鬼

奪去了生命

2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從上帝手里租來的

而你的租期實在過于短暫

五十余年的時光，應該正值壯年

退休生活才剛剛拉開序幕

就被一雙無情的手關閉

3

不是說好了嗎？去伊犁河邊釣釣魚

去烏孫山里拍拍風景

如今春暖花開，萬物開始復蘇

你怎么能，說走就走了呢

4

你是我的發(fā)小，童年的影子

小時候，我們生活在察布查爾

一個叫安班巴格的小村

盡管貧窮，卻總有歡樂的時光

二小隊的小河邊，老榆樹下，蘆葦蕩里

都留下過我們童年的身影

我們一起上學，一起寫作業(yè)

在黃昏里，一起走過鄉(xiāng)間的小路

一起等待過牧歸的老牛

夏夜里一起捉迷藏

你總是把我追得無處躲藏

而你用少年的狡黠

總能把自己藏得睡到天亮

后來，在月光的照耀下，你時隱時現(xiàn)

我總能把你找到

而如今，你像一片云離去

你躲在那一片天空下呢

我像兒時一樣，千呼萬喚

今生我恐怕再也尋不到你了

5

在察布查爾簡易的靈堂里

那個持話筒的人

向來賓介紹了你短暫平凡的人生

而你更加豐富多彩一生

卻深深留在了我們的記憶

6

我知道你年邁的母親

在你很小的時候

就因車禍，癱瘓在家

同學們用善意隱瞞了

你的猝然離去

一如你生前的忙碌

母親從不知你去了哪里

下周就是元宵節(jié)了

如果老母親問起你

我們該如何回答

出殯的日子雨雪霏霏

同學們護送你的靈柩遠行

在初春的曠野里

攏起了一座新墓

像你安居的新家

我卻再也無法將你喚醒

幾個老同學聚會

1

時間像一個謊言

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從翩翩的白衣少年

到油膩的中年男人

仿佛也就是

一節(jié)課的時間

2

現(xiàn)在，他們聚在一個酒樓里

像早年的課堂里

幾個名字擠在一張《花名冊》里

按東道主的美意

五個男人，都各自攜帶了生活的一半

像一份過期的愛情

插花似的落座身邊

又像一生的宿命

既無法擺脫

也無處逃竄

只能美其名曰：不忘初心

3

夫人們好像是今天的主題

男人們在掏出酒瓶之前

先奉獻了溢美之詞

像謊言總是置于愛情之前

又像早市的花卉店里

欲滴未滴的清露

讓行將枯萎的花朵

看上去多少有些楚楚動人

4

攘外必先安內(nèi)

被甜言穩(wěn)住的夫人們竊竊私語

像極了課堂上交頭接耳的女生

男人們高談闊論

縱橫國際國內(nèi)

而最終還是回到了校園里的

逸聞趣事

5

察布查爾，早年的故鄉(xiāng)

我們的少年像一枚青果

曾寄存在那里

只是泅渡了伊犁河

才開始悄悄發(fā)芽

五十余年的風雨

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彩虹

像一件袍子裹在各自的身上

官員，教授，醫(yī)生，軍官，企業(yè)家

他們都通過生活嚴酷的考試

有了自己的緊身衣

像一張成績單

呈給五味雜陳的生活

為了獲得，他們獻出了青春

為了證明，他們接受了衰老

6

生活是一次解散

像早年學農(nóng)生活里

越攤越薄的一堆麥草

是一次漸行漸遠的推移

他們在醉眼朦朧中

回到往日時光

7

只是高二（4）班那間教室里

人，越來越少

像夏日的蟬聲

在秋風里日漸遠去

鈴聲空響，有人杳無音信

早年的班主任

也一直沒有出現(xiàn)在講臺上

8

也許若干若干年以后

我們還會在另一個世界相聚

用細弱幽靈似的燈火

召喚彼此的靈魂

嗅出早年骨子里的氣味

而又重新歡聚一堂

仿佛換了人間

輪 回

一個被時光腐朽的人

內(nèi)心早已繡跡斑斑

但他仍然貪戀人世的美色

盡管這個世界已被他詛咒千遍萬遍

他不想被浮光掠影

他渴望輪回，渴望在人間永生

像畢達哥拉斯的無限循環(huán)小數(shù)

他問佛師：“佛教說，人有輪回，

怎樣才能相信呢？”

佛師雙手合十，念出“阿彌陀佛，

今天你能看見明天的太陽嗎？”

他說：“看不見”

佛曰：“那你相信明天會有太陽嗎？”

他默默無語。一瞬間，淚流滿面

看見了長河落日，也看見了旭日東升

仿佛一個死去的人

重新輪回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