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東風
夏天的一個早晨,我和摯友瀟一起晨跑,路過一個還未開閘的水壩,本來想下河玩耍,可河邊的石階上長滿了青苔,滑得讓人站不住腳。
忽然,我看見一個中年女人抱著一張竹席,手里拿著一把毛刷子,慢慢地走下了壩。這個女人很瘦,個子不高,頭發(fā)松松地綁著,垂在肩上,穿著干凈樸素,想來年輕時應(yīng)該很漂亮。
她看了我們一眼,然后半蹲在石階上,開始刷竹席。我小聲問瀟:“她怎么走著不滑?”可能是四周太安靜了,女人扭過頭,抬起一只腳說:“不滑,鞋底有槽。”
她的語速很慢,聲音沉和,雖然沒有笑,但讓我覺得莫名的親切。我倆沒有應(yīng)聲,她就開始自說自話。
“姑娘,你說人活一輩子該盼望點什么?說實話我就想求個沒有遺憾。人一旦意識到遺憾就會不安分,總想著再去折騰一番,可惜不是什么時候都有能力去折騰的。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折騰的時候,就會非常矛盾,非常痛苦,就像這竹席的某一根竹條折斷了一小截,折斷的那個地方就會變得非常鋒利,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把身上劃出一道口子?!?/p>
像是自言自語,她的話沒有停頓,也不看我倆。忽然聽到這么晦澀的話,我感到驚奇萬分,甚至都不確定她是否在和我們交談,畢竟時間尚早,路人寥寥無幾。
過了許久,我覺得空氣太安靜了,略感尷尬,于是問:“阿姨的學(xué)歷很高吧?”女人站了起來,在衣服上擦擦手,將一綹散下來的頭發(fā)別到耳后,隨即轉(zhuǎn)身正對我們,將竹席翻了個面,然后蹲下身繼續(xù)刷了起來:“咳,初中都沒畢業(yè)呢?!?/p>
她淡淡地笑著,來回擺動的手歇了一瞬。她說:“我十二三歲就不上學(xué)了,家里供不起,我那時候成績很不錯的。那時候我總想著要出人頭地,要去大城市成為一個有頭有臉的人,可惜打了幾年工我就嫁人了,一輩子就埋在這個村子里了?!?/p>
她停了下來,我甚至看到了她失望的眼里快要溢出的淚水。可一瞬間,她的神情又溫和了許多,又開始刷了起來。我和瀟互相看了看對方,愣愣地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姑娘,別怪我多嘴,我看你倆這么小還在上學(xué)吧,以后要是受挫了,一定得扛住。年輕的時候扛住了累的是身體;要是扛不住,老的時候累的就是心。”
她站起身,卷起竹席甩了甩,水珠濺了自己一身。太陽開始熱起來,大閘忽然開了,水“嘩”地涌了出來,她剛好走上來,但仍被水沖濕了褲腳。
我問:“阿姨懂得這么多,孩子一定很有出息吧!”她已經(jīng)上了壩,路上的人開始多了起來,她壓低聲音慢慢地說:“村里的人都說我是傻子,我兒子和他爸早就走了,這么多年,我一個人過。”說罷,她轉(zhuǎn)身走進了一條小胡同里。
太陽仿佛在一瞬間就不容商量地掛在高高的天空中了,新的一天又到來了,人們又開始忙忙碌碌地追著自己心里的光。當然,有人心里有光,有人沒有。
“你聽懂了嗎?”
“……沒有,不過大人們好像都愛這樣長篇大論地講道理?!?/p>
“嗯?!?/p>
“她真的是個傻子嗎?”
“不知道?!?/p>
“你寫完作業(yè)了嗎?我覺得太難了,有些題都是直接抄答案的?!?/p>
“我連答案都懶得抄,沒意思,怎么這么難?”
……
那天,年少的我們嘆了幾口年少的氣,并不容置辯地覺得,學(xué)不完的功課就已經(jīng)是這輩子所有需要發(fā)愁的事了。
只是從那之后,每當我因?qū)W業(yè)而焦頭爛額,每當我想放棄而渾然度日時,就會不自覺地想起那位奇怪的陌生人的遺憾和她手里折了一截竹條的竹席。她一定會覺得我不該如此懦弱吧。我有著她無法奢望的條件,我的人生還是一張光潔的試卷,它正等著我認認真真地寫下自己的答案。然而此刻,我卻只想抄別人的答案。若是日后有不甘,則沒有一次懦弱是無辜的吧。
就這樣,我經(jīng)常想起那位陌生人,思索她說的話,然后逼自己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繼續(xù)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