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安
在山民心里,大山就是他們的敬仰之地,就是一座靈山。我和眾多山民一樣都是大山縫隙里生長的一株小草,而無想山,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靈山。
山,因寺廟而得名。錦繡江南,樓臺煙雨,位列“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的無想寺就坐落在大山南麓。我居住在山北,常常習(xí)慣從棲身之地遙望大山北麓,只見蒼山霧靄,香火繚繞鐘聲遠,林壑尤美樹參天,頗有“深山藏古寺”的意境。俯首,走進山門,篤篤篤,不知是小沙彌在代替我敲打木魚,還是伐木工人在伐我成魚?
山并不高,少年時親近他,喜歡選擇捷徑,而捷徑通常在險要處,這就逼著人“挺而走險”。那時的我一鼓作氣,中途不歇息,只需十幾分鐘就能登上山頂。人到中年,在密林和雜草叢中尋覓往日的痕跡,選擇重走少年的路徑,可是氣力和心境與從前大相徑庭。我手腳并用,不多時就汗涔涔,中途不得不反復(fù)歇息幾回,停停走走,待到上得山來已是三十分鐘之后的事了。物理距離并沒有變化,排除年齡因素不論,變化的是大山在心中的海拔。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少年時走過的路線,無疑就是這樣的,基本上是一條直上直下的路。自從山里修了環(huán)山公路之后,這里就少了行人的蹤跡。路基隱藏在草叢里,像是在登天梯,兩旁多生松樹,細(xì)竹似乎還是千年老竹的子孫,竹根自地下冒出,遒勁有力,生機無限。半山腰,有一條分水嶺,一棵老樹臥倒在那里,仿佛在等待歇腳的人。時值萬物復(fù)蘇的時節(jié),枯木逢春,老樹枝頭又開始舒展新綠。叢林里一些雜草枯枝已經(jīng)被砍伐,捆成一擔(dān)擔(dān),想來定是看山老人還未挑走。我在這里小憩,回望半山腰的路,斗折蛇行,時隱時現(xiàn)。密林在篩選太陽的味道,混合著萌發(fā)的草葉氣息,令人渾身輕捷起來。樹木就是大山的肺,我身處其間,深呼吸一口,天地靈氣便灌滿全身。向上看去,山路繼續(xù)向上盤旋,層層疊疊,像攤開的手工折疊的紙扇。這條古路,青苔斑斑,也許能夠分辨出讀書人和砍柴人的足音,聆聽過韓熙載、周邦彥、崔致遠、陶安、袁枚等先賢的詩文。生逢其時,晨光正好,大批的鳥兒在這里安家落戶,幾只白色的鴿子收斂翅膀立在巖石上一動不動,就像和平雕塑。山頂有幾間瓦屋,黃磚黑瓦,屋前屋后種著碧綠的菜畦。幾條小狗圍著竹籬笆轉(zhuǎn)悠,靈敏地聽見我這邊有動靜,一溜煙跑過來“汪汪汪”叫個不停,好像在警告我這個走捷徑的人。山上多生竹子和松樹,密林邊整齊地堆放著長長的毛竹,有碗口粗,那是運往山下的材料。
再向前走就是天池了。天池?fù)?jù)說是古火山口,位于山之巔,呈圓弧形,藏風(fēng)納水。世上具備這種地貌的有很多,也都喚作“天池”,可是我心中認(rèn)可的天池僅有這一處,請原諒我的狹隘和偏執(zhí),她是故鄉(xiāng)的眼睛,澄澈、包容,充滿柔情。在松樹的掩映下,我悄悄蒙上她的眼睛,投入她的柔懷,清波倒映蔚藍的天空,像通靈玉石,呈翡翠綠。閉上眼睛,天光云影浮上心間,日月星辰在這里沉浮,我蒙塵的心靈澄澈起來,遲鈍的聽覺一下子靈敏許多,鳥鳴聲、水流聲、落葉聲清晰可辨。四周竹樹環(huán)合,我踩著落滿松針的路面,繞池而行。來到對岸,我發(fā)現(xiàn)剛才經(jīng)過的地方有幾塊大石頭,其中一塊巨石突兀而起,吞吐日月,臨水而立,上書“天池”兩個朱筆大字。見此情景,我的腦海中不禁涌現(xiàn)出這樣的語句:“東勝神州海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山中有一名山,山上有一仙石,受日月精華,遂有靈通之意,內(nèi)育仙胎……”
有人在垂釣,有人在露營,還有幾個成年人用力推那塊靈石。他們無論多么用力,都好似蚍蜉撼大樹,它仍是巋然不動。顯然在巨石面前,他們無疑是小小的頑童。
天池最美的時候是落雪季,上下一白,近處的蒼松綻放出白色的花,遠處的竹子覆蓋厚厚的白雪,池上冰封雪蓋,天地之間多了幾分樸素和寧靜。走出大山的子民無論身處何地,“天池雪霽”這幅動人心魄的畫卷早已融入濃濃的血液和鄉(xiāng)愁里。
天池畔的石頭很有特點,渾身布滿小孔,想來是火山噴發(fā)時氣泡冷卻所致。其中,有三塊石頭巨大無比,呈三足鼎立之狀,靠近天池的一塊,更是奇特,名叫“試劍石”,劍意還在,這塊巨石被一分為二,就像在等待,等待那個向它凌厲一擊,揮出絕世神劍的人歸來。而劍客早已遠去,巨石青色的苔痕深深,那一劍的傷痕更是徹骨,未曾愈合。日月經(jīng)年,斷裂處就像郵筒盛著樹木寄給大地的一摞厚厚的信箋,伸進一只胳膊可以觸摸到木葉的信息。
天池向上承接蒼天甘霖,自下凝聚林間溝壑之水,蒸騰變化,氣象不凡。閃閃的露珠是她深情的眼眸,輕舞的霧靄是她頸上的薄紗,晶亮的霜葉是她靚靚的睫毛。每一顆露珠跌落在草叢中,每一絲霧靄消散在林間,每一片葉上霜匯聚池中,自上而下匯成涓涓細(xì)流,落到森林溪谷中……
“漫品泉聲融妙音,長留山色載文心”,天池向上是環(huán)翠閣,沿著當(dāng)年知縣大人在此喝茶觀景的腳印,登上“凌云橋”俯瞰全城。當(dāng)小城全景盡收眼底時,登凌者心襟無不為之一振。遠處還是山,環(huán)山之間,高樓林立,道路猶如河流四通八達,泛著銀光,大大小小的車輛如織,進進出出好一派政通人和的景象。
下山,路過“載心亭”,飛檐翹角,廊柱上有聯(lián)語:“有思留客步,無想見天心?!睋?jù)說南唐韓熙載曾在此修身養(yǎng)心。想來韓公得無想山造化,涵養(yǎng)性情,終成文壇佳話。
途中與一些自南麓上山的游客相遇,他們一路說著南邊的方言,帶著熱情的風(fēng)撲面而來。這是我這個習(xí)慣北麓風(fēng)光的人不具備的,他們的到來滿足了我對南方的想象,填補著大山的版圖。
巍巍乎無想山,浩浩兮秦淮源。如今,山南山北的子民都來此朝圣,靈山秀水充滿了向上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