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瑞芬
已經(jīng)能看清一大片澄碧的湖水了。這片湖泊就像一枚鑲嵌在山間的綠寶石,又像一面泛著幽光的巨大魔鏡,沉睡在這處與世無爭的山谷之中。
他低頭看看母親,一路顛簸,母親似乎已經(jīng)累了,正在輪椅上微微喘著氣。他心里一痛,淚水在眼窩里打著轉(zhuǎn)。五年前,母親帶他來到這個城市之前,還是非常健康的一個人,整天笑瞇瞇的。他曾經(jīng)以為,母親永遠也不會變老,他接受不了突然變老了的母親。
湖畔長著仿佛經(jīng)歷過數(shù)百年風霜雨雪的蘆葦,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氤氳著陣陣樸素的幽香。在湖的遠處,覆蓋著無邊無際的白霧。霧中隱隱傳來了叫聲,熟悉而又陌生,有嘎嘎聲,也有嘰嘰聲。
“推我過去吧,我想看看?!蹦赣H突然說話了,他愣了一下,前面只剩彎彎曲曲的泥濘小道,輪椅過不去。
“那一定是很大一群天鵝,它們終于來了?!蹦赣H的聲音徒然變得有力了一些,從前那個嚴厲的母親似乎回來了。他突然有點感動,想起從前一聽見母親大聲說話就生氣,就反感,他很為自己慚愧。
他鼓了鼓勇氣走上前,從輪椅上輕輕抱起母親。他沒想到母親的身體竟然如此之輕。
前面的聲音更加熱鬧了,各種啁啾、嚦嚦、咕咕聲響了起來。
他們一路走向天鵝湖,直至湖畔一片沼澤地前。不遠的岸邊長著一叢叢黃色的迎春花,幾只白色的天鵝在樹叢間姿態(tài)優(yōu)雅地踱步,一邊啄食花葉,一邊發(fā)出歡快的叫聲。
“媽,你看天鵝的脖子多優(yōu)美啊,又粗又長,像一根根小手臂,還擺出S造型呢!”他激動地說道。
母親一邊微笑著點頭,一邊附和道:“是啊是啊?!狈路鹚婺芸吹揭粯?。
他抱著母親的身體忽然抽搐起來,淚水汩汩而下。曾經(jīng)那么想要看天鵝的母親,等真正到了天鵝跟前,即使近在咫尺,她卻再也看不見了。他的母親,已經(jīng)瞎了,天鵝之于她,只余聲音。
就在五年前,母親專門辭去沿海一家知名企業(yè)的高管職位,陪同著他前來這座在國內(nèi)享有盛譽的“天鵝之城”上學,備戰(zhàn)高考。剛來這里,人生地不熟,還要面對高強的學業(yè)壓力,他難受,他掙扎,他不情不愿,甚至偷偷翹課跑去網(wǎng)吧打網(wǎng)游。他卻不知道,遠在家鄉(xiāng)的父親早就出軌了,并向母親提出了離婚。母親在難以融入這座城市職場的情況下,四處奔波找工作,餐館服務員、保險銷售,就連在超市生鮮部賣肉殺魚也都做過。母親向他隱瞞了與父親離異的真相,自己用汗水拼回來的辛苦錢,卻被他大手大腳毫不吝惜地狠狠花掉,家里日子變得入不敷出。
跟從前意氣風發(fā)的生活狀態(tài)相比,他覺得這樣的日子過得太憋屈了。他不明白,從前把他當做掌心里的寶的父母,為何不再合拍了。他惱恨母親一意孤行,硬要把他送來這個城市接受這煉獄般的考驗。他以為父親不來看他是母親在作梗,他不知道母親一次次地背著他,在午夜里流淚。
母親曾經(jīng)對他說過,這座城市的邊上有天鵝出沒,那是他小時候聽母親講故事時提到過的要求,“我想看看白天鵝,我想聽聽它們唱歌?!彼麤]料到,母親把他的心愿也當成了自己的心愿。
五年的滄桑歲月催老了母親的容顏,一場車禍更是徹底奪去了母親的健康,包括視力。而他,終于在漫長的挫敗之中走了出來,逐步成長成熟了,擠過高考的獨木橋,考上了心儀的藝術(shù)類本科大學,并且備戰(zhàn)研究生考試。父親也向他坦白了真相,并承諾會照顧他們直到永遠。
永遠有多遠呢?他不知道,面對轉(zhuǎn)身躍進湖中游弋的白天鵝,他豁然開朗,能夠有緣遇上,就是造化了,他跟母親何嘗不是一場緣分。這份親情將通過一次次往返天鵝湖畔,讓他向母親勇敢表達出來。
湖中的天鵝低下了高貴的頭顱鉆入水中覓食。他把母親輕輕放回輪椅上,取出背包里的相機,這是他用獎學金加稿費買來的佳能相機。向著天空那一行呈“V”字形隊列飛翔的天鵝,他迅速按下了快門。過了冬天,天鵝就會遷徙的,他要及時把天鵝的身影留住,就像要及時為母親盡孝一樣。他又有了一個新的心愿,要讓他的母親重新看見這個世界,親眼看到天鵝的曼妙身姿。
水中的天鵝附和著空中的天鵝,一起發(fā)出咕咕唧唧的聲音,母親又笑了。他也破涕為笑了,他有信心很快就能再在報刊的攝影專欄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發(fā)出一個男子漢面對困境絕不妥協(xié)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