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記得我讀小學的時候,我們向陽人民公社有一個奇怪的單位,叫農科網。
這單位似乎很普通,又似乎很神秘,不像公社、供銷社、糧站、信用社、郵電所什么的,都拉幫結派似的擠在集鎮(zhèn)的一條破街上,農科網孤零零地被扔到離集鎮(zhèn)五六華里的一座低緩的山丘上。
三長排土墻瓦頂的平房死蛇似的趴在那里,類似于一個拼音字母:U。要說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也不是沒有:房屋的南側,用刷了白漆的木柵欄圍出一小塊干凈的地方,豎著一個風車樣的東西,有風的時候風輪就吱溜溜地轉個不停;旁邊還栽著一個近似于后來立式電視柜樣的玩意兒,農科網的“四只眼”每天都會打開來看,還拿筆在紙上記著什么。聽大人說,這是啥氣象站。
農科網還有其他什么呢?對,還有一些田和地,綠的綠,黃的黃,種著各種蔬菜,玉米、油菜、旱稻等等,一年四季把這山頭點綴得好看。
這個奇怪的單位,平時總是安安靜靜的,不曉得他們是清閑還是繁忙。
這里固定的只有三個人,兩個中年人,一個青年人。中年人是一對夫妻,男的姓陶,人們喊他陶網長,整天沒有笑臉,也不說幾句話,臉色蠟黃,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女的不知姓什么,只喊她“桃花”;人長得蠻耐看,粗胳膊長腿,但腰很細,屁股渾圓,走起路來呼呼生風,話多,且高門大嗓的。
聽說陶網長被縣里派到海南島學過制種和水稻旱作,算是半個專家了,他老婆是炊事員,燒得一手好飯菜。
這對夫妻之外,就是一個上海知青譚衛(wèi)國了,文縐縐的,人長得麻桿兒似的,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人背后都喊他“四眼兒”。
只有到了公社在農科網開“三干會”,這里才會熱鬧起來。
大喇叭里女廣播員發(fā)通知,女廣播員黃琴是黃主任的掌上明珠,口齒不怎么清楚:“向陽公社廣播放炸彈(放大站),茲決定明天在農科網召開三級干部大會,請自帶大米半斤,準時到會,不得有誤……”
陶網長夫妻聽到廣播通知,就像被人抽打的陀螺緊急忙碌起來:打掃室內外衛(wèi)生,擦桌子抹板凳,上街割豬肉,時令蔬菜有自己種的。“四眼兒”抄完了氣象站的氣象指數,剛想鉆進自己房間里看復習資料,卻被桃花催命似的聲音拽過來幫廚,他一般只是幫著燒老虎灶。
“三干會”黃主任要親自參加,要發(fā)表重要講話,后勤服務可馬虎不得。
“四眼兒”和陶網長都有點怕黃主任,黃主任身材魁梧,挺著將軍肚,總是一臉嚴肅,不茍言笑。但桃花不怵他,見了黃主任還敢開三葷四素的玩笑。黃主任說:“我就愛吃桃花炒的菜,比縣委招待所的菜還好吃!啥時把你調到公社食堂去。”
在濃重的柴煙味兒和“嗞啦嗞啦”的炒菜聲里,桃花忽然問灶下幫忙燒火添柴的“四眼兒”:“你考大學的報名表,黃胖子還沒給簽字?”
“沒哩。眼看著快到期了,我急得魂都不在身上,可又有什么辦法呢?”
那天,“四眼兒”半坐半躺在氣象站旁邊的草地上看書,不時長一聲短一聲地唉聲嘆氣,桃花過來了,坐到了他的邊上。桃花說:“人家別的知青不是招工回城,就是推薦上大學、參軍去了,你個死心眼兒,真想扎根農村一輩子???就娶了黃琴唄!看得出那丫頭是真的喜歡你,才讓他老子黃胖子把你弄到農科網?!?/p>
“可是,桃花嬸子,這不是可恥的交易嗎?何況,黃琴那個長相,大餅臉,嘴唇比鍋底還厚。要是她長得像……像嬸子……”
“四眼兒”聲音有些顫抖,不再說下去。
“四眼兒,你覺得嬸子美?”
“美。像你的名字,比桃花還美?!?/p>
“你……你想嬸子嗎?”
“想……不想……不敢……”
“四眼兒,你曉得不?桃花像你一樣,心里也苦哩。陶網長他……那個……不行?!?/p>
“三干會”開了一整天,吃過中飯,下午接著開,天擦黑了才宣布散會。參加會議的人散會就都匆匆走了,黃主任硬被桃花留下來吃晚飯。桃花炒了五六個菜,葷素都有,和陶網長殷勤地陪著黃主任喝“洋河大曲”,喝著聊著,黃主任不知不覺就喝高了,陶網長夫妻攙扶著他到客房去睡了?!八难蹆骸辈簧骑嬀?,再說他又恨又怕黃主任,吃了點飯就回屋“復習”功課去了。
嘎咚!“四眼兒”迷迷糊糊瞌睡時,忽聽一聲土銃的轟響聲,驚醒了過來,不覺納悶:網長咋巡起夜來了?野豬又跑下山糟蹋莊稼啦?
第二天上午,桃花興沖沖地來找“四眼兒”,把一張表格遞給他:“公社的章,蓋了。”
“咋就蓋了?”“四眼兒”興奮得手腳都不知往哪放了。
“這個……你別問。四眼兒,考取了大學,回了城,別忘了你桃花嬸,還有陶網長,就成?!?/p>
桃花突然嗚嗚地哭出聲來。
“嬸子,你怎么啦?”
“哦哦,沒什么……處久了,舍不得你走哩。”
后來那個上海知青再沒回過我們這里,農科網在那一年也被撤了,如今房倒屋塌成了一片廢墟。那里不知怎么生出一株桃樹,春天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美得像一個曾經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