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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水生春(九)

2020-06-23 09:27辛荑且落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慕容紙鳶平昌

辛荑且落

上期回顧

晉王囚禁了岳五鹿,以此要挾葉成蹊。葉成蹊雖成功將她救回,但也付出了身受重傷的代價。岳五鹿憂心葉成蹊的傷勢,寸步不離地照顧他,而醒轉(zhuǎn)的葉成蹊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她求婚……

第二十八章

岳五鹿微微仰著臉,天上有一片流云照進她的眼里,只覺得亮得炫目,好像連思考都不會了,腦海里只有初醒后的迷糊,她困惑又迷惘地眨了眨眼睛,用近乎天真的語氣輕聲重復(fù)道:“成親?”

等這兩個字從自己的口中說出,她似乎才明白過來葉成蹊剛才話里的意思。一層淡淡的紅暈,染上了她光潔如玉的面頰,只覺得那暖陽照得她微微發(fā)燙,也微微昏眩。而葉成蹊近在咫尺,他的懷抱是這樣真實,深邃的瞳仁里只有她的臉龐,正無限眷戀地看著她。

岳五鹿這一路走來,從未想過有可能和葉成蹊修成正果,他們之間仿佛總有跨越不了的鴻溝,以前是正邪不兩立,現(xiàn)在卻是身份懸殊。誠然,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自己才是平昌公主的女兒,但葉成蹊卻變成了身份不明侍女的私生子,橫亙在他們面前的仍是懸殊的身份。

而且,就算她認回了自己的身份,又能怎樣?不僅白白讓葉成蹊承受了春水生之毒的侵害,而她自己怕也是難逃這個噩運。更嚴重的是,官家會還因此追責葉成蹊和平昌公主的欺君之罪……

所以她這個身份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去承認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xù)做她的慕容緣。

這樣想了一圈,岳五鹿已緩緩垂下了睫毛,濃密的睫毛掩蓋住了她那雙清亮的眸子,連聲音里都帶隱隱的哀愁:“只是我們的身份……”

葉成蹊微微一窒:“小五,你想怎樣?當日我們回京的時候,我便向你承諾過的,你想怎樣我都依你的。你想恢復(fù)自己的身份嗎?做回平昌公主的女兒?”

岳五鹿垂著頭,聽到自己的嗓音空空的:“不,我從未這樣想過。我不想把事情變得更復(fù)雜,我只想繼續(xù)做我的慕容緣。只是慕容緣這樣的身份,又怎么有資格和還王扯上關(guān)系?”

葉成蹊本是雙臂環(huán)抱著岳五鹿的,這會兒空出一只手來,握住了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小五,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占據(jù)了本來屬于你的東西,之前是你的武功,現(xiàn)在是你的身份,我才是那個來歷不清的人,要說沒有資格那也是我?!?/p>

葉成蹊看著岳五鹿,心中說不出的愧疚,可是晚春的陽光帶著暖暖的醉意,從花葉的隙縫中篩落,斜斜地落在她的發(fā)際、肩頭、眉梢、鼻端、睫毛上。他離她那么近,近得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的馨香,溫溫軟軟的觸覺,他的心將一輩子為這一刻而軟化,他是這樣愛她。

葉成蹊的聲音低低的,近在耳畔:“小五,我是這樣貪心,我竟還不知足。我們曾經(jīng)錯過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難,我們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你就在這里,在我的懷里,我再也不想松開,我顧不得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身份,只想要你名正言順、正大光明地屬于我。所以,小五,只要你愿意,剩下的問題都交給我去解決吧,讓我來補償你失去的,盡我一世,盡你一世,愛你?!?/p>

岳五鹿不禁抬起臉來,見葉成蹊正望著自己,眼里似有異樣的神采,帶著一種企盼,如同日光一樣炙熱,在那片光熱之中,只有她,唯有她,讓她幾乎招架不住。他們之間有過那么多的離別,那么多的生死,都沒有將他們分開,這樣千辛萬苦,終于走到了一起。如今葉成蹊向她許下了愛她一世的諾言,她還有什么好遲疑的?還有什么好懷疑的?

岳五鹿的心篤定下來,只聽到自己說道:“我自然是愿意的?!蹦锹曇羧岬媒醵家蝗诨?。

“哎!”

正是心甜意洽之時,一個促狹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兩人一驚,轉(zhuǎn)頭看去,卻見是蕭介探出半個身子,趴在窗臺上,遙遙望著花架下的一對璧人。蕭介自來京后,難得露出這樣的笑顏:“我說怎么看不到人,原來躲在這里?!彼桓焙谜韵镜臉幼?,又不急不緩地添了一句,“剛煎好的藥,我端過來了,放桌子上了。方才我過過手,藥還燙著,不用急著喝,你們還可以再溫存一會兒?!?/p>

岳五鹿到底臉皮薄,她從未在人前和葉成蹊這樣的親密過,只覺得又羞又臊,趕緊從他的懷里掙了出來。

葉成蹊仿佛還沉浸在岳五鹿剛才答應(yīng)的話里,只是貪戀地看著她。岳五鹿已是各種不自在,她本就生得白,這會兒就像是被燒著了一般,臉頰通紅,一路紅到了脖頸。她走開幾步,輕顰嗔道:“你還是快去喝藥吧?!?/p>

葉成蹊這才低低笑了笑,回道:“謝謝了,蕭介。那我就過會兒再去喝?!?/p>

蕭介但笑不語,一副了然的樣子,一閃身,人已經(jīng)退了出去。

岳五鹿正欲跑開,葉成蹊長手一伸,又將她摟在了身邊,在她耳畔低語道:“我走不動,你扶我回去?!?/p>

她這才想起,葉成蹊身上的傷并未大好,本應(yīng)該是躺在床上好好將養(yǎng)的,結(jié)果他卻跑出來,站在這里與她廝磨了這么久。她不禁擔心起來,側(cè)身扶著葉成蹊的手臂,上下地查看:“你沒事吧?要不要讓蕭先生再給你看看?”

葉成蹊低低笑了笑,仍是將她扳正,摟在一旁,得逞地說道:“不用麻煩蕭介了,你讓我靠著就行?!?/p>

岳五鹿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可又找不到什么說法,只好半信半疑地將葉成蹊扶回房去,又將藥碗端過來讓他喝完,一面問道:“你要不要再去躺會兒?”

葉成蹊“嗯”了一聲,極其自然地又將手臂架在岳五鹿的肩膀上。

岳五鹿一時不覺,已扶著葉成蹊進了內(nèi)室。待葉成蹊躺下,她便掖了掖被子,說道:“那你好好休息?!闭郎蕚滢D(zhuǎn)身離去,卻忽然覺得腰上一緊,她來不及驚呼,腳上已站立不穩(wěn),整個人已經(jīng)翻身倒在了床上,滾燙的臉觸及膩滑冰涼的錦被,那床被上全是葉成蹊的氣息,夾雜著似有似無的沉香味道,竟恍惚生出些旖旎纏綿的意味。

她心里一慌,掙扎著想爬起來,卻發(fā)現(xiàn)葉成蹊的手臂橫在她的腰上,他側(cè)身躺著,另一只手支著臉,近乎耍賴地說道:“你陪我睡會兒?!彼f完,便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竟自顧自地閉上了眼睛。

岳五鹿本是全身緊繃著,見葉成蹊不動了,這才緩緩?fù)鲁鲆豢跉鈦怼K低档厝デ迫~成蹊,她還從沒這么近地看過他,他的臉幾乎近在眉睫,雖難掩重傷后的消瘦和蒼白,卻依然是雋秀神朗的。她聽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樣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胸腔,渾身似乎散發(fā)著熱流,把自己燒得熱烘烘的。

忽然她扯過錦被的一角將臉埋了起來,忍不住在心里哀嘆道:我到底在想些什么?。?/p>

岳五鹿以為自己這樣的心猿意馬,應(yīng)該會很難睡著,但不知為何她竟覺得從未有過的放松,仿佛每一寸肌膚都舒展開來,而自己的身體正慢慢地沉了下去。

在一片閃光中,岳五鹿又看見了年幼的自己,那個在噩夢中總是抱膝坐在冰冷的深水里,將臉龐伏在膝蓋上,掩瞼沉睡的小小女孩,竟然緩緩抬起了頭。懸在她頭頂?shù)哪前牙麆?,似風化一般化成塵埃,消逝不見了,她的周圍終于不再冰冷, 而是被一種嶄新的柔軟的感覺包圍起來。她那小鹿一樣的眼睛,似落著星辰一般閃閃發(fā)光,小巧的鼻子微微翹著,嘴角浮現(xiàn)出一個淡淡的笑來,她坐在那里,不再孤獨,反而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心滿意足……

不知過了多久,廊上傳來腳步聲,葉成蹊倏地睜開了眼睛,原來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室內(nèi)并未點燈,更是顯得黑沉沉的,四下里悄無聲息,只隱約能看見岳五鹿的輪廓。他見她仍是安穩(wěn)地睡著,能聽到她輕微的呼吸聲很是悠長。

葉成蹊輕手輕腳地起身,行至門外,月亮已經(jīng)升了起來,月色淡白,照了進來,倒覺得很是亮堂。他打眼看去,卻見是慕容遐站在那里躊躇不前。

慕容遐聽到響聲,已抬頭望了過來,他一面向葉成蹊走來,一面說道:“王爺,您在屋里怎么不點燈?我在找慕容緣,還以為她在您這里,過來一看,卻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屋里又是黑漆漆的,我正納悶?zāi)亍!?/p>

葉成蹊又往外走了幾步,才輕聲一笑道:“她睡著了。”

慕容遐怔了一下,已急急地跟了上來,雖壓抑著聲音,但還是比平常高了幾分:“睡著了?在您這里?王爺,您怎么能讓她睡在這里!”

葉成蹊又笑了笑:“你對她倒是護得緊?!?/p>

慕容遐試探著看了一眼葉成蹊的神色,見他并未有惱怒之意,頓時又氣足了一點,他想著自己這次決不能再折服于王爺?shù)臋?quán)勢之下,不由得挺了挺胸:“我對她一向視如親人,她的事我當然著緊?!卑蛋滴丝跉?,又接著豁出去地說道,“王爺,我知道你們情意相投,可是這樣的行為實在不妥,對小緣的名聲也不好,我這個做哥哥的是第一個不答應(yīng)的,王爺您應(yīng)該多為她著想?!?/p>

葉成蹊被慕容遐這樣劈頭蓋臉的指責,臉上的笑意竟還能保持住,他“唔”了一聲,又點了點頭,才從容不迫地說道:“慕容大人所言極是,所以我想盡快和她成親?!?/p>

慕容遐咽了一下口水,傻眼了。

這些時日,他不是沒在私底下想過這個可能,但又覺得這樁事實在有些在困難。眼下就算他們兩個人再怎么相愛,可是在這個只看權(quán)勢的京城里,婚姻從來都是因為利益,而感情從來都是被第一個犧牲掉的。

想想當時平昌公主是怎么作踐慕容緣的?就算時至今日,公主或許對慕容緣有所改觀,但以還王的身份,去娶一個毫無背景的平民,不能說絕無可能,但也是微乎其微??扇粢饺菥墴o名無分地跟著還王,慕容遐又覺得著實委屈了她。

所以在還王養(yǎng)傷的這段日子,慕容遐可謂比自己嫁女兒還操心,還糾結(jié),時不時地就來這院子里看看慕容緣,生怕有什么不利于她的事發(fā)生。今日他來院中的時候,未見著慕容緣,其實心里面已是七上八下,正拿不準要如何為慕容緣作今后的打算才好。

他設(shè)想過各種可能,卻是萬萬料想不到,還王竟會如此爽快地說要和慕容緣成親,這簡直就像天上掉餡餅,又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頭上一樣。他舌頭打結(jié)了半天,不確定地問道:“王爺這話可是認真的?”

葉成蹊很是淡定地回道:“當然是認真的?!彼聪蚰饺蒎冢鹿庹⒙湓谒哪樕?,有一種沉靜的歡喜,頓了頓,他又似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慕容大人,你可支持這門婚事?”

慕容遐聽他說得這樣從容不迫,自然以為他已有了絕對的把握,一想到這些糾結(jié)了他這么久的問題,還王都能一手解決,心里面對他的崇拜之情又冉冉升起,忙喜不自禁地迭聲道:“支持,支持,我當然是支持的。”

葉成蹊就像是在等著他這句話,神色一凝,忽然變得鄭重起來:“不過我有一件事,還需要慕容大人的幫忙?!?/p>

岳五鹿這一覺睡得實在香甜,竟從黃昏時分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清晨,仿佛像是回到了幼時,她也有貪睡的時候,明明已經(jīng)醒了,卻懶懶地不想起來,一個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擁著一床的被子,卻偏偏露出雙腳來,腳上光著的皮膚感受著微涼的空氣,雖沒有睜開眼睛,但能感受到屋外的陽光已是明媚。依稀有腳步聲傳來,大概是沈約來喚她起床了。她想起沈約叫她起床的方式,不禁有些后怕,連忙伸了個懶腰,模模糊糊地說道:“沈約,我這就起來了,你可不能再撓我癢了?!?/p>

那腳步聲停在床前,一個輕柔的聲音,似帶著幾分困惑:“小姐,你醒了嗎?你說的沈約是誰呀?”

岳五鹿茫然地睜開眼睛,有一瞬間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那前來服侍她的侍女是從前岳五鹿來王府時就常侍在左右的,她一向知道王爺極重視岳五鹿,更兼這個從不讓人進入的院落竟像是獨為她準備似的,在她住進去后便不再是王府的禁地了。

因著這份緣故,她對岳五鹿更是殷勤,只笑吟吟地說道:“小姐,你不記得我了,以前您在府里養(yǎng)傷的時候,便是我隨侍的。不過我不叫沈約,我叫鶯兒?!币娫牢迓怪皇谴蟊犞糟难劬Σ徽f話,她又很是貼心地說道,“這沈約可是您從前的侍女?或者讓奴婢去稟明了王爺,讓王爺將這位沈約姐姐也一并請來王府可好?”

岳五鹿只是靜靜地聽她說著,臉上的神色卻漸漸悲涼起來。她睡得這樣忘形,竟忘了沈約已經(jīng)不在了。她不得不想起那些過往,和沈約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還有沈約代主而死的決絕,心里翻起深深的內(nèi)疚和疼痛,她怎能忘了,她此刻的安逸是沈約用性命為她換來的,而如今沈約遠在昆吾山的黃土隴中,竟無人問津。

鶯兒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呆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可是我說錯了什么話嗎?”

岳五鹿懨懨地搖頭,自己以前在王府的日子,不是氣著,就是病著,倒是這個鶯兒一直都是對她悉心照顧,她卻連鶯兒的名字都未曾去了解過。也許是因為沈約的關(guān)系,她不想再和什么人建立這種主仆關(guān)系,但鶯兒畢竟沒有錯。她不忍鶯兒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勉強坐了起來。

鶯兒也不敢多問,只眼明手快地為她梳洗打扮,見岳五鹿始終神思憂慮,也是一籌莫展。

待收拾妥帖,鶯兒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出了院門,她看到王爺正款步而來,趕緊行禮。

葉成蹊只是略微一頷首,昨夜他和慕容遐商量完婚事,便在他的監(jiān)督下,回原來的住處睡了一晚。他怕岳五鹿早上醒來沒有著落,所以一早先打發(fā)了鶯兒過來伺候。

鶯兒見王爺已經(jīng)進了院門,忍不住叫了聲:“王爺?!辈磐掏掏峦碌卣f道,“慕容姑娘……她看起來好像有些傷心。”

葉成蹊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鶯兒,問道:“怎么回事?”

鶯兒諾諾地低下頭去,也不敢胡亂猜測,只把早上發(fā)生的事說出來:“奴婢也不知,姑娘她醒來后,將我錯認成了沈約,奴婢以為這沈約應(yīng)是姑娘以前的侍女,便說要稟明王爺將那沈約姑娘也請到府里,許是我這句話說錯了,慕容姑娘便看起來有些不好了……”

乍然聽到沈約的名字,葉成蹊便已明白過來,他站在那里,思索半晌才說:“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p>

岳五鹿憑窗立著,任自己被愧疚的情緒淹沒,連葉成蹊進來了都未留意到,只覺得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輕輕一拉。她嚇了一跳,抬眼看去,卻見是葉成蹊。

晨曦中,只見他穿了一件淺色繡金的錦袍,臉色倒沒有之前那樣的蒼白。

岳五鹿還未出言,便聽他微笑著說道:“你陪我去一個地方?!?/p>

見他如此興沖沖,岳五鹿只好強打起精神問道:“去哪兒?”

葉成蹊拉著她徑自往外走去,一壁走一壁回道:“去古華寺?!?/p>

岳五鹿因記掛著他身上的傷,難免不放心:“這會兒你不好好呆著養(yǎng)傷,蕭先生又該擔心了?!?/p>

葉成蹊回道:“無妨。今天這樣的好的天氣,實在不想悶在府里?!?/p>

二人一路出了府門,門外早已準備了一架馬車,那駕車的人正是朱神安,車駕后還跟著十幾個騎馬的侍衛(wèi)。岳五鹿更覺蹊蹺,猶豫著不肯上車,說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忽然勞師動眾的要去古華寺?”葉成蹊也不答話,突然將她打橫抱起,人已經(jīng)被送進了馬車里,他隨后也跨了進來,拉了她,依偎著坐好了。

只聽得一聲策鞭,馬車已經(jīng)緩緩動了起來,一行轅馬便往城外而去。馬車雖走得快,卻很穩(wěn),岳五鹿靠著葉成蹊,更加未覺得有一絲顛簸。她知他一向蘊藉不露,而且人都已經(jīng)出來了,便也不再多說什么了。

這一日果然是難得清朗的四月天,南風徐徐,不時透過車簾吹了進來,帶來陣陣涼意,車外不時傳來賣稠餳、麥糕、乳酪、乳餅的吆喝聲,夾雜著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是她久違的鮮活的氣息,而葉成蹊的臂懷極暖,她被這樣擁著,原本紛亂的心情,反倒?jié)u漸安靜下來。

最后馬車在一座寺廟前停住了,侍衛(wèi)打開了簾子,葉成蹊率先下了馬車,又回身將岳五鹿扶了下來。

岳五鹿這才看到,原來這寺外的空地上已經(jīng)滿滿當當停著一輛輛青呢朱漆輪的馬車,想必都是趁著這樣的好天氣,出來踏春游玩的。她遠遠地看著那寺廟斗拱交錯、檐牙高啄,匾額上寫著渾厚遒勁的“古華寺”三個字,甚是雄偉莊嚴。而寺門內(nèi)外皆是進進出出的游人,竟是熱鬧非凡,人流如市。

那寺里面早已經(jīng)有僧人排開游人,出來迎接,雖是出家人,但對葉成蹊禮數(shù)周全,倒像是認得他的身份似的。

葉成蹊只是淡淡回應(yīng),牽了岳五鹿的手進了寺門,除了朱神安不近不遠地跟在后面一起進了寺門,其他的侍衛(wèi)都留在了寺外。

走了一段路,葉成蹊才低聲說道:“前些時候,朱神安回了趟昆吾山祭奠沈約,如今我們?nèi)嗽诰┏?,畢竟是不方便,我知道你放不下她,所以我讓朱神安在古華寺里立了沈約的靈牌位,也一并供奉了我們的兩位師父,勉強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吧?!?/p>

葉成蹊的聲音雖輕,那語氣也是稀疏平常,但因為靠得極近,竟讓岳五鹿不覺心中一震。原來他都知道,她將鶯兒誤認成了沈約,他知道她定會難過,所以才不顧自己的傷痛,將她帶來這里。原來他早已為她做了這么多,她心中剎那悸動,不覺已眼中發(fā)熱,強忍著淚珠盈眶,久久才說道:“謝謝你,這樣的安排很好?!?/p>

古華寺的僧人將他們帶去了偏殿里的一間佛堂,那里果然安安靜靜地供奉著三座靈牌,牌前的香爐上輕煙繚繞,只覺得滿室的暗香浮動。

早有僧人在一旁準備了極上等的檀香,點好了,遞到岳五鹿他們的手上。岳五鹿雙手握香,癡癡看著那靈牌上沈約的名字,那香燒出的煙很是凝重,仿若流水一般在空中盤繞著,遲遲不見消散。

葉成蹊已將手中的香插到了香爐里,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岳五鹿,半晌才輕嘆一聲說道:“小五,別再難過了,沈約她會明白的?!?/p>

岳五鹿這才輕輕“嗯”了一聲,將手上的香也插到了爐上?;仡^看向葉成蹊,眼神雖還有凄色,但已經(jīng)恢復(fù)了些生氣:“我只是有點想她了,現(xiàn)在我好多了,謝謝你。”

葉成蹊伸過手來將岳五鹿的手牽住,說道:“這里煙氣太盛,我們再去別處走走?!彼仡^看了一眼朱神安,問道,“你呢?”

朱神安臉上不禁微微一紅,他一向寡言,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我還想在這呆一會兒?!?/p>

葉成蹊想了想,知道朱神安對沈約的情意始終未曾放下,便已了然,只道:“等你好了,便去馬車那等我們吧?!?/p>

朱神安又簡短地應(yīng)了聲:“是。”

葉成蹊已牽著岳五鹿往偏殿外走去。此刻岳五鹿祭奠完沈約,心上終于放松了一些,也有了一些興致去打量這古華寺。

這寺卻不同于一般的寺廟,只覺得甚是古樸,也未見有什么泥塑金裝的大佛,反而是一間間雅致的僧房相連。他們走在石階上,偶爾能聽到木魚的空靈之聲。帶他們進來的那位僧人一直在前面稍遠的地方帶路,也不過是轉(zhuǎn)了兩道彎,便已經(jīng)到了寺廟的后面。

那寺后卻是一片偌大的天井,除了一棵頗有些年歲的古楸樹之外,竟別無他物,那楸樹枝干粗獷,長得極大極壯,恍然有遮天蔽日之勢,但花卻開得極細膩,一樹千花,璀璨似錦,拆苞吐馥,猶如霞蔚。而古樹之下,流連著錦衣華服之人,或三三兩兩簇擁而立,或席地而坐喁喁相談,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只聽那僧人適時說道:“這寺里的楸樹已有四五百年的歷史,這古華寺之名便是因為這古楸之花而得來的。楸樹乃萬木之王,花開為紫,寓意‘紫氣東來,每逢花開時節(jié),又是掃墓踏春之際,京城里的達官貴人們都會攜眷前來賞花,這也是我們古華寺是一年中最為熱鬧的時候?!?/p>

岳五鹿見不遠處有人舉著籰子,拉扯著絲線在那兒放紙鳶,眼睛更是一亮,已情不自禁地說道:“看!紙鳶?!?/p>

那僧人留意著岳五鹿的神色,見她滿臉驚奇又神往,便含笑道:“那紙鳶都是我們寺里的僧人親手裁制的,這個時節(jié),放一放紙鳶,不僅能圖一樂,而且將一年的病痛晦氣都放走了,所以特別得貴家小姐們的歡心。小姐如果也喜歡,貧僧這就讓人給小姐也取一只紙鳶來。”

岳五鹿對這紙鳶一向有不一樣的情義,聽僧人這么說,連忙高興地點頭。

那僧人遠遠對著人做了個手勢,便有人雙手捧著一只大蝴蝶紙鳶過來。

岳五鹿拿在手里,道了謝,獻寶一樣地舉著紙鳶給葉成蹊看。她平日里總是一副沉靜清冷的樣子,沒想到見了紙鳶卻是十足的孩子氣,興致勃勃地說道:“我們也去放紙鳶吧?!比~成蹊笑著點一點頭,隨她一道下了臺階。

那天井處很是開闊,除了枝干蔓延的古楸樹,便再無遮擋之物。山風襲來,正是放紙鳶的好地方。葉成蹊幫忙將紙鳶舉了起來,岳五鹿拿著籰子一點點將絲線放開,只聽得一陣豁剌剌的響,那線已經(jīng)拉得老長了。葉成蹊看準了風向過來,將手中的紙鳶輕輕一放。這古華寺的紙鳶做得很是精良,很快便乘著風,飛上了半空。這一次,岳五鹿卻很是老道的樣子,有模有樣地拽著絲線,一拉一扯,把紙鳶放得越來越高。她遙遙地對著葉成蹊招了招手,臉上露出淺淺的笑靨,那種滿足的樣子,看得人心里為之一軟。

葉成蹊畢竟是重傷在身,出來大半天難免有些體力不支。他見岳五鹿玩得正開心,便尋了一處無人的空地,站在那里吐納調(diào)息了一番。他一個人站在那里,偶爾楸花被風吹落,飄飄而來,卻被他的氣息所隔,無法近身,他的錦袍在風中微微擺動,只覺得遺世獨立一般。

等調(diào)息的差不多了,葉成蹊便再去尋岳五鹿的身影。只見她正仰著頭,看著遠到已有些模糊的紙鳶,手上籰子的絲線已經(jīng)到了盡頭。

她身旁站著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姑娘,身上的衣物雖是過時的款式,但用料卻是極好的。她看著岳五鹿,忍不住提醒道:“你怎么還不把紙鳶放了?”

岳五鹿聽她這樣說,便有些怔楞,這紙鳶的線如果被這樣扯斷,便和她再無聯(lián)系了,也不知道會飄落到何處去,心中頓覺有些不忍。

那姑娘見她這個樣子,卻不清楚她心里所想的,只以為是她不會,便舉了舉自己手里剩著的一個籰子和垂下來的一截絲線,熱心地說道:“你看,像我這樣,將線扯斷,紙鳶就會飛走了,這樣才算是將病痛和晦氣都放走了?!?/p>

岳五鹿正想謝一謝她,話還未出口,卻見一位衣著華麗的女子走了過來,語氣有些不耐地說道:“初云,就你多嘴。我的紙鳶你放了沒有,我都站累了?!?/p>

那被叫做初云的連忙斂神,回身扶住那女子,畢恭畢敬地回道:“放好了,小姐若是累了,奴婢這就扶您回去?!?/p>

這時,葉成蹊也已走到岳五鹿的身后,說道:“病痛也好,晦氣也好,不過是被人強加的說法,你若舍不得,就留著這紙鳶吧?!?/p>

那催著要走的女子乍然聽到這樣低沉又溫和的聲音,心中莫名一動,忍不住好奇地回頭去看,見是一個極清峻挺拔的陌生男子,不禁臉上微微發(fā)燙。

岳五鹿思忖了一會兒,下定決心般地說道:“還是將它放了吧。”

她伸手去扯那絲線,葉成蹊的手已經(jīng)覆了過來,阻止道:“小心割到手,還是我來吧?!彼p輕一扯,那絲線已應(yīng)聲斷開,他將絲線的一頭又交回到岳五鹿的手上,只看著她,笑著說道,“放吧?!?/p>

那女子竟似看癡了一般,想來她這一生見過的男子,全是豪門貴胄、富貴公子,已是這天下的極品,卻從未見過這樣風神俊逸的男子,而他看人的眼神,竟讓她這個旁觀者都沉醉了。初云在她耳邊又叫了聲:“小姐?”她才恍然回過神來,隨初云往那寺里走去。

岳五鹿拽著絲線,口中低低地說了一句什么話,才將手一松,那紙鳶順著風勢,飄飄搖搖地越飛越遠,最后變成一個黑點不見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葉成蹊端視著她,好奇問道:“你剛剛說了什么?”

岳五鹿微微將臉一偏,粉里透白的臉上又似紅了幾分,小聲說道:“我不告訴你?!?/p>

葉成蹊卻毫不避諱,只在她腰上輕輕一攬,將她拉近,說道:“你是不是希望這紙鳶能帶走我們今后所有的麻煩,讓我們的婚事順順利利?”

岳五鹿聽他這樣說,只急急地抬頭反駁,可人在他懷里,聽起來并沒有什么氣勢:“我才沒有,我說的是希望我們以后都能順順利利?!?/p>

葉成蹊了然一笑,微微低下頭,幾乎就要吻在她的耳上,語氣溫柔得像是在許一個誓言:“我們一定會的。”

楸樹的花香逐風而來,他的氣息暖暖地拂在岳五鹿的耳廓上,她的心上卻像被什么撓了一下,刺癢得很,只覺得面紅耳赤,燥熱難當。葉成蹊自說了要與她成親的話后,就似換了一個人一樣,她竟不知道,他還有這樣撩人的一面。

岳五鹿強自深吸了一口氣,才不露聲色地從葉成蹊懷里掙了開來,因為怕被他瞧見自己滿臉通紅的樣子,便四下顧盼著,故作鎮(zhèn)定地說道:“這古華寺也看得差不多了,我們出來也這么久了,是不是該回去了?”

葉成蹊也不戳破她,看著她逃也似的走上臺階。

朱神安果然已經(jīng)等在馬車上,見他們從寺門里出來,便跳下馬車侍立一旁。等他們重新上了車,才由他繼續(xù)一路駕車回到了城里。又尋了一個酒家,用了午膳,這才慢慢悠悠地回到王府。

她緩了緩神色,語氣又松動了幾分:“要我同意也不是不行,但你要娶她,必定要明媒正娶,決不能委屈了她。另外,她再不可以這樣住在這還王府,先讓她隨慕容大人回太尉府吧?!?/p>

葉成蹊反倒怔了一怔,他本以為還要再廢一番口舌,沒想到平昌公主一再松口,竟只是要他明媒正娶。從一開始,他便是這樣打算的,平昌公主這樣的要求幾乎等于無。至于先讓岳五鹿隨慕容遐回太尉府,他更是沒有意見,畢竟在他的計劃里,就是想讓岳五鹿從太尉府里出嫁的。想不到,他竟和平昌公主不謀而合了,這真真出乎了他的意料。

第二十九章

慕容遐自從那敞廳里逃離后,便和岳五鹿尋了一處亭子,坐著歇腳。此刻他已經(jīng)連灌了幾大盞茶,放在幾子上的黑釉持壺里的茶水眼看著見底了,他這才覺得自己緩了一些過來。他見岳五鹿斜斜地靠坐在欄邊,一言不發(fā),雖然平日里她也是話不多,但此刻的沉默又讓人覺得有些不同,倒像是有什么事難以決擇一樣。

他怕岳五鹿自己一個人悶頭想多了,鉆了牛角尖,便“咕咚”一聲,咽下嘴里的茶水,說道:“小緣,今日平昌公主雖將你的事打聽得一清二楚,可我看她的表情,對你好像還挺心疼的。依我之見,公主她已對你改觀,一定不會再像之前那樣為難你的?!?/p>

岳五鹿正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便沒怎么在意地“嗯”了一聲。

慕容遐又說:“我看王爺?shù)惯€是有些手段,之前我還擔心你們這婚事成不了,現(xiàn)在想想,好像也沒什么難的了。等你入了我們慕容家的籍,再從太尉府風光出嫁,倒也配得上這還王府?!?/p>

岳五鹿這才收回了一點神思,問道:“入慕容家的籍?”

慕容遐見她仍是一副懵懂不知的樣子,嘆了口氣道:“怎么?這事兒王爺沒和你事先商量過嗎?我還以為你都知道呢。昨晚我看王爺一副胸有成竹地說要娶你,不過要我?guī)鸵粋€忙,就是想將你入了慕容家的籍,再從太尉府出嫁。我當時一聽,就覺得靠譜,反正你早已經(jīng)和我姓了慕容,我到時候再想個由頭,將你寫進我們慕容家的家譜,你便真真正正是我們慕容家的人了。雖說慕容家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實權(quán),但好歹曾經(jīng)也是開國功臣,和還王府聯(lián)姻也不算高攀……”

岳五鹿聽著慕容遐滔滔不絕地說著,但其實并沒有怎么上心,只是覺得如果入個籍,就能化解自古以來門當戶對的偏見,那她就去入吧。

慕容遐見她這樣心不在焉,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關(guān)心的方向,想了想,試探著問道:“你這是怎么了,和王爺吵架了?”

岳五鹿“啊”了一聲,有些摸不清楚這話是從何問起的,半天才回說:“沒有。”

慕容遐不由得站了起來,圍著她來回走了兩趟,研究道:“那你怎么看起來怪怪的?”他撫著下巴,端詳著她,“我想想,好像從我說平昌公主在問你的事之后,你的表情就有點神游,可是看樣子你又不是擔心婚事的問題,難不成你和公主還有什么別的我不知道的事?”

岳五鹿無端覺得心里一慌,她和平昌公主之間,確實是有些事兒,雖然已經(jīng)挑明了身份,可是彼此都很清楚,想要真正地成為一對母女,卻是不可能的,就因為這不可能,反而更讓人覺得尷尬。對這個乍然出現(xiàn)的母親,她當然是喜悅的,特別是知道平昌公主這樣在意、重視她,可是這么多年來,她的生活里從來沒有過母親這一角色,所以她根本想不出來,自己要怎么去面對她才好。

慕容遐看她這樣糾葛的神色,已是十分肯定:“真有事?。 ?/p>

岳五鹿正愁要怎么向慕容遐解釋才好,眼角瞥見葉成蹊的袍角一閃,見他拂開了頭頂?shù)乃芍?,穿園而來。

葉成蹊站在石徑上,并未進亭子,淡淡叫了聲:“小五?!庇终f道,“你過來。”

岳五鹿已輕盈地起身向葉成蹊走去,經(jīng)過慕容遐的身邊,隱約聽到他嘟囔了一句,并不是很真切。

葉成蹊已伸出手,牽住了她,輕聲地問道:“公主要回去了,你想不想見她一見?”

岳五鹿很是為難,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徒留在亭子里的慕容遐,看著兩人遠去的身影,忽然覺得自己又酸又多余。

平昌公主還等在之前的敞廳里,岳五鹿猶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氣走了進去。公主見岳五鹿一步步走過來,一雙手竟有些微微發(fā)顫,她掩飾一般,將雙手攏進了袖子中,就聽到岳五鹿很疏離喚了一聲:“公主。”

公主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一時間,兩人相顧無言,廳里安靜得仿佛連空氣都凝滯了。終于公主打破了尷尬,問道:“你在這過得好嗎?”

岳五鹿點了點頭。

公主又笑了笑,眼底卻已水氣氤氳,聲音竟有些哽咽:“那就好?!彼呓藥撞?,試探著向岳五鹿伸出手來,見沒有被拒絕,才視如珍寶一般地握住了岳五鹿的手,說道,“這么多年,我做夢都在想著,有一天我可以找回你,像這樣抓著你的手,和你說話。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開心。”

岳五鹿見她這樣,終有些動容,只是話到了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公主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柔聲道:“我知道,你現(xiàn)在可能還不習(xí)慣,但沒關(guān)系的,我們可以慢慢來,未來還有那么長的時間。”

岳五鹿看向公主,她不知道一個母親的愛,是可以這樣的溫言款語,仿佛只有她是這世上最最重要的。她想起兒時的自己,渴求的不過是師父偶爾能給予她一個溫暖的擁抱。她一向不是貪心的人,可是師父那樣一次次地推開她,她為此哭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不得不去接受。殊不知,命運的安排竟是如此的不可攢測,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曾經(jīng)失落的愛,最后都還給她了。

第二日,岳五鹿便和慕容遐回了太尉府。她看葉成蹊已無大礙,倒也不介意回太尉府。慕容遐卻說,她這樣住在還王府里,是非常不利于她的名聲的。岳五鹿就有些不解,在這京城里知道她名的人都沒有幾個,何來的名聲?慕容遐便一臉孺子不可教的無奈樣子,將她拉上了回太尉府的馬車,害得她連和葉成蹊道別的話都沒說完。

慕容遐自從被革職之后,就一直留在還王府里,太尉府里對他也是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他的哥哥慕容遠如今不過是領(lǐng)了個閑職,對仕途并不上心,整日里沉迷喝酒玩樂。他見慕容遐回到了怡清院,也不過碰面了,點一點頭,并不打探這位弟弟到底是為了什么才被革職的。至于慕容逾和慕容遙,向來是看不慣慕容遐的,見他沒了恩寵,就更加沒什么好臉色了。

偏偏慕容遐還在這當口提出要把慕容緣的名字寫入家譜,讓慕容緣和那兩姐妹平起平坐。這一下子,太尉府炸開了鍋,慕容兩姐妹定然是抵死不同意,就連不想管事的慕容遠都大罵慕容遐是中了邪,竟做出這么異想天開的事來。

慕容遐倒也不反駁,反而請來了平昌公主。結(jié)果慕容家兄弟姐妹四個人和平昌公主關(guān)在房間里,也不過是討論了一盞茶的工夫,局面竟整個扭轉(zhuǎn)了。他們恭恭敬敬地送走平昌公主后,便開始著手準備讓岳五鹿以慕容緣之名入籍太尉府,白紙黑字寫在了慕容家的家譜上。

入籍之事塵埃落定后,慕容兩姐妹自然是黑臉了好幾天,慕容遠的態(tài)度就好多了,看到岳五鹿都是客客氣氣的。

岳五鹿便很是好奇,平昌公主到底和慕容家的人說了什么。慕容遐賣了幾天關(guān)子才告訴岳五鹿,原來平昌公主年輕的時候和過世的慕容將軍頗有些淵源,這些慕容家的小輩們都是知道的,所以當平昌公主信誓旦旦地說,岳五鹿是慕容將軍當年行軍在外所生的私生女時,單純的他們雖然震驚,但都毫不懷疑地相信了。慕容遠更是當著平昌公主的面兒,高度贊揚了慕容遐這種不計得失照顧過世父親血脈的高尚之舉。

岳五鹿聽得很是無語,本來她入籍之事已經(jīng)屬于作弊,沒想到還能作弊得這樣徹頭徹尾。

不過,自從岳五鹿得了這個身份后,明顯感覺到自己在太尉府里的地位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雖然她還是和慕容遐住在怡清院里,但房間卻較之前的寬敞了一倍,連伺候她起居的侍女都多了一倍。太尉府里上上下下見到她,也是恭敬地稱一聲:“小姐?!?/p>

岳五鹿適應(yīng)了幾天自己的新身份,倒也覺得挺不賴的。她一向是個怕麻煩的人,以前在太尉府里,總是怕惹到了慕容遙讓慕容遐為難,現(xiàn)在反倒是慕容遙刻意地躲著她,她雖然有些困惑慕容遙為何有了這樣的轉(zhuǎn)變,但在太尉府沒有了找她麻煩的人,實在是個愜意的事。她可以自由地在房間里讀書寫字,無聊了便和慕容遐出府四處走走。

只是她偶有提過要去還王府看一看葉成蹊,沒想到慕容遐卻一口拒絕了,并且又擺出那套道理,說是為了她的名聲著想。可是他見岳五鹿實在對自己的名聲沒有一點著緊的意思,又改了一套說辭,說是還王要好好養(yǎng)傷,讓她千萬不要去打擾。

這個理由倒是很容易就把岳五鹿說服了,葉成蹊畢竟是受了那么重的傷,又失血過多,雖然蕭介的醫(yī)術(shù)高明,但總歸還是需要多將養(yǎng)些時日才能徹底恢復(fù)。

岳五鹿想明白之后,便更加安心地在太尉府住了下來。唯有一件事,卻是她的心病,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惘然若失。那便是被她私藏下來的,寫著春水生配方的那張瓷青紙。那紙被雨水和汗水浸濕過,上面的字跡有些暈染,仔細看倒還能辨別出來,只是她卻有些不敢去看。她聽慕容遐說起過,在得知她失蹤的時候,他們有去找過樓云起,并起了沖突,樓云起還因此受了傷,她更覺難以面對他。

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她的表情難免有些難堪,慕容遐當時還勸慰了幾句,言談中,他似乎只知她被樓云起識破后,被趕了出來,卻不知道其實她已經(jīng)拿到了春水生的配方。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么當時沒有馬上拿出那張配方。也許是因為一想到那晚樓云起失望沉痛的樣子,就覺得無地自容吧。

她唯有鴕鳥心態(tài)地將那一張瓷青紙折了又折,塞在了樓云起送給他的迷藥盒子里。好在官家知道葉成蹊身受重傷,這一個月的解藥給得很是干脆,她也就暫時把這件事擱下了。

又過了幾天,平昌公主設(shè)下了牡丹花宴,廣邀東京城里的名姝才俊一起到公主府里賞花游玩。

太尉府接到帖子后,因為有過前車之鑒,慕容遐對此次赴宴就抱有了一種要一雪前恥的心情。在他的想象中,岳五鹿應(yīng)該盛裝打扮一番,然后在花宴上艷壓群芳,從此名動京城,讓所有人知道太尉府里有這么一位絕世美人,然后連平昌公主都被這樣的美人折服,一眼相中,選為還王的良配,成就一段佳話。

結(jié)果等到了赴宴的那天,慕容遐興沖沖地奔赴岳五鹿的房中,卻見她穿著一身素白的綾裙,正斜靠著椅塌,一手抓著一本書,一手摸向一旁的幾子取了茶盞,慢條斯理地吹了吹,嫌太燙又放了回去,一雙眼睛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手中的那本書。

看得慕容遐很是急躁:“你就打算這副樣子去赴宴?”

岳五鹿頭也不抬:“不行嗎?不是說好了去賞花嗎?到時候看的是花又不是人?!?/p>

慕容遐一時有點語塞,良久,才睨視著她道:“你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岳五鹿仍是頭也不抬,輕描淡寫地說道:“那也未嘗不可?!?/p>

上次赴宴的情景在她的腦海里一閃而過,她對那次宴會實在說不上有什么好的印象,以致于她對宴會這件事本能的就有些抗拒。所以她打算這一次一定要低調(diào)處理,最好能把自己掩藏在花海之中,連看都不要被人看到。不過,對于這次赴宴,她倒也不是特別擔心,如今平昌公主已和她相認,定不會像上次那樣刁難于她,說不定還會對她照顧一二,給她一個最偏僻的角落,讓她安安靜靜地賞一賞牡丹花,那也是不錯的。

慕容遐見她這樣一副毫無斗志的樣子,知道自己的黃粱美夢就要付之流水,便很是頹然。

待兩個人磨磨蹭蹭到了公主府前,只見府外已經(jīng)停滿了寶馬雕車,一直排到了長街外。他們好不容易挪到府門前,遞了帖子,便有小廝一路指引著過了垂花門,進到天香園里。那園子里果然遍植了各色牡丹花,此時正展姿怒放,又有幾處架著棚子,籠著輕煙一樣的白紗帳,帳子里隱約可見倩影撫琴,琴聲如鳴佩環(huán),飄飄裊裊。園中花香夾著衣香鬢影,宛如瑤池仙境,艷而不俗。

平昌公主在花陰處放置了矮榻,斜倚在那里聽琴,周圍簇擁著一圈賓客,或是在品評琴音,或是在吟詩賞花,說不出的富貴風流。

有侍女彎下腰來,湊在平昌公主的耳畔低聲說了句什么,公主便伸出手來,讓那個侍女懶懶扶起,向著入園的地方走去,只見公主滿臉盈著笑意,等在那里。不多時,慕容遐和岳五鹿姍姍來遲,公主已經(jīng)迎了上去。

眾人不禁好奇心大起,交頭接耳著問來人是什么來頭,竟然能讓平昌公主這樣特意相迎。對于慕容遐,他們倒還不陌生,好歹曾是皇帝御賜的都虞候,又率三千禁軍大敗過六萬契丹,在京城也是名噪一時的。而站在他身邊的素衣女子,卻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正在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園子里又進來一位賓客,一身煙紗碧霞羅衫,低垂鬢發(fā)斜插著碧玉簪子,面施粉黛,眼若秋水,簡直要把國色天香的牡丹都比下去了。眾人見了,這才恍然大悟。來人正是李府家的千金李蜜,那李家在前朝便是世代功勛,鐘鳴鼎食的人家,更朝時更是開國功臣,戰(zhàn)功煊赫,是官家極為器重的。如果平昌公主是特意去迎接這位李家的千金,就非常說得過去。

平昌公主此次設(shè)宴,為了就是能光明正大地見一見岳五鹿,好不容易盼到她來了,還未說上話,卻看到園子里又進來一人,正是李蜜。她對這位李府家的千金,也算是相熟。那李蜜和她一樣,都是家里的幺兒,極盡嬌寵,行為做派有幾分她年輕時的樣子,所以自己對她頗有幾分好感。

李蜜見到平昌公主,雍容華貴地行了禮,便挽著公主熱絡(luò)地往園子里走去。公主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能遙遙地看了一眼岳五鹿,便轉(zhuǎn)而和李蜜相談起來。

岳五鹿便逮住眾人的視線都被吸引的時候,拉著慕容遐靜悄悄地溜進了天香園,又尋了一處人少的地方站定,她對著李蜜的背影瞧了一瞧,若有所思地問道:“她是誰呀?感覺在哪兒見過?!?/p>

慕容遐站在一株牡丹花旁,手上輕一下重一下地扯著花瓣,不無嫉妒地說道:“她是檢校太傅李處耘的女兒李蜜。你看看人家,這才是赴宴的正確方式。”

岳五鹿很自知之明地感慨道:“她那樣的我可做不到?!?/p>

慕容遐很是痛心疾首:“誰說你做不到!就憑你的容貌和慕容家的家世哪一點輸給她了?”

岳五鹿不由得就近上下打量了一番慕容遐,輕顰淺笑道:“看不出來你的好勝心還挺強的。”

慕容遐氣息一滯,幾次試著想對岳五鹿說點什么,話到了嘴邊又覺得多半會淪為對牛彈琴,終究還是放棄作罷了。只聽得平昌公主處傳來陣陣談笑聲,隱約可辨是有人吹捧著要李蜜彈奏一曲,閑散在四處的賓客也都被吸引過來,慢慢向公主處靠攏。慕容遐便有幾分好奇,拉著岳五鹿也去湊一湊熱鬧。

只見那李蜜盈盈一笑,并不推脫,已落落大方地走進紗帳之中,只聽得琴弦“?!钡囊宦?,全場靜穆下來,琴聲幽幽而起,似落花流水溶溶,轉(zhuǎn)為高處時,又似風清月朗鶴唳空,低沉?xí)r又似鐵騎刀槍冗冗,一曲行云流水,變幻莫測,聽得人贊嘆聲四起。

連岳五鹿這種對琴藝一竅不通的,也不禁要贊嘆一聲李蜜的琴技高超。她正聽得出神,不料身邊不遠處不時冒出一串串壓低的談話聲,她并不想聽,但那鶯聲燕語卻毫不避嫌地飄入她的耳中。

其中一個略帶羞怯地說道:“我聽說今日這宴會是平昌公主為還王選親而辦的,只是不知還王會不會來,也不知道那還王生的是何等模樣?!?/p>

另一個笑著打趣道:“不管那還王生的是好是壞,那也是輪不到你我的。你看那李府的小姐,出盡風頭,無人能出其右。我看公主看她的眼神,倒是很中意呢?!?/p>

先前說話的又道:“就算公主中意又怎樣,也要還王自己喜歡啊。我在家的時候,聽父親說起過這還王,連官家的賜婚都拒絕過呢?!?/p>

另一個像是吃了一驚:“連賜婚這樣的盛寵都敢拒絕,這還王還真是膽大包天,不知他為何要拒絕,難不成還王已有了心悅之人?”

第一個人笑著打趣回來:“總歸也是輪不到你我?!?/p>

那兩個人說笑一陣,打鬧一陣,不留神便撞到了岳五鹿身上,兩人趕忙道歉。

岳五鹿回了聲:“無妨?!蓖赃呑屃俗?。一抬眼就看到慕容遐正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顯然也是聽到了剛才那兩位女子的談話。

慕容遐見岳五鹿臉上毫無波瀾,不禁嘖嘖稱奇道:“真不知道你是太自信呢還是太不上心?”

岳五鹿驟然聽到這樣的八卦,倒也不是全然不放在心上,不免對李蜜多看了幾眼。

李蜜輕攏收勢,一曲終了,儀態(tài)萬方地起身,聽者掌心雷動,她矜持地笑笑,慢慢走回平昌公主身邊。她和公主閑敘了幾句,眼波流轉(zhuǎn),卻往岳五鹿這邊看了過來,兩人的目光不期然在半空中交匯。

岳五鹿的眸子忽然微微一縮,終于憶起那日在古華寺放紙鳶的時候,曾見過一對主仆,那被喚作初云的婢女還與她說過幾句話,原來她的主子便是眼前的李蜜。她正感嘆,卻見平昌公主也順著李蜜的目光看了過來,并招手示意她過去。她還在猶豫,慕容遐卻興奮起來,推著她道:“快去啊,公主找你呢!”她自然不好拂意,只好向平昌公主走去。

公主因心中對自己這位失而復(fù)得的女兒有一種先天的愧疚,又因剛才忙于應(yīng)付李蜜疏忽了她,所以這會兒對岳五鹿便表現(xiàn)得實在殷勤了點,慈愛了點。她將岳五鹿拉到自己的身旁,絮絮地說了很多話,一會兒問她在太尉府過得怎么樣,有沒有什么缺的;一會兒又問她有什么愛吃的,她好安排人去準備。

慕容遐見公主對岳五鹿這個模樣,這才欣慰了一點。他裝作若無其事,側(cè)耳去聽,果然剛剛偷偷交流八卦的兩人又有了新的談資。

只聽其中一個很是新奇地道:“快看,快看,怎么和公主說話的又換了一個,她你可認得?”

另一人端相了片刻,回道:“不知是哪個府上的,怎么好像從來沒見過似的?!?/p>

先前的那人又說:“看容貌倒不比李府家的差,只是這穿著也太寒酸了點。”

另一人卻不同意見:“她這打扮確實不怎樣,可是你看公主的表情,你何時曾見過公主這樣同人說話的,我看公主對她好似喜歡得很,竟把李家小姐都比下去了。難不成,她才是公主為還王選的人?”

慕容遐聽到最后一句的推論,止不住地心花怒話,恨不得現(xiàn)身夸一夸她真是太有眼光了。

岳五鹿本是很耐心地陪著平昌公主說話,不經(jīng)意間看了一眼慕容遐,卻見他不知何故,一個人在那兒滿臉癡笑。她起了疑惑,就又多看了一眼四周,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眾人看她的目光竟似別有深意,耳朵里也不時有一些言語傳了進來,全是鉚足了勁打聽她到底是誰的私語。

被冷落在一旁的李蜜,吟吟一笑,嬌嬌媚媚地問道:“這位姐姐有些面生,不知是哪個府上的?”

隨著她這一問,那些原本是偷偷打聽她的人,全都光明正大地將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岳五鹿一下子成了眾人的焦點,只覺得難以適從。就在她恍惚的一瞬,平昌公主已笑指著她道:“這位是慕容家的千金慕容緣,她平常不愛湊這些熱鬧,若不是本宮特意去請,怕也是不來的,也難怪你不認得她。”

李蜜聽了,臉上驚疑的表情一閃而過,又對著岳五鹿款款一笑,說道:“是我眼拙了,原來是慕容家的小姐。果然是氣質(zhì)不俗,難怪深得公主的喜歡?!?/p>

岳五鹿卻有些受不得這樣的場面話,只得干干地笑了笑,回道:“李小姐,客氣了?!?/p>

那些圍在一處的賓客一個個都豎尖了耳朵,早將她們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并且很快便從這些只言片語中琢磨出平昌公主對這位慕容家的小姐很是不一般,自然也都不敢怠慢,紛紛上前不落人后地和岳五鹿寒暄客套起來。

岳五鹿還未將眼前的狀況搞明白,就見這些人已團團圍住自己,她猶記得上次在公主府時的遭遇,彼時那一雙雙直勾勾盯著她的眼睛,全是看一場好戲的殘忍,而今天卻全都搖身變成了逢迎討好的笑,一時間只覺得疲于應(yīng)付,只好一面胡亂應(yīng)付著,一面在心里盤算著要如何脫身才好。

這時,園子的一處忽然傳來喝彩聲,岳五鹿趕緊逮住這個機會,小跑到了慕容遐的身邊,故意說道:“我們?nèi)タ纯茨沁呍趺椿厥?。?/p>

慕容遐見岳五鹿總算是有了一點他想象中的風頭,哪里肯走:“不過是有人玩投壺勝了,有什么好看的。你還是留下來和公主多說會兒話吧?!?/p>

岳五鹿壓低聲音,急道:“再不走,我就要被這群人生吞活剝了,你快帶我去避一避?!?/p>

慕容遐看著她很是無奈,哀嘆道:“你這是在積累自己的名聲,名聲,懂不懂啊!有你這樣避之唯恐不及的嗎?”

岳五鹿也不搭腔,顯然是對慕容遐的名聲之說毫無興趣,拉著他埋頭就往喧鬧處走去。

果然如慕容遐所說的,是一群人在玩投壺。只見空地上端端正正擺放著兩只形制古樸的酒壺,每個壺里都插了不少箭矢,地上也橫七豎八地掉落著箭矢。

這東京城里富貴人家的宴請,雖各有名頭,但都難逃賞花垂釣、投壺射覆、張樂賜宴這些路數(shù),而這投壺更是十分流行,幾乎是逢宴必玩。

只聽得負責投壺比賽的司射高聲說道:“羽林將軍的二公子又勝了十籌,還有誰想挑戰(zhàn)的?”

圍觀的人紛紛道:“二公子好技藝,我等自愧不如啊?!?/p>

岳五鹿雖來京城也有些時日了,但一直未見過這樣的玩意,正在一旁看得熱鬧,忽覺得后背被人推了一下,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前沖了幾步。

那司射眼睛一亮:“這位小姐可是想要來比一比?

岳五鹿懵了一懵,老實道:“我不會?!?/p>

她這個回答過于出乎意料,把司射堵得不知道怎么接話才好,在他還僵著的時候,卻聽到有人接了話頭:“堂堂慕容家的小姐連投壺都不會,這不是說笑嘛?!?/p>

岳五鹿回身一看,說話的人竟然是李蜜,卻不知她何時也來了這里。圍觀的人聽李蜜這樣說,也跟著笑了起來,都以為岳五鹿是怕自己玩得不好,面子上不好看,便故意說不會來推諉。便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起哄道:“慕容小姐就不要太謙虛了,不過是打發(fā)時間的玩樂,來玩一局又何妨。”

那羽林將軍的二公子因贏了幾局,正意氣風發(fā),也豪氣道:“我可以讓你十籌。”

岳五鹿雖是被人架在上面的,卻也不是十分不愿意。她自小就被逼著練武,別的玩樂一概都沒有試過,以前不覺得,現(xiàn)在這些好玩的擺在面前,她難免還是心癢得很。只是她確實對投壺一竅不通,剛才過來的時候,又是他們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時候,想?yún)⒖家幌滤麄兪窃趺赐娴亩疾恍?。她只好又強調(diào)了一遍:“我真不會,這個東西我從來沒玩過?!?/p>

慕容遐見岳五鹿不像是說假的,正想說讓他來替岳五鹿來玩一局,還未出口,卻聽得身后傳出一句話來:“慕容小姐既然是第一次玩,本王倒很樂意教一教?!?/p>

岳五鹿驀地抬頭,一眼就見到葉成蹊神采奕奕地站在人群中,正含笑看著她。他今日難得穿了一件花色繁復(fù)的緋色錦袍,更襯得劍眉星目熠熠生輝,自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氣勢。

眾人驟然見到還王,已是驚訝,再加上他說的那句話,簡直是驚嚇,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俯身行禮。

葉成蹊略一抬手免了眾人的禮,便一步步向岳五鹿走去。他隨手取了一支箭矢,交給她拿著,自己繞到她的身后,手把手抓著她,說道:“看好了?!彼麪恐氖?,輕輕地往前一擲,那箭矢畫出一個完美的弧度,落入了酒壺之中。

岳五鹿此時的心情和圍觀的人群其實并無二致,都是一副像是遭了雷劈的呆傻樣子。葉成蹊因自己比岳五鹿高出了半個頭,便微微低下頭,溫言說道:“看清楚了嗎?你只消瞄準了,將箭矢投進酒壺里就行。至于每一投的籌數(shù),自有司射去計算,我以后再慢慢說與你聽?!?/p>

岳五鹿明知道他只是在認真地教她,可是他貼著她站在身后,幾乎是將她擁在懷里,眾目睽睽之下,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唯有胸腔里的一顆心幾乎要跳了出來,好半天,才恍恍惚惚地點了點頭。

葉成蹊便退開一點,自自然然地對著眾人說道:“可以開始了。”

周圍的人這才如夢初醒一般,那司射慌里慌張地將之前用過的箭矢收拾好,又重新擺好了酒壺。二公子客氣非常地說道:“慕容小姐先請?!?/p>

岳五鹿將箭矢拿在手里,方才找回了一點神智。她見這箭矢雖是鐵制,在箭鏃上卻做了鈍化,掂量起來倒和她的懸翦劍差不多重。她雖已失去了武功,可十多年苦練劍術(shù)的基礎(chǔ)卻還是在的。她回想葉成蹊說的投壺規(guī)則,發(fā)現(xiàn)比她想象中容易得多了。她很是輕松地調(diào)整了下箭矢的角度,借著巧勁,用力一擲,只聽得“?!钡囊宦暎种械募敢巡黄灰新溥M了酒壺中。圍觀的人剛從還王竟然會親自教她投壺的震驚中回神過來,又被她這又快又準的一箭給震驚回去了。

過了良久,司射才想起自己的職責來,說道:“慕容小姐第一箭就中壺口,得十籌?!?/p>

岳五鹿很是開心,見司射又遞了一支箭矢過來,懵懵懂懂地接過來,嘀咕道:“還是我投嗎?”

那司射看她竟是完全不懂,倒真的像她自己所說的是從來沒玩過。他轉(zhuǎn)念一想,那還王教她投的,便是她的第一次,可是她剛剛自己投的那一箭,分毫不差,那姿態(tài)遠比那些老手還要好看,難道這世間還真的有玩一次就無師自通的天才不成?司射不禁啞然失笑,暗自心道,許是慕容小姐運氣比常人好一些吧,便好心提醒岳五鹿道:“這投壺分成上下兩局,每局一人可投四支箭,所以慕容小姐還可再投三支?!?/p>

岳五鹿微微頷首,手里的箭矢又已投出,毫無懸念地再次入壺。

司射又是一愣,才說道:“慕容小姐連中,再加十籌。”

岳五鹿突發(fā)奇想問道:“如果我投中了那酒壺兩邊的雙耳,又會怎樣?”

司射噎了一下:“那叫貫耳,可額外再加五籌?!?/p>

岳五鹿微微一笑:“那我試試看。”

司射見她一派天真,十足的玩心,明明是什么都不懂,可確確實實她連著兩箭又是投中了,如果說第一次是運氣,那第二次也會有這樣的好運氣?

他正糾結(jié),就沒留意岳五鹿這一次卻是拿了兩支箭矢,她將箭矢分開握在手里,兩手一齊發(fā)力,只見那兩支箭矢齊頭并進,同一時間落入了酒壺的雙耳之中。

司射徹底傻眼,如果前面兩箭他還可以自我安慰是運氣,可是這一次,兩箭齊發(fā),還能雙雙貫耳,這簡直可以說是絕技了。

岳五鹿拍拍手道:“我投完了?!庇趾闷娴厝査旧洌拔疫@有幾籌???”

司射艱難地咽了口口水道:“慕容小姐開局就是連中,再加上兩次貫耳,這一下就有了五十籌了?!?/p>

那羽林將軍的二公子,也算是個中的好手,但也不能做到百發(fā)百中,更逞論連中貫耳。可今日他見岳五鹿輕輕松松就做到了,更要命的是,她竟然是第一次玩!二公子覺得這次比賽,他自己連爭取一下的必要都沒有了。他草草投了四箭,雖也中了三箭,卻再也激不起一點水花了。

等再次輪到岳五鹿時,她便有些雀躍地問司射:“這投壺還有什么別的玩法嗎?”

司射穩(wěn)了穩(wěn)自己略激動的心:“還有一種投法,就是讓箭矢斜倚在壺口處,不掉入壺底,此種名為倚桿,若箭是斜倚在壺耳處,便是耳倚桿,若箭在壺口上旋轉(zhuǎn)了一下成倚桿,便是浪壺,皆可再加五籌。不過此種投法,多半是看運氣,不必強求。”

岳五鹿聽完后,思慮了起來,半晌眼睛微光一閃,說道:“那我就試試看這種的。”

司射近乎仰望地將下半局的四支箭矢交到岳五鹿手上,只見她一箭連著一箭投了出去,前三支都落到了壺底,到了第四支,那箭終于成功地斜在壺口處,沒聽到落底的響聲。

岳五鹿本是輕輕咬著唇,極用心地去投擲箭矢,見最后一支箭終于投成了倚桿,已忍不住笑道:“我成功了!”她難得露出這樣俏皮的笑,滿眼都是一種孩子氣的頑皮,原本白皙的臉頰因為興奮透出一絲粉來,似白雪中落著一片花瓣,又似成熟到恰到好處的桃子,那種光彩竟讓人無法移目。

二公子慘淡一笑,直接認了輸,人群中再次爆發(fā)出喝彩聲。

慕容遐做夢也想不到,岳五鹿竟然真的在這次牡丹花宴中成為了備受矚目之人,并且聲名大噪。雖然過程和他想象的很有出入,但她確實做到了,憑的既不是她的美貌,也不是和還王的曖昧,而是她的投壺之技。在這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只要飲宴中出現(xiàn)投壺這一游藝活動,必有人津津樂道地提起慕容家的小姐,說她如何在第一次玩投壺時就是怎樣的神乎其技……

直到平昌公主遣人來請眾人入席,岳五鹿才從一群圍著她表達膜拜之情的賓客中脫身,她四顧望去,發(fā)現(xiàn)葉成蹊站在一棵花樹下等她。

她飛奔過去,到了這一刻才有機會問出口:“你怎么來了?”

葉成蹊見她微仰著頭,那長長的睫毛似蝶翼般停在她的臉上,一顫一顫的,而眼眸里似有一點流螢閃爍,只覺得分外的靈動黑亮。他許久未見她,眼神里難掩貪戀,聲音更是溫存:“我來看你啊。”

岳五鹿眨一眨眼,疑惑地問道:“來看我?”

葉成蹊點一點頭,說道:“我?guī)状稳ヌ靖夷?,慕容大人都說你近日忙著學(xué)習(xí)做慕容家的小姐,讓我不要去打攪你。難得你今日倒樂意來公主府,我當然要來看一看你?!?/p>

岳五鹿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可是他明明和我說的是,你要好好養(yǎng)傷,讓我別去打攪!”

站在一旁的慕容遐眼見著自己就要被當場戳破,正想溜之大吉,卻聽到葉成蹊略帶威脅的聲音飄了過來:“慕容大人,這是打算讓我成親前都不要再見小緣?”

慕容遐見躲不掉,只好硬著頭皮回道:“王爺要是能做到這樣那是最好不過了。”他見葉成蹊沉默了下來,望著他若有所思,只覺得頭皮一陣發(fā)麻,顫聲問道,“王爺這樣看著我做什么?”

葉成蹊這才慢悠悠地說道:“我在想,用什么辦法把你解決了最好?!?/p>

慕容遐腳下一軟,幾乎站立不住,等他緩過神來,卻發(fā)現(xiàn)還王已經(jīng)和岳五鹿走遠了。他這一落后,就錯失了很多良機,開席的時候,還王和岳五鹿已經(jīng)并排落座,他自然是沒有膽子當著面要他們分開坐,只好找了離岳五鹿最近的位置,委委屈屈地坐著。

平昌公主的宴席,自然是她坐在首位,她見還王和岳五鹿并排坐在右側(cè),離她也不算太遠,便很是滿意。主人開宴,賓客盡歡。

岳五鹿見面前的席上各種佳肴,琳瑯滿目,有幾樣正是她和平昌公主才提過的。又見白玉盞中盛著琥珀色的液體,聞起來卻有一種甜絲絲的清香。她想起平昌公主說過,不喜酒的味道,所以她的宴席便不飲酒,反而用茶代替。想到茶,她腦海中不免閃過當初在公主府里的遭遇,看那杯盞的眼神不禁有些幽深。

葉成蹊凝目看著她,說道:“這是用柑橘釀的甜酒,叫洞庭春色?!?/p>

岳五鹿一怔,想到平昌公主在這次宴席上處處用心,不覺心頭一暖,她將那白玉盞拿了起來,湊近聞了聞:“這酒聞起來竟沒有一點酒氣,只有淡淡的果香,真是難得?!彼趾攘艘恍】冢@喜道,“果然是甜的,味道也很不錯?!?/p>

葉成蹊見她釋懷的樣子,嘴巴微微上勾,幫著她夾了一箸菜,說道:“雖是甜酒,也是會醉的,先吃點東西墊一墊肚子?!?/p>

岳五鹿面上一熱,“嗯”了一聲,趕緊垂首去吃東西。

酒過三巡,賓客們漸漸放開來,便有人舉杯向岳五鹿敬酒。岳五鹿從來沒有應(yīng)酬過,別人來敬酒,都老老實實地喝了。等喝到第三杯的時候,葉成蹊的眼睛瞇了瞇,一抬手已將她手里的杯盞換到了自己手上,盯著敬酒的人淡然道:“慕容小姐不勝酒力,就由本王代飲吧。”

那敬酒的人險些拿不住酒杯,只好草草收場。

岳五鹿喝了酒后,反應(yīng)慢了一些,她見葉成蹊一飲而盡,才想起來問:“你傷還沒好呢,能喝酒嗎?”

葉成蹊看了她一眼:“我若不這樣做,你就該被灌醉了?!?/p>

岳五鹿“啊”了一聲,半天沒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倒是真的再也沒有人來敬酒了。

葉成蹊又給她夾了一箸菜肴,她便埋頭吃了起來。

李蜜坐在對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還王和岳五鹿,只是那眼神漸漸顯出一絲幽怨來。她自在古華寺見過還王后,竟破天荒地著人四處去打探,當她得知還王的身份后,竟還有幾分竊喜,想著她自己這樣的身份,和還王倒很是般配。又恰逢平昌公主設(shè)宴,要在以前她肯定不屑來的,但為了還王她做了精心打扮,對公主更是前所未有的盡心討好??烧l知道,還王自出現(xiàn)后,他的眼睛便再也沒有從慕容緣身上離開過。如果是別的人,她或許還可以爭一爭,可是這個慕容緣,不僅是家世還是容貌都不輸給她,哪怕她偷偷把慕容緣推出去和羽林將軍的二公子比賽投壺,竟也沒讓她丟一點臉面,反而贏得了滿堂彩。

她越想,手中的杯盞便捏得越緊,還王那樣讓她沉醉的眼神,原來早已經(jīng)屬于別人了。

第三十章

牡丹花宴后又過了幾日,一直和岳五鹿混在一處的慕容遐忽然早早地就不見了人影,岳五鹿落得清閑,正一個人在院中看書。不多時,有小廝進來傳話,說慕容遐正在府門外等她。

岳五鹿雖很納悶,但還是未敢耽擱,放下書就隨小廝朝府門走去。出了府,果然看到一輛馬車等在那里,她不知道慕容遐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疑疑惑惑地上了馬車,卻看到只有葉成蹊一人端坐在馬車里,正風度翩翩地望著她。

她不解道:“慕容遐呢?”

葉成蹊調(diào)整了下坐姿,泰然自若道:“最近顧大人有點忙不過來,便讓慕容大人去幫忙幫忙。我聽說殿前司治所逃脫了一個囚犯,慕容大人追那個逃犯去了,我怕他一個人搞不定,就讓朱神安也去幫忙了,不追到逃犯決不會讓他回來?!?/p>

岳五鹿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把他支得這么遠,是要做什么?”

葉成蹊拍一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岳五鹿過去坐下,馬車已動了起來。他這才說道:“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不想被人打攪了。”

岳五鹿歪頭想了又想,實在想不出今天這個日子有什么特別之處。葉成蹊見她這樣努力思索,很有幾分小時候的樣子。那個時候,每逢葉成蹊生辰,他的師父便會帶他下山去盡情地玩。葉成蹊回來后,和她說起見過的吃過的好玩的物什,她因從未見過,便總是很努力地去想象,看起來很是嬌憨可憐。那個時候,她總是很羨慕葉成蹊,盼望著自己的師父也可以帶她下山去玩一玩,而最讓她羨慕的還是葉成蹊知道自己的生辰,而她連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

葉成蹊望著她,眼里有一絲心疼,說道:“小五,今天是你的生辰?!?/p>

岳五鹿遽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葉成蹊接著說道:“我特意問了平昌公主,就是今日。我記得你以前最羨慕的事就是我過生辰的時候,可以下山去城里玩一整天,今天你終于不用羨慕了,我也陪你玩一整天?!?/p>

岳五鹿做夢一般聽著,眼角漸漸泛紅,那漆黑的眸子氤氳了一層水氣,越發(fā)黑亮。

葉成蹊像兒時那般摸了摸她的頭,戲謔道:“今天可是你的生辰,就算太感動了也不能哭?!?/p>

岳五鹿胡亂擦了擦眼睛,將頭扭向一邊,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道:“我才沒有哭?!?/p>

葉成蹊長長地“嗯”了一聲,笑了起來:“今天一整天都要開開心心的?!?/p>

馬車一路駛向了城中心,停在了汴河的州橋邊。葉成蹊攜著岳五鹿下了馬車,便牽起她的手,像普通的行人一樣往那州橋上走去。

那州橋低平地飛架在汴河之上,往南直通御街,只見街道兩旁到處是酒樓、飯店、香藥鋪和其他店肆,一直延伸到南薰門里;往東去到宋門,有魚市、肉市、金銀鋪、彩帛鋪等,琳瑯滿目;而州橋西面的大街兩側(cè)則是珠子鋪、果子鋪等,光怪陸離。而汴河兩岸更是攤販擁擠,人來車往,沿街擺滿了各色鋪子,有賣蒲合、簟席、屏帷、洗漱、鞍轡、弓劍、時果,又或是繡作、領(lǐng)抹、花朵、珠翠頭面之類,更有書籍、筆墨、玩好、圖畫及土物香藥,應(yīng)有盡有,簡直是目不暇接。

岳五鹿從未見到這樣的市井繁華,人如潮流,而葉成蹊緊緊牽著她的手,他們從街頭一路逛到街尾,她這一輩子見過的東西都沒有今天見得多,仿佛把眼睛都要看花了。

最后逛累了,他們才在汴河邊坐了下來。

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兩岸的酒樓茶肆漸次點起了梔子燈,仿佛一條紅龍顯現(xiàn),沿著汴河無限伸展開去。河面上倒映著暖暖的燈光,波光滟滟,宛如銀鏡上的浮花,河中的波濤輕輕拍打著兩岸,恰似一曲悠緩的樂章。酒樓里漸漸有了歡聲笑語伴著靡靡笙樂傳出,這樣的繁華璀璨,給人的感覺卻很安寧。

岳五鹿雙手撐在河岸上,雙腳垂在河面上,身子向前傾去,汴河上的風吹拂在她的面頰上,頓時覺得既涼爽又舒適。她閉上眼睛,感受著習(xí)習(xí)的涼風,許久才轉(zhuǎn)過臉來,看向葉成蹊,笑著說道:“以前你每次從外面回來,總是懶懶地躺在山坡上,動都不想動,我就在想,你出去好吃好玩了一天,竟還叫累,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今天換成我自己逛了一天,果然是累得一動都不想動了。”

葉成蹊眼神明亮地看著岳五鹿,聽她毫無芥蒂地說起以前的事,只覺得心中一片柔軟。雖然他們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分開,可上天待他終是不薄,又把從前那個笑起來天真軟糯的女孩還給他了。

岳五鹿被他看得臉紅起來,囁嚅道:“你怎么這樣看我?”

葉成蹊低聲笑著并不回答她的問題,反而說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有一樣禮物要送給你?!彼氖种胁恢螘r竟多了一個梅紅匣子,示意岳五鹿打開。岳五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才小心地將那匣子打開,里頭竟放著一枚通體晶瑩的簪子,簪子上有一朵玉雕的薔薇花,燦若明霞,瑩潤如酥。

岳五鹿碰了碰那朵薔薇花,只覺得觸手生暖,她想起自己站在薔薇花叢旁,有一個少年自告奮勇地說要摘一朵花送她。她說,小心有刺??墒撬⒉皇钦娴呐麓蹋桥禄x開了枝頭容易消逝。她不知道,隔了這么多年,他送了她一朵永不會消逝的薔薇花。

葉成蹊取出簪子,將它插在她的發(fā)間,岳五鹿呆呆地看著他,他把她拉進懷里,眉眼間全是溫柔:“真美?!?/p>

兩個人就這樣相擁坐著,雖沒有說話,可是心里面都有一種篤定安穩(wěn)的歡喜,仿佛就這樣相伴著直到天長地久。

忽然一陣喧鬧聲突兀得響起,岳五鹿轉(zhuǎn)頭望去,卻見有一群錦衣華服的少年吵吵嚷嚷地舉著一人,往那汴河邊走去,齊聲喊著口號,將他們手里托舉的人扔進了汴河里。只聽得“撲通”一聲巨響,水花飛濺,那被扔的人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浮出水面,岸上的人笑倒成一片,還在河里的卻是一聲不吭。

岳五鹿吃了一驚,抓住葉成蹊的手臂,說道:“有人落水了?!?/p>

葉成蹊也看不慣那群少年這樣欺負人,已飛身輕點河面,將落水的人提了起來,送回到岸邊。岳五鹿這時已起身走了過去,她見那個被扔的人也是一樣年紀的少年郎,只是身形消瘦了一些,全身水淋淋地站在那里,還一個勁地往下滴水,雖天氣已經(jīng)見暖,可是夜風一吹,他還是凍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那些少年郎見葉成蹊突然出手相助,便很是不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誰讓你多管閑事的!”

岳五鹿便有些生氣,質(zhì)問道:“好端端的,你們怎么將人扔到河里去?”

那些少年不以為然,其中一人回道:“是他投壺輸給了我們,我們說好了的,誰輸了就要被扔進汴河里。這叫愿賭服輸,你可別壞了我們的興致?!?/p>

岳五鹿回頭去看落水的少年郎,低聲問道:“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那少年郎臉上本是凍得發(fā)白,此刻卻將臉憋得通紅,他緊咬著唇,半天才說道:“是的,我愿賭服輸。”

岳五鹿看他這個樣子,不知道為什么起了惻隱之心,將臉一揚,說道:“那你們敢不敢和我賭一賭?若是我輸了,我便自己跳進汴河里,若是你們輸了,就一起跳進這汴河里。”

那些少年聽她這么說,先是面面相覷,接著哄堂大笑起來。他們見岳五鹿裊裊婷婷地站在那里,眼神卻很是認真,便慢慢止住了笑,有人嚇唬她道:“你就不怕自己輸了,你一個姑娘家跳到汴河里,可就比我們有看頭了?!?/p>

岳五鹿笑得很是明媚:“這你們就不需要操心了。相比較起來,我還是很想看到你們這么多人一起跳河,想想還是挺壯觀的?!?/p>

她這樣一說,那些少年果然被激了起來,直嚷嚷著:“比就比!”一邊簇擁著岳五鹿進了先前他們玩樂的酒樓。

那落水的少年郎面露憂色,正想阻止岳五鹿,沒想到自己反倒被一旁的葉成蹊勸阻了:“她今天難得這樣高興,就讓她玩盡興了?!?/p>

這場比賽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那群少年會輸?shù)糜卸鄳K,當他們再次從酒樓出來后,早沒有了先前的意氣風發(fā),每個人臉上都寫著難以置信和不可思議。這群人臉色灰敗,磨磨蹭蹭地走到汴河邊上,岳五鹿在身后笑意吟吟,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跳吧?!?/p>

那落水的少年已經(jīng)將眼睛看直了,直到汴河里傳來一個接著一個的落水聲,他才敢相信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把投壺玩得這樣輕松自如又百發(fā)百中的。

他看著岳五鹿,腦海里靈光一閃,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你、你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第一次玩投壺就玩得神乎其神的慕容緣?”

傳說?岳五鹿的嘴角一僵,她什么時候成了傳說中的人了?

岳五鹿因為生辰這一日玩得過于盡興,第二天起得就有點晚。

待她梳洗完畢,竟有小廝很是鄭重地送了一張拜帖過來,說一大早就送過來了,只因岳五鹿一直未起,便到現(xiàn)在才呈上。

岳五鹿打開一看,上面很是客氣地寫著想約慕容小姐見面相聊,如若首肯,便巳時在府門外相候云云,落款處的名字是德昭兩字。

她看看時辰,已差不多到了巳時,只是她對落款的名字卻很陌生,不知道自己何時認識了這么號人物。不過她反正是閑著無事,就還是去赴約了。

等到了府外一看,卻見是一個翩翩少年正翹首企足地站在車轅旁,見到岳五鹿出來,臉上頓時有了光彩,直奔過來道:“我等你多時了?!?/p>

岳五鹿看了他半天,才敢確定:“你是昨晚落水的那個……”

那少年的臉騰地紅了,說道:“小姐見笑,昨晚確實狼狽了一點,又受了點刺激,禮數(shù)不周,都沒有好好謝一謝你?!?/p>

岳五鹿這才好好去打量他,只見他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年紀,臉面很是斯文清秀,身材又高又瘦,穿一身錦繡華服,卻不知是哪個府上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兒,想不到就為了昨晚的事,還特意登門來致謝。她趕緊擺擺手,說道:“昨晚的事你別放在心上,我也不過是一時貪玩,想著教訓(xùn)一下他們?,F(xiàn)在回頭想想,自己也有點兒胡鬧?!?/p>

那少年又是靦腆一笑:“其實我除了來道謝,還有一事相求?!?/p>

岳五鹿問道:“什么事?”

那少年卻不好意思起來:“慕容小姐可否先和我去一個地方?”他像是很怕岳五鹿不答應(yīng),便拉著她的衣袖,補了一句,“坐我的馬車去,很快就到了?!?/p>

岳五鹿想不出什么拒絕的話,就點頭答應(yīng)了。少年喜不自禁,趕緊拉著她上了馬車。

結(jié)果馬車一路駛向了城外,進了一處園林,她見那園林守門的侍衛(wèi)林立,可對他們乘坐的馬車卻視若無睹一般。岳五鹿透過車簾往外看去,只見這園子里遍植著從江南進貢的名花異草。已是暮春,花稀葉陰薄,路上的兩側(cè)種植著杏花,一樹粉白,卻已是強弩之末,風一吹,便似雪花一般,紛紛揚揚地落了滿地。

馬車暢通無阻地來到園內(nèi),少年才叫停了馬車,和岳五鹿一起下了車。那少年攜著她,走上錦石鋪就的山徑,這山卻是用奇石堆出來的幾十丈高的假山,山頂上有一樓閣拔地而起,等岳五鹿走進那樓閣,才看到樓閣下還有一湖嫩綠新荷,荷葉并未長全,反而顯得嬌嫩喜人。再遠處,卻是一望無際的水域,只見那里檣桅林立,帆帶蔽空,竟停泊著無數(shù)舟船。

岳五鹿好奇問道:“這是什么地方?”

那少年笑著回道:“這是瓊林苑,我平時都在這里練習(xí)騎射,有時候也玩一玩投壺。”

“瓊林苑”三個字終于讓岳五鹿幡然醒悟過來,那遼闊的水域就是新鑿池,而與新鑿池遙遙相對的瓊林苑是皇家的園林,并不是所有人可以隨意出入的??墒茄矍暗纳倌昃谷灰宦窌承袩o礙,而且他說還能時常在此習(xí)射?她不禁瞠目結(jié)舌地看向眼前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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