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旭　周德豐

“比較哲學翻譯與研究叢書”第一冊——吳根友教授所著的《判教與比較：比較哲學探論》于2019年7月問世，該書出版后在中國哲學與比較哲學界引起了強烈反響。同時，吳先生新篇雅作引發(fā)了筆者的極大興致。再三閱讀之、討論之、慎思之、辨析之，益覺其蘊含豐贍、勝義迭出、哲思綿長。筆者深知：哲學家的高文典冊并不似雨后春筍般生長，然而厚積薄發(fā)之作依然有之，吳教授之作即屬此類。吳教授的比較哲學思想體現(xiàn)了當代中國哲學思想運動中的一股新的思潮的涌起——比較哲學理論的自覺，且斯著明顯深具四大亮點優(yōu)長：一日立意高遠;二日架構宏闊;三日研判精湛;四日模式開放。

一、立意高遠

關于立意高遠。吳教授斯著主題命之日“判教與比較”，顧名思義，其論綱宗宏旨，一在判教;二在比較。所謂“判教”者，借用了一個佛教名相。考佛教史上各宗常依憑本教派對佛教教義的知會理解，而對其他教派所闡述的佛理學說加以評說，以期對佛教教義內在理論邏輯進行分析與研判。這一名相的推廣籀繹則是指哲學與文化研討過程中，那些有系統(tǒng)獨到知見的通人碩學，立足自身所秉持的思想理念之邏輯系統(tǒng)，而研判其他哲學思想和文化系統(tǒng)的學術活動。

所謂“比較”者，系指論者立足當代哲學高度和文化背景，依托于古今中西哲學文化成果，以“自家之說”與“他家之說”，或以“諸家之說”之間進行兼綜排列、參伍相較、求其會通的學術活動。說到比較，學界盡人皆知，近數(shù)十年來，武漢大學以蕭萐父大師為領軍人物包括唐明邦、李德永教授在內的諸位大家，已然做了大量“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工作。尤其是蕭先生在其整個學術生涯中，傾心關注并踐履中外文化與哲學之比較，其著名詩句“漫汗通觀儒釋道，從容涵化印中西”，已表明其達到的自覺和高度。

吳教授在“判教”與“比較”方面實有新創(chuàng)新。在此著中，他嫻熟地從《周易》中拈出“氣通”“感通”“貫通”的概念，“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的命題，《莊子》中“以道觀之”“道通于一”的理念，以及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辨”的徹悟，乃至明清學者“欲求超勝，必先會通”、近代譚嗣同“仁者以通為第一義”的卓見，終于逐漸認識到族際、國際、人際的相互溝通融會，乃是世界歷史所需要的人類生存狀態(tài)和文化融通狀態(tài)。

在西方文化哲學思想方面，吳教授指出：“與世界其他文明類型一樣，西方文明從來就不是鐵板一塊，在主流傳統(tǒng)之下還暗流涌動著其他支流，甚至與主流勢力不相上下的大支流?！辈⑶遥瑓墙淌趯ξ鞣秸軐W以現(xiàn)象學的方式進行了“歷史主義”的還原——“將西方哲學還原到作為地方哲學知識的‘事情本身，而不是否定它的價值及其對人類認識的特殊貢獻。這一思想史還原的另一種意義在于：可以釋放出更大的思想空間，讓我們接受更多形態(tài)的哲學知識，從而在‘世界歷史的新階段里展開一次關于‘何謂哲學的觀念大解放。”

吳教授這樣說明這一點：“‘世界歷史的現(xiàn)實進程就是一個不斷求‘通的真實過程。各民族、各地方的封閉、孤立現(xiàn)象正是通過文化傳播、商品交換而逐步走向聯(lián)系，由孤立、封閉走向聯(lián)系、開放?！軐W作為各民族的核心精神也將通過‘比較的研究活動，由陌生走向了解，進而走向熟悉、批評與吸收?！?/p>

吳教授是忠實且有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珞珈學派宗綱要旨的。一方面，其“判教”義旨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固有理論的基礎上，完全做到“入乎其內，出乎其外”，今日吳氏之“判教”已非往昔之“判教”，軀殼似乎依舊，靈魂卻迥然不同。吳氏判教理論顯已有更深刻、更豐富的思想內涵，包括馬克思主義的精神指導，也包括中西各自從人類文化樞軸時代以來不斷發(fā)展的博大精神系統(tǒng)。吳教授說得好：“判教，一家之學也;求是，比較之學也?！薄氨容^哲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應該力求做到：觀其會通，求其會通，探尋公理?！?/p>

二、架構宏闊

陸九齡詩云：“大抵有基方筑室，未聞無址忽成岑?！保ā儿Z湖示同志》）吳教授傾情投入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這一重大課題的研究，已近三十年，其學思歷程，可謂苦心極力，其積淀豐富，可謂蔚為大觀。

表現(xiàn)之一，則是吳教授所發(fā)表的相關論文已有數(shù)十篇之多，其中重點之作約有《參與世界范圍的“百家爭鳴”》《比較哲學與方法及其理論難題的化解》《自由意志與現(xiàn)代中國倫理學、政治哲學、法哲學的人性論基礎》《〈莊子〉內七篇與海德格爾的“生死觀”之比較》等。如是循序漸進，終成規(guī)制。

表現(xiàn)之二，即吳教授牽頭規(guī)劃出版“比較哲學翻譯與研究叢書”。目前第一輯已成書九種，都為海內外名家之大手筆，其目為：萬百安（Bryan W.van Norden）教授的《回歸哲學：一個多元文化哲學宣言》，柯愛蓮（Erin Cline）教授的《有德之家：儒家與西方關于兒童成長的觀念》，森舸瀾（Edward Slinger-land）教授的《無為：早期中國的概念隱喻與精神理想》，弗拉納甘（Owen Flanagan）教授的《道德地理學：道德的多元可能性》，黃百銳（David Wong）教授的《自然道德：對多元相對論的辯護》，黃勇教授的《為什么要有道德：二程道德哲學的當代啟示》，信廣來教授的《孟子與早期中國思想》和張世英先生的《中西哲學對話：不同而相通》以及吳教授大作《判教與比較：比較哲學探論》。不僅如此，在本套叢書的第二輯中，我們還將見到南京大學許蘇民教授所著《中西哲學比較研究史》，字數(shù)遠超百萬之巨，可謂體大思精，卷帙浩博。此外，各種譯注，名家林立，相映生輝，不僅體量巨大，足夠重量級別，且彰顯統(tǒng)籌者吳教授之運思致遠、志量超拔。據(jù)筆者目下所知，吳教授統(tǒng)籌的這套叢書還將逐步有第二輯、第三輯問世，則此項工程之浩渺，可想而知。

表現(xiàn)之三，即吳教授自撰佳作《判教與比較：比較哲學探論》，為系列叢書之引領性著述，提綱挈領，綱舉目張，極具揭示闡明理論與方法之功。關于這一特質優(yōu)長，僅略展示一下本書目次，就可以鳥瞰俯察。

三、研判精湛

朱子曾言：“如復其天地之心神者，妙萬物而為言，此截斷眾流句?！保ā吨熳诱Z類》卷七六）吳教授之作中就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亦有其高明之處，筆者在此依邏輯次序將全書精湛之研判分為三類，以下分別論述之。

（一）追本溯源

筆者此處所言之“追本溯源”意謂吳教授對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研究起點之探究，其中分為兩個層次：（1）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之歷史起點;（2）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之價值起點。

首先，任何一項自發(fā)與自覺的哲學文化活動之興起都有其獨特的歷史背景與條件。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這一異質文明之間理性思維交融、碰撞之活動更需要有深厚的社會歷史基礎，吳教授認為：“比較哲學就其產生的社會歷史基礎而言，是‘世界歷史出現(xiàn)的事實?！澜鐨v史將各民族連為一體，使得文化比較成為一種無法回避的思想任務，比較哲學因此應運而生?！蹦敲?，何謂“世界歷史”？吳教授進一步對“世界歷史”這一概念予以解釋：“資本主義經濟的興起、發(fā)展與成熟的過程，就是‘世界歷史的現(xiàn)實發(fā)展過程。這樣的‘世界歷史進程往往在啟蒙主義的敘述模式里，以‘進步征服‘落后的文化進化論方式加以敘述，從而將現(xiàn)代資本主義生產與生活方式的擴展過程描述為一個現(xiàn)代化的世界化過程?！?/p>

其次，吳教授就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的價值起點予以貞定，他認為“當代思想與文化的‘比較研究活動——無論是比較哲學還是比較文化研究活動，似乎都應當服從如下兩個原則：其一，發(fā)掘并維護本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其二，探索并貞定全人類文明的共同性原則。”即吳教授將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的價值起點置于民族文化以及人類共同的文明守成創(chuàng)新上。

（二）會通中西

筆者此處所言“會通中西”意謂吳教授對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方法論之研判。吳教授在書中所言之“會通中西”并非如現(xiàn)代新儒家牟宗三先生以儒家或康德哲學來衡斷中西哲學之判教式會通，而是“以道會通”，即以普遍的哲學觀念——“道”——對中西哲學做歷史主義的還原，讓中西方哲學都回到“地方性知識”之本位。并且以此出發(fā)，求同存異，打破中西哲學之偏見與隔閡，進行新的哲學創(chuàng)造，實現(xiàn)“視域融合”，如同他所言：“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的研究，也將通過比較的研究活動而由‘隔閡走向‘通達。在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的研究活動中，當然會出現(xiàn)不同民族哲學與文化的‘視域融合現(xiàn)象，但很難出現(xiàn)徹底的‘同化，從而最終走向‘一元化。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的研究，其理想的結局應該是在‘會通的基礎上實現(xiàn)新的哲學創(chuàng)造，即各民族精神主體之間有一種相互聯(lián)系的道路，相互獨立而不孤立、封閉，相互理解而不相互取代，相互對話而不相互對立?！贝颂幹椒ㄕ撘嗍菂墙淌诜磸退浴俺脚薪趟季S”節(jié)之體現(xiàn)。

（三）隨波逐浪

筆者此處借用宋代《五燈會元》與牟宗三先生之語來描繪吳教授對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研究終極愿景之論斷。如前所述，吳教授在“道論”之視域下會通中西，并依此方法論實現(xiàn)中西哲學之“視域融合”。但“會通中西”并非吳教授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研究之目的論，而只作為方法論，因為，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在吳教授的理論架構中，只是哲學形態(tài)的中間階段，各個“地方”的哲學最終要通達“世界哲學”：“比較哲學的終極形態(tài)可能是世界哲學。而所謂‘世界哲學，則是在今日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各主要文明形態(tài)里的思想家、哲學家從自己的文明與哲學傳統(tǒng)走出，走向世界，并盡可能多地運用其他民族的文化與思想資源，對當今及未來人類面臨的共同問題給出哲學性的回答。”在此，我們可以看出，吳教授的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以“超越判教”之“道論”會通中西，不僅力圖跳出“西方中心論”，且同樣沒有陷入“民族中心論”，而是致力于新的哲學創(chuàng)造，進而通達“世界哲學”。筆者認為吳教授以“比較”而非“判教”之方法與其理論塑造是融貫一致的。

四、模式開放

大凡一個容量巨大、內涵深邃的創(chuàng)作系統(tǒng)，不僅需要做到創(chuàng)意獨特、運思久遠，而且需要集思廣益、模式開放、不斷追求。

首先，必須承認，改革開放的社會大環(huán)境，才能提供從事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方面的研究工作前提條件。吳教授正是如此：他受嚴復、梁啟超、王國維等眾多大師們的啟迪，又得到業(yè)師蕭萐父等先生的直接感召，孜孜不倦、集腋成裘，終于由點線而體，漸成規(guī)模。這一過程頗似古人所謂“積字以成句，積句以成篇，積章而成帙”的艱辛過程，無疑這也是一個逐漸擴展開放的過程。

其次，吳教授也認識到：個人之力終究是有限的，群體之力才真正是無窮的。故他在個人刻苦撰寫大量論文的同時，還與同人合力創(chuàng)辦“比較哲學實驗班”，創(chuàng)刊《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論叢》，該刊目前已出版12輯之多。不僅于數(shù)年前成立專門性的機構組織——武漢大學比較哲學與比較文化戰(zhàn)略研究中心，2019年更是復成立了武漢大學文明對話高等研究院。從發(fā)散式、個體式研制到團隊式、群體式研究，從個案式、局部式規(guī)格到全面系統(tǒng)的規(guī)劃運作，從個人興趣之自發(fā)到組織同道、制訂計劃、培養(yǎng)專才之自覺，這一漫長過程疊加起來，也已近三十年。

再次，更難能可貴的是，吳教授并未止步于此，他繼續(xù)敞開他寶貴的哲學思維，希冀此項研究方向格局更大、維度更廣、參與的全國優(yōu)秀學人更多，尤寄望于有更多的青年學者志士同人加盟此業(yè)。吳教授認為：“在現(xiàn)在及未來相當長的一個時段里，這將是一個生機勃勃、充滿希望的學術領域;在這一學術領域里工作要付出更多更艱辛的奮斗，同時也要求有好的外語水準及文獻披閱能力，從而也就必定能夠產生更博大宏深的卓越成果?！?。

綜上所述，我們從立意、架構、理念和模式四個維度，探討了吳根友教授關于比較哲學這一課題所做出的學術努力。我們認為，吳教授與東方出版中心所合作策劃的“比較哲學翻譯與研究叢書”預示了比較哲學理論正在興起的思潮，在經歷了“援西人中”“以中釋中”之后，以比較哲學的方法詮釋中國哲學，讓中西方哲學各回歸其本位、并平等互動，正是當代中國哲學發(fā)展的正確道路。

（責任編輯 魏建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