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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上

2020-06-27 14:09范朝陽
山西文學(xué)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婆娘金水三爺

桐花河蜿蜒過了城郊,施施然望西而去。不出五里地,水流落差加大,居然有了跌宕之勢。夜夜江聲浩蕩。那動靜,聽老輩講,誰家偷人做賊都保管無人曉得。逝者如斯,那水自然不能白流,可以用來發(fā)電。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戰(zhàn)天斗地,苦干巧干拼命干,修筑了攔河壩。

壩叫馬家壩。壩上桃花林里便是馬家院子。照著飛快就要過生的三爺深信不疑的說法,此地本來好風(fēng)水,民國初年出過將軍,他的叔爺爺。壩子一截流,院子里盡是平平之輩,再不出像樣人物。

三爺早年是個人物。這些年才老境頹唐,搞得不像樣子了。

1

三爺今年三月滿七十。

男興上,女興滿。去年春節(jié),霞妹就喊著要給老爺子辦酒。不消跟老公冒紅林商量,紅包須是六十八,煙用一色藍(lán)嘴子芙蓉王。先是正親戚,客客氣氣打電話過去,看新疆大姑、吉林二姑回不回;再是場面上通來往的朋友,包各個職能部門,大概要劃算十幾桌;院子里也都喊,老老少少;一律不收禮,好口碑就是大壽禮。五間麻石大屋,二三十桌,樓上樓下擺得下。無非安排五六萬塊錢。霞妹能干,烤爐邊一口氣安排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三爺一句話,莫急呢,莫急呢。后來霞妹工地上出了事故,勞動局湊興也來尋麻煩;冒紅林哪里見過這陣勢,為這個,一向肚里行事的冒紅林在一邊嘰嘰歪歪,霞妹性子沖,兩口子可能又慪氣。眼看生日臨近,霞妹一個電話打給三爺,撥通了,在那頭要講不講。三爺這邊撂一句:八十再辦吧,你們事多,爺現(xiàn)在還健崩哩。

健崩哩,是當(dāng)?shù)赝猎挕>褪墙±实帽来嗟囊馑?。崩脆,又是土話,可用于形容火焙黃豆,花生,馬家院子招待客人的那種。

末了霞妹說滿七十辦,那也一樣。三爺自有三爺?shù)南敕?。最重要的一樁,農(nóng)村置酒,得崽來辦。關(guān)鍵現(xiàn)在霸伢子一泡稀牛屎糊不起。前年在云南販煙剛被關(guān)了半年,去年開個歌廳又折了本,還一架打起,肋骨被踩斷幾根,折了一條狗腿,手邊再沒剩幾個活絡(luò)輕快錢。崽沒能力辦,要動老子老夾衣里的棺材本,三爺遍覽古籍,又沒發(fā)現(xiàn)通天下有爺為崽來開席延客八方揚名的道理。何況,為馬家霸揚名,揚的又什么名。彼時,三爺想到這里,沖灶臺啐了一口濃痰,結(jié)結(jié)實實落在靜芳三娘正在熱菜的鍋沿上。噗嗤噗嗤,卷了邊,像磕到熱鍋里的荷包蛋。

所以去年霞妹就著烤爐烤糍粑,興興頭頭和一屋人商量,當(dāng)初三爺就沒應(yīng)話。

早年學(xué)醫(yī)的三爺,是馬家院子里數(shù)得上的能人。

出身不好。地主崽子。指頭扳回去數(shù)的那年頭,祖上三百多畝上等水田。一口水缸,大概有個把人高,鐫魚龍變化,聽說四六年浸死過柴房燒火的老長工。前幾年罩了紅布由三爺指揮著抬到族里祠堂,供馬氏子孫千秋萬代瞻仰,族人齊齊跪拜,感慨唏噓。及至世道變了,三爺?shù)臓敔斨鲃訌暮笤浩鸪鏊性箢^,再后來同樣江聲浩蕩的夜里,奶奶踢翻長凳把自個吊到梁上,家道才真正敗落。

奶奶伸長了脖子,父母就夾緊了尾巴,非聾即啞,打罵由人。入夜,拿舊報紙糊了窗戶,關(guān)門,捻暗油燈,笤帚放桌板上敲,聲色俱厲告誡兒女:哪里都有口飯吃。大妹子、二妹子褲襠里各有一副卦,反正是賣,就自個把自個遠(yuǎn)天遠(yuǎn)地賣了,保管餓不死;現(xiàn)世報老三紹先年幼,留下一根獨脈,遠(yuǎn)離是非,尋門手藝。歷朝歷代,手藝人都有祖師爺關(guān)照,早晚餓不著。

都是早年的事了。讀書下棋一點就透的三爺馬紹先,精怪靈性,學(xué)什么反正比別個快一步。腿腳勤快,嘴又甜。那年央求放露天電影的馬吉六引薦,布袋里打足三升米,到公社旁邊,隨代銷店一個戴深度近視鏡的右派分子,學(xué)了醫(yī)。不出半年,認(rèn)得百數(shù)種草藥,像模像樣開方子。一回馬吉六在田基邊被蛇咬了,小腿腫得水桶大,全靠他斗膽配那幾副看來也不出奇的草藥。漸漸有了名氣。有人無名腫毒,有人發(fā)痧中暑,有人下痢畏寒,一看一個準(zhǔn)。“也好,”當(dāng)了赤腳醫(yī)生,日子過安穩(wěn)了,爺娘在世的時候老說,“結(jié)善緣,有福報啊?!?/p>

三爺?shù)娜司壥钦娴暮?,心善。誰家日子緊,藥錢就賒著,三五個月,大半年,不還不討。家底子慢慢殷實。馬家院子頭幢磚瓦大房,就是三爺洗腳上田以后,白手起家置辦的。不免招人遠(yuǎn)遠(yuǎn)的眼熱。難得靜芳三娘會做人,會唱苦,四下訴說三爺假洋派,砌了屋,空架子,多虧新疆吉林人民和院子里多年八方支援,其實屋里正愁鹽米錢。一邊訴說,一邊這家借五十八十,那家一百兩百,年底付息。爺娘作為過來人,也在屋里教,凡事小心為上,千金千金要記得這六個字。老擔(dān)心政策要變。

八十年代中期,政策果然變了。三爺突然發(fā)癲,抓鬮,一個人把村里的社辦企業(yè)馬家壩造紙廠給包了?!耙獢。獢 ?,爺娘操扁擔(dān)麻繩谷籮撮箕鬧分家,要逐出三爺這個忤逆子。靜芳三娘在屋里哭,頭回摔了正給人家熬藥的藥罐子。霞妹家霸也神色凄惶。三爺不管,不信爺娘在菩薩面前打的卦。夜里,在八仙桌面前處方箋上寫寫算算,次日一早,請木匠師傅上門,自己調(diào)漆寫字,掛起了廠里的大紅牌匾。爺娘把晚上三爺送到床前的五百塊養(yǎng)老錢扔到帳頂上,還氣哼哼的。靜芳奈他不何,抹了眼淚,紅著眼睛,纏布頭扎長桿掃把,上廠里倉庫去除蜘蛛網(wǎng)。

不消兩年,大家不看好的收不了攤子的事,三爺居然爛線頭繡花,化腐朽為神奇,侍弄得熨熨帖帖。眼看著隔壁村的稻稈一板車一板車拖來。眼看著陸陸續(xù)續(xù),三五十個人在廠里做事,辦餐,還打石灰水翻修了宿舍。后來,一開機子就哪里在造紙,是在造錢。這個賬擺哪個屋里都在算,都會算。三爺筆直的身板就更加筆直了,顯出器宇軒昂的模樣。偶爾犯沖,也在車間罵朝天娘,中氣蠻足。弄得靜芳三娘夜里到人家里賠笑臉,送麻糖。

那幾年正月初一,滿院子的年輕人,鬼崽崽,到祖公祠堂團拜之前,約好一樣,先會到三爺家里拜年。倒不單純因為輩分。靜芳三娘散煙,是帶過濾嘴的。其時,更早出門的三爺正幾斤黃糖,幾斤紅姜,裁紅紙封了紅包,穿件老長的風(fēng)衣,或是中山裝,先帶馬家霸給馬吉六拜年。

多年不變。

2

靜芳三娘是屋里小女人。

嫁過來可就不小。二十三四,農(nóng)村已是大齡??汕扇隣斠泊蛑夤?,無人說合。那個年代,窮都窮,卻分三六九等的窮。三爺三娘都屬第九等,婚姻事,除非“階基”門當(dāng)戶對,否則這些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就是斷子絕孫的命——“階基”即階級。那年代,不寫幾個錯別字,真就無法證明根紅苗正。大隊干部填表,填到家庭出身一欄,總這么填的。

解放前,三娘她娘給大戶人家做小,一時吃穿不盡榮華富貴。兩三年后,解放了,三娘出生,一出生就成分不好。命。三娘生來就是還賬的命:還娘家的賬,條件好一點,就隔三差五給老老少少送吃的,做單鞋棉鞋,老娘入殮哀哀切切的哭,再給老人穿金戴銀;還三爺?shù)馁~,立秋以后夜夜湯婆子,洗腳水,干毛巾,有求俱應(yīng);還馬家院子的賬,自個石灰壇子里的定期存折,先窖到谷倉底下,砌屋辦廠的零散借支,卻是在過小年以前,要挨家逐戶還本付息的;還要還崽女的賬,特別是家霸,現(xiàn)在三十五六了還不讓人省心,活脫脫討賬的鬼。

三娘用她百里挑一的好脾性還賬。難為了這個小眉小眼 的女人,從不跟人爭嘴紅臉半句。老輩小輩到家來了,熱天一碗綠豆湯,冬天一碗甜酒蛋。女人們同樣念著這個女人的好,學(xué)著這個女人的好,老人那里學(xué)來的小曲,搖籃邊哼哼唱唱,哄伢子妹子睡覺:三爺屋里啊靜三娘,糯米糍粑啊粘了糖……里里外外算把手吔,人好人丑從不話短長……出門挑得糞箕擔(dān)啊,進(jìn)屋甜酒雞蛋熱米湯……

三娘也用她一手好女紅還賬。像是家傳。數(shù)她納的鞋底勻整,板實,出樣子。院子里第一個穿皮鞋的家霸,于老娘這一點,也并不否認(rèn)。在屋里作死的打婆娘的時候,就一邊叫:“也學(xué)學(xué)我娘,有樣學(xué)樣!”后來三娘用上縫紉機,也是院子里第一臺。哪家嫁女,裁裁剪剪,無非要到三娘房里鎖邊。三娘有說不完的體己話,手巧,鎖得了荷葉邊。

三娘要還的賬還多著呢。

3

霞妹嫁在縣城邊邊上。也有了一女一崽。

初中畢業(yè)那年淘了氣。本來穩(wěn)穩(wěn)要上中專的料,臨考臨考,成績像馬家壩一樣滑坡了。不怪人家聶老師。不怪聶老師到了周五放學(xué),總讓文娛委員霞妹出黑板報。是霞妹用瓊瑤筆法,先給聶老師寫信,后來聶老師才撩霞妹碎花裙子。聶老師擰著脖子就這么說的。那天下午,三爺去信邀請聶老師家訪,先寫一遍,再恭恭敬敬洗手謄正。老師來了,自然好茶好飯招待。霞妹在房里哭,三娘在一邊勸,席間剩這叔侄倆就著黃豆花生吃米酒。霞妹哽著喉嚨隔空放話,要生死相許,不怪年輕人慌了手腳沒個主意。人家計劃著考研究生哩。年輕人不來話,三爺始終神色不變,言語俱是淡淡的。末了招呼三娘進(jìn)來,打發(fā)班主任老師一千塊錢,五十個綠殼子雞蛋,慰勉有加,建議他向?qū)W校請長假,一心考研?!辉俸拖济靡娒?。

聶老師后來倒是考上了,霞妹終究沒考上中專。那年夏天,三爺請人打稻,請人插禾。望著祖上由新中國接管的三百多畝漠漠水田,檐下的三爺有點小惆悵。原本指望子女考上學(xué)校,撂脫鋤頭把,賣個干干凈凈。世事難料呢。

二十歲那年,在縣城學(xué)裁縫的霞妹,三毛錢看場武打電影,兩毛錢嗑袋瓜子,電影沒散場,跟鄰座三言兩語,就自個找好了人家。鄰座的冒紅林靦腆得很。三爺講臉面的人,看到霞妹過年回來,像是出懷,厲聲問了情由,趕緊制家具,買電視機,洗衣機,輕便單車。莫急,還得安排媒人,講個禮數(shù),興個規(guī)矩。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女,還放一場電影。女婿父母雙在,本人一表人才,更喜人老實,萬事由著霞妹。親家一直守著粉面館,傍學(xué)校近,上班一樣,旱澇保收的小生意。三爺?shù)共怀H?。哪怕馬吉六問起:霞妹嫁得好,安樂。又添外孫了,不多去看看小把戲?三爺也只輕輕地回一句:家里還有一臺不好唱的戲。十?dāng)?shù)年前,政策又變了,霞妹那一片搞開發(fā),霞妹憑著俊俏模樣潑辣勁,硬是多爭下兩間門面地。再后來更是像模像樣大搞工程。霞妹大主意自個拿,大錢偶爾找三爺打商量。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從聶老師那樁事以后,再不虧著爺娘。一年端午節(jié),五十多歲的三爺三娘頭次吃到新鮮荔枝,馬家壩的眾人連一個都認(rèn)不全。酣暢處,三爺不忘來一曲《貴妃醉酒》。

至今想想,聶老師那事,處理得篤定,體面。

霞妹也顧著老弟。家霸卻不領(lǐng)情,心氣一貫高得很。依他的脾氣,零七年那次就不打算給霞妹看場子,守工地。工資開得低。虧得共娘奶子共娘肚,家霸說,好像他這老弟是云南四川的。

說到家霸的資質(zhì),三爺總認(rèn)一代要比一代強的理。理是死理。莫說生下來,就乖態(tài)。那眉眼,活泛,比較于他老子的方正豐隆,剛好去粗存精。接生婆催著取名,三爺一句話,干脆諧個馬家壩的音,也叫家霸。名字大氣,算是出了一口祖孫三代夾尾巴做人的鳥氣。伢子開始也能讀書。墻上獎狀一直糊到掛臘肉的樓板。八八年夏天,蟬唱悠長,鳥聲細(xì)碎,班主任蹲茅坑,在那里哼哼唧唧。家霸被紀(jì)律委員逮到在自習(xí)課上看小說,下課把紀(jì)律委員堵在樓道間,遞煙——偷家里過濾嘴的——被班主任劈面撞見。回來挨了三爺飽飽實實一頓打。挨打后跑了,在傍霞妹不遠(yuǎn)的火車站晃蕩了兩天,那意思是要坐火車一路上五臺山。第三天了,再也穩(wěn)不住的三娘在三爺面前討保,問,再不打了?一直沒松口的三爺,不做聲。三娘就央馬吉六出面尋,是拽回來的。回來了,倒頭就睡,再不讀書。

三爺信義。不打就不打。實在煩了,就上壩去看緩緩流淌的水,搖頭說,激則生變,激則生變。倒是后來靜芳三娘忍不住,揚過鞋底幾回。一回為家霸在壩口用土火藥炸魚,把自個虎口震開了,三爺?shù)牟菟幰膊还苡?,硬是到衛(wèi)生院里縫了針;一回為偷了三爺?shù)纳虾E剖直?,?dāng)在人家鋪子里,在街上游戲廳昏天黑地吃了三天方便面。不打。懶得打?!搬檀鬆旊y管?!瘪R家院子背地里都這么說。三爺還是不做聲。

4

吃過薏米稀飯,野菜粑粑,舊報紙上習(xí)過一遍蘭亭序,三爺出門,已是早上九點。

還是出門尋牌打。出門就是好彩頭一樣的好日頭。

就還放金水家里打。金水住在橋頭,村部邊邊上。天一放晴,老老少少或坐或蹲在那曬太陽。尤其金水婆娘性格喜樂。孵蛋雞婆尋窠一樣,一天到晚咯咯咯的喜樂。

前幾年開始興打剝皮胡。五毛一塊的比較流行。院子里多半是些老家伙。不想贏他們錢,當(dāng)然誰也不想輸,包括三爺。每天三兩百塊錢輸贏,對三爺來說,主要是圖好過日子。

又是和金水婆娘坐對家。手氣有點背,連著幾窖,掰對門都掰不開。

“娘子,不曉得把胯打開?三爺要胡你中間的坎張?!边呎{(diào)笑,邊洗牌,還總把煙灰掉桌上的是五爺。

“你看到了要胡坎張?坎張不是獨張,你屋里老豬婆五娘也有??旎厝タ矗估锎蚱痣娡苍诒桓C里照起看?!苯鹚拍锝幼毂饶膫€都快。

金水婆娘名叫金蓮。既然叫“金蓮”,外號叫“娘子”自然就貼切。

金水婆娘還有一個外號,“六只手”。近年叫得少,年齡輩分都在,但背轉(zhuǎn)身還是有人叫。金水婆娘右手有六只手指,從她當(dāng)代課老師翹起蘭花指開始,誰都不瞞,又不消瞞。當(dāng)老師,金水婆娘寫得一手好板書。扒算盤,又當(dāng)?shù)靡幻脮?。那幾年,金水婆娘給三爺廠里管賬,馬家壩河里流水一樣的現(xiàn)金,分毫不差,清清白白。偶爾趕工幫忙下車間,打紙漿,動作比“三只手”——也就是扒子手——還要快一倍?!傲皇帧本屯耆鴮嵙?。

三爺從不叫人家“六只手”,不叫“娘子”。恭恭敬敬就叫金水婆娘。哪怕在金水婆娘兩只奶子之間要死要埋的時候,他也把金水婆娘叫得鄭重其事。

“金水下得地了吧?”看到打牌不緊不慢,從不多費一句話的三爺,一時對著手里一副牌虎起了臉,五爺趕忙轉(zhuǎn)移話題。

金水婆娘頓了一下。

“看架勢還要和。金水婆娘,多敷。”三爺說。

“好是好了蠻多,也不曉得哪時候好熨帖?!蛣跓┤隣斶€配副藥。加干桃花的那種,管用?!苯鹚拍锖团屏恕?/p>

眼看奔六十的人了。金水婆娘的手指,還紅紅白白,結(jié)實飽滿,仔姜一樣。

三爺想著些什么的時候,孫女跑來了,像念繞口令:“爺爺爺爺,爸爸媽媽喊爺爺今天中午在我們家里吃飯。爸爸釣了桃花魚?!?/p>

“耶耶耶耶,缺耙頭,不怕丑?!比隣斎グ鈱O女缺了牙齒的小嘴巴。

5

果然家霸開口就是問錢。十萬。

不曉得背地里靜芳三娘給了家霸多少錢。有個女人盡心盡意管家,三爺從來就樂得自在當(dāng)甩手掌柜。一次三爺多喝了兩杯,心血來潮,踱到閣樓上要看存折。好多花本本,排起來像三軍儀仗隊。再打開,細(xì)看,賬面三萬兩萬的動了好幾筆。三爺咳一聲,鑰匙攥在手里的女人就架不住,支支吾吾了:“我娘早死了!三個哥哥都是共爺不共娘的!我娘屋里只沾了你這么大的光!……無非為了你自個屋里這個討賬的祖宗!”

“今后折子就開你的戶,崽是你養(yǎng)的,都?xì)w你管!”當(dāng)時三爺撂了一句。

這回知趣,靜芳三娘不攏邊。孫女來牽衣角,三娘已經(jīng)在西頭自個灶膛邊熱剩飯,由著他們爺兒倆慢慢喝酒,講莫浪費自己碗里這一口。就著酸蘿卜扒了飯,挽起籃子到菜園去種南瓜秧子。

“十萬。不少于十萬。另外二十萬,我尋朋友想辦法?!奔野赞侵?,擰著霞妹在他三十歲那年送的金戒指。

三爺也不抬眼睛,自個倒酒。

“朋友肯幫忙。他投資100萬,幫我墊20萬。這一單不會失手?!奔野詠矸鋈隣?shù)谋?。三爺擋了?/p>

“十萬……你有。樓上有?!?/p>

“問你娘?!比隣斶€是正眼不抬。抿了一口。三娘這窖燒酒釀得癟淡,像眼前這個孽畜讓人淡心一般的淡。

“娘講問你?!?/p>

“喊她當(dāng)面問?!?/p>

“不是栽南瓜秧子去了嗎?去喊。”家霸的音調(diào)突然高了,向自個女人努努嘴。

起身正去熱菜的年輕女人有點遲疑。

“爺娘老了?,F(xiàn)在問爺娘,也要問天老爺要,天老爺肯,天上才有落!”三爺“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涼拌香椿小碟在桌面轉(zhuǎn)得歡快,“霸伢子,且不問爺娘要一分錢,你也給我做成一樁事!十多年了,婆娘是爺娘幫你討的,房子是爺娘幫你砌的,崽女是爺娘幫你養(yǎng)的。敗了爺娘百多萬!現(xiàn)在你剩什么?最值錢的,無非打架那次你腿上留的一副好鋼板!”

“總有轉(zhuǎn)運的時候——這次做醫(yī)療器械。我在微信里問了,馬朵朵嘛,她說現(xiàn)在的行情是還做得,不遲。”家霸也虎起眉毛。他嫌糯米飯?zhí)矗逞?。要不是三爺好這一口,要不是三爺今天要好生伺候,家霸歷來可不吃他老子這一套。

“問么子問?問馬朵朵?你幫馬朵朵提鞋子,也放錯地方!你跟她,會一樣?”

“家里的,外頭的,當(dāng)然不一樣!不一樣,不過你搞反了。你跟馬朵朵親,那她給你辦過生酒,她給你養(yǎng)老送終。”家霸發(fā)橫了,霍的起身。

“我還沒死!”三爺在桌上抄起什么就是什么,摔了筷子。

6

桃林里光景正好。

得有一百畝,甚至有兩百畝。夠吃有穿以后,十來年,院子里種田的都不種田了。喝水得是桶裝的,吃米得是袋裝的。人們齊齊雅致起來,種花養(yǎng)花,分享八卦新聞,研判股票形勢,探討?zhàn)B生之道。天下承平日久。

依稀三十來年前,桃林還只是家家戶戶屋前屋后,田邊溝渠,瓦舍檐前,一小片,一小片。結(jié)的也是毛桃子。馬朵朵出生的次年,金水婆娘又心慌嘴饞,摘了毛桃子嘗新,后來反胃,泛酸,傍天黑在車間慌里慌忙告訴三爺,害得當(dāng)醫(yī)生的三爺亂了手腳。

馬朵朵是三爺毛手毛腳下的種。金水婆娘不賴三爺。那些年,院子里關(guān)門掌燈都在屋里說,金水關(guān)進(jìn)去之前兩三年,出來之后又是兩三年,金水的毛毛蟲不拱婆娘的毛毛桃,難不成見花謝。金水婆娘自個倒心里臨花照水,明鏡一般。那趟不是隨三爺出差收款?車站邊旅社不是沒有多的房間?二十五瓦的燈泡把金水婆娘映照得桃紅花色,十來平方的房子里又開了暖氣,電視里西游記豬八戒直闖盤絲洞要打妖怪——那時年輕。罪過罪過,祖宗菩薩勿怪。

出差回來,朵朵桃花開的時候,金水婆娘居然就懷上了。靜芳三娘曉得了,急急地走,在田埂上還滑了一跤,去給金水婆娘送豬肚,高興壞了馬吉六?!拔椅堇锕珜O孫,托有情有義紹先的福,托知冷知熱靜芳的福”,馬吉六說,“安排金水兩口子在廠里做事,一年兩三千。吃的用的,還三天兩頭的送。添了孫子,要八抬轎子接你們吃酒?!?/p>

三娘難得好情致,那天傍黑才歸屋,照著馬吉六的腔板像模像樣學(xué)舌。彼時三爺從廠里抱一刀紙回來,等著三娘辦飯。什么也不說,就開始練字,滿紙龍蛇,一個慚愧沓著一個慚愧。且不說懷的到底是金水的還是他馬紹先的,既然他馬紹先磕頭認(rèn)了馬吉六做親爺,便是金水的,那也算他的,他認(rèn)。于是三爺也不時登門,送溫補之藥。兩家走動益加殷勤。重陽過后,馬吉六來送釀酒的餅藥,三爺留他吃螃蟹,喝客戶從浙江帶過來的黃酒。馬吉六要三爺給快要出生的孩子取個名。三爺回:“家里不是有個現(xiàn)成的教過書的?”馬吉六再求:“你做得主”。三爺沉吟了一會,說:“伢子,多多益善,就叫馬多多;妹子,朵朵如花,就叫馬朵朵。——說笑了。”生下來,便是馬朵朵。

馬朵朵難得的要樣子有樣子,早年桃林里讀外語,浩蕩春風(fēng)里一站,裊裊婷婷的單表一枝;更難得的是一向讀書爭氣。讀了研,畢業(yè)后在省城人民醫(yī)院工作。聽金水婆娘講,今年還打算讀博。如果讀博,那族里還得獎勵。當(dāng)族長那些年,三爺就捐了十萬,立了規(guī)矩。

時下桃花朵朵,正開得熱烈。關(guān)鍵是種,種要好。馬朵朵就是種好。任是三娘如何低眉順眼,隨和謙遜,三爺發(fā)了財,瞞誰都瞞不住。那就在族里廣種福田,多行好事。好事之一,是三爺帶頭在族里設(shè)獎學(xué)金,如舊時祠堂公學(xué);好事之二,是引進(jìn)良種桃樹,三年間毛桃子全部借種嫁接。這些年,農(nóng)田多半蕪置,更是遍植桃樹。一到春上,開得恣肆,如紅白喜事辦流水席。此處要弄成遠(yuǎn)近聞名的婚紗攝影外景地了。也好,應(yīng)一句,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

三爺心里一個念頭,關(guān)于桃花,也燒得熱烈。

于三爺,桃花是一味藥。辦廠以后,藥方子的事,三爺多少手生,抓藥提秤,不再那么信手拈來就知輕知重。還是有人求方問藥。近年,三爺每方藥都添加干桃花。人家好奇,就問,答曰古有種桃道士,后成登仙之人,必定靈驗。什么種桃道士,人家不懂,但信,也自不再追問。

金水婆娘來給金水取藥,便有點不同。三爺有時加,有時不加。金水婆娘不問。她懂。

7

傍晚涼風(fēng)吹來,三爺一腦的念頭隨著天邊紅云退了燒。正活絡(luò)活絡(luò)筋骨,甩甩膀子,學(xué)著院子里鬼崽崽,撿小石片連打幾個水漂,三娘扯起喉嚨,遠(yuǎn)遠(yuǎn)地在喊吃飯。

心里有事,就不太管事。未接電話竟然有三個。兩個是三娘打的,肯定是吃飯;中間一個是霞妹打的,沒再打,就不再回。

擦黑到家,三娘還是敬菩薩一樣的伺候。小筍子,野藠頭,溏心荷包蛋,恰恰好。三爺就是三爺?shù)目谖?。三娘就懂三爺?shù)目谖?。飯后,打開電視,陳年普洱送到手邊,三爺欠欠身子接了。不像往常,三娘不像往日馬上起身洗洗涮涮,倒是在沙發(fā)上坐了。

三爺瞇起眼,仰著脖子,開始頸部按摩。

女人說:“心里堵。”

三爺沒有做聲。

“一天心里堵。”

“栽南瓜秧子費了力?”

“力倒不費力。不省心……還加茶嗎?”三娘要起身。

“為崽?”三爺把三娘拖住,明顯看到三娘眼角漾著淚花,心下不忍,“問你要錢?”

“哪里是做生意?還是賭!欠了人家高利貸。前幾天四五個年輕的在屋邊打轉(zhuǎn),我一直奇怪。當(dāng)真是來討賬。放話出來,不還錢,就要在你過生那天吵場合。霸伢子受了憋,眼看躲不過,向霞妹開了口。霞妹今年自個經(jīng)濟方面也憋得很,多問了兩句,霸伢子就開口罵娘,講我們老骨頭的錢放女那里,爺娘偏心。臨了,霞妹講讓爺娘來拿。實在不好收場,昨下午,霸伢子跟我才講了真話。”三娘開始低低的哭。

“給了?看你如何收場?!……”三爺聽著,開始一直臉繃著,現(xiàn)在居然就笑起來,“先就心軟,后就心痛得娘啊。”

三娘心里曉得,三爺笑,也是苦笑:“答應(yīng)他五萬。明天陪他去街上取。另外五萬,看他曉不曉得收手。話是講得好,剁手都不賭了。順便看下親家,春上雞婆肯生蛋,聚了五十個了,他們街上人,就這個看得重。霞妹借我們那些錢,不好向親家問。她自個的投資,現(xiàn)在也收不回,過年前天天在外頭收賬。剛剛還打了電話,說你沒接。無非還是掛牽你過生的事,講看你自個的意見?!?/p>

“崽女打商量的事,爺有什么意見?我是個唱戲的,不是個扎戲臺子的。”

“我也逗了家霸的口氣。講要辦要辦。他是沒錢,也跟你做爺?shù)囊粯樱降滓獋€臉面。講臉面,講窮志氣,倒像爺,三代人一個模子沒脫卯榫?!?/p>

“他拿雙白手板來辦?無非一句好話哄我!哄我錢!我看還是不消辦。”

“那就只興自個親族人家?省省,再給霸伢子兩萬?就當(dāng)他輸了——紅包反正是霞妹安排?!?/p>

“不辦了?!比隣斠烽L聲調(diào),“還是那句話,我八十再辦,或是后年,你七十了辦。我們老不死的不容易。里里外外,方方面面,照應(yīng)思量,一輩子無人講出我們個好丑來。霞妹借我們那五十萬,你算算,老骨頭就那點老本了。霸伢子再要是鬼捉起自個尋死,還不是個無底洞。老話講,累牛累豬,為崽為女?!?/p>

女人就不再多話。起身添茶。

8

給三娘揉搓揉搓,是三爺上床之后的夜課。十幾年了。

照他自己的話,女人確實不易。三娘零六年得的乳房小葉增生。一檢查,當(dāng)時嚇一大跳。院子里都在議論恐怕好人不命長了。三爺對著自己開的方子,第一次沒個準(zhǔn)。新疆大姑的電話打得情真意切,吉林二姑還寄了長白山的補品。動過手術(shù),人瘦得厲害,風(fēng)吹得起,像是扎的紙馬燈。霞妹給娘置辦衣服,自己先試,一回兩回?fù)Q,還是大了。試到后頭,才引過產(chǎn)的霞妹躲在試衣間里哭。至于夫妻間的那點事,多年就淡淡的,非得三爺人逢喜事精神爽,三娘才盡力奉承。病了,年紀(jì)也大了,不曉得是三爺嘆惜三娘,還是三娘愧對三爺,長夜漫漫,那事就像滿天一顆兩顆星斗,遙遠(yuǎn)寥落得很。

依三爺?shù)谋?,該是人家伺候的主。此刻,他卻盡了全副心思,在三娘心口堵的地方,活動著自己幾十年抓藥的一抓就靈的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

三娘也有自個的性格。至少三爺是曉得三娘有性格的。好比一團棉花包坨鐵,看起來軟和,掂起來蠻重。

也好多年了。是造紙廠慢慢不景氣,三爺果斷決定收山,出租廠房給五爺養(yǎng)長毛兔的那年。

不免和金水婆娘行茍且之事。金水婆娘總到后山扯萵筍藠頭,三爺就在桃林吟詠林花謝了春紅。桃林里田凼邊發(fā)生一點和春天有關(guān)的事情,被挑擔(dān)漚肥的勤快人撞破,在笑料原本無多的農(nóng)村,無非笑談。民風(fēng)淳厚寬容得很。究竟不大敢,依金水婆娘不管不顧的野性,三爺?shù)脨巯ё詡€名譽,得把自個當(dāng)是那吃了窩邊草的兔子。

后來弄到廠房,好歹在三爺自個的地盤。

那次辦完事,三爺乘興又到院子里,和五爺大殺了兩盤快棋。也怪,三爺?shù)淖渥舆^河以后就格外生猛。斷黑,一身兔子的尿騷味回家,桌上三娘只做了一道黑豆豉炒韭菜,再沒有別的。待要問,三娘說:“金水屋里送來的豆豉,老弟嫂子能干。韭菜補,你老人家辛苦?!?/p>

吃著吃著老不對味。是有噴香的黑豆豉。但韭菜該淡的不淡,有的豆豉該咸的不咸??纯慈?,也埋頭吃著,那神情,不咸不淡。

“不好吃呢?!比隣斚确帕送?。

“你吃得,我也吃得。甜吃得,苦也吃得。這么多年,便是一泡屎,也吃得?!?/p>

三爺當(dāng)下就曉得,三娘在黑豆豉里摻了黑豆豉一樣的兔子屎。

畢竟三爺心虛。那晚上想對三娘溫存溫存,陣勢擺開了,一匹好馬硬是過不了河。當(dāng)不得下午的卒子。

9

次日上午,三爺去給金水送藥。金水婆娘不在。一屋子人又拖著三爺喊打剝皮。三爺左手右手胡亂的擺,徑直進(jìn)了里屋。

“還要老哥哥來送,還要老哥哥來送。金蓮,金蓮!”金水爬著要坐起。

大馬金刀的三爺跨過去,按住金水的肩胛,用枕頭給他把后背墊高。

“老哥哥,飛快了。金蓮和我商量,你那壽酒要辦,要辦出馬家院子頭等席!”金水一陣喘。

“我的事你莫操心。你這病,靠養(yǎng)呢?!比隣斢秩ソo金水掖被子。

“莫講我的病!一天兩天不得好,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習(xí)慣了。不是天天有人來屋里打麻將,打剝皮,還不時進(jìn)來看我。我金水就喜歡這個熱鬧,你曉得,小時候跟你追著爺老子逢田過田逢水過水十里八鄉(xiāng)看電影,熱鬧。眼睛一眨幾十年……屋里還天天有人講痞話,講得出口,金蓮也不怕丑,一樣的起勁。好像哪個鬧洞房,我倒起腦殼像在聽壁腳,有意思哩。女人夜里還要給我熬藥,抹身子,難得她日里高興。跟我,她沒享到福,她高興,我就高興,這一天一天,日子就好過哩。”

“病好了,這一天一天,日子就好過哩?!比隣斦f。

“酒還是辦,老哥哥要聽勸?!苯鹚謥砟笕隣?shù)氖?,放自個手里搓,“朵朵都記得她家三爺快過生哩,三天兩天打電話問,要回來吃席?!?/p>

“酒是不辦的?!比隣斨绷酥鄙仙怼?/p>

“沒有不辦的理。三爺是院子里頭塊招牌,做好事,大家都看到的。行了多年醫(yī),救了多少人?辦了多年廠,養(yǎng)了多少人?當(dāng)了多年族長,服了多少人?你再想想,有兒有女,八字好;身康體健,福氣好;德高望重,人緣好。沒有不辦的理。族里前年修祠堂,你捐了八十全套辦餐的桌椅,你不辦酒,不帶頭用,今后哪個敢用?我老頭子也在說,你不用,他滿九十都不用!聽你家六爺?shù)模悄汩L輩!”

“我沒有你講得這么好,自個曉得自個。我有辱祖宗,霸伢子也不爭氣……”

“霸伢子不聽話,到底年輕。在你屋里當(dāng)崽女,是不用操心錢米。打我的比方,那時期,褲都沒的穿,貪圖一夜富貴,討了婆娘還去偷牛,坐牢!我爺不嫌棄我,婆娘不嫌棄,老哥哥你又幫了我好多?年輕不怕,跌倒了爬得起。酒要辦。崽女都一樣,崽女齊心熱熱鬧鬧辦。朵朵也要回來給你祝壽,把她當(dāng)作你自個的女一樣!我講了,也不曉得活到哪時哪日,我就愛熱鬧,坐輪椅來喝酒。”

金水婆娘回來了。先在外屋給人家打麻將替一陣手,剛坐上連莊。一聽五爺說三爺在里面,趕緊進(jìn)里屋來,手里提著豬里脊。金水這兩天掛念要吃汆湯肉。

三爺囑咐金水婆娘,藥要文火,熬足三個時辰,太苦了就加點黃糖。

那幾服中藥里的干桃花用不上了,三爺心里說。年輕時糊涂,老來更糊涂,給金水開的方子,恐怕是一直搞錯了。

10

開春就一直好太陽。這天下午,三娘和金水婆娘一起在桐花河灘洗被褥,床單,棉衣,絮褲。

“春無三日晴??偱伦兲欤缇鸵戳?。”三娘說。

“早就要洗了,總怕變天?!苯鹚拍锝忧弧?/p>

“你每天那多事,洗衣機里打幾個轉(zhuǎn)就干凈了。不消手洗?!比镞^來給金水婆娘擰床單。

“也不曉得給金水還洗得幾年?盡心洗吧……河里水好?!苯鹚拍镉悬c神色黯然。

“莫講傻話,金蓮。水是真的好。你看,你看,那里有麻婆魚呢……這幾年河道改造,政府往這河里扔了不少錢?!?/p>

“現(xiàn)在講環(huán)保。那時三爺開造紙廠,車間的水放下去,墨墨黑。下游的人講三爺賺黑心錢。良心好的三爺賺黑心錢。”金水婆娘吃吃笑起來。

“你家三爺,就是個沒良心的?!比镆残ζ饋怼?/p>

“三爺這幾年也老了?!苯鹚拍镎f。

“還不老?”三娘說,“我們都老了。你倒不老?!?/p>

“沒比你小蠻多呢,老嫂嫂。不老也是麻婆魚。”

兩個半老女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這樣說著話,直到日斜。像是妯娌,像是姑嫂,像是兩姊妹。

其實那時,三爺就躺在桃林的草窠里,女人說些什么,全聽見了。聽到說老,就想想自己,想想金水,想想馬家壩上自己這代人。小時候沒修馬家壩,每天薅草放?;貋恚焯炻犚娹Z隆轟隆的水響,跟大隊書記的哨子一樣,嚇人;修了馬家壩,大家的日子差不多,有干的吃干的,有稀的喝稀的,他辦個廠,無非大家吃著干的還想碗汆湯肉;三娘性格好,共得患難富貴,只是她八九十年代為三爺做的襯衣領(lǐng)子,中山裝,幾十年穿不完,穿不完現(xiàn)在就都過時了;金水婆娘性子大大咧咧,沒哪個在她嘴上討過便宜,包括算個人物的三爺,還得就著她的興致脾氣。也賭過氣,藥包里放干桃花,本來是郎情妾意,算邀約,兩人桃花林里定好的。藥包打草繩是約日里,麻繩是約夜里,那次草繩麻繩一再相催,她都不理,害得三爺露水地里拉了幾天稀;人家藥包里放干桃花,無非遮人耳目,種桃道士早就登仙,人間事,一概不理;金水年輕時是個大炮筒,不管家置業(yè),臨老臨老要是不中風(fēng),眼看老兩口跟著獨女就上省城,過上了好日子。

馬家壩河面上波光粼粼。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微風(fēng)吹來,桃花搖墜。三爺難得舒舒服服躺在草窠里。這樣子,死了,埋了,風(fēng)干成茅根陳皮,三爺樂意。

三爺沒去多想,過幾天自個要過生。

【作者簡介】 范朝陽,1973年生,湖南邵東人。作品見于《北京文學(xué)》《詩刊》《湖南文學(xué)》 《創(chuàng)作與評論》《星星》《詩潮》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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