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天,妻子抱回一只一個月大的狗。
一進(jìn)門,它便朝我直奔過來,圍著我的褲腿不停地轉(zhuǎn)。它動作敏捷,你摸它的頭,它立馬給你嘴,你沒等縮回,指頭已經(jīng)被它的舌頭舔上了。你換上拖鞋往前走,它便橫在你的前面,你朝左拐,它擋住你,你又朝右,它迅速地再次擋上。你只能邁過它的頭頂,一只腿邁過去,另一只腿的褲腳便被立刻咬住。實(shí)在沒辦法,只好抱起它來,回到里屋。
它渾身毛色發(fā)白,我們給它起名小白。小白來我家,是妻子為了給兒子當(dāng)玩伴,特意從同事家抱回來的。開始只有一拃多長,非??蓯?,趁它還小,我和妻子開始慢慢地訓(xùn)練它,找了一個廢紙箱,撕去蓋子,放了些沙土,讓它在上面大小便。可是也太難了,經(jīng)常是隨地大小便,你眼看它站在那里,后腿蹬地,下蹲著屁股,等你明白過來,已經(jīng)拉出一段,妻子趕緊一邊叫喊一邊做出要打的樣子,小白被嚇著了,滿地亂跑,這兒丟一點(diǎn),那兒丟一堆,沒辦法,打掃吧。往往是趁我們不注意,它早已這兒一攤那兒一堆的留下不良痕跡,為此,妻子把它抱到廢紙箱前,手指著紙箱教育了它幾次,它似乎也聽懂了,還真的不在外邊隨地大小便了。下班回來,首先是檢查房間的角角落落,我們也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如果小白非常高興地迎接你,說明它守了規(guī)矩,如果臥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里,肯定是犯了錯。
尤其到了吃飯的時候,你不喂它,它就把兩只前腳趴在茶幾上不停地張望。你用筷子夾菜,它的眼就隨著你的筷子望向盤子,你夾起來送進(jìn)口中,它的眼一路尾隨你到口中。你用筷子夾一塊肉在它眼前晃一下,它的頭就隨著肉晃一圈。有時候,竟然忘了它,只顧自己吃著,猛一抬頭,它居然閃爍著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盯著你,見你看它,它就哼一聲,舌頭向外舔一下。便給它一塊肉放在地上的碗里,沒等你坐穩(wěn),它就吃完了,再一次爬上來,又是搖尾,又是哼哼,見你沒反應(yīng),竟然還汪汪幾聲,聲音里滿含委屈的樣子。
我坐在沙發(fā)上讀書,它便嗖地躥上來,表現(xiàn)出乖順的樣子,靜靜地臥在一旁,似乎要睡著了。我翻著書,它有時候睜開眼看我一下,又閉著。我卻想逗它玩,把它放在地上,讓它平躺著,先給它撓癢癢,它舒服地閉著眼,滿身享受的樣子。然后我用手扶住它的頭,開始轉(zhuǎn)圈,先慢慢地轉(zhuǎn),它很配合我,似乎很陶醉。我忽然開始加速,它像一個陀螺越轉(zhuǎn)越快,它好像忽然怕了,想停下來,可我手更加用力,它的轉(zhuǎn)速便再次加快,只看到它一片模糊的影子了。它便發(fā)瘋似的張開嘴咬我,并同時掙脫我的手。我感到快感,覺得自己是不是有虐待狂傾向,然后心滿意足地看著它跑遠(yuǎn)。
有時候我躺在床上午休,醒來后,一伸手,毛茸茸的,睜眼,它竟臥在我的頭邊。我頓時發(fā)怒,怎么不經(jīng)允許私自上床,我喊它,下去!它睜開雙眼驚奇地看著我,似起非起的樣子。我一把抓住它,扔到地上,它乖乖地跑了出去。但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我坐在桌前寫作,它躲在桌子下,前腿竟然抱著我的腳,后腿蹬地,弓著腰對我的腳是一陣沖擊。樣子猥瑣極了,我踢都踢不開,只好彎腰掐住它的脖子,把它從桌子下扔出去。我竟然哭笑不得,既然它是一只狗,就算了,只有我和狗知道此事。何況我還曾對它施虐,滿地旋轉(zhuǎn),也是讓我心情舒暢了。
轉(zhuǎn)眼到了九月,兒子上初中,要去我工作的學(xué)校住校,小白便無人照看。趁它還小,送人吧,要是把它獨(dú)自扔到街上,或其它地方,也是我不忍心的。同事的父親要,便開車?yán)屯赂赣H的院子里,小白下車,徘徊在大門外,怎么也不肯進(jìn)去。我和同事進(jìn)去,慢慢地它也跟著進(jìn)來,但院子里還有一只黑狗,略比小白大一些,很強(qiáng)壯。見小白進(jìn)來,它雖然拴著繩子,卻叫得特別兇,猛地沖向小白,小白嚇得不輕,竟躺在地上嗷嗷地叫個不停,仿佛被傷得很重,尿了一地。就是從那個時候,只要它一激動或受到驚嚇,就不由地尿出來,好像失去了控制能力。同事父親給它另外搭了一個窩,但想到那只黑狗,不知要怎樣欺負(fù)小白,很放心不下,但又想也許它們會成為好朋友的。趁小白不注意,我開車離開,小白竟然從大門跑出來,猛地狂追,但它追不上我,后視鏡里,我看到它失望而無助地停下來狂叫。
不覺過了一個多月,同事說,他的父親不要小白了,老是不自覺地撒尿,估計是腎有問題了,如果我能拉回去更好,不然就給別人了。我?guī)缀蹩焱羲耍阒缓瞄_車去接它回來,心想如果不是硬要把它送人,它也許不會落下這個毛病。開門的瞬間,我看到它在院子里臥著,我叫它,它并沒有表現(xiàn)出興奮的樣子,甚至我上前抱它,它都很木訥,似乎已不認(rèn)識我。它毛色雜亂,消瘦了很多,聽同事父親說它吃得很少,整天悶悶不樂。我感到非常的失落,一個月不見,它已不是原來的它,那種機(jī)靈的樣子盡失,對一切都表現(xiàn)麻木。
但我接它回來,仍不能收養(yǎng)它。送給了另一個同事的父母家,說很想養(yǎng)一只小狗。
過了一段時間,那個同事來到我辦公室,說你的那只狗不停地尿,尿的滿地都是,有時候喊它幾聲,就尿了出來,父母沒辦法,不想要了。
又過了好多天,我見到同事,忽然問起她狗的事,她說父母想把狗送別人,沒人要,就扔到大野地去了。
至此,小白再無音訊。
冬日的一天,我從公園跑步回來,路過一個墻角,看到一只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流浪狗,在垃圾中覓食,它毛色發(fā)白,凌亂不堪,不停地用前爪刨食,迫不及待但似乎并沒有吃到什么。它忽然停下來,抬頭望我,我有些不知所措,扭頭走開,但沒走幾步又回過頭,見它仍舊低頭急促地刨著那堆垃圾。這次是雙腳并用,力度更大,更加迫不及待,似乎吃不到一口,就會立馬倒下。
它堅定地刨下去。
忽然又停下來,抬頭看我,我遲疑了一下,條件反射地扭頭便走,然后我聽到身后塑料袋被刨得稀里嘩啦。即便是一只流浪狗,也有尊嚴(yán),即使在它一生最狼狽的時候。
我腦海里滿是小白的影子。
【作者簡介】左左,本名左鵬翔,山西大同人。有作品發(fā)表于《山西文學(xué)》《黃河》《陽光》等,著有詩集《永恒的流逝》,散文集《尋找另一條河流》,長篇小說《斷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