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名
多年來,魚排邊半夜里巨大的聲響一直縈繞在老石的耳邊。那聲音像木樁從高處掉落的砸水聲,像人高空墜落草地的悶響聲,像魚雷在水里的爆炸聲……
老石原先在海邊養(yǎng)魚。老石養(yǎng)魚的地方有一座跨海大橋經(jīng)過,老石就是在多年前的那個半夜里聽到那聲巨大聲響的。
老石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風(fēng)很大,半夜巡完魚排,老石進工棚里就著花生米喝了大半杯米酒,喝完正準備睡覺時,巨大的聲響就來了。
慌慌張張打著手電走出工棚,老石看到了頭頂上幾十米高的大橋邊停著一輛白色面包車,慘白的路燈下,一個剪著平頭的胖子靠著橋邊護欄,正朝橋下魚排張望。一看到魚排邊的手電光,平頭胖子立馬閃進車里,車隨即一溜煙開走了。
“搞什么鬼?”老石嘀咕了一聲,朝剛才炸響的地方走去。
魚排里,幾條魚被砸死了,浮在水面上。砸死魚的罪魁禍首半浮半沉在魚排水面,看不清是什么東西。
找來魚鉤,把手電含在嘴里,老石用力鉤水里的東西,像是一堆破衣服,卻是死沉死沉的。
“扔的什么東西呀?”老石一肚子不滿,又叫不出聲,只好繼續(xù)使勁鉤水里的東西。
“啊──”水里的東西浮出水面,老石驚叫著扔了魚鉤,手電筒掉進了水里。
漂在水面上的手電筒,一沉一浮一隱一現(xiàn),照見了魚排里的一具死尸!
警察來后老石不敢再看一眼死尸,警察也未能從驚魂未定的老石嘴里得到任何有用的線索──老石說他正準備睡覺,突然聽到一聲巨響,出門就發(fā)現(xiàn)了這具死尸。其他的,他什么也記不住,什么也沒看清。
老石卻牢牢地記住了那聲巨響。那聲巨響也改變了老石的生活。魚排里發(fā)現(xiàn)死尸,不吉利,老石沒多久就轉(zhuǎn)讓了養(yǎng)了多年的魚排。
警察后來又找過老石幾次。警察告訴老石這是一起殺人拋尸案,影響非常惡劣。
老石每回見警察,又喚起記憶里的那聲巨響,每回問話都驚魂未定,也都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線索。
幾次問話后,警察再也沒來找老石了。當然,拋尸案因為線索不足,慢慢地掛了起來。
案子雖是掛了起來,那巨大的聲響卻沒有因此消失,相反,那揮之不去的夜半巨響,常常讓老石半夜驚醒。半夜醒來的老石,又常常半宿半宿睡不著,一個人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坐到天亮,第二天留下一地的煙屁股──這幾乎成了老石生活的新常態(tài)。
“他爹,去看看醫(yī)生吧!”半夜里,看多了老石臉上煙火一明一暗一閃一爍的老伴兒勸老石。
“嗯,嗯。”老石每回應(yīng)后就沒了下文。
那天晚上,老石又夢到多年前的魚排。夢里的老石正給魚投食,一群魚浮上來搶吃,這時,一條大魚打了個挺,把其他魚趕走了,魚食自個兒全吃了……大魚邊吃邊長,很快長成了巨魚。巨魚又奇怪地長出了四肢,頭也變成了一個年輕人的臉。這人的臉乍一看,老石覺得面熟,又不記得在哪兒見過。正納悶著,巨魚變成了人。變成人的巨魚突然從魚排一躍而起,嘴巴牢牢咬住老石的鼻子。
老石嚇出一身汗,醒了。
第二天,老石告訴老伴兒,想去早年養(yǎng)魚的地方走走。
物是人非。十年了,魚排已換了三任主人,新人不認得眼前的舊主,更不知道魚排曾經(jīng)發(fā)生并困擾了老石十年的夜半巨響。
得知老石是魚排的舊主,魚排的主人很熱情,陪著老石在魚排四周轉(zhuǎn)轉(zhuǎn)、看看。
魚排如故,只是養(yǎng)的魚品種不一樣罷了。老石走到發(fā)生夜半巨響的魚排邊,熱情的太陽照著粼粼水波,一閃一閃,晃人眼?;沃沃鲜挚吹搅唆~排里的死尸。死尸一會兒晃成老石夢里見過的巨魚,巨魚又變成了人,人從水里一躍而起。
“啊──”老石驚叫了一聲。
伴著驚叫,老石“撲通”一聲掉進了魚排里。
“沒事吧?”魚排主人急忙把老石拉出水。
“沒事,沒事。”老石嘴里說著沒事,炎炎烈日下,卻冷得直顫抖。
從魚排回家,老石當晚不再做夢──他根本沒合上眼。老石眼里一直有個巨魚變成的人在閃,耳朵邊一直回響著十年前的那聲夜半巨響。
第二天,老石病了。
“他爹,托人把小卓找回來吧!”老伴兒看著病得不輕的老石說。
小卓是老石的獨生子,打小就被老婆寵著,長大了,變成了游手好閑的混混。十年來,和老石大吵過三次。第一次是十年前,夜半巨響發(fā)生后不久。那次吵完,小卓一走三年,直到后來在外面不知干了什么渾事,回家躲了一段時間,和老石吵了第二次后又走了。這一走,又是三年。實在記掛,老石在老伴兒的哀求下,到處托人找小卓。小卓沒找著,追債的卻給老石家門上噴了大紅字──“借債不還,殺你全家”。等不來小卓,追債人把老石家里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能砸的都砸壞了。就在老石兩口子凄惶不安的時候,小卓在一天晚上潛回來了。父子相見,又一次對懟。沒多久,小卓在家待不住又走了。這次走后,小卓再也沒回來過。
“找,找回來?!辈〈采系睦鲜舸舻赝咨奶旎ò?,足足有一刻鐘,然后眼含淚花地說。
“那我拿這張照片去托人找?”老伴兒手里拿著小卓十年前的一張全身照,對老石說。
照片上,剪著小平頭的胖大個子小卓,瞇縫著一對小眼睛,一臉壞笑。
老石眼里的淚花頓時變成了斷線的珠子。
“他爹,只有這張照片了?!笨粗鲜瘋?,老伴也忍不住掉淚。
“去吧,去找吧!”老石搖了搖頭,長長嘆了口氣。
老伴兒拿著相片出門托人尋找兒子小卓。老伴兒走后沒多久,老石和一個人通了電話后,脫下病號服,換上自家的衣服,走出了醫(yī)院。
正午的陽光很燦爛,陽光照得瀝青路面升騰起裊裊青煙,陽光也把路面照成了墨藍色的海面──以往只要眼里有海的畫面,老石一定會看到巨魚變成的人。這天中午,老石沒看到巨魚,也沒看到巨魚變成的人。
老石大步朝一個地方走去,那個地方,十年前老石去過很多次──公安局。接他電話的人,是十年前多次找老石了解情況的夏警官,現(xiàn)在的夏隊長,這會兒正在辦公室等老石。
從公安局回來,老石的病居然好了。老伴兒托人找不到的兒子小卓很快被警察找到了──他涉嫌十年前的一宗殺人拋尸案,被捕了。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