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舜江府有個著名的涵元閣,據(jù)說舊主是前清的一個大員。少爺是個書癡,收羅了不少海內(nèi)孤本。暮年,少爺膝下荒涼,曾不止一次對仆人謝玉良說:“不知涵元閣會落在誰手,倘也是個愛書的,我也放心了?!?/p>
“老爺,你放心,有我在一天,我就不會讓涵元閣丟失一本書。”
少爺曾跟著一個高人,學(xué)會了古書修復(fù),謝玉良是書童,自然也懂七八分。少爺過世后,涵元閣捐給了舜江大學(xué)的圖書館,他就成了古籍部的修書匠。他有一手當(dāng)年跟著少爺混的絕技——借尸還魂法,能把整個舊書紙更換,讓原來的墨跡附著在新的紙張上。這一技法,江湖罕見,眼見得謝玉良也漸漸老去,就讓他帶了一個徒弟──龍志安。
龍志安是個年輕人,學(xué)古典文獻(xiàn)的。修古書是一件精細(xì)活,須坐得冷板凳。拆線,清洗書頁,處理蟲眼和書病,替換冊頁,重新裝訂,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一天糊不了幾頁。尤其是借尸還魂的技法,那可是秘密,不輕易傳人。入了這個行,就得守著這個活。龍志安雖不敢怠慢,卻也沒多少熱情。
謝玉良閑了時,就給龍志安講當(dāng)年的事:“我是答應(yīng)了老爺?shù)?,他守一輩子,我也守一輩子?!敝x玉良像義仆一般,忠心耿耿,仿佛這藏書樓就是自己的舊主一般。
可惜,形勢逼人。日本人攻下了上海,舜江府也危在旦夕。舜江大學(xué)西遷,搬走了涵元閣的一半藏書──車馬顛簸,已不能再多帶了。
“師父,你跟我們一起走吧?!?/p>
“我老了,跟不了你們年輕人了。這半樓藏書,耗費(fèi)了我老爺?shù)囊皇佬难?,宋元孤本,盡在其中,你要好生看管,剩下的,我守著?!?/p>
“師父,你要好好的,等我們回來!”龍志安眼睛紅了。
龍志安一走,謝玉良有好一陣子失魂落魄。剩下的半樓藏書,雖不是珍本,卻也是燕子銜泥,好不容易收集來的。他記得很清楚,有一回,太陽下山,老爺還沒回來。他一路尋過去,在舜江橋下,只見老爺坐在石階上,守著一地的舊書,正不知所措。原來,書太重,老爺用手杖扛在肩上,誰知下橋時,一顛一顛,“咔嚓”一聲,手杖折了,書散落了一地。
日本人進(jìn)城的那一夜,謝玉良住在涵元閣。他提著一盞馬燈,前前后后仔細(xì)查看。他聽到了外面的兵荒馬亂,把燈芯旋得只剩一點(diǎn)點(diǎn),一燈如豆,卻又不絕如縷。他上樓下樓,坐立不安。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外面日本兵一隊(duì)隊(duì)經(jīng)過,感覺樓都在震動,那靴子仿佛就踏在古書上一般。
終于有一天,一個日本人進(jìn)入了涵元閣,身后跟著兩個侍衛(wèi),還有一個翻譯。翻譯官說,太君想上樓參觀參觀這江南著名的涵元閣。謝玉良說,涵元閣除了一堆破書,沒什么好看的。
“破書?我就是要看破書!”日本人說著半生不熟的漢語。
“把書柜都打開!”翻譯撂下一句話。謝玉良徘徊不前,侍衛(wèi)厲聲喝道:“打開!”謝玉良沒法,只得一一打開。“下去!”日本人把他趕走了。
謝玉良弓著背,在樓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遲鈍的耳朵變得特別靈敏,上面的些微聲響都牽動著他的心。他幾乎說得出每一個書柜里的書的來歷,其中最東邊一柜的最上層的一套書,少爺?shù)谝淮斡谩敖枋€魂”法把書病嚴(yán)重的冊頁替換掉了??粗f墨跡重新附著在新書頁上,少爺說有了這門絕技,古書可以不朽了。前幾日,謝玉良檢視書柜,發(fā)現(xiàn)這套書竟然沒有“西遷”,讓他肩頭一沉。
日本人走下樓來,捧著一函舊書,謝玉良眼睛直了,他伸出手去,想把那函書奪回來。侍衛(wèi)把他擋住了,他喊:“書不下樓──不能拿走??!”這一說,仿佛是提醒了日本人:“你的,知道,孤本在哪里?”謝玉良裝糊涂道:“我只是個管門的,什么孤本不孤本?”謝玉良意欲再上去攔回時,侍衛(wèi)一把把他推倒了。
第二天,涵元閣門口的牌子換成了“東亞文化聯(lián)誼處”,日本兵已經(jīng)站上了崗。
謝玉良再也不能進(jìn)入涵元閣。他撐著手杖,繞著涵元閣一圈圈地走。涵元閣雖不高,卻仿佛是九層高臺一般。他幾乎每天都要沿著涵元閣外邊的小路,繞著往里看,走近了看,站在高處看,透過花墻看,或者遠(yuǎn)遠(yuǎn)地看。他看見涵元閣旁的銀杏樹,一天一天變黃,葉子一天少似一天,終于變成孤零零的一株。他又看著它慢慢返青,長出新葉。他就這樣一圈一圈繞著涵元閣,日本兵換了一茬又一茬,有時詫異地看看他,有時又習(xí)以為常。他的背越來越駝,他的痰越來越多。他總是對著對面的膏藥旗不住地咳嗽,對著“東亞文化聯(lián)誼處”一次又一次吐痰,卻總是吐不干凈,如鯁在喉。
他終于病倒了,時好時壞。他夢見路上鼓樂喧天──龍志安回來了。
那一天,他發(fā)著低燒,真的看見了一個瘦削的男子,握住了他的手:“師父我回來了!”他愣愣地看了半天,兩行濁淚流了下來。半晌,他的精神好了些,就讓龍志安扶著,去看了四年多沒有進(jìn)去的涵元閣。他撫摸著樓梯,一步一步撐上去。涵元閣已打掃一新,只是珍本尚未歸位。他翻到一本很破的古書,對龍志安說:“你‘借尸還魂一下吧?!?/p>
走時,他回頭看了看那株銀杏樹,金黃的葉子三三兩兩地悠然飄下。
五更時分,謝玉良死了。他雙目緊閉,似乎沒什么痛苦。
龍志安哭著趕來,把那本剛剛替換好冊頁的古書放在他的胸口。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