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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陪郎

2020-06-29 07:54:55朱登麟
滇池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花燈

朱登麟

秋收過后,甕桶壩的田地閑下來。那些割掉穗子的水稻、掰去棒子的玉米,完成了使命,沒了奔頭,心頭空空的,被秋風(fēng)秋雨一撩撥,便亂了心智,一個個驚惶失措。即便一只麻雀掠過低空,也嚇得簌簌發(fā)抖。

夢秋端一盆玉米粒,在庭院里侍弄她的雞鴨鵝。一只鵝因為跑得慢,被雞搶了食,急得扭著脖子,嘎嘎叫。夢秋抬腿攆雞,雞往旁邊躲閃,碰倒了狗飯盆,惹毛了大黃狗,汪汪汪,呲牙咧嘴發(fā)警告。

院子里亂作一團(tuán)。夢秋顧得這個,顧不得那個,生了氣,雙手一揚(yáng),天女散花,灑一場珍珠雨,引誘得大黃狗也不自重,跟雞鴨鵝滿院子瞎撲騰。夢秋不耐煩管這些一點(diǎn)不矜持的畜生,把盆子倒扣在院墻上,抬眼看一眼山腳的壩子,感覺這土地如同女人的肚子。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肚子閑下來,里面頓時空空蕩蕩的,只剩下一張蒙在表面的皮囊。這皮囊不像身上的肉,倒像是用大頭針縫上去。莫非要等再次下了種,種子羞答答發(fā)芽,嫩芽鬧哄哄拱土,那層皮才會慢慢回到身子上來?

小老虎一般在土地上活蹦亂跳的男人,被莊稼折騰了一季,此刻也閑下來,疲了乏了,躺在床上睡大覺。先前拼命灌漿、拼命長個的那股活勁一泄,筋骨血脈就散了,隨這地里的莊稼一起萎頓,耷拉下軟不拉嘰的軀身,散佚了先前青枝綠葉的精氣神,呆頭呆腦,不知道根往哪兒戳、葉自哪兒生。夢秋回屋,拿拳頭捶他,拿牙齒咬他,拿指甲掐他,男人翻個身,送她個硬邦邦的脊梁,嘴里嘰里咕嚕發(fā)一陣夢噇,又睡死過去。

以往,收完秋,四里八鄉(xiāng),許多人家忙著立房、接親、生子、祝壽、了愿,請花燈班上門,熱熱鬧鬧唱大戲。夢秋和男人是麥子溪太平花燈的“文花魁”和“武狀元”,砍先鋒、開財門、出土地、說財神、合刀打棍,二十四個程式樣樣精通。男人諢號“巧嘴八哥”,一張嘴像蜂蜜罐子,見子打子,即興繞出許多俏皮伶俐的祝福話,贊得主人家心花怒放,一張張“大團(tuán)結(jié)”喜鵲般飛進(jìn)夢秋的錢包,塞得夢秋的銀行卡像甕桶河的水,不時漫上岸來。一個秋冬下來,一家人的種子、化肥、豬苗,男人的煙酒,夢秋的衣服化妝品開消,就不需要到地里去扒,到工地上去扛。男人靠一手絕活、一張巧嘴,將夢秋養(yǎng)成了一朵花,惹得別的女人都拿他們兩口子說事,罵自家男人。夢秋為了不影響收入,直到今年春上才要孩子,怕懷身大氣的,失了腰身,沒人請。

這兩年,情形發(fā)生了變化,有點(diǎn)力氣的男人女人都離開了村莊,村子像莊稼一樣荒蕪下來,沒了喜氣。吹嗩吶打鑼鼓的師傅,請神送鬼的法師,劁豬閹狗的匠人,都沒了生意。外出的人掙了錢,回家過春節(jié),大包小包盡是城里人喜歡的新鮮玩藝。酒足飯飽之后,都窩在麻將桌、撲克桌邊打發(fā)日子,再沒有人玩花燈、追花燈,連鎮(zhèn)上的花燈比賽也停了好幾年。村里人辦事,動不動就請洋樂隊、放露天電影,男人的一身舞藝找不到地兒展演,一張巧嘴找不到主子奉承,便更沒了精氣神。眼看著膝蓋頭上又長了張要吃要喝的嘴,整天“哇哇”的,可不準(zhǔn)他爹歇下來,就這樣泄了氣。

夢秋打電話給喜鵲,要喜鵲在南方的廠子里給她姐夫找個工做。即便不掙錢,也要讓男人保持男人的雄性,像院子里那棵貼梗海棠,戳在甕桶壩的土地上,即便不開花、不結(jié)果,也要四季常青,金槍不倒。

“貼梗海棠”跟她開玩笑:“古言說,小姨子的屁股有半邊是姐夫的哩,你就不怕、不怕我把喜鵲……”

“你敢?!眽羟锬缶o拳頭,在男人眼前晃蕩:“喜鵲是誰?咱夢秋的親妹。糙辣得很。哪個敢占半點(diǎn)便宜,她不擰斷你命根子?!?/p>

“我好怕怕……”男人將脖頸往后縮,裝著怕挨打的樣子。兩個人哈哈大笑。男人將夢秋扭倒在床沿,要做那擰斷命根子的事。

夢秋喘著粗氣罵男人:“青天白日的,你唱啥子五更調(diào)?”

“你不想唱哇?”

“不想?!?/p>

“真的不想?”

“假的呀?”

“那我收燈嘍?!?/p>

“敢——”

夫妻間的“黑話”,用的是月亮山太平花燈的術(shù)語?!拔甯{(diào)”是一種纏綿的唱腔;“收燈”說的是結(jié)束花燈表演。

折騰一陣子,命根子沒擰斷,男人卻變成一根腌茄子,釋了水分,仰面朝天,軟癱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跟夢秋瞎話。

“你這只小母鴿子,表面溫順,內(nèi)心狠著哩?!蹦腥苏f她一天在耳邊咕咕咕咕的,像只發(fā)情的小母鴿子。

“咋狠了?”

“娃才滿月,你就把他爹往外攆,讓我父子骨肉分離。你好忍心嘛?!?/p>

“人不出門身不貴。賴在窩里,不成了頭懶豬?”夢秋伸出兩個指頭,捏住男人肥耳垂,扯成一只豬耳。

“兩年了,哪天不得在你身上嘗一兩頓葷腥?吃得飽飽的人,突然要斷頓,咋個習(xí)慣嘛?”

“沒出息。”“想你了,咋個活?”“有手機(jī)。我天天晚上視頻給你看?!薄帮査姥劬︷I死卵喲。”“拿出你的金鋼鉆,找個墻縫鉆嘛?!薄安慌挛肄卟蛔?,在外面找人?”“敢?!薄安慌鲁抢锬切┎灰樀碾u婆來勾引?”“怕就不是你女人?!薄翱晌遗隆薄芭律??”“怕你想我?”“不想。”“怕你一個人寂寞?!薄坝须u、有豬、有鴨陪哩?!薄芭乱柏?、黃鼠狼上門?!薄坝泄肥刂ā!薄芭隆睕]有風(fēng),陽光懶懶照著窗欞。絮絮聲漸行漸遠(yuǎn)。一粗一細(xì)兩縷鼾聲,糾糾纏纏沿窗縫傳出來,傳染給門前的狗、院里的雞、圈中的豬、花池邊披垂的金絲菊,天地萬物昏昏沉沉,垂下腦袋,流著涎水,進(jìn)了夢鄉(xiāng)。

夢到精彩處,眼前浮現(xiàn)出古色古香的戲臺,鬧鬧嚷嚷的人群,耳邊響起咚咚嚓嚓的花燈鑼鼓——

正月間,一年一度的花燈大賽,擾亂了麥子溪鎮(zhèn)春節(jié)的節(jié)奏。

夢秋擠在一群堆金砌粉的演員中,伸著瘦瘦的脖子,像溪水中的小白鵝,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舞臺,兩點(diǎn)黑眼仁跳出瞳孔,像兩只攝像頭,對準(zhǔn)臺上的武角小生,不爭氣地伸伸縮縮。

舞臺上正在表演的,是甕桶壩太平花燈隊的武角“唐二”和文角“幺妹子”,相當(dāng)于京劇中的花旦和小生。那飾演唐二的小胖哥是上一屆武角魁首,身段輕盈,表情豐富,渾身每塊肌肉都會跳動,透出一股喜感。一對眼睛像溪水中的銀魚,躥上躥下,忽左忽右,滿場飛花;一雙腳像踩在水面,每點(diǎn)一下就激起一圈漣漪;一段腰身浮在浪尖,每次騰躍都像鯉魚翻身,弄得啪啪水響;一對折扇拖著流蘇,被他舞得蜂飛蝶舞,百鳥朝鳳般,將個幺妹子捧成了花仙子。

夢秋圓睜雙眼,怕漏掉每個細(xì)節(jié),眼前盡是那個人撲朔迷離的身影。一場表演下來,夢秋眼看直了、腮看熱了、心看癡了——要是能跟這樣的角兒搭配,跳一場,鬧一場,舞一場,該是多么愜意,該有多么過癮啊。

輪到麥子溪花燈隊上場,夢秋抖擻精神,做足了十二分功夫。唐二一聲“請腔”:好玩仙女跳出來 ——

夢秋邁起小碎步,甩起夢一般迷幻的水袖,腳不點(diǎn)地,像一只翩躚蝴蝶,圍場旋舞一圈,轉(zhuǎn)到臺子中心——立定。抬腕。眉毛隨最重的一聲鑼鼓點(diǎn)子往上一揚(yáng),亮出一雙丹鳳眼,不媚不俗,瓷光四射。全場被她的亮相鎮(zhèn)住,先是短暫的一陣靜默,接著響起一連串尖叫。

鑼鼓镲鐃打住,笙簫胡琴奏起,音樂由陽轉(zhuǎn)陰,由剛強(qiáng)變得纏綿。夢秋張開櫻桃小口,露出一口細(xì)白牙齒,金嗓一開,吐出一百只黃鶯、一百只百靈、一百只金絲雀,在劇場上空追逐嬉戲,裊裊翻飛,啾啾鳴囀:

一更一點(diǎn)月出來,山伯配合祝英臺。梁山伯,祝英臺,同到尼山攻書來。尼山攻書三年載,不知英臺是裙衩……

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做功十足。一雙繡花鞋像雨點(diǎn),忽而水花四濺,忽而淅淅瀝瀝。一塊大紅手絹像一百朵火焰,在指尖跳躍。靈活的腰身,亮麗的顏面,仿佛一百只彩蝶滿場飛舞,讓每個觀眾都感到她就在自己面前。一雙流盼傳情的眸子,閃電般頻頻發(fā)光,讓每個觀眾都感覺她正看著自己。整場演出,夢秋格外賣勁。這個有心計的女子,她要征服滿場觀眾,更要征服一個人。

夢秋唱的是《梁祝調(diào)》,自己卻不想做現(xiàn)代版的梁祝。祝英臺是女扮男裝,夢秋是貨真價實的女兒身——她可不想讓那個人以為自己也是男扮女裝。夢秋調(diào)動起渾身解數(shù),將幺妹子的活兒做細(xì)做足,一雙眼睛深情顧盼,不時撩一眼觀眾席中的那個人。

有一瞬,兩道熱辣辣的目光短兵相接,“哐”一聲撞得火花四濺。

男不唱戲,女不跳燈。唐二戲逗幺妹子表演,整段戲狎狔猥褻,尺度很大,因此幺妹子都是男扮女裝。未婚女孩兒跳幺妹子還是頭一遭,很多人都等著看笑話。不料看了夢秋的表演,卻沒人笑得出來。夢秋把這個角色演得如此高雅脫俗,震住了全場觀眾,大家才發(fā)覺花燈還可以演得如此干凈。

比賽結(jié)束,評委打分。麥子溪花燈第一次壓倒甕桶壩獲得金獎,夢秋當(dāng)仁不讓奪得花魁,渾身是戲的小胖哥毫無爭議衛(wèi)冕武角魁首。

頒獎從優(yōu)秀獎開始,一路往上,最后一項是最佳文角、最佳武角獎。夢秋和那個人身著戲裝,并排站在舞臺中央。嘖嘖嘖,好一對金童玉女。

那個人死皮涎臉伸過來一只肉乎乎的手,夢秋臉一紅,小手在那只手上輕輕捏了一下。那個人受寵若驚,臉上洋溢喜悅。夢秋感覺臉孔發(fā)燙,雙目含羞,好在臉上的紅粉理解她,將她的羞澀和驚喜遮蓋個嚴(yán)實。

“配一個!配一個!”臺下一片聲起哄。

主持人火上澆油,眼神充滿挑逗:“按照慣例,花燈大賽的壓軸戲,是最佳文角跟最佳武角配對表演。你們二位敢不敢來一段?”

“配一個!配一個 !” 觀眾席掌聲雷動。

那個人右腳右手往前一伸,做了個請的姿勢。夢秋懵了一下,旋即醒過神來。她沒想到,自己先前還做著夢,轉(zhuǎn)眼就要變成現(xiàn)實。夢秋不是祝英臺,一點(diǎn)沒扭捏,跟在那個人腳步后面,退回臺邊幕布后。兩人頭碰著頭,喁喁私語,商定跳一段花燈小調(diào)中表演難度最大的《五更陪郎》。

開場鑼鼓一響,唐二揚(yáng)鞭打馬,一陣風(fēng)從側(cè)幕旋出到臺心,一個亮相,開口來一段念白:

說要來,我就來,各位觀眾且開懷。正月十五花燈賽,各路燈友齊上臺。太平盛世跳花燈,花燈仙子請出來……

鑼鼓再起,夢秋換了一身火紅的緊身裙襖,雙手舞起紅手帕,像一團(tuán)烈火旋舞而出,來到臺心。兩個人蝴蝶穿花,情意綿綿,滿臺飛舞。一舉手一投足,無需示意,便是天作之合。夢秋感覺跟小胖哥仿佛共用一個頭腦、一顆心臟,每個動作都配合得天衣無縫。

叫好聲、口哨聲不絕如縷,將夢秋從夢中驚醒,喚回到眼前。

甕桶壩的秋雨,近看透明,遠(yuǎn)觀朦朧,像極了小媳婦的心思,分明在眼前,你伸手一捉,又隨風(fēng)走遠(yuǎn),送你些琢磨不定的秋寒——就像喜鵲那個說來就來的電話。電話沒來前,夢秋日也盼,夜也盼,怕南方的天太高,林子太大,自家男人還是只沒出過籠的雛鳥,找不到棲息的枝丫。電話一到,卻一下子慌了手腳。這個沒經(jīng)過大事的女人,起先還以為自己翅膀夠硬,扛得起任何事情,這會兒卻顯得六神無主,總想找個誰來怪罪。先怪天,這鬼打頭的秋收,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你不會放到年關(guān)去收呀?收完就過年,男人就不用出去了。后怪喜鵲,平時安排你點(diǎn)事,總是拖拖沓沓,說早上來,晌午都不到。這回倒是快,說找工作你就找到工作了。你不會拖個三月倆月的,讓我心里準(zhǔn)備充分一點(diǎn)呀?怪來怪去,只怪自己作賤,守著好好的男人,不好好過日子,硬把男人像個風(fēng)箏一樣,“日——”放到南方陌生潮熱的空氣中去。的確只是一團(tuán)空

氣呀,南方在夢秋的意念中,連個清楚的模樣也沒有。

埋怨歸埋怨,夢秋不能讓男人看出自己心軟,繼而得寸進(jìn)尺,賴著不走。她得以一種毅然決然的姿勢,向男人表明態(tài)度。她覺得表明態(tài)度的最好方式,是抓緊給男人收拾行囊,催他起程。行李裝進(jìn)旅行袋,就等于家里沒了男人的位子,男人才會徹底斷了念想。

衣柜掏空了,鞋柜掏空了。所有存放男人生活用品的箱箱柜柜,都翻了個底朝天。衣褲、鞋襪、皮帶、錢包、毛巾、剃須刀、充電器、香煙盒……散放一床,像開了個花花綠綠的雜貨鋪。

夢秋站在雜貨鋪前,守著一堆驚惶失措的物件發(fā)呆,十根手指像地洞中的田鼠,面對一堆食物,縮頭縮腦,不知道從哪下口。一低頭,見那只傻里傻氣的帆布背包愣在床邊,呆呆的張著大嘴,等她往里喂東西哩。夢秋莫名其妙來了氣,伸腳一踢:滾一邊去!你要把我男人全部吞下去呀。

夢秋不想讓手閑著,拿起一件短袖 T恤,在胸前比劃一番,平鋪在床上,折疊好,拿起來貼在胸口,撫平,感覺布料溫溫的,好像男人的胸脯貼著自己的胸脯,熱乎乎,毛茸茸,刺激著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經(jīng)。甕桶壩已是秋風(fēng)秋雨,女人們已將夏天穿的短衣短褲、涼鞋涼襪收起來,放進(jìn)衣櫥。可南方熱哩,看天氣預(yù)報,氣溫還沒下過三十度,廠子里的機(jī)器整日整夜轟隆隆轉(zhuǎn),一陣陣吐熱氣。男人是獨(dú)苗,從小不缺油水,婚后又得自己滋養(yǎng),活像一棵肥肥嫩嫩的黃豆芽。將這棵沒筋沒骨的豆芽菜扔到南方去,不熱得腦殼長包才怪哩。夢秋手里漫不經(jīng)心疊著衣物,心思卻化作一只恍恍惚惚的紅蜻蜓,飛到了南方的低空,渾身熱烘烘的,呼吸也跟著緊起來,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高大空曠的廠房,一堆肆無忌憚轟轟轉(zhuǎn)動的機(jī)器,咿里哇啦,催促著自己的男人,一會兒這個喊熱,一會兒那個喊痛,一會兒這邊喊餓,一會兒那邊叫渴,就像醫(yī)院的急診室,每個病人都在叫喚,喊醫(yī)生快過去。男人額頭上大汗淋漓,濕衣服緊貼脊背,東一頭,西一頭,腳不點(diǎn)地,忙得上氣不接下氣。夢秋感覺一把柴火星子塞進(jìn)了嗓子眼里,這里那里都在冒火冒煙。

秋衣秋褲碼一堆,冬衣冬褲碼一堆。整個下午,夢秋都在跟這些衣物鬧別扭。裝進(jìn)去的拿出來,拿出來的又裝進(jìn)去,拿不定主意該帶哪件,不該帶哪件,仿佛每件都重要,少了哪件,放行袋就空空的,心也跟著空空的。折騰來折騰去,心頭煩躁起來,便拿這些衣物出氣,將疊好的打散,打散的疊好,扔了一床。夢秋好討厭這些衣物,想跟著去,你就大大方方舉個手,開口說說要去的理由,別讓我作難。夢秋又好羨慕這些衣物,它們既不知冷暖,也不知厚薄,卻可以成天跟男人呆在一起。自己要能變成一件衣服多好啊——可以貼在男人身上,男人到哪里就跟到哪里,隨他走南闖北,陪他經(jīng)風(fēng)歷雨。

都怨你,都怨你。夢秋嘴里嘀嘀咕咕,搞不清是跟這些衣物生氣,還是跟自己生氣。悔不該硬著心腸攆男人到麥子溪去跟父母道別。要是男人在身邊,自己就不會神神叨叨的,收幾件衣服也猶豫不決。你這只逞強(qiáng)的小母鴿子喲,你以為生了兒子,身子骨就長硬了,可以放單飛了。哪曉得天上才起一點(diǎn)陰云,連雨的影子還沒看見,就嚇慌了手腳。今后家里有個大事小情,哪個給你拿主意?男人一走,你跟個小寡婦似的,有個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找上門來,哪個伸臂膀給你遮一遮、擋一擋?

埋怨了自己,又埋怨男人。你個狠心的,叫你走你就走呀?不想想你走了,留下我一個小媳婦怎么辦?重活兒誰來干?受壞人欺負(fù)怎么辦?平時給你安排個事兒,你犟來犟去的,這回倒是爽快,說走你就走,水里火里不回頭哇。說不想你就不想你呀?說放心你就放心你呀?把你的小母鴿子丟在家中,不怕風(fēng)雨打折了她的翅膀呀?不怕飛來只“拐鴿”,把她“拐”進(jìn)別人的鴿籠呀?你個狠心的,這個時候,怕是心早已飛到南方去了,飛到小姨子身邊去了。胡思亂想中,先前還勉強(qiáng)笑盈盈的一雙丹鳳眼,此刻已噙滿了眼淚。淚水被腦子里竄來竄去的委屈一煮,就沸了,在眼窩子里轉(zhuǎn),咕嘟咕嘟冒泡,滾豆子般順著眼瞼翻滾而出,在白皙的臉頰上流成幾排感嘆號。一串串熾熱的感嘆號,嘀噠嘀噠滴落到衣物上,將好些心思、好些心情,浸進(jìn)惜別的絲絲縷縷,打濕男人遠(yuǎn)行的旅程。

眼淚是女人用情感釀造的美酒,可以迷醉男人,也可以麻醉自己。女人一流淚,身子里的煩惱和憂傷就跟著稀里嘩啦流出去了。夢秋擦一把淚,將沾滿淚水的手掌在男人的衣物上擦干,仿佛就把自己的掛念擦進(jìn)了男人的行囊,心情隨之舒緩下來,笑罵一聲:賤胚子,小姨子按你吩咐給男人找工作,男人聽你的話出門打工,你卻涎著張綠毛臉,在這里作精作怪,好意思?自己沒主意,卻把責(zé)任推給這些衣物,嚇得人家忍氣吞聲,不言不語的。

晴帶雨傘,飽帶干糧。出門在外,哪有家里愜意。臨時要用個什么,到哪里去找?能裝的都裝進(jìn)去吧,男人要用,有個地方尋去。況且男人都走了,這些衣物留在家里發(fā)霉,閑得發(fā)慌,它們不得怪罪你呀?衣物們帶著男人的氣味,放在家里,時間長了,那味會越來越濃,嗅進(jìn)去嗆鼻,看見了傷心,還不如讓它們通通的走,去給男人作伴。眼不見,心不煩。

稀里糊涂鬧騰了半天,終于將東西收齊。夢秋面對半架空衣柜,感覺整個家被掏空了一大半。特別是那張空蕩蕩的婚床,男人在的時候,被一家三口的體溫裝得滿滿的,全是幸福。男人一走,自己跟兒子縮在一角,空了一大半,就等于一大半的幸福沒了著落。人家說沒男人,一個家就缺了一角,豈止一角,夢秋覺得四梁八柱都塌了。平時洋洋自得,被男人捧上了天,以為自己真的是天。男人這一要走,才發(fā)覺原來男人才是天啊。天走了,這地還熬得住嗎?

夢秋把沉甸甸的帆布包抱在胸前,腦子里放電影般,一件件過那些物件,檢查有沒有落下什么。衣服、褲子、鞋襪、充電器、剃須刀……全都在包里安安穩(wěn)穩(wěn)睡大覺哩。夢秋心里卻總是踏實不起來,好像差了一件最重要的,必須讓男人珍藏在身邊、牽掛在心里、一秒鐘也不準(zhǔn)他忘記的東西。是什么呢?自己的一截斷發(fā)?家鄉(xiāng)的一抔濕土?電影里那些古老古代送別的鏡頭,一一浮現(xiàn)眼前。夢秋想起一樣,搖一搖頭:那是過去的情節(jié),老套,落俗,沒創(chuàng)意。她得來個猛的、個性化的、有爆炸點(diǎn)的。

夢秋想起一個物件,“噗哧”一笑,一張臉羞得像月亮山頂剛露臉的朝陽,紅赤赤、熱騰騰的,一臉稚氣。夢秋從褲袋里掏出一串鑰匙,打開娘家陪嫁來的小皮箱,拿出一套嶄新的粉色內(nèi)衣。夢秋將內(nèi)衣貼在發(fā)燙的臉頰,讓自己的體溫竄出來,滲進(jìn)每根絲線。焐了一會,覺得還不夠猛,又拿出一套穿過的,帶著她體味的。她要讓男人看到這件內(nèi)衣,就想起自己的身子。想起自己的身子,就渾身發(fā)熱。

夢秋雙手顫顫的,把這件東西用塑料袋包裝起來,塞進(jìn)帆布袋,放在男人伸手可觸的地方。想了想,又掏出來:小賤人哩,啥時候?qū)W得這樣浪喲,死不要臉。

內(nèi)衣放回小皮箱,上了鎖,心頭又浮躁起來。一雙空手在胸前絞來絞去,一雙繡花布鞋在屋子里踅來踅去,踅不出個主意,就狠狠跺幾下地板,仿佛這樣一跺,就會有答案從地板里蹦出來。

夢秋不甘心,再次打開皮箱,想找一件于他們兩人都刻骨銘心的物件。夢秋要用這個物件代替自己陪在男人身邊,要讓這物件長出嘴、長出手、長出牙齒,不時親他、撓他、咬他。

這樣想著,便有些心急火燎,直接將箱子打開,向床上傾倒。內(nèi)衣內(nèi)褲、首飾盒、化妝品、結(jié)婚證、存折……嘩啦嘩啦爭相跑出來,在床上打滾,搖晃身子,閃眨媚眼,舉起小手,期盼女主人挑選。夢秋拿起這個,不合適,扔掉;拿起那個,不稱心,扔掉??傆X得還有一個東西沒跑出來,氣得在箱底猛拍一巴掌。一個東西“噗”地掉落床頭,神氣活現(xiàn)的,翻開雪白的身子,拿一行行細(xì)密的黑字,撩她。那是一本月亮山太平花燈小調(diào)的手抄本,是她跟男人一人一段,一字一句抄上去的。那些字句,像一條條折疊的小蚯蚓,在她眼前動起來、晃起來、活起來,化為

一串串音符,牽牽連連伸向空中,成為她拴住男人手腳的一根風(fēng)箏線。夢秋心頭狂喜:你個陰心仔,這會才滾出來,原來躲在箱底,藏得太深。誰將這東西藏這么深的,她卻不管不問。

夢秋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把它拿起來,攤在手上,一頁頁打開,像打開了一道門,眼眶里熱騰騰的,響起輕快激越的鑼鼓點(diǎn)子,騰躍起翩翩起舞的幢幢人影。

一對不安分的小兔子鉆進(jìn)心房,在夢秋緊繃的胸衣里蹦來蹦去,奮力要竄出來。觸景生情,一段花燈調(diào),一字一腔板,順其自然的從心靈深處的溝壑中流淌出來:

一唱我的郎噻,奴的個小冤家。正月十五年才過噻,你匆匆忙忙要離家。奴不圖你錢萬貫來米萬擔(dān);奴不求你做高官噻騎白馬……

鑼鼓鐃鈸自心頭響起,笙簫管弦從空中飄來。

夢秋輕啟朱唇,嚶嚶吟唱。一雙繡鞋在地板上蜻蜓點(diǎn)水,翩翩起舞;一條紅絲巾纏繞著玉光水滑的胳臂,隨十根手指在空中旋轉(zhuǎn);一個嬌俏的身子,融進(jìn)陣陣紅粉香風(fēng),恰如彩蝶穿花,金鳳求凰。

二唱我的郎噻,奴的個小冤家。家有嬌妻你不疼噻,你要去遠(yuǎn)方采野花。奴只求你平安去來平安回,奴只盼你早回程噻早回家……

三唱我的郎噻,奴的個小冤家。安生日子你不過噻……

“哪個不過安生日子嘛?這不都是你逼的?”

一雙大手從兩腋下伸過來,攬住了夢秋的細(xì)腰,得寸進(jìn)尺,往胸脯上滑,在那兩團(tuán)柔柔的棉花上輕輕揉捏。一張熱呼呼喘息的嘴貼上后頸,吹亂了耳邊的頭發(fā),也吹亂了一顆比頭發(fā)還零亂的心。

夢秋手腳軟了下來,再沒力氣繼續(xù)舞蹈。身子柔柔地靠在一副結(jié)實的胸脯上,仿佛靠著一堵崖壁,先前空落落無所依托的脊背,終于被一副熱烘烘的胸膛抵實、填滿。夢秋用后腦勺往崖壁上頂,頂出一片空間,將頭使勁往后仰,在男人眼前展露出一張翹起的紅嘴唇。

男人墊起腳尖,俯下腦袋,嘴唇沿額頭、眼睛、鼻梁一路下滑,四片嘴唇重合在一起吸氣,仿佛要把五臟六腑吸出來。

窗外細(xì)雨如絲,垂成一道簾子,擋住了遠(yuǎn)處的山巒,近處的花樹,擋住了院子里雞、豬、鴨、狗好奇打探的眼睛。

“睡了——”“不睡?!薄懊魈炱鹪缵s路哩——喂不飽的癩皮

狗!”“明天就餓飯了哩?!薄叭ギ?dāng)叫花子,上千家門乞討?!薄盎烨蛘f哩,人家只愛吃你這口?!薄靶∫套幽强诟鄹懔?。”“屎殼螂頂芭蕉葉——你硬拿綠帽子

往腦殼上戴呀?”“你是鴨子死了嘴殼殼硬,心都飛到

南方了哩。”“說的風(fēng)吹過,做的才是鐵實貨。”男人翻過身,全身蓄滿了勁,又往夢

秋身上爬。折騰了一會,敗下陣來。放了血的年豬一般,躺在一旁,大口出氣,一會兒就聽到鼾聲如雷,不時還扯一道火閃,轟隆一聲,把屋頂掀到天上去。

夢秋先前躺在男人懷里,上下眼皮直打架,任男人千般折騰也撐不住。此刻男人沉沉睡去,她反倒一點(diǎn)睡意沒有,腦子清澈得就像甕桶河里的水,看得清水草纏著卵石舞蹈,聽得清魚蝦伴著流水唱歌。淅淅瀝瀝的雨聲,長長短短的鼾聲,夾雜著兒子金桂香氣般細(xì)切的呼吸。夢秋捏一捏左邊熟睡的男人,摸一摸右邊睡熟的兒子,突然醒悟到這兩個男人已是自己生命的全部??上н@全部中的一大半,明天一早就要踏著熹微的晨光離她而去。要是可以,她好想像拉窗簾一樣,將月亮山的峰巒拉長、拉高,拉來擋住整個甕桶壩,讓凌晨的太陽光永遠(yuǎn)停留在山背后,不要爬過峰頂,照進(jìn)窗戶,牽一道影子般牽走自己的男人。

男人的睡眠,永遠(yuǎn)是手腳打開、無憂無慮的。夢秋睡不著,又不忍心叫醒他,腦子里琢磨,再為他做點(diǎn)什么。

做點(diǎn)什么呢?夢秋輕手輕腳翻身起床,披上睡衣,趿上拖鞋,來到廚房里,拉亮電燈,三個指頭一擰龍頭,塑料管里的清水仿佛得了號令,爭先恐后往外涌,咕嘟咕嘟,轉(zhuǎn)眼間,將灶上的山水鍋灌了個半飽。

夢秋關(guān)上水龍頭,拿出打火機(jī),伸進(jìn)灶膛,對準(zhǔn)引火絨,啪——火苗起哄似的竄起來,伸出幾十只發(fā)紅發(fā)燙的舌頭,閃閃爍爍舔舐鍋底。鍋里的水開始發(fā)癢癢,騷動不安,貼鍋底冒起一層亮晶晶的水泡。夢秋一下子想起男人的初吻。在麥子溪的月地里,男人慌里慌張,笨手笨腳,一張嘴顯得不夠用,額頭滲出的熱汗就像這鍋底的水珠,啪啪啪爆破。

夢秋搬過灶臺上的蒸籠,將昨晚備好的香腸、臘肉、小米鲊、鹽菜肉、酥肉、夾沙肉、白面饅頭,一屜一屜蒸進(jìn)鍋里。她要讓男人飽飽地吃一頓家鄉(xiāng)的美食,讓他永遠(yuǎn)忘不掉家鄉(xiāng)的味道、老婆的味道。

不想燈光一亮,木柵欄里的一籠雞以為誤了報曉,慌亂起來。

“哥哥喔——哥哥喔——”幾只討厭的公雞扯開喉嚨唱起來,仿佛在哂笑她。死不要臉的母雞們也不消停,撲撲撲拍打翅膀,為自家的男人鼓掌。

夢秋趕緊關(guān)燈、關(guān)門,怕吵醒勞累了大半個夜晚的男人。

夢秋逃也似的回到黑漆漆的臥室,躺倒在男人身邊,身子挨著男人滾燙的胳膊,使勁閉上眼睛,卻仍然睡意全無。她怕男人醒來,又盼男人醒來。捱了半個時辰,不見男人有一點(diǎn)響動,感覺有些欣慰,又有些失望。夢秋輕手輕腳起床,打開衣柜,取出跳幺妹子的行頭,輕手輕腳穿好裙襖,套上繡花鞋,戴好鳳冠,伸出兩根手指,舞起花帕。舞著舞著,腿腳和腰身發(fā)癢癢,不聽她安排,自己扭動起來。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口一點(diǎn)微光,不時將她的剪影投射到地上、床上、墻壁上。不多一會兒,嘴巴也不聽她安排,一開一合,流淌出嚶嚶的吟唱:

一更陪郎喝杯酒。二人吃得手挽手。郎吃三杯昏昏醉,妹吃三杯口對口。

這是夢秋跟男人花燈大賽上的壓軸戲,也是月亮山花燈的保留節(jié)目。兩年多來,夢秋不知道在心里溫習(xí)過幾百遍。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要逼男人陪她唱這段小調(diào),不然就不給男人吃她那一口。久而久之,這出戲成了她跟男人上床的戲前戲。男人刮她的鼻子,說她就像戲里祝英臺,像戲詞里唱的那樣“癡呆”,兩年多了還一直活在那出戲中。

二更陪郎喝杯酒,郎心貼著妹心口。郎心好比天上月,妹心跟著明月走。

男人天亮要走,昨晚上連做了幾場好戲。男人幾次要唱花燈調(diào)給她聽,夢秋不忍心,伸手捂住男人的嘴。其實她內(nèi)心是想聽男人唱花燈的,男人唱的燈調(diào)子,她從沒聽夠過,一輩子也聽不夠。她跟男人約法三章:到了南方,每天晚上必須跟她視頻,跟她唱一段《五更陪郎》調(diào),否則不讓他睡覺——她就是要一輩子活在那出戲中。

你個狠心的鐵梗海棠喲,這會兒你的“硬”氣哪兒去了?夢秋在心里自言自語:你傻呀?你難道不喜歡人家一直活在一出戲里嗎?你難道要人家走進(jìn)另一出戲里呀?

夢秋使勁眨眼睛,兩片嫩荷葉般薄薄的眼皮,再也包不住洶涌而出的淚珠,先前輕柔清脆的唱腔哽在喉嚨里,就像錄音機(jī)卡了帶,斷斷續(xù)續(xù),哽哽咽咽:

三更——陪郎——喝杯酒,郎身常在——江湖——走。郎在——江湖——不思家,妹在寒窯——長——相守。

神情恍恍惚惚,腳步恍恍惚惚,光影恍恍惚惚。只有指尖上的兩朵火越燃越旺,燒灼著夢秋嬌巧的軀身。她的胳膊、腰身、腿腳和眼神,仿佛躲避火苗灼疼似的,閃展騰挪,在夜色中呼呼生風(fēng)。

四更——陪郎——喝杯酒,

郎在江——湖——慎交友……

一雙手從身后繞過來,摟住夢秋的腰身。一個同樣哽咽的聲音穿過頭上的發(fā)絲,跟夢秋合成一股弦:

念想——家中——妻兒在,

望鄉(xiāng)臺上——常——回眸。

夢秋仰起頭,身子撞進(jìn)一個熱乎乎的胸脯。男人手上用勁,將夢秋的細(xì)腰輕輕托起,扭過來。兩人四目相對,一對黑眼珠在暗黑中閃爍,仿佛兩面魔法鏡,要將彼此吸進(jìn)去,讓對方找不到路出來。男人吧一口氣,屈起腿,右腳上前,形成弓步,一雙手在夢秋腰上輕輕一托。夢秋腳尖輕點(diǎn)男人膝蓋,飛身一躍,跳上男人赤裸的胸膛,兩腿一卷繞過男人身子,一雙繡鞋在男人厚實的背梁骨上扣緊,腰身像一張柔韌的弓,慢慢往后仰,雙臂舒展,指尖上的紅手帕,風(fēng)火輪般旋轉(zhuǎn)。男人聳動雙肩,手掌舞成迎風(fēng)的折扇。小兩口表演起花燈舞蹈中的絕活“黃龍纏腰”,兩雙扇動的翅膀在夜色中追逐嬉戲,纏綿悱惻,仿佛要飛上天去。

五更陪郎(妹)喝杯酒,

天光發(fā)白郎(我)要走,

千杯萬杯喝不醉,

跟郎(妹)天長又地久……

“唔哇——唔哇——”兩個人正舞到極致,兒子不知何時睡醒過來,在床上放聲大哭。

夢秋一扭身子,掙脫男人的纏繞,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一雙胖嘟嘟的小手,在朦朧晨光中著急地亂抓亂舞,急切地想抓住什么?;腥缫挥X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空蕩蕩的,沒了伸手可觸的熱乎乎的奶頭,沒了一直環(huán)繞身邊的暖融融的安穩(wěn)。

責(zé)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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