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老街往東十幾里,有一個靠山臨海的村子,從山上看這個村子,像是被海神啃出的一個豁口,遂名小口。自古這里的人不知饑寒,女人和小孩常往山上走,那兒有野果野菜野雞野兔,還有各色菌子。男人嘛,則喜歡往海里游,且不說那魚蝦,單是海帶海菜海蒿蛤蜊,就夠一家人糊口的。
因而大饑之年,常有人逃荒到這里,找條活路。哪想小口人對內抱團兒,對外卻很排斥。沒個兩三年的,想跟這里的人搭句話,人家都不拿正眼瞅你一下。
就像方平的爺爺,當年帶著一家十幾口人,從車前村逃荒到這里,初來乍到,向這里的人問條山路、借個漁網都難!加之不習慣海邊的潮熱,半年不到,方平的弟弟和奶奶就一前一后去世了。
這一天,方平的爺爺讓兒媳婦把家里最后半碗棒子面下到鍋里,轉臉把大伙招呼到一塊兒,嘆道:“本來,咱是出來逃荒的。哪想,越逃人越少了。我尋思過了,吃完這頓,咱腳底下就只剩下兩條路了,一個回車前村,要飯,等死,死在家里。再一個……”說到這里,爺爺欲言又止。
方平那年才七歲,眼睛斜了斜他爹,爹看老爺子眼里全是淚花,一愣怔,便把嘴里叼著的狗尾巴草拽下來,等著老爺子說下去。
“再一個,今兒個,我們一家老小,改姓向,明兒個就去老向家磕頭,讓向家老祖點個頭,求個輩分,將來沾向家的光,不被人欺負。我打聽過了,向家老祖明兒大壽,趁他高興,興許能答應?!?/p>
說完,爺爺臉一別,抬起臟手抹了抹眼睛。
向家是小口的大戶,這個方平早就知道。以往,好些回,方平陪他娘在海邊拾蛤蜊、撈海菜,遠遠地瞅見幾個向家的孩子朝他罵罵咧咧、指指點點時,方平他娘就拉著他往家跑,像是躲瘟神。每年春夏,小口祭祀海神,都是向家人動手。向家人識字,會用筆。
給向家老祖磕頭那天,一早,方平娘打了水,一家人圍著個破缸把自己洗了洗。方平很仔細地把每個腳丫子都沖了一遍,然后灌了一瓢涼水,就跟爺爺出門了。
到了向家門口,一個人老遠地迎了過來。方平后來才知道,這個人是爺爺找來的中間人。那人和爺爺悶頭嘀咕了幾句,爺爺遞了個紅布包給他,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放了什么。然后方平一家人就在外面等。早晨的太陽剛一露臉就很毒,天很熱,頭頂一點云渣都沒有,風像是從灶臺里吹出來的。磨盤大的樹蔭底下,擠了他們一家人的腦袋。方平個子小,他聽到一家人肚子都在咕咕叫,像是掉進了蛙塘里。方平的肚子也在叫,肚子一叫他就不住地嚼口水咽,這是方平奶奶生前教他的,說這樣能騙自己的肚子。
正當方平嚼干了口水時,那個中間人出來招了招手,爺爺讓大伙整了整自己的破衣服,把頭一晚說的話又叮囑了一遍,自己走在前面,頭一低,腰一躬,進去了。
進門后,爺爺喊呼了幾聲壽詞,方平聽不周全,只聽開頭吆喝了句“向家子孫”什么的,方平趕緊往地上趴。方平爺爺頭一晚告訴他,磕頭時,一定要磕出響來,于是方平就隨著爺爺的口號,把腦袋咚咚地往地上撞,撞得鼻子一陣酸痛,撞得眼前一片金星。
向家老祖長什么樣,方平沒敢看,方平聽到有人招呼他們:“到院兒里吃點東西吧?!狈狡铰牭匠詵|西,心里一喜,正要起身,方平爹一把拽住了他。方平不敢動,又聽爺爺將原話喊了一遍,于是再磕。方平冷不丁瞥見他爹的額頭上磕出血來。方平心一橫,瞇著眼又把自己腦袋往地上撞。
不一會兒,有一雙大手把方平拉了起來。方平抬眼,眼前全是重影,半天才看清,是一個胖乎乎的老頭,手很大。這時,方平就聽他爹在旁邊叫:“快叫老祖?!?/p>
方平立刻木木地喊了聲:“老祖!”又要跪。老祖拉住了他。老祖力氣很大,抓得方平胳膊生疼。老祖給方平擦了擦額頭上的血,問他:“知道‘向字怎么寫嗎?”
方平看著爹娘,一時不敢說話,生怕說錯,半晌,支吾道:“我不識字?!?/p>
老祖笑笑,招手叫來一個孩子:“你去教教他這個字怎么寫?!?/p>
……
那天,回到家,一家人圍在院子里,又笑又跳,像是撿了什么寶貝,惹得四面八方的狗狂吠不止。倒是爺爺,一直倚坐在門口,舒著眉眼,不時地揉著眼睛,說不出是笑,還是哭。
方家的男丁后來都取了新名字,唯有方平,爺爺只是在他原來的名字前加了一個“向”字。平日里,在家的時候,爺爺都是喊他“方平”,只有出了門,才叫他“向方平”。
向方平長大后,來到了老街,憑著精明勤快,做了老街首富海爺府上的伙計。多年來,方平一直讓人家稱呼他“方平”或“方平弟”“方平哥”“方平叔”,直到后來做了掌柜的,人家叫他“向掌柜的”,方平只是笑笑,說:“還是叫方平吧,聽起來親切?!?/p>
老街上,好些人都知道方平,還誤認為他姓方呢。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