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前文我們說到:賀鑄17歲時,娶了宗女(也就是有著皇家血統(tǒng)的女子)趙氏,并不久就通過右選(宋朝吏部每隔幾年都會進行一次四選———尚書左右選和侍郎左右選,其中,侍郎右選,是負責低級武官的銓敘選授的),獲得了右班殿值這樣一個官職,官雖小(武官中級別最低的官),但不管怎么說,也算是入仕了。
可能有人會想,賀鑄這么容易就入仕了?是不是沾了他老婆是宗女的光?還真不是。非但不是,甚至還有可能就因為他娶的是一個宗女,而吃了一個暗虧。
首先,雖然賀家當時已非常落魄了,但賀鑄也是太祖的發(fā)妻賀皇后的族孫,本就有資格不用通過科舉考試,而獲得選授的官職。當然,你也可以不接受,就要自己去考。那有人是不是又會想了,放著好好的保送不要,非自己去考,難道他傻嗎?這得看是對誰,對那些不學無術(shù)的官二、三、四代來說,就不傻,因為他們考也考不上。而對像賀鑄這種7歲就已能詩,博聞強記,于書無所不讀的人來說,自然就不傻了。因為在科舉時代,官場上絕大部分官員,都是先經(jīng)過了“雪窗螢火二十年”的苦讀,憑科舉考試進入仕途的。他們一般是不大看得起那些靠祖蔭入仕的官員的。
其次,是這位趙姑娘的娘家,應該也僅是跟皇家有一點親戚關(guān)系而已,并不是什么地位顯赫的皇親國戚,不然,他家的女婿,又怎么可能只被授了一個從九品的小官?
第三,在君權(quán)至上的封建時代,像是一直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那就是皇族子弟,一般都不會進入科場,因為考官實在是不好給他們判卷,給分高了,別人會懷疑你為了討好皇家,故意放低了要求;給分低了,又像是故意在打皇家的臉。趙氏即為宗女,賀鑄娶了她,也就算是半個皇家的人了,也就不好意思再進科場了。
但就賀鑄這門親事來說,我們再怎么分析,也終是隔了一層,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還是他自己。
盡管史書上對趙氏除“宗女”二字之外,再無任何記述,但我們從賀鑄留下的許多描寫他們夫妻生活的作品中,還是可以看出趙氏是一個溫柔賢惠、勤儉持家的好妻子,賀鑄對她的感情也是很深的。
比如,賀鑄在回味他們新婚的甜蜜時,就曾作過這樣一首《減字浣溪沙》:
三扇屏山匝象床,背燈偷解素羅裳。粉肌和汗自生香。
易失舊歡勞蝶夢,難禁新恨費鸞腸。今宵風月兩相忘。
和這樣一首《蝶戀花》:
小院朱扉開一扇。內(nèi)樣新妝,鏡里分明見。眉暈半深唇注淺。朵云冠子偏宜面。
被掩芙蓉熏麝煎。簾影沈沈,只有雙飛燕。心事向人猶面力靦。強來窗下尋針線。
但是,再轟轟烈烈的愛情,終將歸結(jié)于現(xiàn)實生活的柴米油鹽、針織縫補和生兒育女上。
賀鑄一生,由于其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哪怕是權(quán)傾一時的顯要,做事稍有偏差,他都會當面給予痛批,根本不會給人家留一點情面),是以很多權(quán)貴對他都是又恨又怕。
據(jù)《宋史》:賀鑄在任太原監(jiān)時,有個同事,是一位豪門公子,為人驕矜、傲慢。鑄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一次,這位公子貪污了一些公物,被鑄發(fā)現(xiàn)了,他十分驚恐地求鑄不要去告發(fā)他。鑄說:“你不讓我揭發(fā)你也行,但你得認罰?!蹦莻€公子無奈,只得按照他的要求,脫掉上衣,跪了下來,任由他在自己的背上抽了好幾板子……
而賀鑄又長得是那樣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是以,當這件事發(fā)生后,很多達官貴人在經(jīng)過他的身邊時,都不敢抬頭,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瞥他一眼。大家說,像賀鑄這種人,又怎么能在官場上吃得開呢?
是故,賀鑄當了幾十年的官,不僅始終沉淪下僚(所任除右班殿值外,無非也就是些像監(jiān)軍器庫門、監(jiān)趙州臨城酒稅、都磁州作院、監(jiān)徐州寶豐錢官、巡檢和州管界、承事郎、監(jiān)北岳廟、宣議郎、通判泗州、宣德郎、通判太平州等冷職),且?guī)缀跛谌魏我粋€地方,都干不長久。因為官微俸少,尤其是他混到最后,又因為尚氣使酒,得罪了上官,而被上官直接打發(fā)到了亳州明道宮,從此就只能按月領(lǐng)取一份也就剛夠他一人糊口的宮祠俸了。由此我們不難想見,他在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沒有條件把家眷帶在身邊的。是以,就算是他對趙氏的感情再深,也不得不忍受長期分居兩地、聚少離多的生活。
賀鑄還作過一首《小重山》,非常深情地描述了他們夫妻在一次又將分別的前夜的歡娛和感傷,以及分別后的思念:
花院深疑無路通。碧紗窗影下,玉芙蓉。當時偏恨五更鐘。分攜處,斜月小簾櫳。
楚楚冷沉蹤。一雙金縷枕,半床空。畫橋臨水鳳城東。樓前柳,憔悴幾秋風。
用的全是寫實的手法,那雙金縷枕,可能還是趙氏親手所繡,佳人不在,長夜寂寞,除了思念,還是思念。
另外,他還寫了一首名叫《問內(nèi)》的詩,記錄了趙氏冒著酷暑為他趕制冬衣的情景:
庚伏壓蒸暑,細君弄咸縷。烏綈百結(jié)裘,茹繭加彌補。
勞問汝何為,經(jīng)營特先期。婦工乃我職,一日安敢墮。
嘗聞古俚語,君子毋見嗤。癭女將有行,始求然艾醫(yī)。
須衣待僵凍,何異斯人癡。蕉葛此時好,冰霜非所宜。
大觀三年(公元1109),57歲的賀鑄,在熬過了漫長的根本看不到一點光明的小官生涯之后,終于被批準致仕了。此后,他就在蘇州住了下來,終日以校書(據(jù)說他家有藏書一萬多卷)和整理舊作(輯有《慶湖遺老集》20卷)為事。
但是他的不幸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同樣是熬過了漫長的艱苦歲月的趙氏,在和他在蘇州團聚后不久,就生了一場大病,一命嗚呼了。趙氏的亡故,對于賀鑄來說,當然是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傷心欲絕的他,在處理完妻子的喪事后,就寫下了一首可謂是千古絕唱的《鷓鴣天》(也名《半死桐》《思越人》):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日希。舊棲新垅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后人有將他的這首詞評為宋詞中寫得最好的兩首悼亡詞之一,另是一首是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更有論者以為他的這首詞比蘇軾的那首詞還要好上一點。
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賀鑄在貧病交加中,死在了常州的一個僧舍,享年74歲。史載:鑄晚年,家境甚貧,經(jīng)常需要靠借貸維持生計,后來,因為他還不上人家的錢了,就把房子抵給了人家,這也是他為什么會死于一個僧舍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