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 要:委托人介入權制度能有效彌補大陸法系代理制度中的顯名原則在應對復雜交易實踐時的不足。但我國現行法律在制度構造上囿于顯名原則而過于保守,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該制度在保護本人利益、簡化糾紛解決程序上的積極作用。因此,應合理借鑒域外法經驗,適當擴寬委托人介入權的行使要件,明確委托人行使介入權將在代理權范圍內發(fā)生法律效果直接歸屬的效力,從合同條款和個人因素兩個方面確立委托人介入權的阻卻事由,以此破解委托人介入權制度在司法適用中的困局。
關? 鍵? 詞:委托人介入權;間接代理;顯名原則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規(guī)定:“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與第三人訂立合同時,第三人不知道受托人與委托人之間的代理關系的,受托人因第三人的原因對委托人不履行義務,受托人應當向委托人披露第三人,委托人因此可以行使受托人對第三人的權利,但第三人與受托人訂立合同時如果知道該委托人就不會訂立合同的除外?!贝艘?guī)定雖然突破了以意思自治為基礎的代理的顯名原則,但在具體適用中卻能夠有效彌補《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以下簡稱《民法總則》)嚴格顯名主義的制度設計在應對復雜交易實踐時的不足。然而在司法實踐中,該條款不甚明確的行使要件、過于保守的法律后果和缺乏適用性的阻卻事由嚴重制約了委托人介入權的功能發(fā)揮,理論界對此爭議頗多。2019年12月23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以下簡稱《民法典(草案)》)在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五次會議上首次亮相,其中“合同編”第926條第1款繼續(xù)沿用了《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中的表述①。面對理論之爭議、立法之沉默,有必要對該問題展開進一步的探討。
一、委托人介入權的制度困局
從我國目前有關代理的立法來看,《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民法典(草案)》第926條第1款)的委托人介入權與《民法總則》的顯名原則相沖突。當然,原則常有例外,委托人介入權的立法設計符合交易實踐之需要,能夠為顯名原則提供必要補充,但由于規(guī)則構造缺陷使得委托人介入權的實際功能發(fā)生了異化,這也給司法實踐帶來了諸多困擾。
(一)賦予委托人介入權的原因
對于《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規(guī)定的當受托人采用不公開本人身份的方式進行代理時,委托人介入權是否必要,可以從不公開本人身份的代理方式在交易實踐中的普遍使用以及嚴守顯名原則給此類糾紛解決造成的不利局面兩個方面予以論證。
⒈不公開本人身份的代理方式在現代交易市場中的普遍使用。一方面,面對復雜的商事交易,實現代理權行使方式的靈活性能最大程度地把握商機,達到營利目的?,F代交易市場中的代理人多為具有獨立商主體身份的代理商,委托人往往基于其專業(yè)知識、特殊技能、資本信用的信賴委托其代理相關事務。采用間接代理中不披露本人的方式進行代理,既有利于保護代理商的合法權益,避免委托人基于成本效益的考量在代理商為其建立廣泛客戶群之后終止代理關系,[1]也有利于保護委托人的商業(yè)秘密,防止委托人為保持競爭優(yōu)勢而與第三人直接接觸泄露產品或服務的成本。另一方面,隨著現代社會經濟生活方式的進步及多元化發(fā)展,無論是民事交易抑或商事交易,除了少數涉及人身性質的合同外,交易主體都更加關注交易結果而非交易對象,最為典型的形式表現為電子商務快速發(fā)展下的海外代購,[2]不公開本人身份的代理方式能最大程度上促進物的流通和交易的迅捷。
⒉嚴守顯名原則不利于糾紛的有效化解。依據傳統(tǒng)大陸法系的代理理論,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為委托人利益同第三人締結合同,第三人對委托人與受托人之間的代理關系不知悉,不構成代理。[3]由于不是代理,受托人所為的法律行為的效果不能直接歸屬于委托人,故應認為當事人之間存在兩個獨立的合同,即委托人與受托人之間的合同、受托人與第三人之間的合同。但理論上的推演并不能滿足司法實踐中的需要,這直接導致了司法實踐中糾紛解決的復雜化。當受托人以自己名義對外締結合同時,一旦出現諸如受托人由于第三人的違約行為而無法對委托人履行義務的情況,從合同相對性角度出發(fā)與第三人締約的合同相對方是受托人,故委托人只能向受托人主張履行義務,但由于受托人不履行義務的原因并不在于自身,其還需向第三人主張履行義務,當第三人履行義務后,再將所得利益轉移給委托人。可見,嚴守顯名原則在解決糾紛時不僅耗時耗力,而且受托人并非合同利益的實際擁有者和對價的實際支付者,明顯缺乏妥善解決糾紛的動力,難以保障委托人的合法權益。
(二)委托人介入權的功能定位
美國著名法律家霍姆斯在《普通法》一書中開宗明義地指出:“法律的生命不是邏輯,而是經驗”。[4]在我國,《民法總則》在代理規(guī)則的設計上采取嚴格顯名原則,而《合同法》中所確認的間接代理制度并未嚴格遵守顯名原則,而是立足于交易實踐的特殊性逐步放寬了對顯名的要求。從《合同法》關于間接代理的規(guī)范來看,除第403條第1款委托人介入權是對顯名原則的突破外,第402條對顯名原則進行了擴大解釋,第403條第2款甚至允許被代理人對顯名要件進行事后補足(見下表)。
突破代理顯名原則的要求讓委托人在特定條件下以單方意思表示即可介入合同,其根源就在于傳統(tǒng)大陸法系理論對于交易實踐的供給不足。在特定情形下,賦予委托人介入權由其直接對第三人主張權利,該第三人所應當履行的仍然是其所承諾的事項,僅僅是履行的相對方不同而已,并未增加相對方的成本。[5]因此,在特殊情形下突破“顯名主義”賦予委托人介入權,既能有效扭轉嚴守顯名原則給委托人帶來的被動局面,亦能防止代理人采取不公開本人身份的方式進行代理時糾紛解決的迂回曲折。民法規(guī)范主要是裁判規(guī)范,裁判規(guī)范的屬性要求民法典提供的規(guī)范在法律適用的意義上不僅要講究“有用”,還要追求“好用”。[6]可見,在我國,賦予委托人介入權是立足于交易實踐進行的法政策選擇的結果,其在保護當事人權益、簡化糾紛解決程序上發(fā)揮著重要功能。
(三)委托人介入權的功能異化
依據《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的規(guī)定,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與第三人訂立合同,第三人即使不知道委托人與受托人之間的代理關系,在特定條件滿足的情形下,委托人享有直接介入受托人與第三人之間合同的權利。受托人是以自己的名義從事代理行為的,第三人并未認識到受托人與委托人之間的代理關系且根本不知道委托人的存在,其是基于意欲與受托人締約而訂立合同,缺乏與委托人締約的意思合意,若委托人介入合同即屬強行與第三人建立聯系,明顯違反了第三人在訂立合同時對締約方的自由選擇權。顯名原則的立法根據在于意思自治原則的貫徹,僅在本人有直接承受代理行為效果的意思為相對人明知的情況下才能構成本人與相對人之間的“合意”,[7]而委托人介入權完全可以基于其單方意思表示就進入合同關系,并不考慮第三人意愿,已構成顯名原則的例外。因此,《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實應成為《民法總則》代理制度的例外與補充。然而,《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有關委托人介入權行使的規(guī)定囿于顯名原則顯得過于保守,以致出現了功能異化的現象。具言之,在委托人介入權的行使要件上,《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規(guī)定委托人行使介入權的前提是受托人因第三人原因對委托人不履行義務以及受托人向委托人披露第三人,并未提及委托人究竟為何可以行使介入權、受托人因自身原因導致不能履行義務時委托人是否享有介入權、受托人不履行披露義務時委托人是否可以強制其披露等問題,而這些問題直接影響到司法實踐的穩(wěn)定性和安定性。在法律效果上,《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規(guī)定委托人行使介入權的法律后果是“委托人因此可以行使受托人對第三人的權利”,將介入權行使的效力范圍限制在受托人對第三人權利的取得上。據此推之,受托人與第三人之間的合同義務仍應由受托人承擔,這不僅不利于第三人權益的保護,也難以實現訴訟效益。在阻卻事由上,《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以但書的形式明確規(guī)定阻卻委托人行使介入權的事由為“第三人與受托人訂立合同時如果知道該委托人就不會訂立合同的除外”。按此表述,第三人只要表示不愿與委托人訂立合同就能構成對委托人介入權的阻卻,這就與制度設計的初衷大相徑庭。
二、破解一:委托人介入權行使要件的重新建構
從合同相對性角度出發(fā),委托人并非合同的當事人,不能享有合同中的權利,其對于合同的介入只能基于法律的特殊規(guī)定。[8]因此,筆者認為,在受托人采用不公開本人身份的方式進行代理時,委托人介入權的行使要件應從委托關系的客觀存在、委托人有介入的事由以及受托人向委托人披露第三人三個方面進行解釋和重構。
(一)委托關系的客觀存在
在受托人采用不公開本人身份的方式進行代理時,委托人之所以能突破合同相對性原則對受托人與第三人之間的合同行使介入權,即在于委托人與受托人之間存在委托關系。據此,委托人對于受托人與第三人之間的合同具有實質性的關聯關系,這也是委托人行使介入權的前提。
⒈強調委托關系客觀存在的理論依據。合同相對性原則承襲自羅馬法“無論何人均不得替他人約定”之傳統(tǒng),合同所設定的權利義務只能對訂約雙方產生約束力,因此只有債權人能向債務人請求履行給付義務或附隨義務,其他第三人在契約上既不享有權利,亦不負擔義務。[9]合同相對性原則尊重當事人雙方的意思表示,不允許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介入從而破壞當事人之間形成的穩(wěn)定合同關系。但在《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所提及的間接代理三方關系中,委托人并非與合同無利害關系的第三人,允許非顯名的委托人介入受托人與第三人的合同關系是基于委托人與受托人之間存在委托關系,受托人即使以自己的名義與第三人產生締約行為,也是基于委托人利益的考量,保持了受托人與委托人意志的一致性。由此可見,委托人與第三人之間存在實質上的聯系。此外,作為受托人與第三人之間合同權利義務的實際享有和承受者,合同的對價也由委托人提供,非顯名的受托人所提供的合同對價也是其與第三人之間取得實質聯系的依據。[10]若一概否認委托人介入權,就有可能因忽視了委托人與受托人之間的實質聯系而損害司法公正。正是基于以上因素,法律才允許在特殊情形下委托人行使介入權對自身利益進行救濟。
⒉委托關系客觀存在的認定標準。在認定合同雙方是否存在委托關系時,不僅應立足于是否有書面的委托合同,還應從當事人對委托合同的具體履行情況進行判斷。一方面,為避免當事人的事后投機行為,委托關系應以書面委托合同為限,僅存在口頭表述而不能提供書面委托合同的,不能認定雙方當事人存在委托關系。如在“上海優(yōu)利興國際貨運代理有限公司與廈門耀中亞太貿易有限公司租船合同糾紛上訴案”中,原告援引《合同法》第403條以委托人身份提起訴訟,要求被告承擔與第三人簽訂的租船合同中約定的船舶滯期費用。法院認為,盡管該所謂的受托人向法院主張其受托人身份,但是由于缺少書面委托或其他委托材料,不足以認定雙方存在委托關系。[11]另一方面,應從書面委托合同的實際履行情況判斷是否構成委托關系。如在“山西煤炭運銷集團長治長子有限公司訴廣州市工業(yè)經濟發(fā)展有限公司等買賣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15)民申字第2258號]中,法院認為,雖然本案中所謂的委托人與受托人簽訂了《合作協議書》,但是從合同的具體履行上看并未形成委托關系,而應將兩者之間的關系認定為買賣關系。
(二)存在委托人介入的事由
委托人對受托人與第三人之間合同的介入,還應以存在介入事由為限?!逗贤ā返?03條第1款所確立的三方關系中,若所涉及的兩個合同都順利履行,自然無委托人介入之必要。反之,委托人介入權作為對委托人的特別救濟,只有當委托人未實現合同目的或權益受損時才有介入的必要。在具體介入事由的確定上,哪些情形能夠成為委托人介入的條件,亦是價值衡量的結果。就委托人而言,作為特殊救濟手段,委托人介入權應在其利益受損時方能行使,這是委托人行使介入權的正當性依據;就受托人而言,為有效保護與受托人締約的第三人的權益,委托人介入受托人與第三人之間的合同應以不使第三人利益受損為限,這是委托人介入權行使的合理性依據。只有同時滿足正當性與合理性,委托人才能行使介入權。依據我國《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規(guī)定,僅在受托人因第三人原因對委托人不履行義務時,委托人才能介入受托人與第三人之間的合同關系。但問題在于,若受托人未將其與第三人合同項下的利益轉移給委托人就陷入破產境地,依據我國現行法律,這本應屬于委托人的利益卻被劃歸為受托人的破產財產,委托人只能以普通債權人身份進行債權申報,由于受托人此時已資不抵債,委托人獲得完全清償的幾率微乎其微。而且,受托人的其他債權人獲得的清償額將大于以受托人實際破產財產進行分配可獲得的金額,這顯然有違公平原則。就立法目的而言,受托人因第三人原因對委托人不履行義務時賦予委托人介入權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委托人的權益,那么,在受托人因自身原因違約的情形下賦予委托人對合同的介入權,同樣能在不使第三人利益減損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保護委托人的權益。因此,筆者認為,應參考《國際貨物銷售代理公約》①和《歐洲合同法原則》②中的相關規(guī)定,將我國《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中的委托人介入事由擴大到受托人因自身原因對委托人違約。
(三)受托人向委托人披露第三人
按照《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對間接代理的規(guī)定,因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實施代理行為,委托人可能并不知曉與受托人交易的第三人的確切身份,故委托人行使介入權還應以受托人履行披露義務為條件。由此引申出的一個問題是,受托人不履行此義務的法律后果是什么,也即當受托人不愿向委托人披露第三人時,委托人是否能夠強制其披露。理論界對此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受托人不愿意披露第三人時,受托人應承擔不利后果,但委托人不能強制要求受托人披露;[12]另一種觀點認為,受托人應當向委托人履行披露義務,相應地,委托人享有要求其披露的權利。[13]在筆者看來,后一種觀點更具合理性。
三、破解二:委托人介入權法律效力的再定位
就發(fā)生法律效果直接歸屬的范圍而言,委托人介入權將受托人的代理行為的法律效果直接歸屬于委托人,不應僅限于取得對第三人的權利,還應擴大至受托人在代理權限內的所有法律行為。
(一)委托人介入權發(fā)生法律效力直接歸屬的理論爭議
理論界對于《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將委托人行使介入權的法律效力表述為“委托人因此可以行使受托人對第三人的權利”存在爭議,分歧就在于委托人行使介入權能否發(fā)生法律效力的直接歸屬。有學者立足于委托人介入權的特殊性,認為《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的規(guī)定并非大陸法系代理制度所能涵蓋,委托人介入權的法律效力是受托人代理行為的法律后果直接歸屬于被代理人,并主張參考聯合國銷售公約、歐洲合同法以及英美代理法對我國《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予以完善。[14-18]也有學者從大陸法系代理理論出發(fā),認為我國代理立法繼受于大陸法系,《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不應脫離大陸法系傳統(tǒng)間接代理的解釋框架,應當從解釋論角度對委托人介入權的法律效果進行限制,委托人介入權作為一種形成權,產生債權讓與的(給委托人)法律效果。循此,委托人介入權的法律效果并非是取代受托人成為合同當事人,作為讓與人的受托人仍是基礎關系的當事人,委托人行使的是受托人的權利,接受相對人對受托人的抗辯。[19-21]還有學者立足于大陸法系理論,認為依據《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委托人可以通過行使介入權,第三人可以通過行使選擇權,從而使委托人和第三人之間直接產生法律關系。但其同時也認為,這一直接的效果歸屬對大陸法系代理的顯名主義產生了重大沖擊,建議在隨后的民法典編纂過程中予以刪除。[22]
(二)委托人介入權發(fā)生法律效力直接歸屬的根由
立法賦予委托人介入權并非邏輯推演的結果,而是面對受托人采不公開本人身份的方式進行代理時的復雜法律關系,理性借鑒英美法系不公開本人身份代理所設計出的糾紛解決方式。由于我國代理制度總體而言承繼自大陸法系,當受托人以不公開本人身份的方式行使代理權時不能像英美代理法理論那樣一概承認受托人得以自己名義為第三人創(chuàng)設合同,故應在大陸法系代理理論框架下進行變革??尚械淖龇ㄊ侵徽J可委托人行使介入權時代理行為的法律效果直接歸屬于委托人,在此之前合同的當事人仍為受托人與第三人,仍然形成兩個不同的法律關系,委托人只能向受托人提出請求。此種制度設計能夠在大陸法系的總體框架下充分發(fā)揮委托人介入權在糾紛解決過程中防止訴訟迂回曲折的作用。不可否認,間接代理中的委托人介入權并非傳統(tǒng)大陸法系代理制度所能涵蓋,委托人行使介入權的法律效力是受托人的法律行為后果直接歸屬于委托人,委托人據此取代受托人成為合同的當事人。司法實踐中,不少法院也認為委托人行使介入權后將取代受托人成為其與第三人的合同當事人,享有權利并承擔義務①。
(三)法律效力直接歸屬的范圍限制
受托人的行為對于委托人發(fā)生有利或不利效力的前提,不僅要求受托人以委托人名義進行法律行為,還要求受托人擁有代理權。委托人介入權作為顯名原則的例外,雖不要求受托人以委托人名義進行法律行為,但行使介入權的效力范圍應限定在受托人的代理權限之內。具言之,顯名代理中,受托人可能基于自身利益考量而實施無權代理行為。受托人以不公開本人的方式進行代理時,由于第三人不知道代理關系的存在,受托人無權代理的幾率將大大提升。當受托人超越代理權限時,由于受托人不向第三人披露委托人,第三人根本不知道受托人與委托人之間的代理關系,不可能基于代理權表象信賴受托人具有代理權,并無表見代理規(guī)則適用之可能。因此,委托人行使介入權后,發(fā)生直接歸屬的法律關系應該是受托人在代理權范圍內的法律行為。同時,第三人在委托人行使介入權時取得的向委托人主張其對受托人的抗辯也同樣受到限制。而受托人超越代理權限的行為仍在受托人與第三人之間發(fā)生法律效力,受托人在此種情形下仍有合同的部分權利義務。循此,第三人的抗辯權如針對受托人超越代理權限的內容,則此抗辯不對委托人發(fā)生效力。
四、破解三:阻卻委托人介入之事由的類型化
除具備積極的行使要件外,為保護第三人利益,委托人在以下兩種情形下不能行使介入權,即委托人介入權與合同中存在著的明示或者默示的條款相抵觸、合同中存在委托人不能介入的個人因素。
(一)委托人介入權與合同條款相抵觸
⒈默示排除條款在不公開本人身份代理中的認定。從英美代理法實踐看,合同條款對委托人介入權的限制主要表現為當身份不公開的委托人行使介入權與受托人是合同的唯一締約方的條款相違背時,才對介入權予以否定:一是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明確排除身份不公開的被代理人的介入;二是合同中存在默示的對身份不公開的被代理人的介入權進行排除的條款,如何認定委托人行使介入權與合同中的默示條款相抵觸則需要通過合同解釋的方式進行探明。從判例來看,在委托人與第三人訂立的合同中,如將受托人描述為所有權人,即可認定該合同以默示的方式排除了委托人的介入;如合同中的條款對受托人的身份描述為類似承租人的表述,則對委托人介入權予以支持。前者的典型案例為Humber v.Hunter②。在該案中,受托人在與第三人進行交易時將自己描述為貨船的所有人,法院據此認為委托人不能介入合同,因為在本案中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締約,而且自稱為貨船所有人。除此之外,如受托人在與第三人締約時自稱為業(yè)主,法院也否認委托人能夠行使介入權①。后者的典型案例為Drughom.Ltd v.Rederiaktiebolaget Transatlantic②。在此案中,船主與受托人簽訂了一個租船契約,合同條款中將受托人的身份記載為承租人,船主并不知曉委托人的存在。隨后,委托人主張他有權根據租船契約起訴船主。法院支持了委托人的訴求。除此之外,如受托人在與第三人締約時自稱為承租人③、土地出租人④或者企業(yè)雇員⑤,法院也認為在符合條件時委托人享有介入權。由于對具體詞語含義的把握在不同情況下可能出現差異,因此通過對受托人描述自己身份的用語來判斷是否存在默示的對委托人介入權排除的條款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
⒉默示排除條款在我國的適用。委托人是否以自己的名義與第三人締結合同是劃分我國直接代理和間接代理的主要標準。依據我國《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之規(guī)定,委托人行使介入權的前提是“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與第三人訂立合同”,從文義解釋上看,“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并未排除受托人以所有權人的身份與第三人締約,因此通過對受托人在訂立合同時所表明的身份認定合同中存在能夠證明受托人為合同的唯一締約方的默示條款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并無適用之空間。如企業(yè)員工在進行職務代理行為時如果以自己而非企業(yè)雇員的名義與第三人訂立合同,只要能夠證明其為企業(yè)員工且行為在代理權限內,法院就會作出委托人在條件滿足時可以對合同行使介入權的判決⑥??梢?,合同存在默示的證明受托人為合同唯一締約人的條款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只能通過對契約的整體解釋來予以認定。相較于默示排除介入權在英美法系不公開本人身份代理中適用的不確定性,不通過受托人描述自己身份的用語來對委托人介入權進行排除,而是綜合具體的交易環(huán)境、商業(yè)背景來對委托人是否存在介入權進行判斷更能體現委托人介入權在司法適用中的穩(wěn)定性與公平性。
(二)合同中存在委托人不能介入的個人因素
當受托人采取不公開本人身份的方式進行代理時,委托人介入權的行使還要受到個人因素的限制,如果能證明受托人或委托人個人能夠對第三人的締約意愿產生重大影響,委托人不能行使介入權。
⒈個人因素的具體類型。從英美代理法實踐來看,能夠構成阻卻委托人行使介入權的個人因素包括受托人因素和委托人因素兩種。受托人因素表現為第三人基于對受托人個人的信賴而與其締約,此時的合同從性質上看帶有一定的人身性質。此種合同中的利益是不可讓渡的,合同的履行必須由受托人親自完成,因為當事人的變更將導致合同目的不能實現。典型的例子如第三人雇傭畫家為自己畫像,而畫家實際是在為不公開本人身份的委托人締約,基于第三人締結交易是出于對畫家個人技能的信賴,該合同具有較強的人身性質,因此委托人不能行使介入權,合同的當事人仍為締約的雙方當事人。委托人因素則表現為第三人明確表示不愿與未公開身份的被代理人締約。當第三人明確表示不會與不公開身份的委托人締約,且委托人或受托人對第三人不愿與其締約是明知的,此時法院也有可能否認委托人的介入權。如在Said v Butt①一案中,原告作為演出評論家曾經兩次被劇院老板明確拒售,遂委托代理人代為購買該劇院的首場演出票。隨后原告在演出當晚又被拒絕進入首映現場,他就此提起訴訟,法院判決其敗訴。在本案中,原告敗訴的原因就在于其明知劇院老板不愿與其締約且劇院老板享有選擇交易對象的權利。但也有法院持相反觀點,即使是在第三人明確表示不愿意與委托人締約,委托人也對此知曉,當合同項下的標的具有可轉讓性時,法院仍然會支持委托人介入權。在其看來,合同標的具有可轉讓性,即使第三人明確表示不愿與委托人締約,受托人在得到該標的物后仍能夠通過轉讓的方式將其歸于委托人②,此時承認委托人的介入權并不會給第三人造成損失。
⒉個人因素的認定標準。我國《合同法》第403條第1款以但書的形式將委托人行使介入權的例外情形具體表述為“第三人與受托人訂立合同時如果知道委托人就不會訂立合同的除外”,可以理解為第三人如在主觀意愿上不同意與第三人締約即可構成委托人介入權的阻卻事由。受此影響,第三人在訴訟中幾乎都以如其知道就不會訂立合同為由進行抗辯,而法院在對上述事由進行處理時往往以當事人未提供客觀證據為由不予支持③?!逗贤ā返?03條第1款承繼于英美法系不公開本人身份代理,從司法實踐來看,第三人對委托人行使介入權的抗辯不應從第三人主觀意愿角度展開,而應以影響第三人主觀意愿的客觀因素為出發(fā)點。換言之,應從受托人和委托人的個人因素角度出發(fā),如受托人或委托人個人能夠對第三人締約的意愿產生重大影響,則將阻卻介入權。這種個人因素的認定首先表現為合同從性質上看屬于人身性質較強的合同,其次表現為委托人或受托人明知第三人不愿與未公開身份的委托人締約。就后者而言,即使合同標的物可自由轉讓,委托人仍不能行使介入權。因為當委托人或受托人明知第三人不愿與其締約而采取不公開委托人身份的代理方式由受托人代為締約,本身就帶有一定的欺詐性質,如此時委托人還能夠通過行使介入權對其利益進行特殊救濟,顯然有違公平原則。
綜上所述,作為顯名原則的有益補充,委托人介入權是交易實踐發(fā)展的產物,有助于維護交易秩序,但現行法律的不完備阻礙了介入權功能的發(fā)揮??偨Y委托人介入權的實施經驗,借鑒比較法上的發(fā)展成果,再經由民法典編纂對該條款作出修改,實為完善委托人介入權制度的最優(yōu)路徑。然而,從公布的《民法典(草案)》(2019年12月16日稿)來看,關于間接代理制度的構建并未改變《合同法》第402條和第403條規(guī)定的內容??梢灶A見,短時間內間接代理制度不會發(fā)生太大的變化?;诖耍煞窨紤]從法解釋學角度出發(fā)對委托人介入權的適用予以明晰,以維護法律適用的正義性和安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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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亞峰)